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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然后她按熄了香烟。她把A的香烟也拿过来按灭了。她说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无忧无虑无牵无挂,这是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时刻。她说着便去解A的衬衣钮扣。但是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总是重复做着这千篇一律的动作。她机械地做着。她觉得这动作如今已不再能刺激她了。她想到了他。为此而很懊丧。她边做边体验着自己麻木的心。A竟也麻木地任她摆布。然后她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这样的动作依旧无聊。一件又一件地,直到她和A终于赤身裸体地面对面地站立着。
  她说,A我不知道我们是很熟悉还是很陌生。
  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身体。
  她问A,你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一丝的邪念?
  她又说,A你没有邪念怎么能做诗人。
  她把A拉向了自己。她说,这身体怎么会是邪恶呢?她说来吧,A,让我们回到那个伊甸园的年代。
  她几乎是在引导着A。
  她在引导着A来探究她自己的身体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同A的确很陌生。没有那种默契。A到底不是他。
  但是她依然很努力。她想努力给A和给她自己快感和幸福。
  然后他们终于很艰辛又很费力地溶在了一起。
  然后当A周身布满了热汗的时刻,女人疯了般推开了A。女人说,不行。真的不行。
  他们各自缩在床的一端。
  并没有什么阻隔他们。
  最后A终于说,对不起。A说,但我是爱你的。
  然后女人哭了。女人说,A,这不是你的错。
  A甚至都不来抚慰那个哭位的女人。A很怕睁开眼睛会看到那赤裸的蜷缩在一起的而且美丽的身体。他崇拜那身体,他把那身体奉若神明。但是就像当初在那条小河边一样,A再度害怕了。他想逃走。他开始穿衣服。但是这一次女人的哭声留住了他。A穿好衣服就坐在那里等待着那赤身裸体的女人。房间里又开始变得凄冷,像每天一样。
  女人在黑暗中打开了录音机,为他们放上了一曲用萨克斯管吹出来的很刺激也很悲伤的乐曲。
  待床边那盏昏暗的小灯亮起来的时候,女人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她也满怀歉疚地坐在A的对面。她良久地看着A。然后她说,A你确实很虚幻。你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我并不在你生存的那个世界中。
  然后她到厨房里去为A和自己煮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很快溢满了房间。她的衣服在她轻轻走动时发出温柔而亲切的窸窣的响声,那是A用他的心灵而不是用他的耳朵谛听到的。A想,可能这个女人只能是生活在我的理念的空间里。
  他们默默地喝着咖啡。
  那萨克斯管吹出的乐曲越来越悲伤。
  后来她终于鼓足勇气对A说,A,你走吧。
  而A却继续坐在那里,冷冷地审视着这个他全心爱着的女人。
  女人知道A在等待着什么。
  女人踟蹰着。很久。女人端走咖啡杯。在厨房里洗涮。很漫长的流水声。然后女人走出来。她终于鼓足勇气对在那里的A说,我还是不能爱你,A,也不能跟你走。
  A点点头并站了起来。A说好吧,我明白了。
  女人紧接着说,A我很抱歉。其实我一直在等他,而不是在等你。A你是个极有才华的人,你的诗和你的歌都……
  A说你不用解释。我的诗和我的歌究竟怎样我自己很清楚。我一直在挣扎。其实我知道我已是穷途末路。但我无悔。接下来我只能是拼着我的性命和热血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中有你和没你不一样。在离开你伤害了你以后的那漫长的日子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除你以外的一切其实早就无所谓了……
  A便这样说着走出了她的房门。
  A走进了漆黑的寒夜。
  A走后她才发现,A忘了他的吉他。而A的吉他一直是随身携带的。
  A的话使她很感动,她心里有种无望之后的酸楚。她实在不知道今后该怎样面对A。她既不能去爱A又不愿失去A的友情。但是她没有去追A,也没有提醒A拿走他的吉他。那吉他很多天就那样默默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她觉得那吉他躺在那里很好,像一件很哀伤的装饰品。她想她的房子里终于也有了一件A的物品了。
  A很久没有音讯。
  那吉他几乎每时每刻提醒她关于A的存在。A是一个存在。她不能漠视那存在。她想也许是她这样做太冷酷了,她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有着满腔的热血和激情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的男人呢?
  她想她最后对A说的那些话一定又深深地伤害了A。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更是令她毕生伤痛。毕生不能原谅自己。
  几天以后,她被传唤到警局去辨认A的身体。
  怎么会是A?
  那确乎是A的身体。那身体上遍布着血渍。她很怕。不敢看。她觉得A的样子像是在血污中闭着眼睛睡觉。不,那不是A怎么会死?几天前A还生气勃勃地呆在她的房子里。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A的气息犹在耳畔。而此刻A蜡黄的脸上已全无生气,他也再不能唱歌再不能拨响他的吉他了。
  她记得A曾经说他从此便只能是拼着性命和热血了。
  其实,那不过是一次偶然的不该发生的交通事故。没有预谋。那是个非常美丽的清晨。A独自一人在林荫大道的晨晖中散步。阳光从繁茂的枝叶中照射下来,闪烁着美丽的七彩的光斑。A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身后斜冲过来的那辆大卡车撞倒。A是步行着被撞倒的。A当即就死掉了。A是那个事故中唯一的受害者。卡车和卡车的司机均安然无恙。而A太脆弱了。他没有能经受得住那猛烈而无情的一击。
  这一次A是真正地彻底地去了。
  她对A的死没有责任,警局是这样说的。
  但是她却从此满怀了歉疚和那沉重的负罪感。她总是忘不了A睡在血污中的那样子。她想她此生是绝不会从A的阴影下摆脱出来了。很多天她一直在为A哭泣。她觉得A很可怜,这世界对A不公平。她没有想到当A再度离开她时,她竟会是这么难过和悲伤,她甚至绝望了,甚至也想到了死。
  总有A的声音高悬在那里。
  A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生活里有你没你不一样。
  A什么也没留下。A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家。A唯一的财产就是忘在她房间里的那把镶满了银饰的旧吉他。
  她对他讲述着那所有的经过。她说A选择了死亡是因为A最终还是对女人失望了。她说A是无辜的。A是个无辜的好人,而她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好人呢?
  她是在电话里哭着对他讲述这一切的。这是她在他们彻底分手后,第一次拨响了他的电话。那一刻她很痛苦。她几乎无法解脱。她很怕他的电话会没人接。但是他在家。他好像就专门守在电话机旁,等着她哭,等着她诉说半年来她所遇到的这所有的人和事。她说她没有亲人。她说她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她说A死了,我非常难过。她说A死了她才知道A是个多么好的人。她说我过去一直认为A无足轻重,那是我一直在欺骗着自己。A不是无足轻重。A有很沉的分量。她问他,你一直在听吗?
  他就在电话的另一端。他沉默着。不声响。他就那样沉默着听着她诉说。
  她说你永远无法想象A的脸是怎样地可怕。A紧闭着双眼但是他的嘴却张着。他仿佛想说什么。但A临死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A的爱情吗?像一场恶梦。A自己就是那场恶梦,他总是把他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忽而失踪忽而又会骤然出现在我的房子里。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A是个具体的人,他就像是一团美丽的云雾飘来飘去。他就是躺在警局的冷冻箱里也不像是个真实的尸体。他没有死。死也是物质的而任何的物质都是不属于A的。你能理解这些吗?所以A不能做一切物质的事情。A甚至不能做爱,因做爱也是物质。所以,A非常沮丧。他不能做爱而还要去爱,所以他知道他的爱很无望。A于是变得狰狞,变得歇斯底里。但是我容忍他,我容忍他是因为我了解他。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尽管我让A觉得我对他是不屑一顾的,但我心里还是时常地牵挂着他。想不到却是我杀害了他。A是在我对他说了我不能爱他不能跟他到他的那地方去之后,才去了那林荫大道,等待着那命定要撞死他的卡车的。不是交通事故。A是因为对爱的失望才选择了死,而我就是那个应对他的死负有责任的女人。我总是梦见他。梦见他在那个最后的时刻,我是说在床上,A热汗淋漓,但是他说,不,他不能……
  他终于在电话的另一端说,他很同情A。他还说,现在能为了爱情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但A是能做出如此壮举的那种男人。所以A很了不起,他的死也很浪漫很不朽很超凡脱俗。A是你爱情生命中的又一段悲壮的诗。但是你也不必太自责。你应当看穿这其实是A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催促他这样做。他是必定要选择死亡的,因为他是个很诗意的人,他会认为死亡是他最理想的境界的。
  然后他放下了电话。
  她听到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嘟嘟的忙音。突然间一种很失落的心情。她觉得她此刻需要有个具体的人在她身边安慰她。她很冷。她闭上眼睛就总是看见A那微张的嘴。她在那张嘴中听到的是那冰冻的我爱你。然后我爱你这三个字凝固了,就高悬在她的眼前,她害怕极了。
  房间里很静。
  很静的时候,她才又骤然想到了弗朗西丝卡。她读着弗朗西丝卡这几个音阶时,再度感觉到这是个多么美妙动听的名字。弗朗西丝卡……这是罗伯特·金凯的唤唤。但可惜A不是罗伯特。尽管A也同罗伯特一样死去,但A的死却使人感到焦虑和恐惧。她想她不能亲近A的尸体。但是她想弗朗西丝卡是一定会亲近罗伯特的尸体的,她唯愿用骨灰去拥抱罗思曼桥畔的罗伯特。那是一种与性爱纠缠在一起的感情,是彼此的肉体已溶化为一体之后的那样一种亲近,是用着一生的时间朝对方走去的那样一种境界。而这一切全都是物质的。
  那么,给予她这种物质的亲近的又是谁呢?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千万别把我送进那冷冻室。我要呆在家里。呆在你身边。你会答应我吗?你会害怕吗?
  然后暗夜到来。
  她似乎总是生活在暗夜中。
  她在暗夜里重新找出《廊桥遗梦》来读。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A死后本来她一直很害怕。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她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他。
  她很感动。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午夜定会有人来看望她的。
  她让他进来。
  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寒冷而又清新的空气的味道。那味道很好闻。
  她禁不住鼻子发酸。
  他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把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抱在了怀中。他说,我想你现在也许会需要我。
  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把咱们的生活弄得如此混乱?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人为地制造波澜,好像咱们不吵架,咱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似的。
  她说她有她的追求。她说你不能指望我像你心目中的那种温柔娴淑的女人。她说着抽出他的烟来点上。她说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吗?我做够了你的温顺的情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自我了。一切要照你说的去做。你就是最高指示,你高于一切。我不能再有自己的思想、个性和主张。我必须无条件地忠实于你。慢慢地你竟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我稍有反叛你就暴跳如雷。这是为什么?还有,你总是喜欢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我和你前妻那样的所谓平静的爱。是啊,那平静的爱多么温馨啊,可是我不喜欢,你却从来没有照顾过我的爱好。没有了爱我们还在一起什么?那平静的爱是你们用来骗人骗己的,否则你怎么会抛弃了爱爬到了我的床上?可是你一旦拥有了我就变得像一个暴君了。你不能既让我像一个非正常人那样去写作,又让我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和你过日子。我不能像你欣赏的那些女人那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我做不到,我也有我自己的爱好和追求。如果要那样的女人你就不该来找我。那样的女人当然是找得到的,但却是我做不到的。
  于是她离开他。
  她经常在这样的大吵大闹之后,离开他的家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管这样天翻地覆昏天黑地的争吵是不是会伤害他们之间的爱。她也不管这样的恶语中伤是不是会把他逼回到他同他前妻的那种平静的爱中,会不会让他觉得他选择了她是一个莫大的错误而为此非常后悔。她不管这些。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想,幸好她还有自己的家,幸好他们并没有终日住在一个房顶下,那样,她可就真是无处藏身了。
  她要穿越大半个城市才能从他的家回到她的家。通常是,一路上在清冷的夜风中,她的火气会慢慢地平息。然后她才可能用大脑去想他们之间的生活。她想,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呢?她不知为什么自己在真正拥有和得到了他之后,反而对他变得没有耐心了。也许她认为他已经是她的了,所以她可以任意敲打他。或者是因为他们呆得太久了,疲倦了,所以彼此变得慢慢地不再能忍受对方。她还想,也许就真是只剩下床上的那几秒钟了。
  她为此而沮丧。然后她又想到了弗朗西丝卡。想到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在一起相爱的时间幸亏只有四天。如果是四年,不,哪怕是四个月,爱也都不会是小说中的那般美好。差不多一切短暂的,得不到的或是失去的东西才是美好的。令人遗憾和惋惜。因为它们还没有来得及将那丑陋的一面显露出来,它们便结束了,消失在了令人撕心裂肺的美好中。没有人会喜欢那些枯萎的花。也很少有人会因一位老人的逝去而扼腕叹息。可是,他们已经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六年实在是够漫长了。六年中,他们不断地争吵,为了他要出国。为了避孕套。为了离婚。为了他的粗暴。还为了什么?他说,所有的战争都是她挑起来的。她总是首先发难,然后是伤痛和破碎。是被毁掉的爱与漫馨。那么,又为什么不离开?关于离开,其实他们也已说了整整六年,从他们开始相爱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在说着分手的事。但他们又为什么一直拖到了今天,拖了整整六年呢?是因为没有勇气,还是因为还残存着爱?
  她想,慢慢地,他们都已不再敢说“爱”这个字。特别是他。他一直小心地回避着这个令他难堪的字眼儿。他说,到了今天,我们如果仍然纠缠在这个可笑的字眼儿上,那我们就真是白痴了。
  然后她回到了家。
  她走进房间打开灯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床边的电话。电话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于是,她便走过去很下意识地抓起了电话。这已经是她的习惯动作了,她知道这电话在这六年来事实上就意味了那个远远近近的他。她曾经一万次拨通他的号码,一万次在电话中倾诉她的爱。
  她想为什么每一次争吵之后都是她首先给他打电话。
  她想,我比他年龄小,他为什么不先来安慰我。
  尽管她对自己总是首先给他打电话很不满,但她还是拿起了电话。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便立刻听到了他那么熟悉和亲近的声音,这声音在她的耳畔整整响了六年。包括他从国外打来的那些。她突然想,她不能没有这声音。她不能失去他。他的声音和他的躯体早已经化为血肉,成为了她身体中的一部分。她的生命怎么能在失去了血肉之后继续存活下去呢?她想她即或是说过了一万次要离开他,但却从没有半次真想离开他。她想尽管“爱”这个字很荒唐,但她还是要说,她是爱这个男人的。她这样想着。她内心充满了爱,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是在用一种很冷酷的声调问着她对面的那个她看不见的男人,你到底想怎样?
  你说我们该怎样,男人也恢复了冷酷平静地说。
  那我们就分开。
  好吧。男人放下了电话。
  她却气得发疯。她趴在床上大哭。她知道她是不愿和他分手的。于是她哭着又去拨他的电话。但电话铃徒然地响着,他却不再来接。而她就让那电话铃响着。那铃声响了足足有一百声,她不管什么电话费不电话费的。他也不管。最后,只能是她扔下了那电话。她恨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独自愤怒着,几乎什么事也不能做。直到很久很久。他们很多天不见面。然后又是她首先挺不住了。她败下阵来,便又骑着自行车去找他。她继续穿越大半个城市。她在美丽黄昏时分敲开了他的门。她走进去。她说我在电话里总是讲不清楚。然后他把她搂在怀里。他说,我每天都想给你打电话……
  然后她哭了。
  哭得很伤心。
  然后她抬起手臂紧紧地抱住了男人的身体。她说,其实我根本就离不开你……
  一个经过争吵厮杀冷战而又和好如初的回合结束。
  但不久又周而复始。
  就这样,一个一个这样的回合持续着。
  岁月如逝水。
  A忘了他的吉他。
  A终于又像云一样悬在了半空中。像在昭示着什么。她想,A是个很彻底的人。他是个宁可用生命去创造生命的人。而这一点是他们这些常人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这样想着A的时候,正站在她为A精心选择的那块乡间的墓地上。那是山下的一片旷远的平原。绿色的田野。A失踪时便是住在这山清水秀的屋子里。那是一个用木头搭制的简朴的木房子。房前是农田。是A曾精心耕作的农田。她陪着A的尸骨回家的时候,正是收获季节。那样的一片金黄漫山遍野,装点着A的灵魂。
  她还带回了A最喜爱的那把旧吉他。
  没有人知道这地方。
  这是A失踪后一直栖息的乡间的山野。
  然后A便终日在荒野间耕作。
  A变荒为良田。
  A把这里当作了他的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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