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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那次回部队前,乡亲们给我送来许多吃的,还让我带前线去给大家尝尝。这些糕点点心之类有花钱买的,也有自家做的,都挺够水平,质量都比二叫驴当年冒性命危险吞下去的雪花饼强。你要是推辞,他就脸一红:“瞧不起人怎么的?张三的不都收下了吗,我的脸没他大?”象受了许多委屈。还有更厉害的:“嫌东西不好是不是?才是个正排阶级,要是当了大官,眼里还有我们这些老百姓?”弄得你非收下不行。还有几家合送的五十多刀大表纸①,让我代表他们去给正羽上坟。我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把大表纸换成好带的钞票,在当地给正羽买花圈。
  
  ① 或称表钱纸,即草纸。

  回来时我曾为带那么多东西怵头,回去带的还要多!我正面对两只大提包和难以装进提包里的点心发愁,嫂子扶着奶奶从外面回来了。两人很兴奋,在嫂子的房里说什么,好象是在谈玉兰,还谈到小细小细什么的。莫不是奶奶去给玉兰看胎了?奶奶是人人信赖又敬佩的义务接生员,村上六十岁以下的人多数都是她接到这世界上来的。她还有个看胎的绝招,五六个月的胎儿她就能看出是小细还是丫头。这一招她秘不传人。我想还是不传的好,免得影响生态平衡。但我极希望玉兰怀的是男孩。我走进嫂子的房里,她俩停止说话,脸上却喜气洋洋。我问:“奶奶,你去玉兰家了?”奶奶没说话,嫂子说:“没有呀!”我说:“那你们在讲玉兰什么?”嫂子眼珠一转:“你说呢!二十好几了,连个对象也没有。我跟奶奶说,你要能找个玉兰那样的人说好了。”我望着嫂子那镇定自若的脸,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农民的狡猾。我故意抢白她:“玉兰有什么好的?假正经,闷坏,脸皮比老母猪皮还厚!”嫂子脸一红,很快又恢复正常,以看我长大的嫂子加姐姐的口气说:“可不许糟践人!你和她是老同学,还不了解她?你再去村上访访,谁不说她好?”
  奶奶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又泪花闪闪地说:“我活了八十八岁了,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玉兰这姑娘难得,难得!要是过去,真该给她立个牌坊。谁家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前生修的。可怜正羽那孩子……”
  嫂子用胳膊肘碰碰奶奶,又对我说:“下午就要走了,东西都装好了吧?凡是人家给的都要带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
  临走前,我去跟玉兰作了告别。她家的桌子上、篮子里,摆满了鸡蛋、挂面之类食品、营养品。玉兰没去窑厂,在家做针线。既然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同学,我开诚布公地把正祥对我说的话都说了。玉兰未作解释,只是笑笑道:“他是个好人……”我本想把这问题再往深里谈一谈,以至劝她就和正祥结婚,转念一想,终于没谈。
  从玉兰家出来,接连遇到两个妇女提着或拎着鸡蛋上玉兰家去,一个说是还玉兰家的,一个说是玉兰妈问她借的,都说的挺含糊。遇到的第三个是老家传的岳母夏奶奶。她是北方人,三寸金莲。人不胖,却一走三摇,象只老母鸡。她也用衣襟兜着什么,另一只手摆呀摆的,上坡下坡,东歪西晃,我真怕她一头栽倒。说:“夏奶奶,你老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歇着,忙什么呀?”
  “去玉兰家……”
  她眼睛不好,凑到跟前手搭阳篷地相了十来秒钟,才看清是我:“哎呀呀,是老三呀!制服一穿我都不认识了!俺早就说你长一副官相,日后能做大官……”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衣兜里的东西紧紧护住。但我看出,还是鸡蛋。
  “夏奶奶,兜里兜的什么呀?是鸡蛋吧?”
  “噢,对的,对的。自家的鸡下的。俺养了三十二只鸡,一春上就下了一千多个蛋……”
  “这鸡蛋送给玉兰?”
  “给玉兰……噢,给她娘吃……她娘不是病了吗?”说完就想走。
  我又说:“她娘得了什么病呀?刚才我看过是好好的嘛!”
  夏奶奶笑了,笑得很紧张:“妇女病呗。跟你个大老爷子不好说呀……”
  夏奶奶走了,一摇一摇的。她女婿老家传和二叫驴有捍格,她不会不清楚;夏奶奶送鸡蛋,老家传也不会不知道。
  什么玉兰娘病了,什么借鸡蛋还鸡蛋,她们都想瞒我,连嫂子也想打我的马虎眼。仿佛我什么也不知道。再就是大家都明白。我很快就要回部队,回正羽生前的领导和同志们那里去。他们怕我暴露了秘密!
   
23

  事情的戏剧性发展出乎我的预料。那天在合肥上火车前我在一个同学那里吃了饭,那同学在省文研所工作,是个已出过一个册子的青年作家。我在请他代为保密的前提下,抑制不住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同时请他帮我出出主意,看这件事应该怎样写。一向冷眼看世界,自诩为人生竞技场上的旁观者的作家显得异常激动:“你赶快把它写出来!写小说,不,写纪实小说,不,写报告文学!如实写,越真实越动人!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我们站在大山之巅》。人民就是大山。是大山成全和抬举了我们的战士,我们的英雄。你就写白玉兰,写正祥,他们是八亿农民的希望,他们是我国农村的未来。你也要写正羽的父母,写孬二宝,写奶奶、嫂子,写老家传、二叫驴,写好他们的心态,写出他们在这变革时代的令人欢欣鼓舞的变化。”
  “就写那孩子是正羽的?”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心潮澎湃的作家对我不无失望,因此变得烦躁,“明摆着的事嘛!这篇文章的核心、最动人、最有时代意义的正是这一点!这是真正的八十年代的故事。我知道你担心有损正羽形象的高大全。他们不还定了童子亲吗?要是我来写,连这一点也会毫不犹豫地避开!”
  我也被作家鼓动得热血沸腾了。相形之下,我更自惭于自己的保守和狭隘。以我这种心态,恐怕很难写出振聋发聩惊世骇俗,走在潮流前头的好作品。
  但我这次激情满怀地刚一到家,就听说要写的重要人物之一的正祥已被逮捕,并且完全是一种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我们本村的多数人也认为他是罪有应得。这就严重影响了我的写作计划,挫伤了我的写作热情。我还是十分积极地和玉兰作了一次长谈,我先高度赞扬了她那甘于忍辱负重的崇高的牺牲精神,然后又大谈思想解放、现代意识和开拓精神,最后才把我要写报告文学的想法以及提纲告诉了她。在歌颂正羽的同时,更应该歌颂你,歌颂乡亲们,歌颂我们八十年代农村的崭新风貌,使更多的人得到启发和鼓舞。没想到受到作家高度赞扬的玉兰竟以为我精神出了毛病。她跟我谈话的结束语是这样:“正羽的光荣也有你的一份嘛,正羽一家,我,还有孩子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我正低着头默默地走路,蓦地响起霹雳般一声响:“好小子!”
  是老家传。他将手上的半根油条往黑乎乎的嘴里一塞,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引得一些行人直朝我们望。
  “我说嘛,你那两条腿哪能跑过我们的四个轮子!”
  今天一早,我离开村子不一会,二叫驴就开着小四轮追来。是那泡尿把他给甩了。他在城里转了一趟,没找到我,于是又往回赶,半路上巧遇也急吼吼地进城阻拦我的老家传,忙再掉转车头。善良而又热心的老家传和我分手到舅舅家跟人们说了一会话,越想越不对劲,说声:“不好”,就来了。也真辛苦了他们!
  老家传的身后跟着一个形容古怪相貌枯瘦的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小老头不动声色地将我看了一会转身就走。老家传跟过去和他咬咬耳朵,又颠颠地跑回来,把我拉到一个挺肮脏的墙角,按着我的肩膀蹲下。
  “你要去法院?为正祥说话?说玉兰那孩子是正羽的?你这么个聪明人,怎能昏头昏脑地做这种糊涂事!要不是张道士说你印堂发光,唇红齿白,头上悬一盏紫徽星,我也相信你蹚上了狐狸精。”
  走了的小老头就是张道士!这个张道士的父亲就叫张道士。老张道士是六○年饿死的,生前以看阴阳风水、驱鬼捉怪为第二职业。小张道士子承父职,这年把生意还挺兴隆。我啼笑皆非:“你们说我蹚上了狐狸精?!”
  “还要人家说吗!你想想,你费心劳神地写了那篇文章,这回跑几千里路回来也是为了写正羽。正羽家待你不薄,你们无冤无仇,可你偏偏又要摔他的屎罐子!这不是出了鬼啦!”
  写报告文学的想法我跟老家传说过。本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没想他的认识跟我如此不同。我说:“孩子是谁的,村上好多人都知道了,瞒得住吗?”
  “瞒得住!老主席早挨家挨户打过招呼了,谁敢随嘴说,就打烂他的×嘴!”
  看来我的×嘴首先要挨打,但我还是作了毫无希望的挣扎:“你也想想嘛,这事早晚总是要暴露的,迟说不如早说。说了又有什么?玉兰和正羽真心相爱,两厢情愿,他们不过没来得及办手续。”
  “没办手续就是胡来,就是男盗女娼。你上回回来不也劝玉兰打胎吗?”
  我叹口气,心中也惶惶然。在部队时,有关首长亲自找我谈过。不久前,总政发出通知,要求每个军区都编一本反映当代军人风貌的报告文学集,我的选题被列为重点题材,领导指示下大工夫,花大力气从英雄小时候写起,写出英雄的光辉风采,要写得“昂扬、感人、明亮、闪光”。
  “那孩子明明是正羽的,哪能叫正祥代人受过呢?何况这竟成了正祥的一条罪状。”
  “一刀是裂,百刀也是裂。”老家传说,“那小子活该受受罪,谁叫他弄了点臭钱就那么猖狂呢!”
  老家传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我说:“没有正祥,我们村能有那么多人家盖瓦房?”
  老家传却笑着劝我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还说,枪打出头鸟,只怪他正祥大出头,心太大,钱太多,小楼盖得太漂亮。二叫驴也来了。这之前,他一直守在法院门口。二叫驴一见我就说:“说不得!你一说,害了正羽,也害了玉兰!”其实他还有一句没说出来,那就是也害了他二叫驴本人。起初,二叫驴是希望人们都知道玉兰怀孕的真相的,但当人们做了些手脚,强行宣布玉兰和正祥结婚之后,他的小九九又作了另外的打算。正祥被捕后,他和大女儿玉英经过周密商量,主意依然没有变。正祥就是被判上三五年刑,罚掉一些款,他家大业大,肥猪死了肉还在。那座小楼是正祥自己的,自然也就成了玉兰的。正祥的窑厂和新办的塑料厂即使让一个给他下台的父亲,另一个也就成了他二叫驴的。而如果承认孩子是正羽的,即使政府给点照顾那也是饿不死胀不着,且玉兰也不好再嫁人,一嫁人照顾也就没有了。二叫驴的小打算是那天谈话时玉兰告诉我的。
  二叫驴对我说:“玉兰身子沉,来不了,是她让我来拦住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能坏了正羽的名誉。”
  我想二叫驴说的不一定是实话。玉兰自从和正祥“结婚”后,闭门不出,连正祥的面也不愿见。但正祥被捕后,她连续失眠,人眼看就消瘦下去,也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她跟我说过,正祥的其他错误都没什么大不了,要命的就是这个“破坏军婚”!她说这话时的沉重心情我想决不亚于得知正羽牺牲的消息。前几天一位欲置正祥于死地的工商局副局长多次登门,苦苦劝求玉兰出面告正祥破坏军婚,都被她骂了出去。她此时的心情异常复杂。我对二叫驴和老家传说,好,我什么也不说,可我一定要去看看正祥。
  我正走着,老家传又气喘喘地赶来,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着青春宝、蜂王浆、麦乳精一类滋补品,还有一条佛子岭香烟,要我把这些东西带给正祥。还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托他送来的。其实这些东西八成是他和二叫驴自己花钱买的。
   
24

  得力于英雄胡正羽的名气和部队的介绍信,看守所的负责人听说我是为搜集胡正羽的英雄事迹而来,且时间紧迫耽搁不得,破例让我和尚未判刑的正祥见了面。正祥的头发被剃光,人更瘦,精神还好。
  看守所的一位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在门口坐着,悠悠地抽烟。大约为了表示对我的信任,故意背朝我们。
  “我们分别不过才四个月吧,”正祥无声地笑笑,“对我来说,已恍如隔世。”
  我大声地说了这次回来的使命——这是说给那位看守听的。正祥说:“有人告我破坏军婚,纯属无稽之谈。玉兰和正羽不但没结婚,连关系也没确定,算哪门子军婚?她爱我,愿意嫁给我,并且已经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充其量不过是婚前孕。”
  “人家说是你强迫玉兰的。那次领结婚证,就是她姐姐玉英冒名顶替。”
  “那也不是玉兰不愿意。当时她肚子已经大了,怕出洋相,所以请她姐姐帮个忙。你放心,现在是法制的年代,光凭这一点,是判不了我的刑的。”
  正祥是让我吃个定心丸。你别说,男人剃了光头之后,要么萎靡不振,要么更有一种阳刚之美,这家伙现在倒更象条汉子。我问他:“那位工商管理局副局长挨打,真是你花钱让小痞子干的?”
  “是的。有个小痞子自己承认了,我赖也赖不掉。什么副局长,那家伙应该枪毙!可人家坏的巧妙,又没触犯法律……我还是过于天真幼稚了……”
  “你真的跟许多人行贿了?”
  “真的。那应该叫送礼、送红包。傻瓜蛋也不会把自己的钱平白无故地送给别人。”
  “你真的偷税漏税了?”
  “真的,有帐可查呀……”
  我递给正祥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于是,对面的那张脸就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就是那颗光光的脑袋,为钱想了不少歪点子,却又将煞费苦心抓来的钱一下子捐献出三万块。人创造了复杂的世界,最复杂的还是人本身。
  二叫驴和老家传在看守所门口等我。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离开庭只有两个多小时。二叫驴十二分坚定地请我和老家传在淮上酒家吃饭,极慷慨地点了六菜一汤,还象模象样地要了一瓶白酒三瓶啤酒和两瓶桔子汁。共花去二十四块三毛六。还说本应带我们去玉英家,怕时间来不及,就简单点吧。我们边吃边谈,一说到正祥,他俩就不语。老家传全无早上那股劲头。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北京市委搬螺蛳岗的事。
  我说:“你很巴望北京市委搬来呀!”
  他说:“谁不巴望!北京市委一搬来,我们那里就不会那么落后了。到如今连个礼堂都没有,看电影还是露天的!”
   
25

  恐怕法官们也没料到,这次开庭审判会如此热闹。宽大的审判厅里已坐无虚席,门口还有许多人吵吵嚷嚷地往里挤。旁听席上有一片较为灰黑的头颅,多是我熟悉的乡亲。绝大多数旁听者就光鲜得多,更有些华衣白脸,油光水亮的。其中有工人、学生、机关干部,有万元户,有正祥那样的企业家,也有城里的个体户。因为正祥是大家宣扬过的名人,所以广播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都闻风而来。
  开场进行的较拘谨。我不由暗暗为经验不足的法官们捏把汗,生怕闹出什么笑话。但渐渐就顺畅。轮到那位工商管理局的刘副局长出庭作证,气氛顿时活跃。刘副局长身材也伟岸,相貌也堂堂,被打伤的左胳膊吊着绷带也无伤大雅,滑稽的是鼻梁上贴了块晃眼的纱布,极易使人产生开心的联想。旁听席上有人嗤嗤直笑,笑得一位年轻法官也忍俊不禁。
  正祥这家伙也真油。站在被告席上还巍然怡然,神气十足。这神气又使你感觉绝不是装出的。偷税漏税、行贿和唆使小痞子打人他供认不讳,对为什么打人作了申辩。他的申辩全为罗列刘副局长的劣迹,共十条,用纯正的合肥普通话广播员般一条条说得清清楚楚。比如第六条:某月某日,个体户某某某光天化日之下往办公室给刘送去四瓶酒,刘执意不收并严厉教训了他。他放下酒走。刘于是把酒从窗口扔出,演了出一尘不染的光明戏。迷糊的送酒人经正祥点拨,悄悄地往刘家里送去一封两百元的红包,刘的爱人便客客气气地收下了。实际上从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刘共秘密收受上至茅台下至合肥特酿各种好酒二百五十八瓶。其中一百五十瓶刘某已让某某个体烟酒店代为出售,钱分文不少地进了刘的腰包。富于戏剧色彩的是,因好酒难买,该店代售的酒,有二十三瓶被人买去又回到了刘的家中。法庭上群情激动,不断有人为正祥鼓掌。法官不得不一次次重申法庭纪律。我也奇怪正祥哪来这么些精确的数字和细节。正祥说,这是庄严的人民法庭,他如有诽谤处,甘愿被反坐。
  谈到破坏军婚,正祥的辩护律师出了风头。他说的不外正祥跟我说的那些道理,但全有法律条文作依据。结论:破坏军婚罪不能成立。公诉人和律师展开争论,相持不下。
  法官向被告胡正祥提问:“被告必须如实回答,受害者玉兰的身孕是不是你所为?”
  正祥回答:“是的。”
  “你知道不知道白玉兰和胡正羽的父母在有证人的情况下给他俩缔结的那个婚约?”
  正祥回答:“知道。”
  “你明白不明白现役军人胡正羽爱白玉兰,白玉兰也爱他?”
  正祥回答:“明白。”
  提问结束。公诉人很兴奋:“问题已经十分清楚。令人无比愤慨的是,被告的卑劣行径竟发生在白玉兰热爱的未婚夫、革命战士胡正羽同志上战场为保卫祖国而战的这个特定的情况下。因此,请求法庭对罪犯加重量刑!”
  旁听席上有人交头接耳。肃静之后,法官又问胡正祥:“你还有什么话?”
  巧舌如簧的正祥沉思了一下,竟说:“我没什么说的。我要说的,律师都已经说过。”
  律师皱皱眉,情绪有点焦躁。又是辩护。又是辩论。这回辩论的焦点是,胡正祥致使白玉兰怀孕的行为是否强奸。于是,公诉人列举正祥的一个个流氓言行(包括他家挂的那幅油画),当堂一件件剥下正祥的衣服。剥得我也全身冒火。我坐的椅子偏偏又不时发出不大但穿透力极强的锐响。我站起来,进了法庭右侧的厕所,点上一支烟。那带嘴的高档烟史无前例地呛人,只吸两口,忙扔进便池。
  再回到座位上,审判长指示传证人。证人白玉英刚才说上厕所,虚席以待,她却不知上哪去了。
  法官和工作人员都有些尴尬。身材高大的刘副局长早看见坐在旁听席上的二叫驴,提议请被害人的父亲作证。二叫驴磨磨蹭蹭地站起来,死也不愿到前面去。他先是全脸通红,复又煞白,突然亮开驴嗓,咆哮法庭:“日奶奶我乌龟爬盆,跌相跌到城里!我日你十八代祖宗!”骂完就坐下,抱着头,呜呜地哭。
  全场哗然。二叫驴骂得含糊,坐得又靠前,多数人不明白他是骂胡正祥,骂法官,还是骂谁。我心里一阵兴奋。因为我看见他骂十八代祖宗时,恶狠狠地瞥了刘副局长一眼。
  宣布休庭十分钟。
  “我可以作证。”门口有人说。
  是玉兰的声音!八九个月身孕的白玉兰竟出人预料地来了!被告席上的正祥身子前倾,大睁两眼;刘副局长惊愕地站起来,阔嘴半张。法官们也发蒙。当年曾和老家传相好过的八婶跑过去扶着玉兰,直跟她咬耳朵。玉兰面色平静地推开她,在众目睽睽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款款朝台前走去。二叫驴、老家传、孬二宝和不少乡亲都站了起来。我的心怦怦直跳,两手莫名其妙地攥满汗。
  吊着绷带也真该枪毙的刘副局长迎上前,象在他的局里似的给大家介绍:“这位就是受害的白玉兰同志。她应该亲自给我们的英雄雪耻!大家可能知道,这些日子,她不知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
  玉兰说:“谢谢。我自己会说话。”
  她并没有说话。从容不迫地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审判长。
  我断定这就是她原先要密藏的正羽的遗书!遗书周围很快聚集了法官们的脑袋,许久才散去。
  又一次宣布休庭。这回是二十分钟。
  法庭上谁也没动,因为玉兰没动。玉兰说:“各位法官,各位父老乡亲,各位旁听的同志,我有几句话要说。刚才刘副局长不是要我为战斗英雄胡正羽烈士雪耻吗?其实,我怀的孩子就是胡正羽的,与胡正祥毫无关系。”
  犹如响了一颗炸弹,全场轰动。被告席上的正祥蹲下了,双手抱着脑袋。刘副局长呆若木鸡。公诉人、律师和法官们也全体一副呆相。
  玉兰说:“胡正祥有本事,人长得也帅。刘副局长的独生女儿一直苦苦追求他,发誓非他不嫁。胡正祥因此在刘副局长那里得到许多好处。当那位黄梅剧团的演员发觉正祥根本就不爱她,又听说和我发生了关系,几次自杀未成,得了精神分裂症。刘副局长觉得自己也被要弄,对正祥恨之入骨……”
  还有这么个故事!连我也压根不知道!
  脸色苍白的刘副局长终于忍耐不住,说:“别是你也得了精神分裂症吧!你可以污蔑我,不能把罪过强加在我们英雄的头上!”
  旁听席上突然骚动起来,孬二宝发出怒牛般的嗥叫。几个强壮的男人扯着他。二叫驴也在喊。原来是孬二宝要上去揍刘副局长,二叫驴在一边鼓动。两个武警战士赶过去,才把他弹压住。
  玉兰回答刘副局长说:“只有你才把它当作罪过往正祥头上加。正祥完全是为了保护我,保护正羽的名誉,保护正羽的孩子。乡亲们明白事情的真相后,也一起为我们保密。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我不能让正祥为我们蒙受不白之冤;正羽在天之灵若有知,肯定也不愿这样做。刚才我交给审判长的就是他留下的遗书。”她把遗书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又说:“我爸爸刚才说得对,我们的脸从乡下丢到了城里。我万万没想到,要在这样的地方公布正羽的遗书……有一点必须纠正,事情的责任全在我。那天我对正羽说,你放心地上前线去吧,为了表明我的心意,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你。他说不行,万一有了孩子呢?我说不怕,反正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你打完仗,我们就结婚。他又说,要是我牺牲了呢?我说,那我也要为你留下一条根,把你的孩子好好抚养大……”
  玉兰的声音越来越小,法庭上静得可以听见男人们粗重的呼吸。突然爆发一阵掌声,如狂涛。
  一位中年妇女给玉兰端把椅子,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妹子,你身子沉,坐下说。”
  我那八婶哭着走上前。这个平时见了生人话也说不出的农妇,今天却豪气十足地把她那粗糙的大手朝法官们一扫:“你们都是断案的,可要断个公道啊!正羽、玉兰没有错!他们都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人……”然后就抱着玉兰,念念有词地哭,青鼻涕线般拖得老长。
  法庭完全瘫痪。旁听席上哭声阵阵。一个年轻法官直抹眼泪,审判长也两眼泛红。八婶被人扶了回去,在座位上还哭得前仰后合。老家传指着她的鼻子骂:“哭,哭你娘个蛋!老子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哭妈都没眼泪……”
  老家传和凤阳女子成亲后,负担重不说,性格还合不来,过门艰难而又勉强。但八婶嫁给我八爷后,身为大伯的他虽和八婶抬头不见低头见,再无任何亲近的言行。没想到几十年后,竟能当众说出这种话!想想可不也是,本来极简单的一件事,居然就毁灭了两个人的幸福!八婶所以这样哭,无疑也有同感。
  玉兰把我向法庭作了介绍,说我是这件事的最权威的人证。
  我被众人的眼光抬了起来。我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旁听开庭审判,可能也是一辈子难得遇到的最有意思最使我激动的开庭审判。今天我才更进一步理解我的战友们为什么那么英勇。原因之一,是有象白玉兰这样的乡亲在鼓舞着我们,为了他们,我们甘愿赴汤蹈火,甘愿去流血,去牺牲!”
  掌声给我个喘气的好机会。我说:“我们的法律集中体现了人民的根本利益,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因此我绝不认为胡正羽和白玉兰在特定情况下的结合是什么罪过……”
  热情的人们用掌声打断了我的话。我说:“胡正羽能受到白玉兰这样高尚、纯洁而又美丽的姑娘的热爱,是他,也是我们军人的幸福和骄傲。”我还讲了正羽家里的情况。“他没因为幸福的爱情和不幸的家庭畏缩不前,照样义无反顾地血洒疆场,他是英雄!白玉兰也是英雄!”
  我不得不耐心等待掌声的停息。我真想上去拥抱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亲爱的人们。参战后,这样的场面我经历过不少,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感动。以前是在气氛热烈的报告会上,人们为经过细心过滤和修饰过的英雄鼓掌;今天是在法庭上,人们面对着更加真实完整,以至专门将龌龊处亮给你的活生生的人。我说:“为了英雄和英雄的遗腹子,我两次从部队回来,有过痛苦,有过忧愁,有过迷惘,更有激动和振奋。参天大树离不开根底的土地,任何英雄、哲人、贤人、斗士也离不开孕育他们的土壤。我的家乡还不富裕,还很落后。我的父老兄妹们身上还带着浓厚的封建意识和小农经济的劣根性,还有许多令人痛心的毛病。尽管这样,我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仍不失为世界上最伟大,最高尚,最善良,最诚肯热心,最可亲可爱的人!”
  我想我大概流泪了。因为我看见一对对热辣辣的眼睛里也都泪花闪闪。我不知道我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走没走火。那一双双拍红的巴掌给我以信心。我说:“还有今天站在被告席上的胡正祥同志,为了英雄和他的孩子,为了玉兰,从容承受可畏的人言,忍辱负重。仅此一点,也是个令人敬佩的英雄!”
  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沸点。还有人高呼解放军万岁。正祥冲动地离开被告席,跑过来,抱住我。抱得那么紧。我的头有些晕,象喝了过量的酒。
                       (原载《青春丛刊》198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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