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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小孩


  她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总希望我陪她。
  但我有时使她失望。
  于是她让步,她说要不妈妈你早些回来。
  窗外是很大的风,吼叫着,但阳光灿烂。
  写《维也纳森林》是因为她曾经用这个名字用她所学到的有限的乐理知识,做过一首短小的曲子。而在做那首曲子之前的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向全世界转播的奥地利一个最辉煌的音乐厅举行的盛大的新年音乐会。辉煌的大厅。辉煌的乐曲。维也纳和整个世界的骄傲。音乐的色彩与激情一直流到指挥的指尖。指挥很帅。有点像扮演巴顿扮演罗契斯特的那个认为表演不是为了竞技而拒领奥斯卡奖的演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和大幅度的动作,都是合理的得体的又是热情洋溢的。施特劳斯兄弟的圆舞曲和波尔卡。黑色的礼服。全神贯注。不断爆响的掌声。终曲的时候。指挥走向听众。绕场一周,掌声和欢呼。花束飞向舞台。他在观众中指挥最后一首乐曲。那个庞大的乐队再度交响起来。兴奋的听众再度沸腾起来。像浪潮。一场彻底的宣泄、表演、自我实现和自我完成。音乐是神奇的,无法替代的,节日般的。所以音乐常需要优雅的礼服。
  我和我的女儿坐在电视机前。
  她同大厅里的那些人同样兴奋。
  她其实可能并不理解音乐的力量。
  然后她写下了《维也纳森林》。那里没有天堂只有纯净。维也纳森林是一个可以讲述的故事。那是来自天堂里的声音。
  什么是天堂?
  明天她八岁。
  我让她戴上耳机听约翰·列侬、卡蓬特、罔林信康还有那个黑人歌王迈克·杰克逊的歌。我要她听出列侬的绝望、卡蓬特的忧伤、罔林信康的抒情和迈克的哭泣。她听我讲述,然后她复述那一切,然后咔嚓一声关掉录音机,我说好吧,现在我们去弹琴。
  她有点悻悻地被我拉着走出屋。我们来到中厅的钢琴旁。打开灯。打开琴。她坐在琴凳上。她的兴奋点是那些好听的旋律和那些妈妈也会唱的钢琴曲。往往都是些古老的民歌。《可爱的家》、《红莓花儿开》之类,还有Love Story——《爱情故事》。我们配合。她说她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天堂的声音。
  什么是天堂?
  她看到了一个叔叔送给她的圣诞卡时,她告诉我,那就是天堂。有小动物和带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那长胡子的圣诞爷爷。她说她喜欢那张卡。她说那是一间温暖的小屋。她说她真希望能走进去。她想听老爷爷讲故事。
  我每周一的晚上带她去上钢琴课。她是钢琴老师的最好的学生。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从未间断过。我们去上课的大半路程是沿着一条小河而行。冬季那条街上的行人很稀少,我们就总是聊天儿。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后边。这是一条永无休止的路途。有一天我们被河里升起的大雾所迷失,我们骑车很谨慎。雾从我们耳旁掠过,发出嗤嗤的响声,看不见前方。我说我们要迷路了。她说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什么是天堂?
  那声音遥远而迷蒙,是单纯的,如歌般的,单线条的,纯净的,而目是原始的。
  有一天早晨我送她去上学,我们下楼梯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妈妈你死后想进天堂吗?我停下来,看着她。我想这是个关于灵魂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古怪,但我还是对她说,当然。
  我也愿意去那里。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小天使,可以玩;还有上帝,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
  我女儿一直认为她很幸福。我想可能是因她总能感受天堂。
  每天中午她回家吃午饭。她进家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弹琴。20到25分钟。然后看15分钟的动画片。这已成为程式。她不侵犯我们催促她弹琴的权利。我们也从不耽误她看动画片。她已经懂得了怎样同家人默契。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并且在一天天长大。
  那天中午她弹琴。她突然不想弹那些伟人写的她熟悉而别人也熟悉的乐曲了,她认为那不是她自己心里的声音。她说她脑子里有她自己的旋律,然后她弹起来,她叫我听。她同时配上了左手的和弦。中午的25分钟,她沉醉在她自己的乐曲中,很好听,确实很好听。舒缓如流水声,可以给人慰藉的那一种。琴声停止的时候,我看见她正趴在琴凳上在那个五线谱本上记什么。我问她在写什么?她抬起头看我,那专注仍留在谱本上。当时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她弹了那么久竟不知要打开灯。我走过去把灯打开,我问她能记住吗?她用铅笔上的橡皮涂抹着。她说只要记下旋律就行了。
  从一个王国走向另一个王国。
  在获得这刚刚开始的自由之前,我们也曾走过艰辛的路,也有畏难的时候,也有不愿弹的时候,也有枯燥乏味的时候,也有掉眼泪的时候。五岁的时候,钢琴于她确是如庞然大物,但是她知道身边有妈妈,那可能就是母亲之于女儿的意义。由此我写了《母亲的憩园》。做编辑的那个女孩子说读得她很想哭,但就是那样的母亲,在最最需要的时候,她牵得到我的手,在兴趣中启发中、在无数音乐家的小故事中。天堂中的贝多芬、肖邦、舒伯特,当她知道那琴声他们能听到的时候,她便欣然去弹了。在整个漫长的学琴过程中她几乎没有过抵触情绪。而假如有一天,我们突然通知她,今后不再学琴了,她会难过死的。
  音乐之于她已是生命中的一件事。
  她可能还以为那是通达天堂之途。
  慢慢地,她已经不被五线谱所困惑。哪怕是那种最难的、多声部交响的。她也都能摸索出来,她几乎已经懂了那种特殊的语言。那语言是世界性的。
  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不枉带了她一场。
  我想这该是母亲的责任和使命。
  我其实并不指望她在钢琴上能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是希望她有感觉、并自己感到那种付出之后的得到。得到什么?几年里我们坚持沿着那条小河去上课。风里雨里。从乏味的音阶到美丽的鸣响。还有什么?那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种品格——坚持。甚至琴声都不重要,乐曲也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去获得那种持之以恒的生活态度。什么都不是可以轻易放弃的。而美丽梦想的实现,也就是在这坚持的精神中。所以风里雨里妈妈从不间断。
  她的琴上总是摆一只像烛光一样光线的灯。温暖而晕黄的,朦胧着消灭现实。创造一个氛围,这是我精心安排的。
  可能烛光更接近远古,也更接近天堂。
  我对她说你是个很乖的天堂的小孩儿。
  有一天我们手拉着手走在夜晚的大街上。她走得很带劲儿,她说,妈妈,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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