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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像不少粗心的父亲一样,卓远也是突然间发现女儿容容已经长大成人。那日晚饭吃罢,他忽然记起,原来答应为沘源县创办的全南阳地区第一个图书馆开馆仪式送的贺联还未写,便走进书房点亮蜡烛,一边往桌上铺纸一边像往常那样喊道:“容容,来给我研墨!”容容听见,仍像往日那样燕子飞似地奔来,却没如往常那样立时往砚中注水拿墨研磨,而是调皮地朝卓远一鞠躬说:“对不起,恕不奉陪,本人今晚有事,请俺妈来吧!”
  “鬼丫头,快来,我还要让你帮我推敲一下这贺联的字句:苦心搜索集甘露风云架架是锦,极力荐出给男女老幼部部皆宝。可以么?”卓远笑问。
  “爹另请高明吧,我真有事!”
  “什么事比我写字还急?”
  “不告诉你!”容容朝父亲伸了一下舌头,扭身便向院门外跑了。
  “这丫头!”卓远无可奈何地只好自己动手研墨。对容容他从小就溺爱,除了读书习字上严格要求外,在行止上从未按传统闺规约束她,一任她自由自在地生长,所以这姑娘养成了调皮任性的脾气,他的话常在她面前失去效力。
  “你早晚要把她惯得上房子揭瓦!”雅娴这时进屋,一边抱怨,一边伸手拿过丈夫手户的墨在砚上研磨起来。
  “你不也是惯,她说饭甜,你不是赶紧放盐,哪管我能不能吃得下?”
  “哼。”夫妻俩相视一笑。就这一个独女,能不娇?
  卓远写完贺联,又写了一封贺信,封好,摸着黑亲自去了东街口的宛南书店,那书店经理第二天要去沘源参加开馆仪式,贺联贺信就托他带去。卓远走出书店往回返经过一道巷口时,忽听巷内一个凹处的暗影里,传出了一阵男女的细碎低语声,卓远当时眉心一耸,因为那女的话音虽很低微,却极耳熟,他停步仔细一辨,不由一惊:是容容的!因为卓远自小常抱女儿,别说对她的声音,就是对她的呼吸、鼻息,也非常熟悉。她在这儿干什么?和一个男的在一起,而且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他的心不由一紧,轻喊了一声:“是容容吗?”
  从暗影里飘过来的那种细碎低语戛然而止,两个挤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分开,卓远明白了自己的判断正确,那是容容!“容容,你是和谁在一起?”他边问边紧步走过去。这当儿,那男的忽然噔噔噔地向巷里跑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卓远非常想知道那人是谁,他不假思索地低叫了一声:“站住!”跟着便朝前追去,他听见容容在身后轻喊了一声“爹”,但他没停步,他恐惧地认为被吓跑的一定是个引诱少女的坏人,要不他为啥要逃?幸好这巷子是个死巷,那黑影在巷底无可奈何地站住喘息。卓远刚要上前去抓,却忽然听到那人惊怯地叫了一声:“卓伯,是我。”
  “立世?”卓远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原来是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你和容容有什么话要躲在这里说?害得我吓了一跳。”
  “我们……”立世吞吐着。
  “两个家都有那么大的院子,还容不下你们,还非要跑到这里不可?”
  “卓伯,我们……”
  “说嘛!你们在商量什么?”
  “商量结婚的事。容容说——”
  “结婚?”卓远那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谁结婚?”
  “容容和我,容容说我俩先商定个日子,然后再给你和俺爹说。”
  卓远被这话砸得呆了:老天,容容要结婚?在平日和女儿逗乐的时候,他是偶尔想过女儿将来的婚事,但那不过是一闪而已,他总以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办的事,容容还是个孩子!他从未想到这事竟已来到了眼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来的!他过去倒是常看见容容和立世在一块玩,可他总以为是两个孩子的自然接触,从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卓伯,我……回了?”
  “回吧。”卓远低微地应允道,似乎刚才的那阵奔跑已耗完了他的气力……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卓远推门进去的时候才看见,容容正气鼓鼓地站在书桌旁,雅娴正含着小心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哼!”看见爹爹进来,容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赌气地转过脸去。
  卓远在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默默打量着女儿,呵,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女儿是真长大了,个子和她妈妈已经一般高了,粗长乌亮的发辫拖在浑圆的后背上,挺拔的腰身上的凸凹处都已十分明显,双腿带着一股强捷柔韧之气,她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成熟的姑娘了!
  “哼,跑着追人家,亏你还是个省立五中的校长!追上人家又怎么着?”容容脸没扭过,眼望着墙角气呼呼地说。
  “不许这样和爹爹说话!”当妈妈的轻轻捏了一下女儿那粉嫩的脖子,算是警告。
  “追上去看看他是谁嘛!”卓远被女儿的气话逗笑了。就是,这会儿再想想刚才如追逃犯的那个飞奔样儿,卓远自己也感到好笑,嗨,真是沉不住气。
  “看清他是谁了又能咋着?”容容仍背对着爹气呼呼说。
  “这种事你应该早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主张婚姻自由吗?早跟你说干啥?”容容顶道。
  卓远被这话噎得只能笑不能出声。是的,他一直主张婚姻自由,他不止一次在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过他的主张,但他的“自由”里总还包含有父母参与的意思,总还有个订婚仪式,他根本没想到女儿的婚事会自由得这样彻底。
  “你既然看清他是谁了,那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容容稍稍扭过脸,嘴依然嘟着。
  “立世这孩子是个好孩子,老实、好学、肯干,脾气也不像你这样任性,家里又开着工厂,应该说是比较富的,一般人都会认为,一个姑娘嫁给他,是会幸福的,但是我——”
  “但是什么?”容容截断爹的话,翻了一个白眼,“你是不是嫌人家不是书香门第,他爹妈不像你和我妈一样会吟诗作画,和咱家不般配?告诉你们,我偏偏喜欢工厂,喜欢听机器的隆隆晌声,我认为机器不仅是文明的产物,同时它还会制造出新的文明,发展机器、发展工厂,是富民强国之道,是人类——”
  “好了,傻丫头,甭给我上课,”卓远笑了,“你忘了我对尚吉利织丝厂的关心了吗?你的这些话好多还不是从我这儿偷去的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对立世的家庭认识得还太浅!”
  “那么说是你认识得深了!”容容不服气地扭过身来,一副预备争论的样子。
  “听你爹说下去!”雅娴这时又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耳朵,制止住她。
  “世上的家庭按我的分法有三种:一种是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无目标型的,挣着吃着,吃着挣着,并不想别的,只想一家人平安活下去就行。另一种是企望改变处境,努力向好处走,有一定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时时提醒自己的成员奋斗,努力向自己的目标靠近,当然,如果由于什么社会的或自然界的原因使他们觉得目标达不到,他们也就会叹一口气罢手,转而守住已得的东西。再一种是由于历史的、家族的、政治的或其它的原因,有固定的目标型的家庭。这种家庭通过辈辈相传的教育,让为实现那个固定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深深浸入他们家庭成员的血液和头脑,使实现那个固定目标成了这个家庭成员活在世上的目的。在这三种家庭中,我们通常所说的所理解的‘幸福’,即人的感情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绪上的安宁,在第一种家庭中存在最多,因为无目标就无烦恼无痛苦;在第二种家庭存在较多;在第三种家庭存在最少。谁想进入第三种家庭或进入了第三种家庭,通常都必须放弃获得幸福的希望,都必须做好尝受痛苦的准备。而立世的家庭,恰恰就属于第三种!”
  “你这是瞎划分!”容容气得跺了一下脚。
  “当然,我这样划分,并不是说我就厌恶第三种家庭,害怕与第三种家庭交往,恰恰相反,我最佩服最喜欢的人,常是这种家庭的成员,因为他们通常都有超常的毅力!”
  “那你为啥还要说这么多,你不是明明想反对我和立世——”
  “是的,我不愿意你和立世结婚!”卓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我虽然喜欢尚家和立世,但我是你的父亲,我就你一个女儿,我希望看到你婚后得到的欢乐能够多一些!希望你终生幸福!”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反正要和立世结婚!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容容涨红着脸叫,漆亮的双眸上,已有泪光在闪了。
  卓远低下头,无言地望着地。
  “我也觉得,你爹说得有道理。”雅娴轻声说道,“你应该——”
  “我不听,不听,不听!”容容跺着脚捂上了耳朵,这同时,两串泪水已在双颊上流淌了。
  “好了,”卓远站起身,“我说‘不愿意’,并不是就反对,如果你自己下了决心,我和你妈都不会拦你,你不是知道我说过婚姻自由吗?”说着,就抬手心疼地去揩女儿脸上的泪,容容这时就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看不把眼睛哭肿?”卓远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同时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嘴角慢慢浮起一缕杂了不安的笑意……
  容容和立世的婚礼,是来年的四月初四举行的。这日子是卓远和达志商定的,之后,达志又专门去找阴阳先生给看看这日子是否合适,阴阳先生说:好,春末夏初,花开人采,上合天理;双月双日,男女成侣,下合世俗!于是就把喜日子定下了。
  达志便忙着筹备。对于能把容容娶来做儿媳妇,达志和顺儿真是一百个愿意加满意:那姑娘长得多顺眼;又识文断字明事理;而且又是亲眼看她长大的,知道她心地好;重要的是,容容喜欢织丝这个行当,平日没事就往自家厂子里跑,早就对绸缎织造的各个环节一清二楚,这样的人一进尚家门,必是一个好帮手!这样的媳妇去哪里找?况且容容的父母同自己一家是多年的朋友,有这样一个亲家,多么让人高兴!
  尽管卓远夫妇一再交待达志,两家相距这么近,又这么熟,通常办婚礼时的一些礼数可以省了,但达志为了图吉利,还是决定一切依礼依规矩进行。比如花轿,原是可以不必请的,容容的闺房和如今的新房,只隔着一道不高的院墙,相距不过几十步远,织丝厂的一些工人们同立世开玩笑说:你在院墙的两边各放一个凳子,让容容站在那边凳子上,你站在这边凳子上,然后你一伸手把她抱过来就行!但达志还是请了花轿,而且是南阳城里上流人家嫁娶时常租的八抬大花轿。他想,在这事上俭省有点对不起卓远哥,再说,他如今手上也又有了些钱,虽然厂子还远没恢复到过去的样子,可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生产也已有了一个像样的规模。
  因为两家相距得近,加上怕出意外,所以达志不依城里黎明起轿的惯例,把迎娶时间改在了日上两竿时分。这时辰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所以当花轿迎到卓家门口容容开始上轿时,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两家的大门挨大门,花轿自然不能从一个门口接着抬到另一个门口,轿从卓家门前起后,先沿世景街往东,走到十字口后往南,到下一个十字口再拐向往西的街,待走到又一个十字口时,方拐弯往北返到世景街西头,由世景街西头再向东到尚家门口,花轿走的路线是井字形。花轿落地新娘进了洞房后,一个进院看热闹的邻居,忽然指了尚家前院那块怪石上的#图案叫:“喂,你们看!今日这花轿走的路径,多像这图案的一角!”一旁看热闹的人闻言伸头细看一番,也都啧啧称是。站在那儿的尚达志听了这话,细一琢磨,也觉有些道理,不觉心上称奇:先人们刻下这图形,莫不是就为预告今日这花轿行进的路径?
  接下来开始拜天地、吃喜酒,这一切都和其他人家的婚礼一样,令众人感到新奇的是容容娘家陪嫁的两件东西,除常见的箱柜被褥之外,有两个绫裱的立轴,一幅上边是卓远手写的一首诗:
  
  娇女今做尚家媳,
  想必已见大机器,
  既知无工国不富,
  便该勤谨效力气。

  另一幅上边是雅娴亲手画的一幅画,画面上,两只在窝中偎依的小黄鹏美丽喜人,题款为:永相依。两幅立轴在新房里展开挂上时,看懂看不懂的,都鼓掌叫好称奇。
  晚饭后闹房前,尚家专门请来给新人铺床的一个邻居嫂子,先拿了一个笤帚把床腿、床撑、床帮扫了一遍,而且边扫边唱:
  
  新笤帚,扫新床,
  今日娶个俏新娘,
  两口睡到这床上,
  你亲我爱床不响。

  扫罢床,开始铺被褥,那邻居嫂子又边铺边唱道:
  
  撩起门帘五尺长,
  门帘挂在金钩上,
  打开绣金红罗帐,
  嫂子替你们来铺床。
  先铺褥,后抻被,
  鸳鸯枕放在床头上,
  四个鸡蛋床角摆,
  花生栗子撒一床,
  核桃红枣配成双。
  床头铺把干麦秸,
  引个白胖小乖乖;
  床尾铺棵干白菜,
  引个闺女做国太;
  床中铺个小竹筷,
  引来男女双胞胎。
  夫妻同入红罗帐,
  鸳鸯交颈到天亮……

  铺床的邻居嫂子这仪式歌儿还没唱完,闹房的人们便涌进了房,在织丝厂做工的男工、女工们,下班后也争相挤进来,围住了立世和容容,尽情地和这对未来的男女厂主笑闹。人们都知道容容爱唱歌,尤其那首绸缎谣唱得最好,便逼了她唱,而且要求她和立世轮句唱。容容倒是大方,红了脸捋捋鬓发说:“行,俺们唱。”这绸缎谣在南阳流传很广,儿童们几乎都会唱,立世小时候自然也唱过,可今日就是羞得开不了口,几个小伙上前捏了他的鼻子,硬逼着他嗯嗯呀呀开了腔,——
  
  容容:绸儿柔,缎儿软,
  立世:绸缎裹身光艳艳,
  容容:多少玉女只知俏,
  立世:不知它是来自蚕。
  容容:蚕吃桑叶肚儿圆,
  立世:肚圆方能吐出茧,
  容容:煮茧才可抽成丝,
  立世:一丝一丝缠成团。
  容容:丝经理,丝经染,
  立世:分成经纬机上安,
  容容:全靠织工一双手,
  立世:丝丝相连成绸缎。
  容容:一梭去,一梭返,
  立世:一寸绸,一寸缎,
  容容:经纬相交似路口,
  立世:路路相连可拐弯……

  这歌儿刚唱完,两个年轻媳妇又不由分说地上前用一条布带扎住容容的上衣下摆,尔后从她的脖颈那儿把四粒圆溜溜的豌豆放进了她的衣领里,那豌豆立时便贴着容容的后背滚了下去,这时人们就扯过立世来,让他从容容的衣领那儿伸进手去“摸金豆”——把四粒豌豆一粒一粒摸出来。立世羞得无论如何也不干,小伙子们就哄笑着又推又抬地去逼他。容容哪经过这种事,也早羞得垂下了头,可后来见众人把立世逼得满头大汗几乎掉泪,就咬了牙抬起脸爽声笑对立世叫:“来,摸吧!”同时就把脊背朝立世挨去。立世涨红着脸刚把手伸进容容的衣服里,众人就轰地一声笑开了……
  闹房正闹得热烈时,一个邻居嫂子嬉笑着端了一盏油灯扭进屋来,而且边走边唱“送灯歌”:
  
  小油灯,亮荧荧,
  我给新人送房中,
  有灯新娘好脱衣,
  新郎一旁看光景,
  先看脸,后看胸,
  再看大腿白生生。

  闹房直闹到午夜方休。在这笑闹中只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只小狗不知什么时候也随着人群挤了进来,在人缝里支起前腿看热闹,不料一个闹客粗心,踩住了它的爪,疼得它汪地大叫一声,嗖然一窜,从正相挨而坐的立世、容容肩上跳过,这对新人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况骇得一惊,急忙分开了身子,两人手上端着的酒杯也几乎同时落地摔碎。众人见状一齐捧腹大笑,独有一直在外间给客人们端送茶水、黄酒的顺儿,闻声一惊,皱了眉在心里叫:但愿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尚达志得到容容这个儿媳,也等于得了一个极好的帮手。容容会写会算,织丝厂的一应文书、账目,慢慢便全由容容来写、来算,减去了达志不少负担。如今一家四口人这样分工:达志负责总的管理;立世在见习管理的同时主管动力机、织机的维修保养;容容负责文书、账目和前边店堂的零售;久病初愈的顺儿管理家务,偶尔也去织房里看两架织机。
  厂子在逐渐地恢复,到了秋天,便基本上完全复原。冬初的时候,达志就又开始考虑下一年继续扩大生产的事了。那天吃罢晚饭,达志叫住儿子立世,问他对扩大生产有什么想法,立世含混地应了几声,便急急地进了新房。
  达志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立世还沉醉在甜蜜的新婚生活里。只有极少数的小伙在这种含蜜的生活里能保持不醉,立世不属于这个少数。如今,动力机、织机、生丝、绸缎这些东西、都在他脑中变淡退远,唯一清晰的是妻子的身影,白天,他恨不得就和容容一块干活,一刻也不离开她;一到晚上,他进了新房便再不出来。他爱看容容走动时的袅娜步态,爱听她欢喜时的清脆笑声,爱闻她身上特有的那股幽淡香味,当然更爱把她紧拥怀中,把头放在她那雪白柔软的胸上,去体验那种令人颤栗如入仙境般的快乐。
  立世从爷爷和爹爹身上承继下来了不爱说话的脾性,但越是不善语言表达的人,内心的感情越丰富,他会用眼神、用双唇、用双手,把自己心中的深爱一缕一缕全注进容容的心里。容容自然也愿意夜夜和立世沉入那夺人魂魄的美境里去,但她注意到了立世的眼圈开始发青,双颊少了血色,她心疼他的身体,有时就含了羞带了笑去推拒他那双伸过来的手。但她哪里经得起他那双眼和那双手的恳求,于是只好一切随他。立世像那些饿久了的小羊,乍见了一片肥美鲜嫩的青草地,扑上去就吃,不知节制地一直吃下去,把一切全都忘记。
  自然地,他早晨开始迟起。
  容容知道他需要恢复,需要歇息,于是自己起床时就很轻很轻,再把被头给他掖好。
  立世第一次晚起时,尚达志皱眉在院中站了一袋烟工夫;第二次晚起时,尚达志围着屋子走了两圈;第三次晚起时,尚达志在后院朝桑树踹了一脚。第四天早晨,当容容轻轻起了床去前院忙活后,达志去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凉水,端着推开了新房门。床上的一切都还没有收拾,达志不敢转眼多看,只是径走到床头,猛把那一瓢凉水浇到了儿子头上。正在酣睡中的立世被这骤然而至的袭击弄得一跳而起,光着身子在床上边跳边去抹头上的水,待一看爹爹虎着脸站在床前,又羞得骇得急忙拉过被子遮住身子。
  “立刻给我穿上衣服!我在后院等你!”达志冷厉地说罢,转身走出了新房。
  眨眼工夫,立世已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到了达志背后,嗫嚅着说:“爹,有事?”
  达志没有回头,只冷冷地说:“给我背背那三段话!”
  立世挪动了一下双脚,拍了拍额头,极力把脑中的昏沉赶走,跟着背道:“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
  “列祖列宗在上,立世生为男儿,当为振兴祖业尽力,有生之年,誓为尚家丝绸再获‘霸王’美誉——”
  “咱们家的丝绸被称为‘霸王’了?”尚达志截断儿子的话,声音中结了冰。
  立世垂下了头:“没。”
  “没有你咋可就睡懒觉了?就懂得享福了?”尚达志的目光镢头一样抡过来,“你以为这世界是个享受的地方,是个歇息的场所?告诉你,就你这种样子,甭说发展厂子了,连现有的这点家业你也守不住!各地、各国的丝绸织造业都在往前奔跑,谁要停下来歇息,谁就会被远远拉到后边!”
  “啊嚏!”立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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