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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转瞬一阵秋风秋雨,炎热的夏天已经成了人们记忆上淡淡的影子。这样的天气是很容易引起人心头的悲感的,尤其是素来多愁善感新近又加上一层身世凄凉的隐痛的孙婉仙,差不多天天都在眼泪中过日子。她现在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靠着叶露玲的帮助,她在僻静的大西路上分租了人家一间前楼面,又趁魏虚仁出外办事的时候,悄悄把从前的屋子向房东退了租,屋里租来的亻家俱也叫木器公司的人挑了去,只留下那年轻的佣妇,和她带着屋里的箱笼物件回到新居来,另买了几件简单而又便宜的亻家俱,平平稳稳的生活着。魏虚仁似乎已经把她忘怀,或许他是探不出她的踪迹,始终没有来找过她,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她在家里也整天都闲着,重新到学校里去已丧失了这种兴趣,谋事作又一时没有机会,她除了终日流着愧悔的眼泪以外,就只担心着她肚里的一块肉。
  这担心,也有一些由来的。原来她上次去回头房屋的时候,却在房里得到一封信。这是她父亲写来的,这可怜的老年人,还不知道她的生活里已经起了这样的大变化,他只责备她和她妹妹怎么这多久还不写信回去,也不问家里要钱用,到底近来生活得怎样?并且说要是再不写信回去,他将要亲自到上海来找她们了。为了恐她父亲真的跑了来,许多隐瞒着的情节都不免要败露,也为了想继续得到家庭的接济,好把存在银行里的钱留作将来的用途,她不得不和她父亲写信。信上充满了欺骗的话,说她和她妹妹都生活得很好,请他不要挂念,又说她们在学校里都已升上了一级,不日就要开学,要他赶快寄一二百元钱来。只有一句话是真的,那便是说她已经搬了家。许是因为心绪不宁的缘故,他虽竭力装起了欢乐写信,却总写得不大自然,尤其掩饰不了欺骗的痕迹,所以也就打消不掉她父亲想来沪的决心。这天她又接到她父亲一封信,说他已经摒挡一切,动身来沪,她们所需要的钱,由他亲自带来给她。这就使她深深沉入忧郁里面去了。
  “怎么办呢!”孙婉仙坐在椅上,看着手里的信纸,心头的小鹿一阵阵撞个不住。她悬想着她父亲来沪后的光景,就隐约好像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厉声斥责她无耻。她的眼前一阵发黑,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她的肚子。肚子是又隆起几分了,突然,那里面静伏着的胎儿向上一动。使她全身都本能地跳了一下。她止不住又羞又恨,便批下信纸。咬紧牙关,用力把拳头在肚子上压着,想把里面的胎儿压落下来。
  可是,这举动,只招来一阵剧烈的痛苦,一些效果都没有。
  “唉!这孽障!”孙婉仙不禁叹息了,偶然一抬头,却见那佣妇正笑盈盈的站在她面前,用神秘的眼光望着她。
  “奶奶,怎么样,肚子里有什么难过吗?”
  孙婉仙脸上一红,眼泪忍不住索落落的滚将下来。她现在和那佣妇很要好,因为在她孤独的日子里,能够慰藉她的只有那佣妇一个。那佣妇帮了她多时,似乎也很明了她的身世,每当她悲伤的时候,常常会说出一些话来向她排解,而这些排解的话又句句都能打进她心坎里去。所以她这时虽因被她窥破了秘密而羞愧伤心,但也不禁发生了一线希望。她想:倘若把这里面的情节告诉了她,或者她能想一个法子代她分优的。于是,她便勉强忍着羞耻,哽咽地说:
  “事到如今,我也瞒你不得了。也许你早就看出了吧,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孽障哩!”
  那佣妇显然已经知情,但她却忍着笑,故意装做惊讶的样子说:
  “真的吗?我还没有恭喜奶奶!”
  “什么恭喜不恭喜!”孙婉仙恨恨的咬着牙齿说:“我吃了人家这样大的亏,你还有心肠调笑我?”
  “到底是怎么一会事?”那佣妇这时才真有些惊讶了,她始终以为孙婉仙和魏虚仁间不过夫妻争吵,不久便会和好如初的,并不知道她是受了他的欺骗,他们间并没有经过结婚这一重手续。所以在孙婉仙开始搬家的时候,她还觉得她这举动太过分了些。
  孙婉仙看那佣妇的神气,知道她对她和魏虚仁的关系还很茫然,便叹了一口气,把她和魏虚仁结识一直到被他抛弃的全部情形都告诉了她。那佣妇听说他们还没结婚,不禁有些骇然,便用埋怨的口吻对孙婉仙说:
  “我的奶奶,你也太糊涂了!怎么没有结婚就住在一块儿呢?这不是存心叫自己吃亏吗?换了我,一定不那么办的。”
  “你那里知道,这也是身不由己呀!总怪我自己见识太差,他欺骗的手段又太厉害了些。”孙婉仙想起从前在春风旅舍那一夜的光景,她的脸不禁又红了起来。
  “现在奶奶打算怎么办呢?少爷可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什么少爷!他把我害得这样苦,我早就和他思断义绝了。他要是还敢找到这里来,我一定跟他拼个死活。”孙婉仙切齿地说。
  “不过奶奶肚里……”那佣妇似乎觉得有些碍口,连忙停住,不再说下去了。
  这话虽只说了半句,但恰像铁锤一样,打进孙婉仙焦急如火的心上,启发了她求助的意识。她连忙招手叫那佣妇过来,凄然的向她说:
  “我正在为这件事担心着。现在老太爷快要来了,他是个古板人,要是给他知道我还没和人结婚肚里就已有了胎,一定要气个半死,说不定会把我弄死的。你可能想个法子,在他没来以前,帮我把肚里那个孽障弄掉吗?”
  那佣妇踌躇了一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嘻嘻的说道:
  “法子倒有的,只怕奶奶有些吃不消。”
  “什么法子,赶快告诉我。只要当真能够把那孽障弄掉,不论什么痛苦我都忍得下。”孙婉仙急急地说。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有一个姑婆,她是专替人家收生的,家里有一种催生药,不论月长月短,吃下了去,都会连根打下来。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姊,在外面有些不清不白,把肚子弄大了,来请我姑婆打胎,吃了那催生药,总是十拿九稳的打落,而且大人都平平安安的,一些事都没有,顶多只要躺在床上养两三天,就跟平常一样了。我看奶奶现在顶好也这样办,只要把肚里的东西打下来抛掉了,就是老太爷跑来,也可以推说生病,用不着怕他什么。”
  “这样办很好,你赶快去请你姑婆来。”孙婉仙仿佛得救了似的,站起来,脸上闪着光说。
  “不过……”那佣妇忽然有些迟疑了,直到接着了孙婉仙催问的眼光,才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姑婆曾说过,替人家打胎是罪过的,并且那催生药的药本也很贵,要有一百元钱才肯动手,不知道奶奶可出得起这么大的数目吗?”
  “不要管我出得起出不起,你只管去请她来好了。”孙婉仙不耐地说。
  那佣妇这才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孙婉仙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同时却又担心到一件事。倘若她父亲向她问起孙婉霞来,又用什么话哄骗他呢?这个谎是很不容易圆的,不过这时也只好暂时搁在一旁,先把肚子里的胎解决了再说。好在这事情还可以随机应变,不比隆起的肚子随时都有败露的可能。她又悬想到把胎打落以后的情形,要是叶常青能够爱上她,那她可说求仁得仁,最美满幸福不过了。虽然叶露玲的神气显然有些厌弃她,不愿和她往来,她也因此不敢常到她那边去,不过只要彼此有心,怕什么阻碍,她难道不能放大了胆,到他银行里去找他吗?说不定她将来还可以藉着叶常青的力量,给魏虚仁一番小小的惩创呢。这样想着,她愈加觉着把肚里的经种打落,是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事了。
  她眼巴巴的期望着佣妇回来,这时候的一分钟,在她就像一年一样。约摸过了半个钟头,那佣妇回来了,背后跟着个紫酱色脸满面皱纹的老太婆,一双小眼珠骨碌碌的在眼眶里转动着,仿佛要看进入心坎去似的。孙婉仙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佣妇的姑婆,便红着脸,请她在一旁坐下。那老太婆却并不理会她的话,很冒失的闯到她面前,隔着衣服在她肚子上探了一下,有经验地点点头。孙婉仙倒被她这卤莽的举动羞得心口卜卜的跳个不住,她正低着头,没做理会处,那老太婆却很快的伸手到怀里去,掏出一个小小的花布包,打开来,检了支药草在手,笑嘻嘻的向她说:
  “现在先把这东西来试一试,看有没有用。”
  “怎么试法?”孙婉仙战兢兢地问,她感觉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来了。
  那老太婆在孙婉仙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羞得孙婉仙把手掩着面,好半晌放不下来,但事到其间,为本身幸福和前途光明起见,也就顾不得羞耻了。她只好躺到床上去,迷迷糊糊的听凭那老太婆摆布。在她眼前恍惚现出了她和魏虚仁在春风旅舍里的情景,一会儿那女的又好像不是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魏虚仁正搂着这不相识的女人翩翩起舞。忽然,一阵澈骨的痛楚传遍了她全神经,她不禁昏昏沉沉的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猛的睁开了眼,觉得身上的痛楚已减轻到一些都没有,以为肚里的胎已经被打落了,不禁喜欢得一翻身坐将起来。不料眼面前一切还都依然,那老太婆正很失望的把手里的药草抛掷到地上去说:
  “没有用!非得吃催生药不可。”
  孙婉仙心一跳,她正待问吃了这催生药会不会有什么痛苦,那老太婆已把花布包里的一小瓶黄色的药末,倒在桌上的玻璃杯里,用开水调和了,送到她面前来。孙婉仙只好勉强喝了下去,心里却惴惴然的,不知这药性是否厉害。那老太婆见她已把药喝下,便扬扬得意的向她表着药的功效说:
  “我的药非常灵验,这一喝下去,不到晚上,胎儿一定可以下来了。”
  “下来时痛不痛?”孙婉仙忍不住问了,这是她急于想明了的问题。
  “痛是总有一些痛的,不过也不怎样厉害,只要熬一熬就好了。现在请奶奶把这次催生的钱给我吧。”
  “怎么就要钱了?钱还在银行里,请你等明天胎儿下地后再来拿吧。”
  那老太婆起初不肯答应,说这里面的干系是很大的,她不能替人家白担心;直到佣妇做好做歹的劝了她一会,她才咕哝着走了。孙婉仙觉得身上很疲倦,并且听那老太婆说胎儿下来时要有一些痛楚,不知到底痛楚到什么地步,想静养一下,养成忍痛的能力。便叫那佣妇关上了门,仍旧像方才一样,在床上躺将下来。
  时间一刻刻的过去,孙婉仙提心吊胆的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身体内部的变化。她只希望那痛楚快一些来,快一些去,胎儿赶快打落,这一幕剧赶快告终,可是事实却好像和她作对似的,一些影响都没有。直到天黑了下来,她朦朦胧胧想睡去的时候,那痛楚却来了。起先正如了老太婆所说,并不怎么厉害,但渐渐的越痛越剧烈,好像有两只手在里面把她的肚肠用力绞着,痛得她忍不住直嗥了起来。
  “啊!啊!要命呀!痛死我了!”孙婉仙把两手紧握着床柱,弯下腰,嘶声啼叫着,黄豆大的汗珠从她额上直泌出来。她这时才懊悔不该冒冒失失的把那催生药喝下去,早知道要受到这样难以忍受的痛楚,她倒宁愿在她父亲面前出乖露丑了。
  这当儿,下面开始发出一阵惊诧声,同居的人都在向楼上问着“什么事?”有许多人并且跑上楼来探望。孙婉仙虽然痛得要命,但她的神智却还清楚,知道这桩事要是一经被旁人发觉,那她的丑名一定到处传播,以后再也莫想在这社会上做人了,连忙把声音噤住,又示意叫那佣妇去把关着的门上了锁,这才喘息着,一递一声发着窒息似的呻吟。
  这样过了约有十分钟,又是一阵剧烈的阵痛,使孙婉仙几乎昏厥过去。她紧握着拳,浑身上下冷汗直淋。这一阵阵痛过后,肚子里却有些松动了。她忽然感觉要如厕,不过这时她已痛得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只好叫那佣妇扶着她,坐上马桶去。不多一会儿,桶里发出了“咚”的一响,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下崩泻,四肢百脉一齐收缩了起来,眼面前一阵阵金星乱迸,不禁软瘫在那佣妇怀里了。
  那佣妇却惊喜地向她叫着:
  “好了!奶奶,已经下来了,现在不要紧了!”
  孙婉仙心上也不禁为之一喜,便昏昏沉沉的由那佣妇代她拭净了下身,扶上床去躺下。可是,不知怎么的,胎儿已经下来,肚子里却还一阵阵的绞痛着。她不禁有些惊慌起来,便有气没力的问那佣妇道:
  “怎么现在肚子里还在痛着呢?”
  “不要紧!大概是药力还没有散,到明天一定可以复原了。”那佣妇轻描淡写的说。
  孙婉仙觉得这话很有理。本来,她所担心的就是肚里那胎儿。现在胎儿已被打落下来,一天大事都已烟消云散,痛痛又有什么要紧呢?并且这痛楚,要是到明天还不止,她难道不能请叶露玲代她找一家医院治疗吗?这样盘算着,她的心渐渐宁贴了,便安安静静的听凭这痛楚继续不断的磨难着她。
   

  这痛楚,竟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有停止的趋势。
  孙婉仙痛得一夜不曾好好合眼,她全身的气力仿佛都在这一夜里消失了。好容易捱到天亮,痛势稍稍减轻了些,她勉强挣扎着想坐起来,不料头重得宛似泰山一样,眼里更像有千万支绣花针在刺,只好仍旧颓然的倒卧下去,呻吟着喊那佣妇。
  “喂!快过来!我昨夜痛了一夜,直到现在还在痛,再这样痛下去,恐怕我这条命要保不住了!”
  那佣妇也慌了手脚,只好一壁安慰着孙婉仙,一壁出门去找她姑婆。孙婉仙躺在床上,眠望着帐顶,肚里仍旧一阵阵的在作痛。她现在已不敢再幻想未来美好的梦境了,她只担心着死的恐怖会不会袭击到她身上来,这是她一想起就要感觉颤栗的,她还是那样年青,生命的途程还没有走到一半,能舍得就死吗?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她还得生活下去,还得享一享下半世的幸福。然而死的威胁确实降临她身上了,这可怎么办呢?她只能盼望着那或许会挽回她生命来的救星。
  可是,救星来了,她所得到的依然是失望。那老太婆一看她那模样,脸上就现出了慌张的神气,口里敷衍地连声说着:“不要紧!”一壁却加紧向她催索起钱来。孙婉仙看她的神色不对,愈加感到生命的危险,便一口咬定非等身体复原后不能付钱,同时又叫佣妇到愚园路去请叶露玲。
  那老太婆见孙婉仙要去请人,口气不禁软了下来,也不再逼着要钱了,推说她下午再来看她,并且要为她带一种止痛的药来,便急急忙忙的走了开去。临走的时候,又对佣妇附耳说了几句话,说得佣妇的神色也有些慌张起来,随即她们便一同出外去了。
  孙婉仙虽觉得她们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有些不对,但肚里的痛楚却使她没有气力去根究她们。她只暗暗的求天保佑,不要这么快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在这一刻里,她对生命的留恋比不论什么时候都厉害。然则天却不肯援助她,她刚伸手去揉肚子,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痛得她昏绝过去了。
  到后还是一个热情的声音唤醒了她,她睁开眼来,便看见叶露玲站在她床前。
  “啊!露玲姊。”孙婉仙只叫得这一声,眼泪忍不住像泉水一样的喷涌出来。
  “到底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叶露玲看着孙婉仙那萎顿的样子,不禁吃惊地问了。她虽然非常厌恶孙婉仙,但这时她的心头却充满了怜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孙婉仙的过失,而是不良的社会害了她。
  孙婉仙红着脸,嗫嚅地说不出话来。她将要怎样对叶露玲说才好呢?平常她和叶露玲相对时,总觉她眼里含有一种轻视的成分,要是把这桩可耻的不道德的事老实告诉了她,不是更要引起她的轻视吗?虽然肚子里痛得一刻都忍受不住,可是受人轻视的痛苦,比肉体上的痛苦还厉害过万倍呀!
  叶露玲见孙婉仙始终不开口,也有几分猜测到了,不忍使她过分为难,便凑在她身旁轻轻地说:
  “不要瞒我,我都知道了。是不是为了肚子里的东西?”
  孙婉仙不知道叶露玲在她来投奔她的当天就已窥破了她的秘密,还以为是那佣妇告诉了她,她的心反安定了。再看叶露玲的神色,毫没有轻视她的表示,更暗暗起了一种感激的情绪。便勉强忍着羞耻说:
  “露玲姊,你既然已经知道,也不用着我多说了。我真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要受这样厉害的痛苦!”
  叶露玲见孙婉仙说话时不住用手揉着肚子,才恍然她已把肚里的胎打掉了,不禁暗暗有些吃惊,忙不迭的问道:
  “什么痛苦?你难道已经把肚里的东西打掉了吗?”
  “正是呀!露玲姊还不知道吗?可怜我已经痛了一夜了,一直到现在痛还没停,恐怕我这条性命说不定要断送在这上面!”
  “你怎么不先和我商量?这是什么事,岂是轻易动得的?”叶露玲言下颇有埋怨孙婉仙的意思。
  孙婉仙不便说她不好意思来找她,并且常常表现在她脸上的厌恶的容色也使她不敢和她亲近,她只好默默地流着泪。
  叶露玲觉得孙婉仙这人又可恨又可怜。她现在已不再记忆过去的事了。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一个被万恶社会作践了的可怜人;而她,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是有援助这可怜人的义务的。她继续向孙婉仙问道:
  “是谁帮你把防打掉的呢?”
  孙钻仙正要开口,突然扭着眉,全身都起了一阵痉挛,好像痛苦到极端的样子。半晌,才慢慢的平复过来,但似乎还没气力说话,只哼对着把手向那佣妇指了一指,意思是要叶露玲去问她。那佣妇虽站在旁边,却没有听清她们谈些什么,这时见孙婉仙把手指她,误会她是把所有过失都推在她身上了,连忙上前分辨道:
  “奶奶,这可怪不着我,全是你自己的意思要打胎,我才敢去请我姑婆来的。”
  叶露玲不去理她,她只关切地向孙婉仙说:
  “痛到现在还不停,只怕很有些危险!我看非到医院里去不可了。我有一家相熟的医院,开设在爱文义路,名叫惠生病院,里面的产科设备很好,一定有法子使你止痛的。我现在就送你去看好吗?”
  孙婉仙含着两包眼泪,感激地点点头。叶露玲便叫那佣妇去喊出差汽车。车来了,又亲自扶孙婉仙上车去。孙婉仙从没有见过叶露玲对她这样殷勤,不禁反有些疑心自己过去的怀疑她是神经过敏了。她紧靠在叶露玲身旁坐着,从叶露玲身上传来的体温,使她挥忘了肚里的痛楚。忽然,她想起一件事来,忙向叶露玲说道:
  “露玲姊,这次到医院里去,你不要对医生说我肚痛的原因是为了打胎,最好说是流产。”
  叶露玲暗笑孙婉仙到了这地步还不忘记要面子,心头厌恶她的情绪又渐渐的起来了,忍不住冷冷的说:
  “我是决计不会说出来的,不过那边的医生都是产科专家,只怕一诊察,就要给他们看破了。”
  “那么还是换一家吧!”孙婉仙着急地说。
  “换一家?换到哪里去?别的医院我都不认识,并且手段也都没有这一家高强。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能够由得你随便吗?”
  孙婉仙本来还想托叶露玲代她在医院里改一个名字,并把她和魏虚仁的关系瞒掉,但见到她脸上已有了不高兴的神气,便又吓得把话咽住了。车子也就在这时开到了惠生医院门前。
  叶露玲仍旧扶着孙婉仙下了车,徐徐走向挂号室去。挂号室里坐着一个女护士模样的人,她似乎和叶露玲熟识,一见面,便笑嘻嘻的说:
  “密司叶,多时不来玩了,今天是什么好风吹来?这位可是贵友吧?”
  “是的,郭小妹,她新近因为操劳过度,闪动胎气,昨晚上流产了,一直到现在肚子里还在作痛,所以我特地伴她到这里来。想请你们院长诊一诊,看有无危险。现在,请郭小姊代她拔一个特别号,再找一间清爽的病房给她居住。”
  郭小姊答应着,问清了孙婉仙的姓名,记了下来。随手从案头拔了一支号签,叫另一个女护上过来代替了她的职务,便和叶露玲一同扶掖着孙婉仙,走进里面去,拣了一间宽敞明朗的头等病房,把她安置好了,这才回身去请院长。
  孙婉仙暗暗佩服叶露玲手腕干练,作事大方,觉得银行家的女儿到底和寻常人不同。不过同时她又不免担心这次住院的费用太大了。谁知道这头等病房要多少钱一天,她的病又要住几天才会好呢?何况打胎的老太婆那里还欠着一百元钱。恐怕这一场病好下来,她所有的积蓄也要馨去半数了。这使她不禁于肚痛以外,更感到有些心痛。
  这当儿,郭小姊已伴着院长进房来了。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精神饱满的中年人,穿着藏青色哗叽西装,身上带一种药水味。他一进来,便笑嘻嘻的向叶露玲点头。叶露玲也带笑迎上去,把孙婉仙的病情向他说了一遍,又说了几句费心治疗的话,那院长啧啧地道:
  “密司叶!太客气了,贵友的病,我们还有不尽心治疗的吗?只怕我们手术生疏,未必能治得好。”
  一壁说,一壁他便叫郭小姊扶孙婉仙到诊疗室去。叶露玲本来想跟了去的,但一来恐孙婉仙难为情,二来也有些不愿见孙婉仙不洁净的身体,便独自留在房里,等候消息。
  十分钟后,院长忽然一个人悄悄的进来了。他带着副严重的面色,走近叶露玲身边,轻轻的说:
  “密司叶,请你不要瞒我,贵友的病是怎样生起来的?我方才细心诊察的结果,断定这决不是瞒了流产的缘故,而是为了打胎。”
  叶露玲知道瞒不住了,只好把孙婉仙瞒着她打胎的情形,老老实实的告诉了院长。最后又说:
  “我这位朋友是个要面子的人,她也是一时糊涂,铸下了大错,现在懊悔莫及,很怕这桩事一经宣扬开去,要弄得人格破产,名誉扫地,在社会上立脚不住。所以,我看院长最好还是就病治病,不必管到其他吧。”
  “不过这是犯法的事,贵友虽然爱惜名誉,那两个教唆和帮助打胎的人,一定要依法惩办一下,不然她们以后更要大胆,受她们害的妇女也一定更多了。为整个社会的安宁起见,密司叶最好不要姑息她们,赶快去报告捕房的好。”
  “院长的话也说得不错,可是这样一来,敝友的名誉就保不住了。我想,他们也是些没智识的人,不懂法律,干下了犯法的事还不知道,怪可怜的,犯不着和她们计较。只要将来由我出面训诫她们一顿,不许她们再干这种营生就是了。”
  院长的脸色显然有些不赞成,但他也拗不过叶露玲,只好叹息了一声,随即便正色地说:
  “密司叶既然不愿意惩办她们,也只好由你。不过贵友的病实在非常危险!她的身体本来软弱,吃下去的催生药性质又很猛烈,胎虽然给打了下来,身体内部却摧残不堪,所以肚子一直在作痛。刚才在诊疗室里,又下了一次血,数量很多,一时还无法把它止住。要是再发炎,那就只好预备后事了。”
  “有这样的厉害吗?”叶露玲不禁恻然了。她虽然很鄙薄孙婉仙的为人,但总觉她所受的惩罚太惨了些。
  这时,郭小姊和另一位女护士把孙婉仙抬进来了。孙婉仙的脸白得和纸一样,两个眼眶深深凹陷了进去,迥不似方才和叶露玲同出来时的光景。她刚从帆布抬架上移到床上去,下身就又泪泪地下了一滩血,雪白的被单都给染成殷红色了。叶露玲连忙把两手掩着脸,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可是她的耳鼓里却敏感地听得孙婉仙在叫她,只好勉强硬着心,回到她身边来。孙婉仙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枯瘦的手,握住了叶露玲的手臂,有气没力的断断续续说:
  “露玲姊,我现在托……你一件事。我的病不知……哪一天才会好,请你到我那边去,把锁在桌上……抽斗里的银行存折取出来,代我放好。钥匙……在枕头底下。还有,我父亲来时,请你瞒……着他,千万不要告诉他……我肚里有胎的事。”
  叶露玲见孙婉仙的样子已经去死不远了,对于生却还这样执着,不禁一阵伤心,眼泪很快的落下了两颗。她再也不忍在这里留下去了,便安慰了孙婉仙几句,又托院长尽力治疗,逃出似的走出病院门来。
   

  门外面,刚坐来的出差汽车还停在那里,叶露玲猛记起她还没有回头它。但这时她也不想回头它了,便坐上车,吩咐车夫把车开到愚园路去。
  车轮很快的在路上转动着,外面依然是明朗的世界,热闹的人群,一切都和从前没有两样,但叶露玲却已丧失了生的兴趣,她的眼前始终闪现着孙婉仙躺在血泊里断续地说话的惨象,而深深感到这专门制造罪恶的社会的可恨。她机械地听凭车子把她送到门前,付清了车价,走进门里去。门里汽车还没有开出,她父亲的起居室里仍旧有一缕缕的雪茄烟飘出来,这倒很有些出于她意外,她不禁跑过去探望了。
  叶常青正在他起居室里批阅文件,看见她女儿进来,便放下笔,慈爱地笑着向她说:
  “露玲,你刚从孙婉仙那里来吗?她有什么事,这么早就来叫你。”
  “啊!真惨!”叶露玲忍不住失声叫出来了,随即便把孙婉仙瞒着人打胎,和她现在在病院里濒危的情形,告诉了叶常青,听得叶常青的心冷下来半截。他本来私自蓄着一个念头,想把孙婉仙收作下陈,实行人弃我取的计划的,这时却被这意外的变故把他的一团热心打得烟消火灭了,他叹息地说:
  “可怜!可怜!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叶露玲想起她父亲平素的行为,觉得他并不是真心可怜孙婉仙,而是惋惜他自己失去了个追求的对象。谁知道,他自己不也就是个罪恶的制造者呢!她现在不但憎恨这万恶的社会,甚至不自禁的有些憎恨起她父亲来。她愤愤的在桌上捶了一拳说:
  “都市越文明,罪恶也越多。这样的生活,我真一刻也过不下去了!倘若我有力量的话,我一定要毁灭尽这世上所有丑恶的人类。”
  叶常青却并不理会她,他万灵的脑子里这时的念头正如风一样的飘忽。他从孙婉仙身上,很快的联想到同一占据他心头位置的钱柏良的女儿蕴芳,又从蕴芳身上,联想到钱柏良也在做公债,觉得很可以利用他一下。虽然估量他未必会大做,不过至少也可藉着他挽回一部分人心,要是存心使他做冤桶,示意叫他去做和自己的路子完全相反的空头,再在市场里放送一些稳定人心的好消息,不到交割期就第一个叫他去“补空”,一定有许多人跟着他“买回”,这样,自己这多头就稳稳可以获利了。他愈想愈得意,恨不得立刻就跑到钱柏良那里去,叫他来钻他的圈套。同时,他也很想去看看纱厂的营业近来有无起色。于是,便把桌上的文件收入公事包里,提着立起身来。一回头,却见叶露玲依旧带着余怒立在桌旁,不禁失笑了。连忙安慰她道:
  “露玲,这是别人的事,你也用不着多放在心上,只要你自己的生活满意就是了。”
  “满意?那来的满意?我现在才知道,当许多人都还生活在苦难中的时候,我个人绝对不能得到满意的生活!”
  叶常青知道他女儿脑筋的构造和他不同,有时思想会激烈到极点,然而也不过是孩子气的充分暴露面已。这时候,最好的对付方法还是不要理她。所以,他便不再说话,很快的坐进有保镖夹护的自备汽车,叫车夫开向杨树浦去。
  车子在阜盛纱厂门前停了下来,叶常青挟着公事包,昂然的走将进去。厂里高级的办事人员差不多都认识他,见他进来,一齐很恭敬的起身招呼。叶常青随意点了几个头,便走向经理室去。刚走到门前,就听得钱柏良那苍老的声音,在里面对一个人说:
  “厂里货搁得这么多,可怎么办呢?目前我们决不能再出货了。可是不出货,又用什么话来搪塞叶常青?”
  叶常青连忙缩住脚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和钱柏良谈话的一个年青人,已在向他打招呼了。叶常青认识他是钱柏良的心腹易志渔,再看钱柏良时,正慌慌张张的把手里的账簿向桌上抽斗里乱塞,一壁满面陪笑的没口子嚷着“失迎!”叶常青更不怠慢,大踏步跨进室去,一把夺过钱柏良手里的账簿来看。他的头脑是在数目字中间翻滚惯了的,只略略把那张帐簿阅了两三页,就看出了整个纱厂前途的危机,忍不住勃然变色的质问钱柏良道:
  “钱柏翁到底是什么居心?厂里货销不出,却把我瞒得铁桶似的,仍旧日夜两班开工,难道嫌我手里流通的资金太多,要一齐把来变做搁着不动的货物吗?”
  “这个,兄弟那里敢!”钱柏良吓得脸如土色:“兄弟本来早就想报告叶常翁的,不过一来恐叶常翁要怪兄弟经营不得法,二来还希望交秋营业或者会有转机,所以一直没有报告。不料营业始终没有起色,厂里的货越搁越多,眼见得一时不会有景气的时候了,正在这里思量着想来报告叶常翁,恰好叶常翁已经先光临到厂里来。”
  叶常青明知钱柏良是在那里撒谎,但他也不愿揭破他,他只摇摇头说:
  “想不到纱布的销路会这样坏,现在只好停工了,我也不愿再续办下去,从下一个月起,仍旧请钱柏翁自己经营吧。”
  钱柏良浑身都哆嗦了一下,看着叶常青脸上严峻的样子,知道他已下了决心,便也故意装出冷淡的神气说:
  “叶常翁既然不愿意再办,兄弟更没有这个力量办下去,只好听凭它停工了。不过停工后,工人们说不定又要闹什么风潮,兄弟才力薄弱,只恐不能应付,还得请叶常翁斟酌。”
  叶常青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经历的事故也不少了,钱柏良这一些小小的机诈那里看在他眼里。他暗恨从前竟没有看出钱柏良会是这样惫赖的人,不过他也不愿意和他破脸,因为他还得利用他。他只一言不发的回身向外走去。
  钱柏良惴喘不安的跟在后面,他揣测不出叶常青的意旨所在,只觉得这是个手腕厉害的人物。忽然,他想起他们一家快要粉碎在经济恐慌的铁腕下了,心里一急,鼻尖止不住有些酸楚起来。叶常青虽在前面走着,但对钱柏良的神情举止却早已一目了然,仿佛有意要显一些擒纵的手段的,他猛可里笑嘻嘻的回头向钱柏良说:
  “钱柏翁也常常喜欢做公债吗?”
  钱柏良冷不防叶常青会有这一问,而且态度变得和气非常,一时反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不过这一问却问在他心上,他正恨没有机缘探出叶常青做公债的路子,时局消息又不灵通,一些胜利的把握都没有。难得现在叶常青自己向他提起来,不啻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心头的惴惴不安不禁变成一团喜气了,连忙期期艾艾的答道:
  “哪……哪里配说做,不过小……小玩玩罢了!”
  “可曾胜利过没有?”
  “上月抢了回帽子,总算得到一些小小的进益,这个月却没有什么把握,只好胡乱做做空头。现在交割期已快到了,形势却还迷离惝恍的,没有什么大涨落,大概虽不会赢,也输不了多少。”
  “空头!”叶常青咬着嘴唇皮,竭力忍住笑说:“那倒也不错!现在的时局本来说不定的,只要有些风吹草动,市价就可以大跌特跌,我看还是做空头的危险性比较少些。”
  钱柏良暗暗高兴,他到底把叶常青做公债的路子探出来了。可不是,他也在做着空头。这正是他发财的机会了,才会鬼使神差的由叶常青自己口里说出来。放着这样一个大户做靠山,下月不妨大做它一做,获利一定可操左券。他觉得,他的命运毕竟不坏,纵使纱厂停办,但有着这做公债的一条路,生活是还不用愁的。不过要使这靠山永久不倒,自己做公债的路子永久不致走错,却非借助于他女儿的力量不可。于是,他便用话来笼络叶常青说:
  “叶常翁现在预备到哪里去?要是没有什么事,不妨到合下去坐坐。”
  叶常青也正想去和蕴芳亲近,便毫不迟疑的答应了。两个人,就从阜盛纱厂门前,走向钱柏良家里去。
  钱柏良这次具着深心,他特地把叶常青请进僻静的西书房去坐,自己托故走开了,却叫他女儿出来送茶。叶常青也知道钱柏良的用意,心里暗暗欢喜他知趣。看着蕴芳送茶到他面前来,那两条丰腴的手臂,就像雪藕一样,不禁心头怪痒的,便趁起身接茶的当儿,揽着她坐在他身旁,顺手在她手腕上摸了一下。
  蕴芳早就知道她父亲想把她送给叶常青,她起初还有些担心,恐怕叶常青的年纪已经很老,直到那一夜家里请客,她父亲叫她出来敬酒,看见叶常青的模样和年青人差不多,而且又是使人羡慕的拥有无数财产的银行家,心里早已千肯万肯。这时见叶常青有心来撩拨她,便也像许多没有灵魂的女性一样,向他飞了个媚眼,接着便和他款款软语起来,他们虽还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但模样儿却仿佛已是老相识似的。
  两个人,正扭股糖儿般感到分离不开的时候,窗外忽然闪过一个人形,随即又是一阵很清脆的笑声。蕴芳脸上一红,连忙推开叶常青,立起身来,厉声向外喝问道:
  “谁在那里?”
  “小姊,是我:“一个年青的丫头从房外闪现了出来,竭力闭着嘴,脸上却充满了笑意。
  “珠凤,你的贱骨头又在作痒了!回头告诉大少奶奶,看她不撕掉你一层皮!”
  叶常青看那丫头姿色虽及不上蕴芳,却很娇憨可爱,忍不住向蕴芳问道:
  “她是谁?”
  “她是我大嫂房里的丫头珠凤,我爸很欢喜她的。”
  “你爸喜欢她吗?哈!我却欢喜你!”叶常青说着,又带笑在蕴芳腰上捏了一把。
  这一捏,恰巧捏着了蕴芳身上的痒处。蕴芳突地格格一阵笑,全身扑进叶常青怀里来了。叶常青趁势搂住了她,他这时动情到了极点,也不顾珠凤还站在门外,便俯下头去,在蕴劳颊上吻了一下,又轻轻凑在她耳边说道:
  “我们一同到外面去吃饭好吗?”
  蕴芳点点头,她骄傲地感觉着她已把叶常青的心完全捉住了。便支撑着坐起来说:
  “就我们两个人去吗?要不要和我爸同去?”
  叶常青虽然很不愿钱柏良夹在中间碍眼,但他和蕴芳总共才不过见了两面,就屏除了她父亲,和她一同出去,未免太不成话。便勉强向蕴芳点了个头。蕴芳连忙对站在门外的珠凤说:
  “珠凤,你快去请老爷来,说叶老爷要请他和我一同到外面去吃饭。”
  珠凤笑着跑进去了。不多一会,钱柏良便满面堆欢的走进书房来。他早从珠凤口里,得知了叶常青和盛芳两人间的情形,心里充满了得意,面子上却还抱歉地说:
  “叶常翁,失陪了,对不起得很!”
  蕴芳看见她父亲出来,便跳跳纵纵的迎上去,把叶常青要请他们吃饭的话说了一遍。钱柏良假意呵斥着她,一边却拱手对叶常青说:
  “怎么还要叶常翁费心!”
  叶常青也赖得和钱柏良多话,只笑一笑,便当先引着他们出去。三个人,一同在阜盛纱厂门前上了车。叶常青和蕴芳紧挨着坐在车厢里,钱柏良却抵死也不肯和他们坐一起,自顾挨到汽车夫阿金身边坐了,两只眼只是望着前面,再也不向后回顾一下。叶常青正愿他如此,便恣意地和蕴芳在车厢里调笑。车子载着他们的身体在路中心疾驶,刚驶到外白渡桥要转弯的时候,却被桥上络绎不断的车辆阻塞住了。这一停顿的时间非常久,使得全心神都沉醉在温柔甜蜜里的叶常青,也不禁有些诧异起来。他正待问车夫为什么还不开,猛可里,一个报贩跑过了车旁,带着紧张的神气喊:
  “两个铜板——阿要看到××骑兵队打闸北。”
  叶常青心头卜的一跳,暗想:难道方镇鸿的预言果然应验了吗?他有些不相信他的听觉,可是事实明明摆在他眼前,报贩手里印着红字的特别快报,外白渡桥上达难的车辆,和路上行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簇交头接耳谈虎色变的模样,宛然又是一二八事变初起时的情景。这一个晴天霹雳把正当兴会淋漓的他完全惊得呆了,他开始意识到本身事业的危险性。虽然公债是否已经下落,下落的数目多少尚不可知,但他是做公债的大户,总不免要有几万几十万的进出。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经济恐慌非常厉害的时候,他维持他的事业已经感到百孔千疮左支右细,那里还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他暗暗希望这是谣言,并且希望这谣言不要吹进公债市场里去,然而钱柏良却已回过头来,竖着大拇指,得意地向他说了。
  “叶常翁的见识毕竟不凡!真想不到快到交割期的时候,还会出这样的大事。这一来,公债市价必跌无疑。早知道这样,我倒懊悔从前不多抛一些了。叶常翁大概着实贩进几十万了吧?”
  叶常青又气又恨,他觉得钱柏良的话句句都非常刺心。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假意说做空头。原是预备捉弄钱柏良的,谁知时局突变,反而变成钱柏良挪揄他的资料了。他只好咬着牙,恨恨的在蕴芳赤裸的大腿上拧了一把,算是补偿他的损失。
  蕴芳被叶常青拧得嘤咛一声,叫了起来,她不知道叶常青这时的心境,还以为他是在和她调情,便柔媚地把一条腕曲枕在他肩上说: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叶常青心头的一团倚红偎翠的热情,早被无情的罡风吹到爪哇国去了。他这时正心心念念的盘算着怎样弥缝这意外的损失,那里还有工夫来理会蕴芳。他只对钱柏良说:
  “钱柏翁,真不凑巧,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急于要到银行里去应付一切,只好请你先带同令媛回去,改日有空,再来奉请了。”
  钱柏良也急于想到证券交易所里去“补空”,听了叶常青这样说,更不怠慢,连忙来同蕴芳下车。蕴芳撅着嘴,眼圈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了。叶常青也不理她,看着她很懊丧的走下车去,车子重新开动起来,便一心一意的来计算他银行里的损益。
   

  车子就在他这计算中,开到了大方银行门口。叶常青一下车,就来不及的闯进他行里的办公室去,气吁吁的掼下了手里的公事包,拿起台上的电话筒来,拨着证券交易所的号码,打电话给魏亭藻。
  可是,不巧得很!电话筒里一些声息都没有。叶常青勉强耐着心,重新把号码拨了一遍,仍旧没有丝毫声息。魏亭藻正在那里和别人通话。
  叶常青气得重重的抛下手里的电话筒,倒身在办公台前的转椅里,只是喘气,秋天的阳光从玻璃窗里射进来,照在他脸上,脸色苍白得可怕。他这时心里烦乱到了极点,面前的一切东西看来都觉有些不顺眼,恨不得一齐把来毁灭了才快活。他正抢过面前的一方水晶镇纸来,想抛下地去,台上的电话铃却忽然响起来了。接过电话筒来听时,正是魏亭藻打来的。
  魏亭藻恰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一开头,就报告了他一个恶消息。
  “经理,不好了!公债大跌!”
  “跌下了多少?”叶常青急急地问,他隐约听得出他自己心跳的声音。
  “关税盐税跌停板,裁兵小四元,编遣小五元半。”
  叶常青心里一急,一阵热血往上冲,眼面前都有些昏花模糊起来。这一个打击真使他受创得厉害,他正是关盐两种库券的大量收买者,就是编遣裁兵也买得不少。眼看着四个星期平平安安的度过,交割期已经近在眼前,正在那里计划掉期,谁知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大变故,使他想补救都来不及。这一番损失至少有几十万,差不多把他银行的基础全部牵动了。他仿佛从万丈高楼失脚跌下了平地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不过这正是千钧一发的关头,要是不赶快应付,说不定市价还要下跌,损失更大。他只好勉强镇定着,向魏亭藻问:
  “怎么会跌得这样么多?”
  “一来因为场中谣言很盛,二来金融界和北帮大抛特抛,人心看低,所以才会这样一泻千里。”
  叶常青暗暗控了挫牙齿,他知道魏亭藻口里的金融界虽只是泛指,但其中隐隐有个方镇鸿在,说不定这完全是他的阴谋,实行有组织的集团卖出,有心要使他栽一个大大的筋斗,他暗暗懊悔自己平素太疏忽了些,怎么放着一个大敌在面前,一些都不知道抵御防备,仍旧和没事人一样,干着倚红偎翠的勾当。如今这一交可真跌得不小!眼见得交割期已近在眼前,这一番损失差不多成了定局,连补救都无从补救了。不过他仍不肯灰心,他继续向魏亭藻问道:
  “可还有什么挽回的方法吗?”
  “没有!绝对没有!要是日子充裕一些呢,还可以慢慢设法。现在交割期都快到了,突然遭到了这样大风波,只有跌,没有涨,有什么方法?”
  “那么,你就给我转卖了结吧!”叶常青下了极大的决心,说完这一句,便把电话筒使劲一抛,负着手,在室内来回乱踱起来,心里只是委决不下,不知该怎样弥补这偌大的亏空。行里的现金准备是并不充足的,全靠公债股票来做抱注,现在公债上突然亏空了这许多,资产和负债之间显出了极大的不平衡,纵使把从前用行里的纯益买收下来的几家工厂全部列入资产项下去,还觉不敷得多,何况这些资产又都是毫无生利把握的呢!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平安度过九底,以后再设法把手里的几家工厂卖掉,慢慢的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做去,弥补亏空。
  可是,就在这当儿,行里的协理吴君藩,忽然满头油汗跑进来,慌慌张张的向他说:
  “经理,不知是那一个在外面造谣言,说我们的银行过不了九底,现在存户都在外面挤提存款,行里现金准备又不充足,可怎么办?”
  叶常青只喊得一声“啊!”身子晃晃荡荡的,几乎跌下地去。他万想不到方镇鸿使他于公债上栽了偌大筋斗之不足,还要赶尽杀绝的来这一着厉害的杀手棋。现在他可说是一败涂地了。他止不住悠然的吐了口长气,一抬头,看见吴君藩还呆立在他面前,却又不甘示弱,便虚张声势的大声说:
  “好!不用愁!我自有法子对付。”
  吴君藩半信半疑的退出去了。叶常青见他已经出门,连忙把门关上,下了锁,回身打开保管箱,把箱里藏着的钞票一扎扎的向公事包里乱塞。塞好了,又打一个电话到大来轮船公司,用英语探询船期,知道当天午后,麦金兰总统号要开往香港,便不再怠慢,连忙夹着公事包,大踏步的出门去。从门前经过时,看见铜栏外黑压压的满是挤提存款的群众,不禁有些胆寒,同时更咬牙切齿的暗恨方镇鸿。情知银行的前途已不可收拾,只好发一个狠。坐进车去,连声催促车夫说:
  “赶快开回去!快!快!”
  车子果然风驰电掣的开行起来,不多一会,便把叶常青送到了家。叶常青一下车,就四处喊着叶露玲说:
  “露玲,在那里?赶快出来收拾收拾,和我一同到香港去。”
  叶露玲正坐在餐厅里看信,听到她父亲呼喊,连忙跑出来,看见叶常青那样子,不禁诧异地问了:
  “爸,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叶常青急得连连顿着脚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慢条厮理地说话吗?老实告诉你,我上了方镇鸿的暗算。如今事业已弄得一败涂地,破产就在眼前,你快去收拾,好在午后一同上船。”
  叶露玲呆了一呆,她再也想不到会有这种大变故,而且又发生得这样快捷。她本来早就厌倦了这膏梁文绣的生活,破产与否在她都无所谓,不过她这时却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上海。第一,孙婉仙在病院里存亡未卜,她不能不去照料。第二,偌大一座屋子,里面的一应事务,也非一时三刻所能料理完毕。还有,她刚接到一封信,是郁女士从北平寄来的,说她已经北上,主持红十字会救护队,又说华北风云日急,不久就要发生战事,在这民族危急存亡的时候,谁都应该贡献自己的生命力。劝她不要再苟安于小姊生活,赶快北上,和她在一起工作。这封信,正暗合她的愿望,她全身的热血都被唤起来了,这时正雄心勃勃的想去过那从未尝试过的新生活,那里还肯再跟着她父亲到香港去,无声无臭的做小姊。她不自觉的把头摇得博浪鼓似的说:
  “爸,我不能去,这不是我的愿望,并且我一时也实在不能离开这里。”
  叶常青也觉得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不是马上可以料理竣事,只好对叶露玲说:
  “你要留在这里也可以,不过银行如若倒闭,这座洋房也不再是我们的了,你务必在今明两天内把屋里的细软收拾起来,再把所有佣仆一律解雇。我现在先汇钱到香港去,你下午两点钟可到船上来送我,我还有话和你说。记着,我坐的船是麦金兰总统号,在黄浦第七号码头。”
  叶露玲见她父亲说完话,便又匆匆的坐进车,“呜——”的一声开走了,不禁在客厅前呆立了好半晌,心里也辨不出是什么一种滋味。这真是她生平从未经历过的烦剧的一天,所有残棋全要她一个人来收拾。然而也无形的给了她一个机会,使她能够脱离樊笼,从新做人,把生命去从事有意味的冒险。她勉强定下心,把事情处理的先后在心里画了个轮廓。巧好蔡妈来叫她吃饭,便回身走到餐厅里去。不过因为心上有事,便也不能像往常一样放胆加餐。胡乱吃了一些,就放下碗,重新走进客厅。正想上楼来写一封信回复郁女士,忽然,一个人从外面跌跌撞撞的奔进来,带着欢喜的声音激动的说:
  “露玲!我的现望完全实现了,今天就要跟青年自动抗×团动身北上,特来向你告别。”
  叶露玲一听那人的声音,就知道他是杜季真,再看他脸上,正像宝石一样闪着灿烂的光辉,不禁有些羡慕。连忙问道:
  “怎么去得这样快?你的家庭也肯让你去吗?”
  “家庭!家庭算得什么?”杜季真愤愤的握着拳说:“家庭不过是个囚笼,是个想利用体吸尽你血液的吸血鬼罢了!我现在已经下了决心,不要说一个家庭,就是十个家庭也挽不住我。”
  叶露玲不由得喊了一声“好!”随即便把郁女士的信取出来,给杜季真看。杜季真兴奋地看完了,便眉飞色舞的问道:
  “你到底打算怎样回覆她呢?去还是不去?”
  “当然是要去的,我也和你一样,已经下了决心了。”叶露玲坚决地说。
  “你家庭的意思怎样?我看恐怕不见得会这样容易吧?”杜季真虽觉得叶露玲的热情很有使她去从事这种冒险生活的可能,但想到做着她绊脚石的环境和身分,总觉得她还不免有些是罗曼蒂克的空想。
  叶露玲笑了,她知道杜季真对于她家庭中新近发生的大变故还很茫然,并不知道她已从使人羡慕的地位降落到和普通人一样了。便把她父亲受了时局影响,营业失败,要携着她远道香港的话说了一遍,又得意地补充着说:
  “这正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从此可以摆脱家庭的束缚了。香港我是决定不去的。”
  杜季真似乎很觉得意外,他呆了好半晌,才摇摇头说:
  “近来的时局虽然紧张,不过我相信上海决不会再有什么事情,除非×军忘记了他上次从沪战中所得的教训。想不到你们老伯竟会牺牲在这上面,这真太冤枉了!”
  “不管他冤枉不冤枉,总之,这在我是很幸福的事,此后我可以自由自在,随我的意思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季真也觉得叶露玲失去了身外的一切倒很有益,至少可以不致再去过从前那种无聊的小姊生活,便笑了笑说:
  “你能够这样下决心,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现在还要回去料理,大概四点钟左右动身,你可能到车站上来送我一送吗?”
  叶露玲有些踌躇,因为她今天比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忙,实在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来送杜季真。杜季真也看出了她为难的样子,便笑着说:
  “你要是没有工夫,便不送也不要紧,我们将来有机会在口回再见罢。”
  “那么,我祝你成功!”叶露玲热情地握了握杜季真的手说。
  “我也祝你成功!”杜季真说着,便和来时一样,带着光辉的笑脸跑了。
  这里叶露玲开始上楼去,写覆信给郁女士。因着杜季真这一来,她的神经非常兴奋,所以信里预备北上的意思也写得很是坚决。刚把信写好,楼外面就接连响起了几下汽车嗽叭声,知道汽车已经回来了,连忙带着信下楼去。果然,车于已停在客厅前的石级下,汽车夫阿金从车窗里探头向她说:
  “小姊,老爷叫我来接你,要你赶快到码头上去。力
  叶露玲不说什么,机械地坐进车去。看着车子开上了静安寺路,一直线的向前飞驰,将近要开到卡德路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孙婉仙现在在病院里不知怎样了。好在时候还早,并且预料见了她父亲也未必有多少话说,不如先去看看孙婉仙,倘若她的病势没有转机,也得趁早为地预备后事,于是,她便喊着车夫说:
  “阿金,不要再向前开了,给我转弯,我要到爱文义路去。”
   

  车子掉了一个头,从卡德路转上爱文义路。叶露玲指点着车夫在惠生病院门前停了下来,她的心卜卜的跳跃着,眼前恍惚又现出了孙婉仙卧在血泊里说话的惨象,连忙开了车门,大踏步走进病院去。从挂号处门前经过时,忽听得里面的女护土郭小姊喊她说:
  “密司叶,来得正好,我们刚想打电话到你那边去哩。贵友的病势起了变化,现在已经不中用了,你快去看她,过一会怕要送进太平间里去。”
  叶露玲不敢怠慢,忙不迭的扑奔孙婉仙所住的那病房。刚走到房门口,劈面恰好遇见了从房里出来的院长。院长似乎没有看见她,只是不住叹息着说:
  “可怜!可怜!又是一个打胎的牺牲者!”
  叶露玲也来不及向他询问,一脚就跨进房去,只见孙婉仙仍和初来时那样,横卧在床上,不过神色却变了,额角上缀满了汗珠,瘦削的双颊发着胭脂一样的红光,眼珠失神地呆呆注视着天花板,胸口一起一伏的只是喘气。叶露玲想不到孙婉仙的病势会变得这样快,不禁有些恻然,勉强俯下身去,叫了她一声。孙婉仙收回眼光来,望了望叶露玲,两颗灰白的泪珠很快的滚下了她凹陷的眼眶,她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来,想去握叶露玲的手臂,但只伸到半途,便无力地垂下来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露玲姊,……我……我完了!我本来想把……把……这事瞒着的,现在……人都快死了,我还瞒……瞒什么?要是我……我父亲找了来你,……你就老老实实的都……都……告诉了他罢!”
  叶露玲鼻子一酸,一阵遏抑不住的悲怆的情绪使得她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了。她勉强安慰孙婉仙说:
  “你放心,好好地静养,病自然会好起来的。”
  孙婉仙摇摇头,喉咙里咯咯的响着,像有什么东西阻止她说话似的,过了好半晌,才挣出两句话:
  “我……我错了,我要到……到婉霞那里去。”
  这时,在房里伺候的两个女护士,一同掇着张抬架进来了。其中的一个悄悄向叶露玲说:
  “不中用了,院长吩咐我们把她抬到太平间里去。”
  这声音虽然轻微,但孙婉仙似乎已经完全听清楚。突然,她不知从那里添来了一股力气,爬起半个身子,舞动着两条臂膊,连哭带嚷的说:
  “我……我不要死!我……我还要活呀!”
  可是那两个女护士却不顾她的哭嚷,硬生生的把她纳进抬架里,抬着向太平间走了。
  剩下叶露玲独自留在房里,对着充满了药水气息的空床发怔了许久,才也一步懒一步的走向院长室去。她这时的心理很难用言语形容出来,孙婉仙临死的挣扎给了她深刻的感动,但她却并没有悲哀,也没有怜悯,她只觉得整个旧社会正在她耳边奏着丧钟。虽然孙婉仙那“我不要死!我还要活呀!”的哀呼还在她耳膜上荡漾着,然而这有什么用呢?死的无法挽回,正如旧社会的无法挽回必然要没落的命运一样。
  她轻轻推开院长室的门,院长正在室内监视着女护士们把诊疗器械消毒,一回头,看见了她,连忙歉仄地笑着迎上来说:
  “对不起得很!贵友的病竟无法挽回,实在有负委托。不过那帮助和教唆打胎的人真正可杀!她们简直把人命当儿戏,密司叶现在亲眼看见了贵友惨死的模样,大概该不致再姑息她们了吧?”
  叶露玲无暇和院长谈这些题外的闲文,她急忙把他拉过一边,一本正经的向他说:
  “院长,我现在要托你一件事,我这位朋友的身世实在非常可怜,她在上海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过私蓄却有六七百元钱。我是她的朋友,本来应该代她料理后事的,不过舍间新近出了一些事故,今明两天内恐不会有空,所以想费院长的心,就院里派一个人代她去采办衣衾棺椁,再在公墓里择一块地把她安葬,所有一应费用和住院医药费,统由我从她的私蓄里拨还,不知院长可能应允吗?”
  “这个,既然是密司叶委托,我们当得效劳。”院长显然有些却不过叶露玲的情面,只好勉强答应着说。
  “那么,多谢了,回头我就叫人送钱过来。”叶露玲说着,忽然想起她父亲的事业已经失败,银行说不定就要倒闭,倘若一倒闭,孙婉仙的存款便不免要落空。于是,不敢再耽搁,急忙向院长告辞,出了病院的门,坐进车里去,叫阿金把车开往大西路。
  可是阿金却回过头来说了。
  “小姊,还是先到船上去吧,老爷恐怕已经等得心焦了,别的地方回头还可以去的。”
  叶露玲觉得这话也不错,好在她到了船上问她父亲要钱也是一样的,这一个存折正不妨由它去作废。于是,她便点点头,说了声“也好!”
  车子就又继续了原来的行程,从静安寺路一直线的向前飞驰,穿过了跑马厅,抛球场,南京路,直开到外滩第七号码头,停将下来。叶露玲下了车,循着岸旁的悬梯走上了船,估量她父亲一定在大菜间内,便走到上面一层去寻。谁知大菜间满是外国人,中国人只有不多几个,毫没有她父亲的影子,不禁暗暗有些诧异。正想下去询问船上的茶房,忽然从她身旁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抑压的呼声:
  “露玲。”
  叶露玲连忙定睛看时,只见她父亲正坐在角隅里,把一张当天的《大陆报》遮住了脸。他身上已经化了装,穿着件蓝色纺绸长衫,戴了副墨晶眼镜。一顶呢帽紧压在眉檐边,脸色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她从没有见她气概昂藏的父亲装成这种怪相,不禁笑着跑到他面前去说:
  “爸,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叶常青很快的作了个手势,示意叫她噤声,一壁放下报纸向她问道:
  “露玲,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我刚去送了孙婉仙的终!”叶露玲淡然地说。
  “怎么,已经死了吗?可怜!可怜!”叶常青言下充满了惋惜的神气。
  叶露玲却并不把她父亲的怜惜当一会事,她只直截了当的说:
  “我现在已把料理她后事的手续都托给医院里了,不过她存在我们银行里的那笔款子却还没有拿出来。我想银行已经出事,就使去拿也未必会拿到,不如请爸就便给了我吧。”
  “好的,你跟我来。”叶常青说着,便站起来,引叶露玲到他住的房舱里去,从鼓起得很高的公事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大叠钞票,也不点数目,就势塞在叶露玲手里,又向她问道:“家里的事可曾理清楚了吗?”
  “啊!那可还没有起头呢!”叶露玲娇憨地笑着说:“谁想到会有这许多事堆到我身上来,今天真忙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好在这也不难办,只要把屋里的细软东西收拾收拾,再把佣人回头,不就完了吗。”
  叶常青把公事包藏在枕套下,回身拉着叶露玲在床沿上坐下来道:
  “我所担心的倒不是这里的事,只怕银行一倒闭,在我还没有到香港以前,我们的洋房就要给债权团扣押,那时我们的音信不是要断绝了吗?所以我急于要招你来,和你说明一句。我到香港大概住在皇家旅馆,你这一边要是有什么变动,可赶快打一个电报过来,我到港后也不管你还在家不在,立刻就打电报给你。”
  叶露玲回过头去,笑了一笑。她心里显然已经拿定了主见,面子上却还掩饰着说:
  “我看这可以不必了,难道我们两人真会从此不再见面吗?”
  叶常青急得连连扯着叶露玲的袖口说:
  “露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这是多么要紧的事,亏你会看得这样稀松平淡。”
  叶露玲正要开口,突然船上的回声很宏亮的响了起来,舱外起了一阵纷扰,许多送行的人纷纷走下船去,便也不暇答覆,起身出舱。叶常青却很焦急的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又郑重叮嘱她说:
  “记着,露玲,不要忘记。”
  叶露玲一声不响的走下船去,看看船上的水手把悬梯收了起来,船慢慢的离岸了,才笑着高声对靠在船栏上的她父亲说道:
  “爸,你到香港后可以不必打电报来。我要到北方去,不到南方来了”
  说着,她也不等叶常青回答,便猿猴一样矫捷地一溜烟钻进了汽车,倒在车垫上,还兀自憨憨的笑个不住。直到坐在前面的汽车夫阿金被她笑得诧异起来,回头问她预备开到那里去时,她才止住了笑声,低头思索着。现在,摆在她眼前的似乎只有回家一条路了,但由生活所养成的疏懒习惯却使她很有些怕回去整理家务。她的眼光无意间向腕上的手表溜了一下,表上的时间离三点还差五分,她忽然想起杜季真临行时曾盼望她去送他一送,这倒是一个机会。于是,她便叫阿金开车到北站去。
  车子开到了疮痍满目的闸北,停在因陋就简地建立起来的残破的车站前面。这天车站里的乘客非常拥挤,大都是受了谣言的影响,恐怕发生第二次战事,逃难到别处去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惊惶的神气。叶露玲在人堆里穿出穿进的好几次,始终找不到杜季真。起初以为他还没有来,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后来忽然想起他决不是一个人动身北上的,一定在大队里面,此刻也许已在月台上了,便买了张月台票,到月台上去寻。果然,在一面白布大旗下,给她发现了一群服装臃肿精神饱满的青年,杜季真也杂在里面,不过这时他的面前却有一双年过半百的老人在向他苦苦挽留着,拉住了他衣袖不放。叶露玲估量他们大概是杜季真的父母,便暂不走近前去,看杜季真怎样应付。只见杜季真正坚决地咬着牙,扯脱他父亲的手,他父亲苍老的脸上全现出红光来,痛苦的厉声喝道:
  “季真,你真忍心舍得抛下我们二老,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去吗?我猜你一定是受了刺激,你有什么苦衷,不妨对我直说。”
  他母亲却哀哀地哭泣起来了,她把拉住杜季真衣袖的那只手用力推搡着说:
  “季真,我一向总说你是个明白人,不像你三个哥哥那样专顾自己,怎么现在也糊涂起来了?丢开了家里的爹娘不管,要跑到那种冻死人的地方去,干不要命的勾当,你这不是发痴了吗?我也晓得现在家里不比从前,处处地方都叫你惹气,不过你也该忍耐一些。只要你肯回去,我们大家就跟你那没良心的大哥分开来住,也算不了什么。”
  杜季真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他这时的心好像生铁铸就了似的。突然,他怪声笑了起来,挣脱了他父母的手说道:
  “你们以为我是对大哥有什么不满,才想离开家庭的吗?那就未免把我看得太小了!老实说,我是为了整个民族解放的前途,才毅然决然离开家庭的。我已经考虑得久了,我要是再在家庭里留下去,至多不过作一个奴隶,把生命的活力消耗了,去换取几个钱来,维持家中人的生活而已!怎及得摆脱了一切,把生命牺牲在悲壮的斗争里的伟大而有意义。”
  “不要这样说,季真,没有谁叫你作奴隶,你要是肯回去,以后你作事赚得的钱都归你自己用,我们决不过间。”
  “不过我对目前的生活已经非常厌倦了,可怎么样?我不愿再给生活的鞭子驱策,我要打这疲钝而又顽劣的生活一记耳光。”
  杜季真说着,恰好警笛一鸣,队伍渐渐的向车旁移动,同时一个人喘息着奔过来说,已和路局办好了交涉,无条件放行,要大家赶快上车,便不再耽搁,挥手向他父母说:
  “爸妈,你们好好回去吧,我也不见得就会死,将来说不定还有见面机会的。”
  他父亲见他说话时脚步已快走近车旁,似乎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便劝住了他母亲的哭泣,两个人互相扶持着,颤巍巍的走出月台去了。
  叶露玲在一旁看着杜季真的举动,心里暗暗佩服他的坚决,同时也被他启发了她的勇气,恨不得登车和他一同北上。她急忙走近车旁去,从窗口看见杜季真正在人如潮涌的车厢里竭力挣扎着,便连声呼唤着他说:
  “季真,季真,我来送你了!”
  杜季真似乎想不到叶露玲也会来送他,一阵惊喜的感情使他突然增添了无限力气,他毫不费事的推开挤在他身旁的人,占据了窗口一个很宽大的地位,满面堆欢的说道:
  “露玲,你怎么也来了?”
  叶露玲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红光,好像小孩子一样得意地憨笑着说:
  “我刚在医院里送了孙婉仙的终,在码头上送走我父亲,现在又到车站上来给你送行了。人家说死别和生离的滋味是很难堪的,可是我在一天里尝了个遍,却不但不觉得难堪,反而很高兴哩!”
  “孙婉仙是谁?怎么我从没有听见你提起过?”杜季真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吗?她就是你一向最佩服的孙婉霞的姊姊哩!”
  “孙婉霞还有个姊姊吗?这我可真不知道!”杜季真摇着头说。
  可是叶露玲却像起了什么感触,她黯然的低下头去,叹息似的说:
  “要是婉霞还在这里,看见我们新近下的决心,也许不会到农村去,要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了。不是吗?这样的生活对于她这热情的人才正合式哩!农村里那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怎能及得上?”
  杜季真想起了孙婉霞的性格,和自己从前在她面前透露出北上的意见来时她那赞同的模样,觉得这是很有可能性的,便点点头说:
  “一定会这样,说不定她还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一员哩!”
  “可惜她却到农村去了,要不然,和她在一起,这在我是怎样幸福的事呀!至少我对那还没有尝试过的工作的兴趣,要比现在浓厚得多。”叶露玲言下很觉得失望。
  这时,车身忽然动了一下,又停住了,似乎将要开行的光景。叶露玲低头看了看手表,还只三点多些,不禁诧异地间杜季真道:
  “你不是说四点钟才走的吗?怎么现在只有三点钟,车就要开了?”
  “本来预定四点钟动身的,不过临时得到一个消息,当局有阻止我们北上的意思,恐怕事情发生变化,所以特地把时间提早,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果然给我们达到目的了。”杜季真好像感到了极大的满足,说话时的神情热烈而又兴奋。
  “那么,我们将来有机会再见吧。”
  “好的,再见!我希望你的决心不致发生动摇。”
  火车就在他们互相道着“再见”的时候,格隆格隆的开动了。灿烂的阳光照在长蛇似的车身上,好像装载着无限的希望;叶露玲直到望不见了杜季真的影子,还独自立在月台上,向空中挥舞着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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