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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丁香园

作者:赵玫


上篇

   

  我决意从此并拢双腿,再不玩洋芭蕾或是现代舞,也再不让老王子托着在半空中转来转去,我去问他,这样好吗?
  他沉默不语,不置可否。他的意思也许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我便很想对他念一段大作家柳青老头儿的话,好像是人生紧要处那么一步之类的,但他那时正陷在他的黑白艺术中,很有要填补一块什么空白的气势,我就果断地跑开了,离开了他的破暗房,并下定了铁的决心,并决意视死如归。
  我想,我第一该扔掉我的全部紧身衣裤,芭蕾鞋护膝及邓肯乌兰诺娃的演出照,包括把头发剪短至刚好能盖上脑皮,然后,好好地修行一段,忘记《吉赛尔》的破节奏和我的《紫丁香园》的无调性。
  小燕儿哇啦哇啦地吵个不停。
  她说我这样想这样做肯定是疯了。然后就肯定是砸了她的买卖。
  你的买卖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坐在她的裁缝店里,你充其量就是个裁缝呗,你不是已经挣了好多的钱了吗?
  小燕儿气呼呼把《日本服装设计大全》、《法国最新时装》、《国际流行时装荟萃》一古脑儿摊在我眼前,说,还是死了你这条心吧。
  我根本没想过原来有这么多挡道儿的。怎么他妈的会这么难?
  我极想哭。想最后的那个舞。那一道表示诀别的追光。追光熄灭了。大幕却不肯关闭。不必关闭了。台下空无一人。我在黑暗里奋力蜷缩着,舞台在我的抽动下颤抖。
  没有人欣赏我的舞。连稀稀落落的掌声也没有。专家们是发了不花钱的票,并以忠于职守的劲头,在二十分钟内噼里啪啦地全走干净了。他们说美感呢?崇高呢?扭动得像个古怪的木偶!
  他于是请我喝了一杯。他请我喝一杯是因为他想请我给他的裸体艺术摄影当模特儿。
  我去了。
  在一个肮脏之极的小酒馆儿。
  我恨恨地望着他。然后,喝过之后,扬长而去。
  钱当然是你付。有人在剧场门口等我。我记了起来。我知道不管多大的风,多冷,那个老爵士乐手,他准在那儿。
   

  《紫丁香园》说得好听一点,它就像一只爬行的乌龟。你以为它不动,其实它一直在行进。其实这个舞剧早就被判了死刑。只不过缓期执行罢了,于是,全体演员心照不宣地懒散地站在我、面前,他们认为补助太低,低得让人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所以所有的动作他们只能做二分之一弱,这还是因为看着我的面子。
  那么就真的下决心了?
  那个秃头院长我们彼此看着都陌生。
  就真的下了决心了?
  我断定他根本不懂舞蹈,不具备一个艺术官儿的素质,所以我很恼火要坐在他的对面谈辞职。这本是件很严肃的事。
  再好好想想嘛,就真的……
  我说,您如果想把同样的话再说无数遍的话,那么我就先出去,让您尽情说个够。
  你是我们培养的年轻演员,年轻编导,现代舞只是一种无谓的探索……
  我就站了起来,走出院长办公室,实践我的威胁。
  天蓝得快要死去。像蓝色的铁板。
  一群人乜斜着眼睛看我。老王子投过来一道凄凄怨怨的目光。有点像拜他的忧伤浪漫的大眼睛里顿时充满水气。来得很快。我耸耸肩,我就知道他们喜欢这一套。然后把系在腰上的那件黑色紧身衣拽下来,扔给了就近的一位女同志。还有护膝,护腕,练功鞋什么的,直到脱得不能再脱了,够了那个摄影家的标准,当然是为艺术,然后才一下子扑进老王子的怀中,被他托起来,在练功大厅里旋转着,直到左邻右舍的镜子里都是我,都是我。
  我是我的作品。
  一个了不起的杰作。
  我的《紫丁香园》。
   

  我居然觉得无话可说,就站了起来说,我走吧。
  他不讲话。他的烟烧着了他的喉咙。他也有一把吉他。他抱着那吉他。他在想什么?暗房里很黑,只亮着一只瓦数肯定很低的电灯泡儿。他把他对面那面墙上一张题名《废墟》的大型垃圾群巨幅黑白照片,换成了一张我的也是巨幅的黑白照片。我在那张照片上显得很莫名其妙,一股说不上的劲头儿,不是哭也不是笑,我居然能够替代他的废墟艺术,这很奇迹。
  我对他说了这话。
  他拨响了吉他。一个十分以言说的“咚——”,空洞极了,痛苦极了,欲言又止极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极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便站起来,拎起我的书包就走。
  好吧,他追上我,说,你走吧。可他蛮力抓住了我。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拦回来。夏威夷吉他。不知怎么我想到了那把夏威夷吉他。
  你弄疼我了。我返身看他。我有勇气。但就在那个瞬间我们同时顿住了,很像外国电影里表现的那样,男影星和女影星,或者女影星和男影星,顿住,对视,时光如年,然后,我说的是现实,他真的轻轻把我拦到他身边,紧抱住我,然后把他的嘴搁在我的嘴上。
  我看不清我的照片了。
  这是第一次。
   

  有一天,老爵士乐手就来了我们舞剧院,看大门儿。
  那天是一个默契的日子。我收到了模特协会的聘书,声称有极优厚的报酬;我同时又在茫茫人海之中,发现了老爵士乐手这个人物。
  我是从老爵士乐手的手里接过聘书的,我把聘书的“聘”字,当成了驰骋的“骋”。我说让我到模特协会去驰骋干吗?我还说,这真好玩儿,就看见了老爵士乐手射过来的那一道最最温柔、最最深沉、最最慈爱的男人的目光。
  这时候,老王子正穿着一身男人紧身衣裤走过来,一股潮乎乎的味道,就挤在了我身边,我说,下班后陪我去那老头儿家好吗,不仅老爵士乐手,不仅老王子,连我自己听了我这不着边际的话都感到惊奇。但话是说出来了,我猜那老头儿肯定很惊慌失措,他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老王子便借势把我拖得老远。
  你疯啦?!他说话的语气用了很多的情感符号。我猜他肯定是又要开始用拜伦的无限伤感恶心我,我于是大声告诉他,我没疯。
  那你干吗想去他家,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哇。怎么啦?我就是去看看他,觉得他是个人物,就想找个地方和他聊聊天,这你也管?
  但你太轻率了,你还年轻,你……
  所以才叫你陪着。
  我不去。
  那好吧。拉倒。我挣脱开老王子的拉拉扯扯。在舞台上拉拉扯扯还不够吗?就走了。就打听了老爵士乐手的地址。
  有你哭的时候。
  老王子居然敢冲着我的背影喊。谁给他的这个权力,好像我是他们家的外孙女或者使唤丫头。其实老王子至少比我还小三岁呢,我于是也对着他的背影喊,我就是愿意。就是愿意相信所有的人,所以所有的人都护着我。
  说完,我大概就是去洗澡了,我那会儿正按照程式,跳那种典雅之极、供王孙贵族享乐的古典宫廷芭蕾。
   

  离开老爵士乐手之后,我就去了那个模特协会。
  我是被老爵士乐手陪着走完了从他家到模特协会的路程的。一路上,天很冷,他差不多接着我。我很满意他那个温暖的手臂,他的头发全白了,全白了在冷的夜色中,很像一面飘动的旗。他肯定很喜欢我,这我在他淡灰色的眼睛中全看出来了,我于是很自鸣得意。
  人有时候需要温暖。我不知怎么对他说出了那么一句话,我感觉到他更紧地搂住了我的肩膀。说心里话,从一开始我就一点也没有想到要跟他保持一点距离什么的,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肯定根本不必有这个顾虑。
  他的家很阴暗。四壁空空,但有一台很陈旧的破风琴。弹出来的声音于是很古老。他告诉我这是一台管风琴。但我仍旧不懂什么是管风琴。我于是坐在了他墙根儿的一个破书桌上,我问他,奇怪的是,老头儿,你们家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连只猫也没有?
  但是他从箱子里,掏出了一把金碧辉煌的吉他,肯定用金碧辉煌这样的词儿一点也不过分,这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夏威夷吉他,真正的。
  他弹出一个“咚——”,很富有活力和感情,于是他紧接着弹奏了一支典型的乡村摇滚。技巧很复杂。
  嘿,老头儿,棒极了,你可真不简单哪。
  他默默看我。他抱着吉他。然后他说,倒退五十年,他那时若是这样弹着吉他对着我,没准儿他会向我求婚。
  别开玩笑了,老头儿……我突然看见他淡灰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青春的泪水……就是说,你五十年前就是一个优秀的吉他手了?
  我的心真的开始悄悄颤抖了,我说,算啦,过去就是过去啦,我以后就叫你老爵士乐手,行吗?
  他沉默了好久。
  我一时有点怕我们静默在一间空无一人有点阴暗的小屋里。
  他极讲究地点燃了一支破风琴上的红蜡烛。走过来。靠近我。攥住我的胳膊。把我从他的破桌子上揪下来。说,走吧,你不是还要去模特协会吗?
  可以不去。
  你当然要去。
  结果,我就让他送我。
  我说,芭蕾肯定帮不上模特的忙,那种走步的姿势不对头呢……他说,走吧走吧,后来,我就在模特协会遇上了那位摄影大师。
   

  我知道你就是想拿我捞你的外快吧,你给我多少?
  他就站在灯光那头儿,站在他那个巨大的照相机旁边,看着我。
  我们跳舞的挣不了多少钱,说吧,你给多少,否则我不脱衣服。
  他还是看着我。听我说不堪入耳的混帐话。灯光很强,像一道屏障阻隔了我们。大约是想证明裸体艺术很神圣。
  我就接着说,你要是给得多了,说不定……
  他突然熄灭掉屋里所有的灯光,我们便一下子全落入严格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他的声音就在黑暗里响来响去的,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我当然原封未动,而他早已经把所有的照相器材收拾了起来。我们好像都知道拍裸体模特的事只能告吹。本来讲好了,一、二、三,黑暗,把衣服全都剥光的。现在看来一切全完了。我们之间不具备这种默契。一切当然没落入俗套。他跟我出来,锁了暗房的门,然后,就陪我去走夜的大道。
  夜很清冷。路两旁是经久不息的松柏。
  你一天到晚就这么活着吗?就这么浑浑噩噩,骂骂咧咧的?
  我于是大笑起来。我觉得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很好玩儿,本来我可以破口大骂他一顿伪君子、假道学之类的,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和认真的人生气。
  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叫你的废墟艺术大吃一惊的,他便停住脚步,故作惊愕地看着我,意思可能是士别三日之类的讽刺。
  我说,你那把吉他算什么东西,见过夏威夷吉他吗?真正的夏威夷吉他。你以为你现在玩儿的这一套废墟艺术有多新鲜多现代,这种东西至少在五十年前就被人玩儿过啦……
  那我不管,我玩儿我现在的,我觉得我现在该玩儿,现在是我玩的时候……
  我看他当真认起真来。我很怕他会动了“布道”的热情。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我赶紧说,其实连我的《紫丁香园》也在内,也是五十年以前别人的热血启示了我,但我对你说的意思是,你玩儿这一套,说你才真正不懂艺术,是臭狗屁,我于是在夜的诗意里张开嘴,吼叫着哭了起来,因为我那时突然有了种预感,《紫丁香园》肯定已到了末日,只不过死刑的决议案正在伪贵族们的陪审团那里。
   

  小燕儿说,你看吧,都在这里了,能找的都找来了,你还能超过外国人的设计吗?不是异想天开就肯定是穷疯了。
  我说小燕儿我不穷也没疯,我的意思跟你说你也不懂,你知道圣·洛朗吗?法国服装设计大师,看了他的我就觉得我有一天肯定比他棒。
  我是说就这么给顾客裁裁剪剪,包包缝缝,安安稳稳,人民币往腰包里安静地流着,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
  而我是说小燕儿你也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魄力也没有。就会守着你的破裁缝店。甚至连一点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没有。所以我断定你是个不健全的人。
  你健全?你健全才这么异想天开。
  其实当我决定挤进小燕儿裁缝铺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燕儿会有一肚子的不高兴。谁都不高兴我做了这样的选择,谁都不高兴,所以谁都跟我过不去。只不过有人明目张胆,有人不露声色罢了。首先小燕儿的妈妈就是最积极的反对者,因为从一开始她老人家就认为我有些神神叨叨的,所以她的思想不可能不灌输给小燕儿,尽管我们是很铁很铁的好朋友。
  我没来之前,小燕儿的小裁缝铺里曾经红火极了,妩媚极了。她四壁挂满外国洋服,又四壁插满芭兰之类的鲜花。临街的那一面是一扇巨大的茶色时髦玻璃,窗明几净,每日里至此求偶的雄性或瞻仰小燕儿风采的少说也有几十位,我偏偏就打乱了小燕儿的生物钟。我们对此都估计不足。
  好好的舞蹈演员。编导不干,偏上这儿来瞎搅和。小燕儿一副敢怒不敢言又不忍不言的劲头。
  说实在一开始并不想搅和你。人家模特协会早就聘了我,我是想去当模特的,这你都知道,可一穿上模特的衣服就恶心,这你也知道,臭狗屁的布料和样式,像是我从哪儿捡来了一身垃圾披在身上,能忍受吗?于是我想,我还是得和你凑合凑合。你听着小燕儿,我想这店铺从此该是我当大老板,当然我不管钱,我是说我来设计,选料,你做我穿出来,然后,你听着,我的目标是,我最终要举办一个由我自己来袭演的时装展览会,一定要超过圣·洛朗。
  办什么时装表演会呀,有上台的瘾,演《紫丁香园》不得了吗?小燕儿小声叨咕着,我说,废话少点儿行吗?《紫丁香园》早就被枪毙了,这会儿连骨头都化成灰了,别提这些了行吗?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是说这会儿哪怕收入得少点,但你得设计出几套像模像样的服装来,然后,扩大再生产。这他妈叫改革。
  想得美。你就真能超别人?小燕儿还是嘀咕。肯定是她妈的灌输在作祟,真有你的,但我不能动摇。我于是只好紧捂住耳朵,开始在叨叨咕咕当中,拼命用脑子设想一种服装的样式面料和穿起来以后自己的和他人看上去的感觉,但要极力避开《大全》。《荟萃》之类,还有圣·洛朗这个老东西。
   

  没有钢琴伴奏。钢琴伴奏不幸睡晕过去了,所以不可能在午饭之后再赶来。作曲的人自以为是多么时髦的现代派新秀,于是设计出一整套无调性节奏的乐曲来。《紫丁香园》没有节拍?野孩子和紫丁香花瓣还有魔鬼的欢笑没有节拍?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可作曲的把谱子扔给我,就急着携他的小媳妇做类罗马、巴黎或是类夏威夷的蜜月旅行去了,很有股派头,俨然上流社会。其实他只是去了武当山。计划中自然有同土著人或和尚或姑子共同舞蹈的项目,又文明又古老,可我,我连个钢琴伴奏都没有。
  其实那个钢琴伴奏是租来的,来了也是白来,她以六十岁高龄来此补差,对现代派音乐束手无策,她弹出来的旋律还没有我唱出来的谱子溜呢。
  嘿,导演,这是什么,是123,还是棉花糖?
  干脆请老太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这儿不是幼儿园,排排坐,分果果。
  于是,钢琴老太欣然而去。我让老王子率领全体演员重复主旋动作无数,因为在《紫丁香园》的排练过程中,他们所有人的腿都像刚刚痊愈的瘫痪科病人。
  我说,一二三,一二三,好,就这样,一二三,你们该知道,这是一首诗,对,一二三,后排跟上,就是说在一个很神圣的地方,有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儿,一二三,跳,一二三,跳,向右,对,她践踏着青青的草,再向左,对,她又去采紫丁香花,好,再来一遍,开始,一二三,一二三,而紫丁香花瓣,滴出了血淋淋的液体,一二三,她双手沾满着血,对,后排跟上,一二三,一二三……
  我每次讲解指挥必得激动。但他们从第一次就哈欠连天,我知道这其实很意味着讽刺。而且钢琴老太走了以后,我便开始唱谱子。整个排练是我唱谱子唱过来的,这容易吗,唱无调性无节拍无旋律的12345,我知道这其实很难为演员们,他们听不准也听不懂,所以他们快睡着了,我于是大骂:鸟作曲家,跟你媳妇玩儿去吧,什么他妈的无调性!其实我这样骂一点恶意也没有,我不过是想借此提提大家的精神,否则我的《紫丁香园》就更惨了。
   

  我把那首诗拿到老爵士乐手的家里,我说你看,这难道不激动人心么?就趴在他怀里,很尽情地大哭了一顿。
  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又不是为自己,他们不仅说诗里没有主题,还说舞蹈太平面,没有高潮,通篇的扭动让人无法忍受之类,还说我设计的肉色紧身衣太性感,面具缺乏美感,他们懂什么叫他妈的现代美吗?
  我确实在骂街的同时也同时掉泪了,于是老爵士乐手像抚弄一只猫一样,抚摸我的头发和肩膀。
  我他妈拼死拼活,卖血卖汗,把拜伦老王子训练成天堂魔鬼这是小工程吗?他们倒好,全体的老爷就会跷着二郎腿,挑三拣四,有本事他们也他妈穿上紧身衣,是骡子是马拉上来遛遛……
  老爵士乐手于是拿出了他的夏威夷吉他,又打开管风琴的破木头盖子。
  我说我就是看着他们不顺眼,我就是他妈的骂他们,连县文化馆都不如,懂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吗?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今后要是再尿他们,要是再当着他们掉眼泪……
  他就把我按在了管风琴的小凳上,就说,试试你的谱子,我就气狠狠地在琴键上按了几个我醒着睡着都熟烂了的几个12345,这时候夏威夷吉他响起来,融进去,上帝……
  我不敢再骂了,我抬起头惊愕地望着老爵士乐手,我说,老头儿,真了不起。
  感觉到了吗?他问我。他有一双慈爱的温柔的淡灰色的眼睛。我突然有了股莫名的冲动,我说老头儿,要是五十年前我就让我妈生出来了的话……
  感觉到了吗?找到了吗?
  是的,全有了,你的夏威夷吉他一响起来,一下子就什么什么全有了,感觉也对了。我还一直梦想着乐团的那个大管弦乐队呢,那是白日梦老头儿,原来那个逃跑的作曲家还真有两下子,他真是绝妙地表现了“过失的血”对吗老爵士乐手?
  我说,好吧,就用你了,以你的吉他为主,加上我的管风琴伴奏,就这样定了,我们就用这两件乐器,去他的管弦乐队吧,我不要,我就来录音,真太有味儿了,太……
  他一直躲在黑影里不出声地望我。
  我突然觉得有点怕了,他的静默使人有种莫名的紧张。我很怕他会因静默而冲动而突然扑上来,我知道这不可能,但如果真那样了怎么办?我慌忙站起来,我说,老爵士乐手,就这么定了,我明天一早带录音机来,谱子在这儿,你练练吧,再见。
  说过再见,我亲了一下他静默的脸,便一古脑扎进冷的风里。后来想想真可笑,怕什么呢?其实,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惟有老爵士乐手真正疼爱我,宠着我,保护我。
   

  我又拿着那首诗跑进暗房里。我说,看看吧,你这个家伙,这算是现代诗吗?
  他从放大机里抬起头,他问我,好玩儿吗?
  我说就是为了好玩儿,才来问你。
  他说你觉得好玩儿你就玩儿去呗。
  我看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很不负责任,就开始努力寻找暗房里的开关装置。
  他说你在找什么?
  我说我看我们两个关在这间黑里透红的暗房里很像两个有影的鬼。
  他说,快玩儿你的现代舞去吧,我正忙着……
  我便奋力按动开关,灯一下子全亮了,让我们连同他正在冲洗的照片胶卷相纸猛然间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怎么回事?我故作天真无知地问他。
  他脸色苍白。他发抖但他一声不吭。他走过来,靠紧我,就抓住了我那只按动开关的手,拧在我身后,然后就发疯地吻起我来。
  你疯啦!你把我弄疼了!你走开!听见没有?你不走开我就大声叫人啦!
  但我知道暗房是密封的。他杀了我血都不会流出去。我记得他给我全盘介绍过暗房的构造。这时,我就看见那个定影盆里正有一张我无限沮丧拖着一件练功服的照片。
  哦,特务!一股事出有因的怒气,我迸出了这个字眼,觉得非常合适,就奋力挣脱了他的手臂,哦,特务,什么时候拍的?
  你绝望的时候。
  特务!暗探!扒手!无赖!你说你是什么东西吧,我急步走到定影盆前,把那些水淋淋的照片一张一张拎出来,有我一个人在街头走的一张;有我在中央公园坐在石凳上,脚前是飘飘落叶的一张;还有我和老爵士乐手在一个暗淡的黄昏行走,我低着头,老爵士乐手极有风度和分寸地搂紧我,他的白发和我的黑发都在飞舞,又一张。
  我抬起头紧盯着他,我让我指尖上的定影液一滴滴地滴干净,然后我说,你跟踪我?
  打起精神来,自信点,别那么泄气,干什么都不会一帆风顺,何况艺术……
  说吧,谁给你的权利?啊?你凭什么跟踪我?
  我只追踪艺术,所以你根本不必这么凶神恶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顺手把一打曝了光的相纸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好像很无动于衷。
  我那会儿恨他极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愤怒。那个暗室的门我知道我无论怎样使劲摔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我于是想找到一只茶杯什么的,但茶杯也是搪瓷的,最多只能掉一点儿瓷,而暖壶离我很近,我却不敢摔,连我也怕那“砰——”的一声,我愤怒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却好像故意和我作对,冷静地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我就说,算了吧,那个老爵士乐手比你出息多了,那只夏威夷吉他,惟有那只吉他能演奏我的《紫丁香园》,你的废墟黑白艺术算什么老调重弹一点也不新鲜,你就会盲目自信,还又臭又硬,你要是敢拿了我的照片去参加摄影展览,我就敢到法院告发你侵犯人权,就让你永生永世赔偿我……
  他快步走过来,紧盯着我的眼睛。他说,好吧,我赔偿你。
   
十一

  老王子在《紫丁香园》首演之前居然发起抖来。紫丁香的花瓣,滴着,过失的血,过失的血,他就这么反复叨咕着,居然又把双手按在心的部位上,老王子示爱的那一套又来了。
  你知道吗?你必须知道,这回你的主调是3716——。咪西豆拉——懂吗?象征你是一个恶魔,你宠坏了那个孩子,看着她迷失作恶,然后你哈哈大笑,狰狞地笑,根本用不着老王子的自作多情,你应当是个大坏蛋,大坏蛋也不懂吗?
  老王子说他至今对他的角色很陌生。我说是至死吧。他说他真的不适合演魔鬼,于是他又开始用拜沧的感伤恶心我。带着颤抖的感伤。我便下决心请化装师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扮成一个十足的恶魔。丑陋至极。本来,是想成全了他想装扮成美丽坏蛋的愿望的,他毁了他自己。
  他不理我就走开了。全是女人那一套小心眼儿的坏毛病。我很怕他演出时会砸了我的锅,就又追上他,当着全体演员的面,把两只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差一点就算是吻上他了,我说,老王子,我想我是认真假装撒娇说的,我说你看人家都看着我们呢,帮帮我吧,别生气,我不是也扮演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野孩子吗?执迷不悟,而且是至死不悟,没有良知,咱们这一台演员扮演的全是他妈的大坏蛋,没有上个好东西,连紫丁香的花瓣也滴着的血,你想想看,就是那么回事,啊……
  他便最后回忆了一下拜沦,做了最后一个美丽王子的燕式变身跳,就怏怏不快地扮魔鬼去了。
  后台里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地因为今晚补助费格外高,当然是死亡先兆。无论是扮演鲜花、小草还是神仙、妖女的演员,也无论男的女的,全是一律的鬼脸儿和面具,我得意极了,我知道他们大概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之外大都不喜欢自己的形象,但实在对不起啦,国为诗里是这样说的,何况还有《恶之花》这样的美丽诗行。
  刚调动好所有人上场的位置,那个秃头院长便很绅士地从边幕条后门出来,以示关切。我便也请灯光拉了照明闸,整个后台一片黑暗,演员一片叽里呱啦乱叫,接吻的事也很可能发生一下,灯亮时,秃头院长果然很快地溜掉了。他最怕在关键时刻担责任了,我看透了这一点,果不其然。
  这时候,那一束追光亮起来了,从黑暗的顶端照射下来,很像教堂里从五彩玻璃后透出来的一线神圣和神秘的光。
  神圣之光。我大声招呼着。其实这也是程式了,哥特式,就犹如废墟式一样,我们全是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但我还是大声提示演员,要进入一种状态,我们在神圣之光的引导下,进入神国……
  这时候,那个立体声的喇叭里就响起了一片辉煌的管风琴的嗡嗡声,大幕拉开了,所有的美丽魔鬼出场了,欢乐一片,然后,“咚——”的一个绝美无伦的弦声,夏威夷吉他来了。
  我想起了老爵士乐手。我此时其实很想能被他搂紧,让他吻一下额头,再出场。但他不在。他始终不会在。他说他不看演出,他只答应散场的时候在剧场门口等我。
  他的白头发,肯定此时就像风中飘舞的旗在那个剧场门口,我猜是这样,我就这样猜着,被老王子恶魔托着,走向了舞台,也就是走向了神国,走向了末日……
   
十二

  小燕儿说,我哭的时候肯定不好看。我说不对,我获得的所有爱情,其实全部是在我哭过之后。
  我给小燕儿讲了青年摄影师和老年吉他手和少年舞蹈家的事,小燕儿很惊讶,问我,最后选择了谁?
  我说,其实我谁也离不开,甚至连老王子,看着我走后他从此又和别人搭档,心里一直不舒服。
  老王子后来真来了小燕儿的服装店。小燕儿说老王子是典型的美男子,于是老王子就把我们店的穿衣镜当成了排演厅的大镜子,就真的做了一整套王子动作,并把我托举了起来。
  我快活极了,就把我沮丧时拖着练功服的那张照片拿来给他看,他于是又开始拜伦般感伤,然后,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又拿过了我的脚尖看了看,又摸了摸我几乎剪成男孩儿的头发说,知道吗?咱们小分队要出国了,我陪你找秃院长,好好说说,你跟我回去吧,还是咱们老搭档配合得默契。
  我的心并没有咯噔一动,于是我判断我肯定是祖国之子,但我说,和别人配舞真的不如我吗?
  老王子说千真万确。而且说,你要是不来,不知道秃院长会把什么三姨六舅塞进出国小分队呢,跳起来咚咚的,你知道吗?沉得像石磨。
  你太夸张了吧。
  真的,不信你去看,脸像铁板一块。
  那你照样能凑合。
  他于是必定扫过来拜伦式的眼神。
  我说,好吧,看看我设计的这些时装,你挑一套,叫小燕儿给你做出来,连成本费也不要,而且保证不误你出国。
  老王子于是又乐了起来。他怎样都很容易。他的燕式变身跳确实很精彩。我说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你就真的甘心这么自暴自弃了吗?
  我说怎么是自暴自弃?
  他说这不是破罐子破摔吗?
  我说你错了。《紫丁香园》并不是破罐子,你永远不可能懂真正的艺术。
  老王子很不愿意听。因为他自认是舞蹈家艺术家呢。他只会跳别人设计好了的舞蹈动作和别人演过的舞。他自信得很没有道理。但我想还是不必弄得眼泪兮兮的好,就送他走,盼着他抱回一个大彩电或是大冰箱,而决不是金牌银牌什么的,因为老王子对此毫无兴趣。
  芭蕾王子走的时候,小燕儿窃窃笑了很久。怎么像个女的?她问我。
  我说有什么办法?一般跳芭蕾舞的男的都像女的。你看看他们的舞蹈动作就知道了,那一套动作本来就是很女性的,而且,问题是谁也不想去变革。
   
十三

  从那个小酒馆跑回来的时候,他真的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剧场门口的石阶上,等着我。
  我心里说,我要是一夜不来呢?我要是永远不来呢?我知道其实不论怎么,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在冷风里,连动也不动。像连动也不动的一尊石头雕像,只有他的自发像冷风里飘舞的旗。他裹着那件大约是三十年代时髦的旧大衣。
  我跑到他跟前。
  我气喘吁吁。
  我说我来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散射着淡灰色的幽幽的光。
  一点儿怨天尤人也没有。
  我后来就很想哭了,我说,他请我,我就去了,去喝了一杯,因为剧终的时候,剧场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我说,你搂紧我吧。太冷了。我知道我失败了。秃头院长散场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解散《紫丁香园》剧组。
  老爵士乐手就伸过来暖暖的手臂。他当然也无从说什么,他只是不断帮我擦眼看要冻成冰珠珠的眼泪,他的手有一股温暖的神奇的魅力,我就尽情地把眼泪滴在他手上,我很想骂街但骂不起来,我才知道人真正绝望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骂街的。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剧场门口的石阶,我们在夜色里走啊,我说,你知道吗?休息的时候,人就快走光了,人家不习惯我的舞蹈,人家不相信人的心里有恶魔,人家就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舞台上,秃头院长便借此大来精神,说我不懂丑美,不懂观众心理,并假惺惺地对我说我应当回到巡回小队去跑码头,挣大钱。
  就这样走啊,我们走到了老爵士乐手的家门口。我抬头看见那窗子里透出来幽幽的黄的光,我觉得那光很温暖,我说,人要是失败了,他过去的全部努力就全部报废了,他怎么办?
  老爵士乐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身子。我把脸贴在他温暖的怀里,我感受到似水柔情,我说,今晚,让我睡在你家吧。
  他并没有为之一震但他轻轻推开我,然后就拉着我的手,继续走夜的水泥大道。
  他说,孩子,我送你回宿舍去。
  我说我辜负了你的夏威夷吉他,你不是说五十年前向我求婚吗?其实五十年前后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话。
  就牵着我的手,向前走。
  走夜的大道。
  好像我真是个被宠坏的迷了路的野孩子。
  我说老头儿你不是喜欢我吗?别骗你自己了。
  他说我是喜欢你,但是你在骗你自己。
  我一点儿不懂他话的意思。但我盲目地随着他走。
  我们一直在夜的大道的行走中保持沉默。
  后来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跟他喝了一杯。他付的钱。酒很辣,我就哭了。说了很多混帐话,你能原谅我吗?
  他把我塞进了集体宿舍的大门,就走了。
  他的白发依然像冷风中飘舞的战旗,他启示我明天。
  我离开舞剧院后,他也就离开了舞剧院。其实看大门的收入对于他来说并不少。老爵士乐手是因为他跟我很哥儿们才走的。
下篇

   

  我没了集体宿舍,也不想回哥哥嫂嫂那里,原因是他们把我培养成人之后,才要了他们现在的小女儿。再者还因为我极不愿以无业游民的身份去见他价,因为他们会一时失望想不清。
  于是小燕儿就拿出一派悲天悯人的姿态收留了我。小燕儿有她自己的家,她就让我住在她的店铺里。
  但住店铺也有住店铺的麻烦,至少第一要谨防窃贼、骗子、强奸犯,然后再对付每天早晨要早起这样一个巨大的苦恼,星期天也不例外。我当然要每天蓬头垢面地见小燕儿,幸亏小燕儿是女的,没关系,于是,我便很安心地先拿给她我连夜画出的时装设计草图,听她的鬼意见,然后刷牙、漱口、洗脸、梳头,最后化妆。
  我说的这是一般情况,当然我也有偶尔起早的时候,譬如,有一天,小燕儿瞠目结舌地对着我。
  太阳的方位不对?她说。
  我说小燕儿你有时也很会幽默不是吗?但这不是主要的,我要告诉你,今天我约了一位大摄影师来,我准备诱他走火入魔,我们拉他下水怎么样?看他的纯艺术臭废墟能卖几个钱,我的意思是……
  小燕儿肯定被弄得莫名其妙,她很惊愕地看我,嘴张开着,然后你今天不对呢?
  我虽然绝对主宰小燕儿,但经济上的事我还是得听她的,所以我说,我是想把我设计的你刚刚做出来的那一套时装由我穿着做出各种姿势请那个摄影大师拍成巨幅彩色照片,悬挂在咱们这间店铺里,芭兰之类的鲜花就不必满屋皆是了,也不要倒爷的破洋服,我想这肯定是咱们招揽生意的一个手段你说呢,但其实我并不想跟你说这个我是说你要想办法给这个小子一大笔钱,让他吃到些甜头然后全心全意死心塌地为咱们服务你说行吗?小燕儿。
  我觉得我很尊重小燕儿就对她说了这一席话,小燕儿显然没有主见了。我看出她很有要回家去问问她妈的趋势,于是我赶紧说。小燕儿,你难道就永远长不大吗?
  为了事业!
  为了事业小燕儿终于就义般说出了这么句动人的话,我振奋极了。我就接过来小燕儿为了事业拿给我的那几百块钱,要舍得下本儿。这时候那位摄影家就来了。
  我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把钱悄悄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但就在我的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的那一刹那他捉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在他的手里一开始很怯懦但很快就坚强了。他看到了那些钱,就扔开了我的手,把钱重新塞回他的口袋,这一切都进行得神速极了。
  他说,现代舞不好玩儿了?
  我说,你知道吗?我无家可归了。
  那和我同居吧。
  我说,第一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第二我住小燕儿这里肯定比住在你那里自由得多,比如说,老爵士乐手、芭蕾王子,还有你。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陷入了一种绝美的五颜六色的色调中。我设计的服装被他的色调弄得很艳丽,很典雅,也很庄严。特别是我那件雅典式古罗马时装,在一种纯白的调子里,的的确确是表现出了一种古老的庄严,是全然有资格参加古罗马角斗士的盛会的,他说,你穿起来很合适。我知道这就是他对我的夸奖了,很可怜。但我顿时充满信心。穿着我设计的各种服装,做出各种类舞蹈、模特的姿势,提胯,送腿,回眸,脸部全无表情,让他把一张张照片拍下来。
  结果我们就真的拥有了十二张比真的我还大五公分的彩色相片。
  他把照片带来的时候,我第一次想主动亲他一下,就亲他满是胡子的下巴,我也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我看见他眼睛里布着红丝,便觉得这真是极不值得。我于是本来是想亲一亲他的,但我突然说了一句,你们这样会把她宠坏了的。
  他问你们是谁?
  我说,你,还有老爵士乐手,还有……
  他便愤然离去。
  我突然觉察到我这样做很不对。我便赶紧追上他,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对他说,我是说,这些彩色照片一点儿也不比你那些废墟的黑白现代派照片差。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不一样。
  我说,对了,你和老爵士乐手和芭蕾王子也不一样。
  他说,混蛋。问题不是这样联系的。
  我说,我爱怎么联系就怎么联系。
  他说,你很浑浑噩噩。我知道我没有看错。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我于是说,我怎么不懂,你知道你拍裸体是为了追求人体之奥秘,是为了挖掘无限生命之谜,是为了掩饰你在崇高美丽的艺术这巨大罗曼屏障之舌的你所代表的丑恶和人类暗示给你的全部罪行和……
  他就那么傻站在了台阶上。
  他就那么一半脸在太阳里,一半脸在阴影里。
  他就那么盯着我有一百年。
  然后因为是在小燕儿的店铺里,他就毅然走掉了。
   

  老王子带回来一瓶相当高级的法国香水送给我。我收下了。他说他现在嗜好是看录像。
  我惊讶极了。看来我是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要带回来一个彩电或是电冰箱什么的。他说,你怎么这么土老帽儿,现在最时髦的就是录像机啦。我于是很钦佩老王子我行我素的性格,我说,你怎么不要求政治避难呢?
  怎么能要求政治避难呢?……
  苏联一对芭蕾舞演员就是这么干的,忘了?
  那怎么可以呢?那不是叛党叛国吗?那样做你就会从此失去祖国,就会被人唾骂,就……
  我于是肯定老王子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于是只好重新提出了一个话题,想办法避开他拜伦式的激烈和狂热,我问他我给他设计的那套王子衣出国风流不?
  他说,很风流。而且,他说因了我的服装,有一天他偶尔找来了一本《诗经》,发现其中有一首诗叫《氓》的很有可能编成舞蹈去寻“根”。
  你居然连“寻根”也知道。我于是更对老王子刮目相看。
  你居然没听说过“寻根”?老王子很来了精神。就是说我总算摸清了外国人喜欢你们中国的什么了。你弄的那个现代舞《紫丁香园》,好当然好,可外国人早就玩儿烂了,不新鲜的东西当然就不刺激,其实人家就是愿意看见你展览破烂儿和古董,挖出来带着朽气的老祖宗,再赋之以青春,听我的,没错儿,你就肯定在国际上吃得开……
  我说,去他妈的《氓》吧。
  老王子于是又来了拜伦那一套以示对我粗野鄙俗的无可奈何。他于是辩解说,《氓》是“抱布贸丝”的事情,很有意思。故事说古人怎样做交易,还有打情卖俏,你来跟我干吧,至少是帮我把主要动作编出来,咱们俩精诚合作,肯定能弄好,说不定你就能回咱们舞剧院,而且说不定又能出国呢……
  蜜月旅行?
  我这是为你好。
  我说,我知道。可是老王子,你知道吗,是因为我想当服装设计师。我的《紫丁香园》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中国人外国人的需求,不是为了讨他们的开心,你懂吗,那是我自己的需要,是我心里的需要,也许我没人理解,但我不在乎,《氓》也许固然好,但我没兴趣,你能想象我会去做我自己没兴趣的事吗?这不可能。风流出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的事是十岁时的浪漫,现在我长大了,我得做我自己的事情了。
  我总算对老王子说出了这一席很严肃的话,这是很少有的。但我看见老王子的眼睛里果然满含了拜伦的忧伤。我便知道我的话没有白说,我于是亲了一下老王子忧伤的脸颊说,谢谢你的巴黎香水,我等着你把你的《氓》弄出来,好吗?
  老王子激动异常,他说你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好朋友。然后,就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猜老王子也在长大。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思考。你怎么竟敢辞了舞蹈演员的铁饭碗,辞了编舞导演,放弃各种出国旅游的机会来做服装设计师这么个寂寞的买卖呢?你怎么竟敢呢?而且竟敢拖累着老爵士乐手也辞了看大门儿的差事,眼看着他又重新掉进贫穷中呢?我这么想着老爵士乐手就出现在那一大块巨大的茶色玻璃外边。
  我看见他本来很想去开门,因为我很盼望他,但我记起我看过的一幅电影照片中两个人的相会是把玻璃砸开一个洞,然后对视,以至永恒。我于是便很想随手找到一块足以打破玻璃的硬东西。我记得部是个美国影片,可能是叫《巨人的投影》什么的,但我手头摸到的全都是我准备用来设计时装的白色的纸,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于是老爵士乐手在这一过程中在门外的焦急中等了很久。
  后来我赶紧跑过去把门拉开。再后来他冲进来,一下子抱紧了我,然后用两只手狂热地抓紧了我的两只手,许久不肯放开,脸颊红得像童男子。
  外边很冷吗?
  他摇头。
  我说那怎么啦?
  你听我说。
  我就让他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一齐在沙发上坐下。
  我问他你知道刚才正想什么吗?我想着有个人在他的小说里把一个姑娘形容为一场休幕的舞蹈,这比喻好吗?好极了你知道吗?一场休幕的舞蹈,这有点像我,即是说一切都变得安定而寂静。
  老爵士乐手眼巴巴地等着我说,说完。然后告诉我,他将到一个刚开业的高级酒吧,重操旧业。
  夏威夷吉他?
  他点了点头。
  天哪,夏威夷吉他?
  他更加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高兴疯了。我把脸颊在他的脸颊上狠狠贴了一下,我说,了不起啊老头儿,就离开他,当即找来皮尺,量他的身材,我说,我一定要给你设计出一套最漂亮的晚礼服。
  老爵士乐手听着我的高跟鞋咯咯地在地上响来响去,肯定是满意极了。
  我说,我要说服小燕儿,一天之内就给你赶出来,演出那天,我们全体要送你到那个酒吧,我们要破费一笔可观钱财,买最好的坐位,去听你演奏,夏威夷吉他,天哪,五十年前……
  我冲着老爵士乐手扮了一个鬼脸,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接着说……我就会向你求婚。
  我说,我们喝一杯吧。然后我们一道去你家。去听听你的夏威夷吉他。
  老爵士乐手很高兴我能陪他回去。他说,这是他六十年来最最高兴的一天。就因为他是个爵士乐手,他艰难困苦了五十年,他的苦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们绝口不提,我们都以为还是轻描淡写好。
  离开店铺的时候,风很冷。
  好像又一个冬天快来了,我用手挽住了老爵士乐手的胳膊。
  我们不会再失败了。我们掌握了我们自己的命运。我对老爵士乐手如是说。但我在离开店铺的时候,还是很下意识地环看了一下四周。
  怎么?你在等谁?
  不,没有,我们走吧,我是说,我们必须谨防特务。
   

  说服他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钻进他暗房里的时候,门轻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连他也没听到。
  我就靠在门上。看了他有十分钟。我想足足有十分钟了,他一直干他自己的事,但他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你来干什么?
  我不讲话,也不走到他跟前去,就看着他的后脑勺,心想他怎么知道我进来的。
  来拍裸体照片吗?想明白啦?
  我于是说,是的,献身你的艺术,你想得可真浪漫,你不觉得我更浑浑噩噩了吗?
  他于是终于抬起头,故作认真仔细地看我,然后示意我坐下,说你昨晚是不是看爱情小说啦?
  我说是的,所以来找你,看你还是不是单身汉,再者也来感激你的广告照片,我们买卖顺利……
  不是玩儿现代舞那阵儿啦?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说有。
  那么拿来。
  他居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无耻的手心,意思是拿恶臭的钱来。我很气愤,于是想狠狠地打他张开的手,他趁势抓住我的手,说,你可真是稀客。
  我一直不知道他长得究竟是好看还是难看,我突然发现我很应当在乎一下这点,我于是说,你站起来好吗,
  他居然就站了起来,当我证实了他确实足够一百八、十厘米之后,便放下心来,说,你知道拜伦的眼睛是灰的还是蓝的?
  他于是立刻扭过头去裁他的照片去了。
  他不知道又在哪找到了一批大美妞儿,于是把她们招集成册,说是要送到出版社做明年的超级畅销挂历。
  我说,为什么不用我的那组黑白照片去做挂历,就是你偷拍的那些张,那些比你这群美妞儿们强多了……
  他猛地转过头,用钳子一样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人家不要,听见了吗,野孩子,那是艺术,这是人民币,懂吗,再说,我怕永生永世赔偿你不起……
  你很恶毒!
  我从他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你弄疼我了。你总是弄疼我。
  那就别来。
  你以为我愿意来,我说我很恨你。我是万不得已才来。我来的时候也许还不难过,但一看见你就讨厌透了,就什么兴趣也没有了,我讨厌你,听见了吗?这是真的,和你在一起,没意思透了。
  我说过了这些话。
  但我发现他并没有受到伤害的意思。
  我于是就更加气愤。我一到他的暗房里就想摔东西,这也是真的。我觉得屋子的四壁上都是刺儿,我在这里肯定是受不了。
  我便返身拉开门。我记得他说过,那就别来,我一辈子记住了他这一句最高指示,我于是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返身拉开了门,我说,你别后悔,他就说好吧,永不反悔,可他就赶过来,就按住我拉开门的手,又重新把门狠命关掉。好像是我自己把门关掉的。
  他说,是的,我永不反悔。然后他用两只胳膊撑在我脑瓜两旁的墙壁上,像牢笼一样地囚禁着我,然后他居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说吧,你来,什么事?
  我是说……我突然觉得他很全知全能,我就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没事你能来吗?你有小燕儿,芭蕾王子,老爵士乐手,摄影大师,也就是我,以至无穷无尽的人宠着你,你被宠坏了,但这不是神国,你想过你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你会失去什么吗?
  是这么回事,我说,我才不管会失去什么呢,浑浑噩噩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我说,老爵士乐手要去一家高级酒吧演奏夏威夷吉他,这是他五十年来的愿望,我觉得一个愿望得以实现应当搞得隆重些,庄严些,所以我想在他们首场表演的晚上请你去。
  去拍些照片?
  嗯。
  广告?
  不是,是纪念性的。我觉得我向你提出这个要求不必胆怯,也不用看你的脸色,因为这是很神圣的。
  是吗?
  当然啰,你知道……
  那要看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致。
  去弄你庸俗透顶的大美妞吧。
  我气极了,问题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竟然一直是站在高我一头的地方,俯视着我,而且始终囚禁我于他的两臂之中。
  你真卑鄙。真的。你讨厌极了。你除了你的艺术就是你的钱。你一点儿也不想关心别人。你没有半点人情。你是个冷血动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跑来找你是最他妈浑浑噩噩的一件事。你算什么,你懂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吗?你是个真正的大草包大饭桶,你梦想出名,而我发誓,你将永无出头之日。
  我使劲打开了他的手臂。可他又使劲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就靠他男人的蛮力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说,那个老爵士乐手……
  他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去了。我猜他是想问那个老爵士乐手和你什么关系,但他是男人他知道不能问出这么女人气的话来。我本来想说是我爸爸怎么样,但我也没说。因为他放开了我,我就跑走了。
  一路上,我还是想了,是啊,我跟老爵士乐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真的是我爸爸吗?不完全是但也不是情人。真的,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一层感情色彩,但他又确实具备了情人的某种素质。后来我想,这可能只是一种方式。他很温和,而我需要这温和。这么想来,那么,也许那个摄影大师的疑虑就可能是很有道理的了。但我决不会向他解释,因为我觉得这根本用不着。只是可惜,他由于这种疑虑竟不能来听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演奏,这肯定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所以我真的很为他惋惜。
   

  《紫丁香园》所剩下的,就是我一颗被宠坏的心啦。
  这是他说的。他是个恶魔。所以恶魔的话你尽可以不必介意。否则最先气死的是你自己。
  我这样想是因为老爵士乐手去演奏之前,我一直没接到他的电话。就是说他真的不准备去了,他没有悔改之意,我决意从此和他断交。倒是老王子和小燕儿很够哥儿们。我们那天浓妆艳抹。而且特别是在老爵士乐手的夜礼服上喷了很多巴黎香水儿。
  老王子特意中断了他晚上本来要加班赶排的《氓》。他说去他妈的《氓》吧,太累啦。我第一次听到他骂街。然后他狡黠地眨着一只眼,对着我的耳朵吹气说,还因为想和你跳舞。
  我们都很漂亮。我们的服装使我们都像模像样很漂亮。我们四个人挽住了手臂。我们对着店铺里的穿衣镜挤来挤去,目的是每个人都想瞻仰一下每个人自己的仪容。
  我们终于手挽着手挤出了店铺的门。
  街上的人很莫名其妙地看我们。一定是把我们当成了一群疯子玩闹,特别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还有一位衣冠楚楚白发斑斑的文雅之士,不知道为什么小燕儿怀里还有一大束美丽的鲜花。
  夏威夷吉他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我们知道。
   

  辉煌极了。
  那酒吧因为是刚刚开业,真的是辉煌极了,到处是旋转的五颜六色的光柱,老爵士乐手的乐池也美丽。
  老爵士乐手一进入状态便开始风度翩翩起来。俨然时髦摇滚乐手,使人想起数风流人物这样的诗句。他的脸由于兴奋而放出童男子的光辉,我于是极真心地对他说了一句,你真漂亮,要是五十年前我肯定嫁给你。
  他于是极得意地把他的乐手朋友们介绍给我,想象不到,过去也没有听他谈起过,全是清一色的白头发花哨老头儿,奇迹极了,五十年前我们在一起,他说,就是说五十年前你们就有了这个小爵士乐队?是的。他说是的,于是他们把五十年后的又一次组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要紧的是,他们所有的人都风度依然,可想而知,五十年前,他们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姑娘。爵士乐手。摇滚歌星。当然五十年中发生的事情是谁也不愿再提起的,如果五十年中谁都得意,那么还会有今晚的这辉煌吗?
  老爵士乐手把我们安顿在一个离他很近的桌子上,就在五彩的光柱轮番照射下走了。总的来说,尽管刺激,但光还是很柔和的,特别是照在老爵士乐手的后背上。
  我注意看他走路的样子。他一点也没有发胖。他走路的样子帅极了。肯定是经过专门训练,缓慢之中,有一种轻捷、庄严、潇洒和优雅,他走路的样子使你想到了英国刚刚死去的那个电影明星大卫·尼文。
  看来走路的样子很重要呢,我对身边的老王子说。
  老王子盯着老爵士乐手的背影,很有股感伤和望尘莫及的意味,他真帅,老王子说。
  这时候,他们的爵士乐就真的响起来了,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乐器的组合。刺激极了,但又不像当今毛孩子的现代摇滚那么俗气,是的,小号,吉他,电子风琴,定音鼓,但里边就是有那么一股子优雅的本质。
  真了不起。我说。我于是拉过来老王子和小燕儿的手,我说,你们听出来了吗?这么野蛮的,不讲道理的旋律居然也能够表现崇高和悲伤,这真是太不简单了。
  他们俩居然纷纷逃离了我的手和我的训导,而去那个中央的舞池跳舞去了。
  那时候我便举起酒杯,想着五十年前那同样的富丽辉煌,然后对着乐池里的老爵士乐手眨动了一下我的眼睛,意思可能是我爱他之类。我想人若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可能产生爱谁那样的心理字眼儿的,老爵士乐手则很心领神会,深情地回望了我一下,就又专心沉入他夏威夷吉他的演奏中了。我看出了他很动情,很认真,我很怕他对夏威夷吉他的热情会超过我。但当然这也无所谓。
  他和他的白头发,在光的旋转中,泛着五彩的光。
  我突然觉得应当留住这个辉煌的时候,谁知道这辉煌能坚持多久呢?我于是便拼命恨起那个摄影大师来,他凭什么不来?这是艺术的殿堂,老爵士乐手的艺术才是真正的艺术呢,但是他就是不肯来按动快门和闪光灯给老爵士乐手们助助威。他真可恶。他这个混蛋!我在心里骂他,骂他时就想起他曾经在我的嘴唇上拼命吻过,就用手狠狠地在我的嘴上抹了一下,口红肯定被抹得乱七八糟了,但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这时候,老王子和小燕儿回来,老王子满头是汗,但他马不停蹄,又抓起了我的手。我站起来靠近他,就让他看我被抹乱的口红,想吓他一跳,但老王子镇定自若。我于是朝乐池里的老爵士乐手摆了摆手,就跟着老王子去跳舞了。
  这晚上,我们大家都很高兴。
   

  再下边的一个程序就是我筹备我的作品展览会了。即我做模特,借助现代舞技巧,表演我自己设计,小燕儿制作出来的各类新式服装。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要激动人心,要观众叹为观止,从此客户纷沓而至,这当然也是件很辉煌的事。
  我几乎没动脑筋,就给我的这场表演取名为《紫丁香园》。我觉得这是个很天经地义的概念,用不着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因为我自己本来就是那么想的,所以我必须按照我想的去那么做。
  小燕儿开始加起夜班来。本来我们想雇几个临时工,但小燕儿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这又不是成批生产,是我们自己的艺术,所以,应当全部是我们自己动手。
  小燕很够意思,而且也很了不起。主要是关键时刻冲得上去,一点儿也不像那个无聊的摄影师。
  结果一总和,发现我自设计时装以来,竟已经设计出了三百多套款式。我够棒的了不是吗?但我们只能从中精选出一百套来,这是因为表演晚会有一个严格的时间限制。我们初步核算了一下,当然是默默在心里,此举除了辉煌了我们的服装制造业,而且很可能会有所盈利。我们当然把盈利这一点看得很淡,甚至对此缄默不语。我和小燕儿都清楚,谈出来无疑即是一种亵渎,我们怎么能亵渎我们的神圣呢?
  我说,小燕儿,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很想从一个很侧面的角度指出这一点,我说小燕儿,这要是我的舞剧《紫丁香园》肯定再不会有人来买票了。
  小燕儿淡然一笑。
  我又说,服装表演《紫丁香园》就不一样了,有实用价值,可以为大众服务,所以大众喜欢,肯买票。
  小燕儿还是淡然一笑。汗珠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其实多亏你,小燕儿。
  我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说过之后,就赶紧走了出去。不过,这纯粹是我的心里话,其实从小燕大慈大悲收留下我的那一天,我其实就想对小燕儿说这句话,只不过一直以为这话太酸,就懒得说了。
  难道我们从此就永不使用带感情色彩的词汇了吗?
  我对此很有些惶惑。
  那么我的《紫丁香园》是不是也有点儿犯酸呢?
   

  老王子提着浆糊桶来到我们店门口。
  他把一条王子腿支在地上,又把另一条王子腿搭在他骑过来的自行车上。
  他说,海报已经满城都是了。
  他居然屈尊干起张贴海报的差事,我连想也没想到过,这事我本来是想自己干的,我本来想什么都自己干,可那天他偏说,这事我来。我以为他又是想以拜伦的感伤和激情恶心我,可他说得很真诚,我就半信半疑答应了他。
  他说,噢,你看看好吗,最后一张,就贴在你们店这块茶色的玻璃上怎么样?你来看。
  嘿,老王子,真了不起。海报漂亮极了。我记得老王子过去连字都写不大好。可海报真的漂亮极了。我差不多是扑了上去,亲了他一下。我发现怪扎人的。我便极认真地对他说,真的,你开始长胡子了。
  老王子果然连胡子上都是浆糊点儿。他说,他要是想干,很可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漆工,或者,要是倒退十几年,他将是一名震惊中外的大字报手。
  油漆工大字报手也是拜伦吗?
  当然也是了。
  那你就更了不起了。
  他真的很了不起。这个了不起的意思主要是说他制造了一张很了不起的海报。他不知怎么把我的一张彩色时装照片改变了色调后变成了一个纯粹艺术的木刻式背影。然后,在近景的部位,嵌一张我日常很随便的黑白生活照,当然是很忧郁很富有诱惑的那一张,然后他补充了这样一大堆美丽的废话:

  你想感受人类之美吗?那么就请看《紫丁香园》。你一定不会失望。因为她将向你展示她全部的美貌,绰约风姿,诱惑力和惊人的才华。你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曾是舞台上一只孤独懊丧的黑天鹅,但舞蹈休幕了,她想向你展示她才华的另一面,奉献她为你设计的时装,也许使她觉得她对你更有用。她于是这样做了。她邀你参观她设计的时装百款,款款迷你,帮你在恋人眼里永葆美丽。届时她将以舞的优美向你展示古典服饰的典雅。现代时装的潇洒。你愿意结识她和她的时装吗?那么请来吧,她将成为你无愧的朋友。
               海报制作者:一群爱她的人

  我不知怎么非常想哭了。
  我猜这海报不是老王子设计的,因为其中有种我熟悉的东西在默默召唤我。
  但我知道我实在是想不了那么多了,我就在老王子的胸口上狠狠敲了好几拳,结果他真的经受不住,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而且和浆糊摔在一起,很可笑,但我没笑,我还是哭了。
  我就蹲在老王子刚刚张贴在那个茶色玻璃上的海报下面,呜呜了起来。哭了很久之后,哭痛快了,才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回到朋友们身边,相安无事。
  在我演出之前:
  一、那个摄影师像是不在这个城市了似的,一点儿他的音讯也没有。他是个游魂。
  二、老爵士乐手每晚去那个酒吧演奏,有优厚的待遇。他的生活也好像正常起来了。演出前他时常经过我们店铺,通常是带一束鲜花来,据说是三十年代表示友爱的典型方式,然后又匆匆地走。但不过他十分关心我的时装展览,而且,已经谈妥,我们表演那天的伴奏,就是由他们这个老爵士乐队承担。全部的爵士和摇滚,抒情吉他的罗曼蒂克。而且我们已经试着配合过好多次了,我们都对未来的表演满怀信心。
   

  后来才知道,老爵士乐手有一天接到一封他远在旧金山弟弟的来信。那信里邀请老爵士乐手在所剩无多的晚年途经夏威夷到太平洋彼岸一游。这对于老爵士乐手实在是一番壮游,我很鼓励他去,但他从那以后变得沉默寡言。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我拨弄着他的夏威夷吉他,坐在他个破桌子上对他说。
  他抬头看我。
  他说是啊,他的白头发很有风度地向后梳去,是啊,他重提五十年穷困,没有人知道。
  我于是说,干吗总记着过去?
  他不讲话,只用淡灰色的眼光看着我。
  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干吗不锦上添花,你当然该去,该去,老头儿。
  可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就是这么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我说,其实我早就看出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真的,你承认吗?那会儿你正看大门儿呢……
  他于是用一种不十分情愿的面容对我温柔的一笑,说,都准备好了吗?
  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只扫算告诉儿因为我一直在悄悄发抖,这儿,心里,对,可是你看不见。不光你,谁也看不见,所以没人安慰我。好像所有人都对我的胆怯没兴趣。老王子在《紫丁香园》演出前的发抖是全身心的,所以我安慰性地吻了他,这么说他比我幸运多了,你说呢?
  他不出声地望我。
  还是什么也不说。
  然后他就背起了他的夏威夷吉他。演出时间快到了。他要去酒吧了。他伸手把我拉起来。他紧搂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说,演出前,你一定来,陪陪我,好吗?他点头。我便很快活,很安心,就挽起他的胳膊,送他走。
  冬天真的快来了。
  风很冷。
  风很冷,老爵士乐手有钱了,可他还穿着那件五十年前肯定时髦过的旧大衣。
  他的白头发在冷风中飘舞。飘舞就像一面白色的战旗。
  我挽着他的胳膊。
  我说,你出国的那天我也这样送你好吗?
  我还说,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去也很愿意你去。
  我们就走在冬天肯定快要来临的冷风里。我看着那风中白色的旗。
  直到那家酒吧的门口。
  他最后一个进去。
  他说,记着,明晚有我们老爵士乐队为你伴奏。
  我笑了。
  我冲着他摆摆手。
  我说我信心十足了,其实我是想说,这会儿我其实在拼命渴望一种父亲般的温暖。
  外边风很冷。
  他被那个旋转的门转进去了。
  最后连他后背的夏威夷吉他也消失了。
  我被关在了门外。
  我相信是信心十足地走掉的。
  结果就在这个晚上。
  老爵士乐手突然摔倒在乐谱的架子上。他们说,他当时就死了。
   

  事情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我是半夜得到消息的。
  我一整夜不知所措。
  老爵士乐手即刻被送到中心医院的停尸房。好几个老头儿就一齐来,就敲亮了黑暗里的我们的店铺。他们一律的自发在夜的冷风中就像一队飞舞的白旗。他们进来之后,开门见山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们怕我会哭,会经受不住,于是他们相约一道来。
  我就那样坐在远一点的地方一个暗影里听他们说。他们肯定看不清我的脸,但我看见他们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只无情裸露着他们忧伤的白发。我们彼此藏住脸,也就是说藏住感情,我告诉他们,其实我和老爵士乐手认识并不久,还不如他们相识的百分之一年头长,因此老爵士乐手之于我事实上是很陌生的。我好像还说了我对他的死深感遗憾,我说其实我还是有了某种预感,否则我怎么会在他临死之前为他送行呢?我就觉着我这是在给他送行,我就去了,所以这个晚上的事对于我来说一点儿也不突然。而且实实在在老爵士乐手已经七十多岁了,甚至还不止,尽管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帅。
  接下去我不记得我还说了些什么,我后来可能是哭了,我想我肯定是哭了,因为他们所有人反复对我说,你别怕,真的,明晚的时装表演我们会照样来为你伴奏的。我说谢谢你们,他们于是说不要悲恸,只是缺了吉他手。我就把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从他们手里接过来,我说,你们去休息吧,我明晚会找来一个吉他手。
  我送走了他们。
  天很冷。天总是很冷,我便即刻反身锁上了门,走上了很冷的夜的大道。
  我紧抱着那只夏威夷吉他。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我想,我大约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朋友们当中的一个什么人,我必须告诉一个人,否则我想我会这样抱着吉他在街上一直走到天明。
  我想,那么我就该在小燕儿和老王子之间选择一个。我差不多立刻就决定了,还是去找小燕儿,我需要安慰,我很怕老王子又涌出拜伦式软弱的泪水来,那我就更糟了。
  我大概是朝着小燕儿家的方向走了。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怎样去敲门,怎样去对那个被惊醒的小燕儿妈妈解释,因为她一直没有改变对我的印象,她一直以为我的神经不太正常,而且这一次又是半夜三更。
  我就敲响了小燕儿家的门。很久里边才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结果门打开了。先透出了一丝温暖的光亮,然后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竟会是他。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把我从冷风中揪进他的温暖的暗房。
  他穿一件很厚很暖和的红子大睡衣。
  怎么是你?
  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他把那件睡衣披在我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暖暖的味道。
  这是你的家吗!
  我被他摆布着。放下了我一直抱着的夏威夷吉他,那吉他上的银饰在屋里立刻结满了雾气。我忘记了看他差不多是裸着的身体和他胸前那黑乎乎的胸毛,我全不记得了,但我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让他搂着我,我便大哭了起来。
  他在一个很幽暗的台灯下,抬起了我满是泪水的脸,意思是等着我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望着他。在很近的地方。我便回答他,刚才,老爵士乐手突然死了,而你,连他的演奏都没听过,我不想到你这里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你这里,我就是想让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本来是想去告诉小燕儿的,我从没想过要来你这里……
  好了好了我懂了。他便轻轻亲了一下我的脸。然后,让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呢,则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谁好像都不存在了。
  直到我慢慢止住了哭声,止往了心中的委屈之后,我才记起了很远的那个他。
  我抬起头。我看他仍在看我。我便在他身后的墙上,发现了一张老王子去张贴的那种海报的底样。
  我猜那海报就不是老王子设计的。
  他不置可否。不动也不做声。
  何苦呢?
  他顺手扯下了墙上的那个我,他说,明晚,能坚持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乱极了,我总是心不在焉……
  他紧盯着我;他说,你该坚持;而且,你必须成功。这意味着老爵士乐手的成功。你的成功应当是对他的成功的证明。
  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放出了光芒,把黑暗的世界照亮。我看了他大概有好几秒钟,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不大认得他了,然后,我装做很坚强的样子狠命点了点头。
  那个演出的舞台美术,由我来设计行吗?我便很信任地答应了他,把这个权力交给我,其余就看你的了,懂吗?他狡黠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我于是就弄懂了其中的含义,天亮的时候,他送我走。
  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祝你今晚好运气。
   
十一

  我以战栗之心,把我自己反锁在店铺里,不吃不睡,而且谁也不见。
  小燕儿和老王子和老爵士乐队的老头儿们分别来敲店铺的门,都被我赶走了。我不知他们之间是否串通一气,是否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去了,反正后来他们就谁也不再来打扰我了。
  整整一个白天。
  从凌晨从那个摄影大师那里回来,到黄昏,黑夜将至,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向老爵士乐手的遗体告别。
  我翻弄着我设计的那所有三百多张时装款式的图样,突然觉得这其实也很没有意思。我成功了吗,就跟当初我成功地编导了《紫丁香园》那出舞剧之后一样,我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自己的作品了。我居然成功了吗?这个意味很可怕。我只是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即是说,我很可能要离开小燕儿的店铺,当然不是离开小燕儿的友情,去干一些什么新的事情。
  但我现在并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反正是要走了。我自己心里不肯安静,总是不安分守己,总像无根的落叶一般,动荡不安。于是我觉出,今晚的这场时装表演,不仅仅是为了向老爵士乐手的成功告别,而且很可能是向我自己告别。想着这一切,我便慢慢恢复了兴致,对我自己告别的时候,我必须卖力气才对。
  我于是开始着起急来,开始对舞美设计,灯光效果,以至老爵士乐手们的演奏、音箱以至喇叭担心起来。
  但此时已是黄昏,即是说已经晚了,况且谁也不再来理睬我,好像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焦虑显然也就是很没有意义的了。
  我于是又开始自己化妆。
  表演展出的那些时装早些日子就被老王子送到了剧场的后台。
  这当然是最后的时刻了。
  我穿起了一套最时髦也最典雅的白色衣裙。那无数散乱的白色皱折堆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还有一顶白色的带着飘带的夏威夷小帽。飘带是淡灰色的,象征老爵士乐手的眼睛。我刚刚设计出这身服装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倘若五十年前你向我求婚,我就穿这身衣服,到夏威夷和你度蜜月。想到这些很黯淡。浅灰色的眼睛没有了。我记得我当时是让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所以开场的时候穿这身白色的衣服,是早就设计好了。
  白色的调子,这意味了什么呢?
  我化好妆,穿好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我发现,我真的毫不夸张地,很美丽。
  我估计离开演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便从茶色玻璃的外边,看见一辆白色的出租车无声地开过来,停下,届时,老王子手捧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从车门里迈出一条颀长的王子的腿。
  我突然很紧张了起来。
  我关掉了屋里的所有的灯。
  我把我自己关在黑暗中。
  我知道我这时多么需要一个鼓舞和温存。
  哦,老爵士乐手冷风中那一头飘舞的白发。
  我终于弄清我的胆怯和感伤其实很不对,而且也很没有道理。那飘舞的白发是启示,是飘舞的战旗,我于是在黑暗中很快跑到桌子边,摸黑从抽届里找出了我就是死了也忘不掉的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紫丁香园》时老爵士乐手为我录制的那盘用夏威夷吉他演奏的录音磁带。
  你还记得吗?
  我匆匆忙忙打开门。走出店铺,又关上门。把我的伸到老王子送过来的手臂里。我偷空看了他一眼。他极像王子,但我说可惜我们不是去教堂。他也不笑。他的脸被真正拜伦的感伤和忧郁笼罩成很煞有介事的样子,我感到很遗憾。
  他无声打开了汽车后排坐的车门,我便真正雍容华贵地坐了上去,俨然贵妇人。他便坐在司机旁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暗示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便从后面用手按他的肩膀,以示感谢。
  我突然觉得我过去对别人关心得太少了,特别是老王子,我就说,你的《氓》怎么样了?
  回头再说。他拿出了一派纯粹男子汉的劲头儿,在这种时刻,他居然能说回头再说,真了不起。
  我便从口袋里掏出老爵士乐手的那盘磁带,递给他,我说,一开始,我什么也不要,就放这个录音,你熟悉的,序曲终了的时候,我出场。
  他很默契地接过带子,像我们当初在舞台上那样默契一样,他的意思是,懂了我的意思,但他终于还是太嫩了一些,因为在他接过了带子之后,还是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原来安排的你要说几句就不说了吗?结果我们之间默契的气氛就全被破坏掉了。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很无可奈何又看不出来地摇了摇头。
  我还说什么呢?现在我真是一句几天前想好并激动过我心的话也不想说了。也不怪老王子。看来人的思维真是无定格,瞬息万变。人要是总按照程式走,不知道要多么痛苦呢。
  小汽车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开得飞快。
   
十二

  我没有去后台,因为我想看看观众出席的情况我便来到了观众席。并决定从观众席出场。
  当然他们所有的人对此都予以理解。
  是紫绒的大幕。被顶光照射得很威严也很典雅。我便顿时觉得我很崇高了,因为我又开始想哭。
  我看清了剧场里差不多是座无虚席。
  我突然觉出座无虚席其实也有点儿没意思,至少是缺少刺激。这肯定是摄影大师设计的广告的作用,而不是因为你自己。我一时心里很悲哀。其实严格说,我可能还是因为当初的那个《紫丁香园》的失败而余惊不散。
  我就要求自己,站定在观众席的最后边。
  是的我要从他们中间穿过。我不是为自己,真的我设计的时装都是为了他们的永恒美丽。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我这样他们也许就不至于再把我孤零零一人抛弃在舞台上,抛弃在那个单调的追光里。他们都不是什么艺术界有名望的权威什么的,他们都是最普通最平凡最看重实用价值的人。我的设计对他们肯定有实用价值。他们是自己花了钱买票自己来的所以他们不会抛弃我,尽管他们不一定会全喜欢我服装的样式甚至我的发型我的姿势甚至我的白色衣裙我的夏威夷小帽那淡灰色的飘带那……
  第二遍铃声响过。
  大厅里一片黑暗。
  这时候——
  整个大厅四壁的立体声扩音喇叭里,就传出来悠远而悠长的夏威夷吉他。我的老爵士乐手。你听到了吗?连我自己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在这静谧在这黑暗在这么远的地方在台下在千百颗心脏跳荡的背后,听这套乐曲。
  我被迷住了。
  这乐曲棒极了。
  吉他棒极了。
  吉他手棒极了。
  听者也棒极了。
  我真的被迷住了。
  我第一次真正被迷住,主要是他为什么会那么单纯,那么简朴,那么深沉,那么空幽。
  我记起了那诗里好像是谁,你们还记得吗?在神国的世界里,她被宠坏了,一个十足的野孩子,魔鬼的欢笑,迷住了——她从此学会践踏良心的美丽,紫丁香的花瓣,滴着……我想我听着那乐曲肯定是哭了。我的心正抽紧成一块流血的石,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掷去。
  这时候那个紫绒大幕拉开了,应当是老王子这个老魔鬼把我托举起来,出场,可紫绒大幕拉开了,是满台的红的光,天哪,是在无数束红色光柱的扫射下,参差不齐地悬挂着的我的老爵士乐手的七八幅巨大的彩色照片。
  我不敢说我懂了什么但我被惊倒了。
  全部是老爵士乐手那天第一场演奏时拍下的。又是偷拍的。这么说那个晚上他也去了?
  那么远又是那么近的老爵士乐手,他的头像比他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他弹奏着吉他;他休息时抽着烟;他那深情地一望,我知道我那时正对着他举起酒杯。全部是最佳状态。老爵士乐手在他的相片里显得动人极了亲近极了慈爱极了满怀神圣,好像他才是真正从神国里来的那个人。
  那些照片全被他处理成一种暗红的色调。无论是老爵士乐手的白发,还是他的白领衬衣,还是那个夏威夷吉他上闪着光的银饰,都被蒙上了一层红的朦胧的光。
  他暗房里的功夫真不简单。而且关键是那红色所包容的那无限庄严。
  整个舞台也是一片红光。
  在右边台侧,坐着那个由古老,由五十年前的风流,由白发编织的老爵士乐队。
  唯有他。惟有他紧抱着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他也和我一道来告别,我心里一热,说实在话,我很感动。
  就这样我们全体沉默不语。
  就这样,我们一直等到那个《紫丁香园》在夏威夷吉他最终的悲怆中结尾。
   
十三

  第二天,我便离开了小燕儿的服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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