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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草绒由台湾高雄上岸再辗转到内埔住下几月之后,在广州黄埔上船的那一幕还常在她眼前晃动。那真是一场可怕的记忆:那么多人推拥着向那艘装了军用物资的货船上挤,船上的军人们鸣枪也不能禁止逃亡人潮的汹涌。眼见得不少人已被从船舷上挤下大海,轮船只好在没有撤掉登船踏板的情况下启动离港。许多人就在那一刻哭喊着掉进大海并很快被海浪吞没。其时草绒在儿子秉正的搀扶下才刚刚挤上甲板,只差两步他们母子就也要葬身海里。当她在儿子的扶持下回望在码头上顿足哭喊的人群时她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庆幸:上帝保佑我们母子终于登上了这最后一艘撤往台湾的轮船!她抬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也就在那一霎,她在落水的人们中看见了一个极像女儿枝子的女人,她刚朝儿子叫了一声:快看,那是不是你姐!那女人却已经被浪头打进了水里。轮船那阵也已经掉头完毕,正加速驶向烟波浩淼的深海,草绒于是只好把怀疑、不安和惊惧永远压在心里……
  轮船在高雄靠岸只算是把草绒、秉正送到一个没有枪炮轰鸣的地方,在广州就已缠上他们的穷困却依旧紧跟在他们的身后。
  大批大陆人的抵达使这个岛上的一切供应都显紧张,差不多分文没有的草绒和秉正的日子自然难熬。他们一开始借钱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找栗家人的启事,期望找到亲友得到接济,失败后才走进了拾破烂者的队伍。
  第一次拾破烂是在一个早上。那个空气中充满海藻腥味的早上草绒本想去一家糖厂问问是否可以找份工作,在去糖厂的路上她看见路边的垃圾堆上扔有几个罐头瓶子,就顺手把它们拣了起来。在经过罐头厂的门口时她看见一张纸上写着收购罐头瓶的说明,便把那几个罐头瓶交给了厂门口负责收购的老头,老头立刻给了她一张钞票。这张数额不大的钞票使她意识到她和儿子有了谋生的办法。在糖厂没有找到工作之后,草绒便毅然带着儿子走向街道和郊区去拣拾破烂了。
  农家出身做惯了活路的草绒虽然年龄已大,但仍干得很投入,秉正见母亲这样就也很卖力地去干。母子俩通常是白天拣拾,晚上把拣到的东西分类,隔几天去卖一次。每次卖得的钱虽然不多,但总是有了收入,母子两人的吃穿也算凑凑合合地保住了。
  母子俩那时谁也没有料到,就是他们选择的这一拣破烂的行当,将使他们结识一个名叫阿倩的贤惠姑娘,并从而令他们娘俩的命运开始了又一个转折。
  那是城郊一家很小的造纸厂,厂子小得只有五六个工人。厂主是早些年由广东移居岛内的一对夫妇。草绒和秉正因为经常拣拾到一些破布和废纸要来卖给这家纸厂,所以就慢慢和厂主熟了。这厂主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阿倩,中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帮助父母照料厂子里的事务。草绒和秉正来卖宜于造纸的破烂时,常是阿倩过来过秤付钱,一来二去,这阿倩就和草绒、秉正母子熟识了。
  这阿倩姑娘心眼儿挺好,看见他们母子二人生活艰难,在给他们拣拾的破烂过秤时就常常多说几斤,多付他们几个钱。草绒和秉正自然看出了这姑娘的有意照顾,每次离去前总是连连道谢,并一心想对这姑娘的关照有所报答。一天,秉正听见姑娘向她爹说想买一本《山地探秘》的故事书,秉正就记在了心里,第二天用卖破烂的钱去街上书店买了一本,当日去送破烂时就递到了阿倩手上。阿倩接过书后又意外又高兴,她显然没料到这个拣破烂的年轻男人还有这么一份细心。这之后,她对这母子俩的关心就又进了一层,常常找话题问他们母子的身世。草绒也是不愿遮遮掩掩的人,就一一说了,姑娘听后越加同情。便在征得她父母同意后提议让他们母子干脆住到她家一间闲置的旧房子里,这样每月也好省去一笔租住房子的钱。草绒和秉正自然高兴,就从原来租住的地方搬了过来。这样,每天拣拾的破烂可直接拉到了厂里,倒是省去了许多气力。
  又过了些日子,厂里雇的一个工人回北部老家奔丧后没有再来,阿倩就问秉正愿不愿到厂里做工,秉正当然高兴地应允。自此后,秉正算有了正式的工薪收入,母子俩的生活更加有了保障。不过,草绒一个人仍坚持每日出去拣拾破烂,以补贴家用。
  秉正在厂里做工没有多久,就显出了与众不同。他勤快,不论厂主吩咐下什么活儿,总是尽心尽力尽早地干完,从不拖拉偷懒;他掌握技术快,秉正因从小读书,头脑聪慧,学这种并不复杂的造纸技术很容易,故没有多久就可以独立操作;他待人温文尔雅,从不脏话满口,而且也从不像别的工人那样在晚上去找花柳巷的女人。他的这些与众不同之处很得厂主夫妇的赏识自然也让阿倩高兴。尤其是每当草绒因为腰疼半躺在床上时,秉正总要端了饭碗一筷一筷地给妈妈喂饭,那份尽心尽意的样子让阿倩看见真是感动。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阿倩姑娘的心里对秉正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情。
  秉正对阿倩的心事有所察觉是在秋天的一个依然闷热的傍晚。那个有许多蟋蟀欢叫的傍晚他奉厂主之命加了一会儿班——光着上身一个人在厂房里用木权挑着造纸用的稻草。他所以光着上身是因为他舍不得在干活时穿他那件打了补钉的衬衫。可当他干完活要去穿他那件破衬衫时怎么也找不见了,正当他焦急地在他挂衬衫的地方来回查看时,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细柔的含满关切的声音:“别找了。”他扭头才发现是阿倩手捧一件雪白的新衬衣站在他的身后。他因为自己光赤着上身而害羞地垂下了眼睛,随后他便感觉到那件新衬衣披到了他的肩上。当他在阿倩的指挥下把两支胳膊伸进衬衣袖子之后,他看见有两只灵巧白皙的手在他胸前扣那些扣子,最后一个扣子扣完时他感觉到阿倩的指甲在他腹上轻轻地划了一下,那轻轻的一划使他感到又痒又酥。
  这个傍晚过去没有半月,阿倩的父母就找到草绒谈话,希望她不再外出拣拾破烂而来造纸厂看守堆放稻草的院子。草绒虽没猜出这安排里已带有另一番情意,却也欢喜,第二天就去了那个轻快干净的岗位。
  接下来就到了那个上午,在那个阳光明丽原本看不出要下雨的上午,秉正受阿倩父亲指派和阿倩一块去屏东的一家印刷厂送纸。一九五○年的屏东地区汽车还属稀有,阿倩家的运输工具是一辆漆得很漂亮的牛车。纸装上车之后,阿倩便和秉正坐到车厢前部挥鞭赶牛上路。两个人在牛铃的丁当声里漫无边际地说话,话题虽不断漂移,两人却都从这种谈话里体验到一种令人心醉的甜蜜。渐渐地,阿倩就把身子靠了过来,秉正见状先是一惊随即也渐渐把胆子放大,小心地试探着伸手把阿倩揽到了怀里。牛车在吱扭的轮声里缓缓驶近屏东,秉正和阿倩在身体的接触中也慢慢走近爱的巅峰。大约是老天爷想要成全这桩好事,忽然间在天上布下一片雨云,让雨点不紧不慢地落了起来。两人见状急忙将牛喝住,用帆布车篷把车厢罩了起来,尔后两个人一同钻进车厢的纸堆上躲避这场不大的阵雨。有了车篷和雨幕的遮掩,阿倩变得分外胆大,在和秉正行过一阵长久的亲吻之后,先伸过手去解秉正的衣扣。秉正是壮健的男子,自然禁不住这种主动的召唤,立刻就也动了手,转眼间就把阿倩那白嫩的身子平放在了那白色的纸堆上。阿倩那快乐而痛楚的呻唤因雨声的遮掩没能飘出很远。当那场不大的阵雨结束之后,一团沾了鲜红血迹的白纸也被扔到了路边。牛车重又在略显泥泞的道路上移动时,牛鞭握在秉正的手上,阿倩则软软地横躺在秉正的怀里,只用两只满足而幸福的眼睛望着阴云逐渐撤走的天空……
  阿倩和秉正的婚礼正式举行是在民国四十年的八月十四。那是一个十分俭朴的婚礼,小纸厂的厂主没有举行奢华婚礼的财力,两个新人也都不愿因婚礼而给并不富裕的家庭增加负担。婚宴只有两桌,请的客人只有阿倩唯一的姑姑和姑父,再就是厂里的几个工人。婚礼过后,当秉正和阿倩相拥着走向他们的洞房时,草绒面朝着挂在睡屋土墙上的十字架跪了下去。主呵,我知道这是你对我们的眷顾,你用你那双慈悲的手给我送来了一个可心的儿媳给秉正送来一个贤良的妻子,我们从此更有了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岛上活下去的勇气,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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