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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一个优秀的策划人必须经受得起
        危机的考验。危机并不可怕,可怕的
        是没有化解危机的准备和智慧。


  朱联学身上穿着新买的衣服肚里盛着刚吃的饭菜在街头悠闲漫步。他觉着自己的现在分外充实,自己的前程阳光明媚。他有了响亮的“策划大师”的名分,有了令人艳羡的地位和财富,有了渊博的贴着朱氏商标的理论知识,还有了一位红颜知己兼心爱之人。他一方面觉得挺满足,另一方面更加渴望干几桩惊天动地举世瞩目的大项目。“绅士节”如今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劳神的事了,下一步,他准备搞一个更大更有影响的项目,甚至搞出国门走向世界也未可知呢!
  他看看表,转回身向汽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
  他不是个喜欢唱歌跳舞的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所以他肯定唱不好。但这无关紧要,他又不是唱给别人听的,至于走个走调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歌的歌词与他此时的心情恰好合拍。他哼的是一首老歌,歌名叫(明天会更好),曲调忽高忽低大概是因为原唱有男有女。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和着乱七八糟的节拍迈动双腿,脚下铿锵有力节奏混乱,故而引来几个街边闲人的关注,一直目送着他开了车门打着了火驾车远去,才急切地交头接耳神情严肃地探讨:“这年头啊!精神病愣敢开车……”“我说老有人被撞死呢……”
  朱联学是在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被带进展览中心保卫部的。他莫明其妙地望着散坐在沙发和办公桌后面的几个便衣警察,发现他们个个神态威严甚至是气势汹汹,几道冰冷的充满审视与怀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他,使他心里一下子就毛了。
  “朱联学吗?”有人问。
  “是。”他逡巡在门口首鼠两端。
  “盖洛普公司的经理?”那人又问。
  “是。”朱联学点点头,脸上浮出谄媚的表情。
  “我们是市局X处的。”发问的那人从办公桌后站起身,高大但削瘦,足有一米九多的个子,起身后站在那里像一根廊柱。
  “噢……”朱联学看着他,诚心诚意地想笑一下,但没成功,脸上依旧僵硬。
  “你们那个什么‘绅士节’,怎么回事?”
  “啊?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朱联学被那簇冰冷威煞的目光逼得心寒,左顾右盼地四处闪躲,可整个屋内的目光概莫如此,他心里更毛了,糊里糊涂地不知如何是好,“我……
  我们公司……他们……你们……你们想……想了解什么……我我我…”
  “我们想知道是谁批准你搞这个活动的?”这时坐在沙发里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这个活动有没有经过有关部门的同意?”
  “有关……部门?”朱联学彻底糊涂了,他觉得该办的手续都办了,好像没落下什么。“还有什么有关部门呀?我我我真的不清楚,真的!”
  屋内的人不再作声,几道令人胆颤的目光齐刷刷逼视着他,这场面就像一个严厉的家长正在耐心地等待说谎的孩子道出实情,否则,接下去的一定是毫不手软的“教训”。
  静默的场面维持了几十秒钟,“家长”似乎不耐烦了。坐在沙发里的中年人站起身,向朱联学宣布:“你们这个什么‘绅士节’必须立刻停办,你本人,明天去趟市局……”
  “什么!停办?!”屋内所有的人被吓了一跳,因为这石破天惊的暴吼实在突如其来。朱联学瞪着双眼五官变形,疾步走上前抓住那个中年人的胳膊难以置信地喊道,“凭什么?
  凭什么要停办?我们什么地方……”
  “朱联学你老实点!”中年人用力挣开朱联学的拉扯向他厉声警告,这时那个高大枯瘦的警察一个箭步抢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往后一顺,险些将他拉一跟头。朱联学顾不上计较,脚跟还没站稳便又往前冲,一边还喊着“凭什么……”这回可没人客气了,那个高大枯瘦的汉子从后腰摸出一副手铐,极其熟练地“喀嚓”一声,便把朱联学给制住了。
  “你闹什么?啊?找不痛快是吧?”中年警察瞪圆了眼珠道,“告你停办就必须停办!想知道凭什么明天去市局……”
  “我犯什么法啦!”朱联学的一只手被铐子铐住,铐子的另一头在那个高个汉子的手里紧攥着,可他依旧大喊大叫,脸色通红气喘嘘嘘。
  “让他坐下。”中年人示意道,高个儿警察把朱联学推进沙发,然后给他打开手铐。那个中年人也随之坐下,点上一支烟尽量放缓语气道,“你没犯法,只是违反了举办大型活动的有关规定。”中年人将北京市公安局关于举办某些大型活动的管理办法告诉朱联学,“……你以为搞个活动那么简单啊?公共治安,交通秩序,首长保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负责啊?出了麻烦你担着……”
  “我真的不知道!而且过去我们办活动……”
  “过去是我们不知道,知道也一样得让你停办。况且,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回吧?”
  “这回这活动牵扯面太大……”
  “所以更得停办!”
  “光是外商就三四十家……”
  “三四百家也没辙——规矩是死的。”
  “影响…”
  “万一出了事影响更大更坏!”
  “老兄你不能不考虑我们公司的后果。那么多厂家都已入场,那么多门票也都卖了,而且还有新闻界……噢对了,还有中央首长……”
  “你说得越悬乎,这活动就越得停办!”
  “能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好歹熬他个平平安安……”
  “我们上午就来过,并且留下话让你尽快找我们一趟,

  可你没找。对吧?这会儿着急啦?”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赚钱!”
  “……”朱联学一时语塞,愁眉苦脸地望着对方欲言又止或是不知所云。他下意识地按着手指的关节,双腿轻轻地颤抖。心中惶乱如麻不知所措。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危机正压顶而来令他难以招架——而他此时脑中却一片空白。
  “就这样吧!”中年警察站起身抬腕看表,然后对坐在桌后的包括那个高个汉于在内的几个警察道,“小罗你们几个今儿就辛苦辛苦守在这儿,万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今晚我值班。”说完拔脚而去。
  这时保卫部的门外已聚集了一些参展厂家的代表,一个个好奇地伸着脑袋往里窥视。那个中年警察出门后立刻被他们围了起来,七嘴八舌急不可待地追问。中年警察应付了几句拨拉开人群径自走了,留下这些惊讶万分的人们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少顷,有人飞也似地离群而去奔向展厅门口处的公用电话,于是人群像炸了窝似地一哄而散。
  朱联学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失魂落魄地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他的大脑依旧停滞,也可以说是转得飞快,因为一个一个的念头一件一件的事情交替闪现却又倏忽隐没,极不连贯而且如过电一般麻木机械。没有任何一个念头任何一件事情能够激活他大脑深层的细胞从而产生有序思维,更谈不上什么综合、分析、判断、推理等等一系列过程。在如此这般的呆坐中时间飞逝,一眨眼的功夫,几个小时便过去了。
  如果不是门口的一阵骚动叫喊把他惊醒,很难说他会不会如此呆坐整整一夜。保卫部门口不知何时又聚了一群人。
  他们似乎想进去,因而与挡在门口处的保安人员发生了争吵。有人在喊:“叫朱联学出来!怎么回事说停办就他妈停办…”“甭推我,甭推我,我又不是杀人放火抢银行,我就是找朱联学……”“我他妈费多大劲整的货,刚归置齐了,怎么又停办呢……”“停办?没门!哥儿们我得跟朱联学好好算笔帐,劳我多大神,费我多大劲,丫得赔偿损失……”“嘿,甭挤甭挤又没化脓瞎挤什么……”
  朱联学一脸迷惑地抬起头,从紧闭着的门上的小玻璃框向外望去,发现门外人影憧憧乱哄哄一片。他侧耳倾听,这才明白是冲他来的。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却被一个警察拦住。
  “你要不想惹麻烦就别出去。”那人好心劝道。
  朱联学想了想,复又回到沙发里坐下,对那人道:“麻烦您,能不能帮忙去叫个人来?”
  几分钟后,刘雨新走进屋内,她看见垂头丧气的朱联学,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眼中充满了惶恐不安。
  俩人没怎么说话,就这么面对面地傻坐着。又过了许久,朱联学忽然一惊,脸上表情瞬间变幻,他犹豫了一会儿,牙咬着下唇双眉紧皱似乎难以定夺,终于,他还是站起身向办公桌走去。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
  “爸,我是联学,这么晚了,打扰您休息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语调使之平缓从容,“有件事得请您帮个忙……”他把经过告诉父亲,“我真是没这方面的经验……您不是跟市里主管政法的领导挺熟吗……我意思是您打个招呼通融一下……是是我一定会接受教训……我已经跟他们交待得非常清楚了可他们一定要停办……这绝不是非法的活动……您帮帮忙不行吗…”
  朱联学慢慢放下电话,慢慢转身,慢慢地坐国沙发里,慢慢浮上一丝苦笑,慢慢地对一脸期望的刘雨新道:“保持晚节……不徇私情……”他慢慢地摇头,笑得更苦,“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他……我是众叛亲离……我他妈……”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液体,晶莹剔透欲落不落。
  刘雨新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眼中闪着泪花,面色苍白,充满怜爱。
  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很难判断她此刻真实的情感和心理活动。赵强认为,刘雨新很有可能在这一瞬间动了真情,至少较之于付从之来说,朱联学此刻对于她可能更真实一些;而王俊则认为,刘丽新的心中,肯定正经受着魔鬼与天使的两难煎熬。如果朱联学再多付出点爱与真情,刘雨新也许就会成为天使,因为刘雨新毕竟是个女人。但生活不存在“如果”两字,朱联学的麻木与自命清高,使刘雨新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另一条道路。郭桐堃曾不止一次地追问过朱联学:你是否认为那时刘而新是爱你的呢?你是否认为她的眼泪是真实的呢?你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走?
  回答是沉默,是跳向窗外的迷乱的目光。
  夜深了,四周完全安静了。朱联学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开始思考一些问题:活动停办看来是不可避免了;赔款工作必定十分棘手;肯定会有人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的。他简单地算了算,至少得赔几百万!这个数目虽然并不至于让“盖洛普”完蛋,但至少是元气大伤,因为先前的“国际广告艺术博览会”他已经赔了几十万了,这次再赔,怎么着也得伤筋动骨。更重要的是,名声彻底毁了!没了名声,对于一位靠策划吃饭的人来说,不啻是灭顶之灾!他在这个行业中千辛万苦奋斗拼杀而得来的一切都将被毁掉。
  他在巨大的惶恐和深深的绝望中也曾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有人在我背后捣了什么鬼?但眼前的困境容不得他多想,更重要的是:怎么办?
  凌晨,天色已微明。朱联学轻轻起身,在屋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拿起电话,轻轻拨号,对着话筒压低嗓音道:“请呼3893,请她尽快赶到公司,有急事!”
  他放下电话,蹑手蹑脚地摸向屋门。轻启,轻合,然后转身迅速消失在黎明的晨雾中。
  “盖洛普公司”的门口,睡眼朦胧一脸倦容的会计把保险柜的钥匙交给朱联学。联学问她里面有多少现金,回答是前两天刚给几个业务员提了奖金分成,这两天忙……朱联学刹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住。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几乎破灭了。没有钱——而且是足够的钱,他将如何面对这天塌地陷一般新的一天?他颓丧地打发走莫明其妙的会计,脚步沉重地上楼,瘫软在大班台后的转椅中,脑中空荡荡心里沉甸甸。此时窗外的天色已大亮,这个世界渐渐苏醒并开始忙碌起来,汽车的笛声和小贩叫卖早点的喊声透过窗户隐约传来。朱联学独坐在转椅中,努力将大脑运转起来。他整夜未眠但此刻毫无倦意,电光石火般发生的种种变故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是坐以待毙还是另寻出路?他仔细地在大脑中搜寻各种能够帮他摆脱困境的线索。墓地,他的身子猛然挺直,双手撑住椅子的扶手一下站了起来——张桦!他想到了这个自己曾经的同事和铁磁。此刻,恐怕只有他才有足够的理由和可能帮自己一把。他打开保险柜,取出支票簿、财务章和人名章,饱蘸印泥盖好,连同支票上的存根一起撕下,顾不上锁好保险柜,也来不及向他这间豪华的办公室投去最后的一瞥,便转身匆匆离去。
  此时,朝阳正从城市东方的楼群广厦间冉冉升起,天空湛蓝微风徐徐,上班的人们乘着各种交通工具出现在街头。
  这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而清晨,则又是这最好的季节中最好的时刻……
  几个小时后,朱联学如愿以偿揣着张桦为他串出的五万块钱登上了飞往海口的班机。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没有回过北京。他消失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消失在浩渺的天地间,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一如他几年前的崛起,瞬间发生令人不可思议。
  公安局的通缉令至今有效。因案犯一直没有抓获,故而“盖洛普公司”的帐号一直被封冻着,“北京国际绅士节”的撤展退款工作也因此久拖未决。
  在通缉令上,朱联学被冠以“诈骗犯”的头衔,但却没有写明诈骗数额。据说,他曾在当年公安局的抓捕名单上名列前茅。
  据我们所知,如果他当初不跑,本也没什么大事;他一跑,倒麻烦了。
  又据我们所知,如果他后来不回北京,本也就无事了;他一回来,引出的麻烦更大了!这是后话。
  我们生活中的今天,是一个无比辉煌壮丽的时代,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努力奋斗平步青云跃上顶峰的时代。她属于真正的具有自信、勇气和智慧的强者,她属于真正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不屈不挠的斗士——这个时代多情而又冷酷,慷慨而又吝啬,美丽而又丑恶,富有而又清贫。她是如此富有魅力令人着迷,如此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捉摸,如此跌宕起伏令人在大悲大喜中忘乎所以·,…·朱联学以年近四十的风雨沧桑,在经历了这番痛苦的煎熬后,在三亚的海滩上才算号准了她的脉搏,于是才有了他日后的重新崛起。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朱联学是几乎注定要失败的。首先,他缺乏临危不乱的镇定和化险为夷的机敏,在危机降临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迎接挑战并战而胜之,而是瞬间崩溃继而亡命天涯,他选择了一条极其愚蠢也是极其危险的道路。其次,他几乎根本不具备处理危机公关的基本常识和谋略。
  赵强和王俊认为,在最初接到预警信号的时候,他就应该予以足够的重视,并立即着手加以分析、判断,然后迅速采取各种补救的措施。然而他没有这样去做,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仍旧沉醉在大业将成的幻想中,从而浪费了也许是最关键最宝贵的十几个小时——要知道,这十几个小时足以帮助他完成一次精彩的危机公关,很可惜,以他这会儿的修炼,并不知道什么叫回旋术,什么是突破术,至于起死术中的生死机关便更不得要领了,所以,他不可能有什么绝地求生的本领,也就更不会化腐朽为神奇了。他白白浪费掉了有可能创造奇迹的十几个小时。郭桐堃认为,在危机降临后,朱联学除了发愣、暴怒、哀求继而逃跑外,竟然没有想过如何才能通过有效的公关手段——比如寻求他十分熟络的新闻界的帮助,或利用参展厂商的不满和他们广泛的社会关系进行斡旋并最终度过危机,这说明,朱联学尚不具备一个优秀的策划人所应具备的诸如暗渡陈仓、金蝉脱壳等反败为胜的妙手奇招。做为中国第一代的策划人,他与他的一些同道们尚还停留在于顺境中“出点子”、“卖主意”之类的较低的策划水平上。也许,他过去的学生、现在已转投到付从之门下的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才子杨建平,此时倒可以给他上一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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