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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真有盗贼钻进了这店堂之中?
  达志在那个阳光绚丽的早晨发现前一天卖剩下的七尺蓝缎不翼而飞之后真是大吃一惊。临街店堂的钥匙只有三把,儿子立世、孙子昌盛和自己各持一把,除了三人之外谁也进不了这个批发兼零售的店内。立世、昌盛都说他们没拿这六尺蓝缎,那剩下的解释便只有一个:遭贼偷了!
  可这解释连达志自己也不相信。店堂的门窗无任何破损,贼是咋样进来的?店堂内那么多成匹的绸缎贼为何不偷,反只拿这六尺蓝缎?会不会是立世、昌盛……达志打了个寒噤,你怎能去怀疑你的儿孙?
  这件事必须弄清!七尺蓝缎对如今兴旺发达的尚吉利织丝厂是算不了什么,但今日丢了七尺不管,明天就可能再丢七匹。这个漏洞应该立即堵住。
  达志决定自己亲自观察。他假装对那七尺蓝缎丢失的事已经忘记,每天照例地把当日零售裁下的绸缎衣料随意扔在柜内,看会不会再有丢失的事情发生。
  真相后来大白于一个有风无雨的阴沉的夜晚。那天晚上达志睡下后忽然想起一桩有关生丝购进的事要对儿子交待,于是又穿衣起来。他走出睡屋时猛然发现前院店堂里有影影绰绰的亮光,他一愣之后紧忙轻步走过去。店堂内站着的是孙子昌盛,昌盛正不时划亮火柴,在微弱的光亮映照下挑选着柜内那些单件的绸缎衣料。他隔门缝看见昌盛把两件衣料卷好塞进衣兜后惊得双唇无限地张开:天呵,这小子咋会变成了这样?他闪在一个柱子后,看着昌盛轻手锁闭店堂后又溜出院门向街上走去。杂种!自己偷自己。这可是尚家历史上的奇耻大辱!败家子!八成是去换钱赌博,尚家出了败家子了!
  尚达志悄悄跟在孙子身后,想看看他究竟要把绸缎送到什么地方。无奈天太黑,加上年龄大腿脚也不灵便,没有跟踪多远他便丧失了目标,眼睛里看到的只是被夜风肆意搅动着的黑暗。
  他气冲冲地回家叫醒了儿子立世。睡眼惺忪的立世听父亲说罢事情经过后也大吃一惊:“这个狗东西,啥时候染上的这个恶习?!我去找他!”
  “去哪里找?黑更半夜的,惊动了外人就好?”
  “那你说咋办?”
  “他会回来的,你只需把麻绳给我往梁上搭好!”
  立世没再说话,只是从门后拿出一盘麻绳,把绳子的一头向父亲睡屋的梁上搭去,搭下来的绳头像蛇头一样轻轻摆动。父子俩就在那绳头的摆动中默然对坐,谁也没有心思说话,只侧了耳静听着屋外的脚步声。后来一股夜风踅进来,索性帮他们把灯也吹熄了。
  昌盛回来时已近四更。他显然怕惊动了爹爹和爷爷,双脚如树叶一样地向地上落着。他刚要闪进自己的睡屋时突然听到爷爷说了一声:“你过来!”这话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和怕人,他被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爷爷还没睡?”昌盛不得不向爷爷的睡屋走来,这时他看见油灯被点亮了,看见爹也坐在屋里,他的双脚移动得越发慢了。
  “说,刚才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因为睡不着,就随便到街上走走。”
  “出去时带了啥东西?”
  “啥也没带呀!”
  “到祖宗的牌位前跪下说!”尚达志指了一下祖宗牌位,站起了身子。
  昌盛迟疑了一霎,向那些牌位跪下了双膝。
  “说,对祖宗说你出去时带了啥东西!”
  “没……我真的没带啥出去。”
  “列祖列宗,尚家出了败家子了,达志愧对你们呵!”达志这时一边喃声说着一边也朝牌位跪了下去。片刻之后,他把脸对一直默坐在那儿的立世说:“执行家法吧!”
  昌盛惊骇地去看父亲,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个在半空中晃动的绳头。他看见父亲抓住那个绳头向他走来,阴沉着脸三两下就绑起了他的手腕。“爹,你干什么——”他的惊问声还没有落地,他的双脚便已离地了。“哟——”他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尝受这种可怕的家法。尤芽被他的叫声惊得披衣起床跑过来,见状刚要进屋阻拦,达志威严的眼神把她挡在了门外。
  “说,刚才出去究竟带了啥东西!”
  “我……我……真没……”汗珠开始从昌盛的毛孔里向体外涌着,而针刺一样的疼痛则开始由腕。肘、肩等处向体内汇聚。
  “我们尚家多少代没出败家子了——”
  “我……我说……我带了绸缎衣料出去——”他看着爷爷和父亲那两张冷峻的脸,绝望地闭了眼睛说。
  “出去干啥?”
  “去灯市街47号宋家。”
  “宋家是干啥的?”
  “卖葵花籽的。”
  “去宋家干啥?”
  “把衣料给宋小瑾。”
  “宋小瑾是干啥的?”
  “是宋家的小女儿,也卖葵花籽。”
  “把衣料给她干啥?”
  “想让她高兴!”
  “高兴?”
  “我爱她,懂吗?我爱她!”
  审问的尚达志和默立在那儿的立世、尤芽一齐瞪大了眼睛。
  天呐,我的孙子也已经懂得爱女入了!这么说你是已经长大了?可我还一直把你当孩子看呢!达志急忙抬手示意儿子放下吊孙子的麻绳,当昌盛的双脚刚一落地,他便急忙上前把孙子揽在了怀里。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孙子已长成了一条汉子,瞧这个头和身架!“你为啥不早说?为啥要悄悄地拿绸缎而不明给我和你爹说?”
  “我说了你们能舍得吗?你们把绸缎看得那样金贵——”昌盛的眼泪流出来了。
  “看得金贵不一定就舍不得,这要看是为啥事。我们尚家的丝织祖业要延续下去,自然需要有后人,不娶妻生子哪来的后人?这是大事!爷爷错待了你。你明天去把宋家的那个姑娘叫来,只要人合适,爷爷要亲自送她一匹绸缎!来,立世,扶昌盛去睡。”
  立世无言地走过来,小心地搀扶住儿子,一边用手揉摩着儿子那被吊疼的肩头,一边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那个名叫宋小瑾的姑娘是第二天正午时分被昌盛领进尚家大院的。她在迈过院门上那道高高的枣木门槛时并没有停止嗑葵花籽——她一手拿着一包葵花籽,另一只小手准确地把葵花籽送进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两片红润小巧的嘴唇很快便从葵花籽壳里嗑出了那长条形的仁;尔后噗的一声,葵花籽壳便被她极利索地吐到了地上。“嗬,你们家院子好大!这石头上刻的是啥东西?”她在院中那块刻有“#”形图案的石头前停下脚步,乌亮的双眸好奇地停在那图案上。
  “老辈子人刻的,说不清是啥意思。快走,我爷爷和爹爹等着见你。”
  “急啥子急?让我看看这图案!它有点像——”
  “像啥?”
  “像我爱吃的向日葵,你记得么,把向日葵盘上的籽粒搓下来后,葵盘就有点像这个图案!”小瑾说着把口中的一个葵花籽壳准确地吐在了图案上。
  “胡说吧你,老辈人刻个葵花盘有啥用意?”昌盛笑了,扯了小瑾的胳膊催:“快走!”
  “这是你家老辈人在告诉你们这些后人,办啥事都要顺其自然哩!不要强求——”
  “爷爷,这就是小瑾;小瑾,这是爷爷,这是爹,这是尤婶。”——昌盛一向对尤芽不叫妈而叫婶。
  小瑾这才把目光从那块石头上收回来,望定走近来的达志和立世夫妇,先是说了句“你们好”,接下来就又嗑起了葵花籽,只把新奇的目光在院子里活活泼泼地抡。
  达志像平日审查绸缎质量那样仔细地审视着孙子看上的姑娘。这姑娘貌相上是不错,脸蛋、身个、体形都属于很撩人的那一类,只是身上有一种东西让达志不喜欢,那是一种很难说清的类似散漫、懒散、不忧不虑的东西。尤其是在这种场合还嗑着葵花籽,让达志觉到了不痛快。这样的媳妇日后怎能撑持起尚家的祖业?达志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一旁的昌盛看见爷爷的神色有变,急忙使眼色让小瑾不要再嗑葵花籽,可小瑾根本没看明白,仍是边嗑着葵花籽边问:“尚爷爷,学丝织难吗?”
  “难倒不难,只是你愿意学吗?”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学,我这个人不喜欢者坐在那儿——”
  “那你喜欢干啥?”
  “我呀,喜欢自由自在!”小瑾说完自己先笑了,笑罢,葵花籽便又在小巧的双唇间翻动了。
  达志的脸阴得越来越重。不长眼的东西,怎会看上这样一个不成气的姑娘?他瞥了一眼孙子说:“厂里有事,我得去忙,你们聊吧。”说完,扭身就走了。一直默站在一旁的立世看出了父亲的不快,也说了一句:“昌盛记住留宋姑娘晌午在这儿吃饭,我得去印染车间了。”言毕,扯了尤芽的胳膊也走了。
  “看得出,你爷爷和你爹对我不满意。”小瑾仍然笑嘻嘻地嗑着葵花籽,“我当初已经对你说过,我这个样儿不大适宜于你们这个家庭,可你总是缠我!如今你看明白了吧?你现在该放我走了!”
  “上哪里走?”昌盛闻言急忙抓住小瑾的衣袖,硬把她拉进了自己的住屋,“爷爷和爹爹并没有正式表态,你咋就知道他们不满意?你刚才见他们时也不该总嗑葵花籽,我给你说过,他们喜欢一本正经!”
  “他们喜欢什么我不管,我可是喜欢自由自在。让开路,我要回家了!”
  “别走,咱们再商量商量咋样才能让他们满——”
  “我不想商量,你让不让开?”
  “不让!”
  “那我可要采取措施了!”噗!一个葵花籽壳准确地从小瑾口中飞出,粘到了昌盛脸上。小瑾见状,先自咯咯咯笑弯了腰。
  “给我擦掉!”昌盛假装生气地把脸伸过去,“嘴唇吐的还用嘴唇来擦!”
  “不擦!”
  昌盛猛地伸手掐住了小瑾的腰并把她高高举起:“不擦我就把你扔到墙角去!”
  “好,好,我擦。”小瑾嬉笑着只好把嘴唇凑近昌盛的脸,昌盛趁这机会,一下子把自己的嘴朝小瑾的双唇压了上去。
  “哎哟,你慢点……我嘴里还有一截葵花仁哩……你这个家伙……你吸得我……好……疼……呀……”
  昌盛的晚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一直在爷爷的嘴上晃,他知道关于他和小瑾的事爷爷很快就要做出判决。当他听见爷爷用咳嗽来清嗓子的时候他真想赶紧钻进爷爷的口中把那个决定看个明白。
  “这个姓宋的姑娘模样倒是不错,只是她那副脾性怕不适宜咱这样的人家。见了生人还嗑着葵花籽,一身的不稳重相,日后很难立住家;再说,她又不爱丝织这个行当,咱尚家是干啥的?她将来就是内当家了,内当家不喜欢丝织,那咱的‘霸王绸’啥时能织出来?所以我看这桩事就做罢吧!昌盛今黑里再拿一件缎子衣料过去,给人家说明白算了!我和你爹过后再瞅着给你说个合适的姑娘。娶媳妇可不能只看面相,立世你说是吗?”达志把眼睛望向儿子。
  “我听爹的。”立世看了一眼昌盛,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昌盛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过院门的。他向灯市街小瑾家走时自然没带什么缎子衣料,他身上带的只是对爷爷的一腔怨气:你只见了一面就知道人家不会过日子?你就这样轻易地把我们拆了?你知道我当初为了和小瑾好上费了多少力气?你晓得小瑾身上还有多少长处吗?拆了,你就这样把我们拆了?再说一个姑娘?那样容易?……
  小瑾依旧是嗑着葵花籽来开门的。她一看见昌盛的脸就明白了:“是你爷爷不同意吧?”她把一个葵花籽壳使劲吐到远处的地上,“那你就走呗,还来俺家干啥?”
  “我……实在……”
  “回去吧,让你爷爷再给你找一个!再说,俺们这个卖葵花籽的人家也配不上你们织绸缎的!”
  “不是……求你……”
  “少啰嗦!”小瑾嗵一下关上了门。
  昌盛双手抱头慢腾腾地往回走,脚下的石板路突然间变得如烂泥一样稀软,他深一脚浅一脚迈着步子。完了,一切都完了!爷爷,你做的好事呀!“等等!”背后蓦地传来小瑾的一声喊。昌盛转身时看见,小瑾又打开了门,正急步向他的身边走。
  “你是真愿和我在一起么?”星光下可见小瑾的眼睛瞪得很大。
  “当然……”
  “既然这样你就跟我走!”小瑾猛地抓住了昌盛的手,他立时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去哪儿?”
  “妇联会。如今的婚姻是不准外人干涉的!妇联一定支持我们!”
  “可我爷爷不是外人呐。”
  “他对于我们两个就是外人,这件事只应该由我们两个来定,我问过别人的!”
  “可——”
  “你愿不愿跟我走?”
  昌盛的眼前晃过爷爷威严的面孔,去找妇联会不等于告爷爷的状吗?爷爷和爹知道了会怎么想?
  “不走拉倒,你对我根本就不是真心!”小瑾摔开他的手又气冲冲往回走。
  “小瑾,我去!”昌盛抬起头喊。
  “你想好了,可别后悔!”
  “如果妇联会支持咱们,你日后到了俺家,一定要学会织绸!”
  “为啥?”
  “丝织是俺尚家的祖业,织出‘霸王绸’是俺尚家人的目标,你作为长孙媳妇,不会织绸咋着能行?”
  “噗”——小瑾又一次把一个葵花籽壳准确地吐到了昌盛的脸上:“八字还没一撇哩,谁是你的媳妇?”……
  尚达志是在指挥工人把新买的六台织机往车间抬时看见甸珍走进自家院门的。他在一愣之后立刻猜测专员夫人来尚家的目的:是来要绸缎的吧?自古以来当官的夫人就爱穿免费绸缎,看来她也如此。也罢,就送她两匹,看在承银扶持我尚吉利发展的份上,我白送给你!
  他把甸珍迎进屋里,刚要开口问她愿要哪种花色的绸缎,不防对方先已说道:“尚老板,我今儿来是想以妇联主任的身份和你谈一个问题!”
  “哦?”达志一愣:谈问题?
  “我们听说你的孙子尚昌盛在和灯市街的宋小瑾谈恋爱,并有结婚的打算,而你不太同意,想要拆散他们?”
  阴云从达志的眉梢涌起并渐渐向整个面孔蔓延:你男人的官再大,也不能来管我的家务事呀!我要找什么样的孙媳妇用得着你来插嘴?“是有这么回事,那姑娘不太适宜做我们尚家的媳妇!”
  “适不适宜不应该由你来决定,该由昌盛和小瑾决定,只要他俩相爱,别人就无权拆散他们!”
  “我是尚昌盛的爷爷!”他加重了语气,同时把目光直盯住甸珍那一身中山服,“历朝历代,当爷爷的都可以——”
  “但是今天不行!即使你是昌盛的爹爹你也不能干预!”甸珍盯视着自己的婆婆想要再嫁的这个老人,她想看出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自己的婆婆。
  “如果我要坚持呢?”达志来了气。
  “我们会依法对你处置!”甸珍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层冷厉,“也会依法保护他们!”
  一股凉气在喉头那几盘旋不去。甸珍的强硬令达志再一次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专员夫人兼妇联会主任。忍,这是父亲的遗嘱。不能顶撞她,弄不好会把事情办糟,也许她会支持昌盛从家里搬出去,万不可把事情弄大!
  “想要我同意这门亲事,宋小瑾姑娘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你说说看!”甸珍看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办什么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第一,要喜欢丝织这个行当,日后进门就要用心学习织绸织缎并当一名好织工;第二,要守尚家的俭朴之规,不要整日穿得花花绿绿只知买零嘴吃;第三,要稳重,不能整日嗑着葵花籽嘻嘻防哈,不像过日子的人!”
  “这三条嘛,也都还在理,我想宋小瑾是会答应的。”甸珍缓和了语气。
  “口头答应了不行,得让她给我写个字据!”达志又提出了要求。倘若那姑娘真能答应这三条并立下了字据,就让她来吧!那姑娘的模样不错,只要下劲让她改掉身上的毛病,也许会是一个好孙媳妇的!昌盛,你个小东西,你竟敢让她跑到妇联会去找专员夫人,把我们家的事捅到官府里去?!……
  三天后的傍晚时分,昌盛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走到达志面前,把一个纸片塞到了爷爷手里。达志就着暮色看见,纸片上是两行单薄的小字:爷爷,我会当一个好织工,会守俭朴家规,也不再嗑葵花籽了。小瑾。
  “唉,就这样吧。”达志叹口气,“过几天先摆一桌定亲酒,过门的事晚点再同她父母商议。”
  “谢谢爷爷。”昌盛高兴地鞠了一躬,转身就往车间里跑了。
  你娃子高兴吧!倘若这小瑾改不掉身上的毛病,只是因为看上了咱尚家这份家业才屈从这三个条件,日后有你流的眼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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