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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


周绍义


  那年北方的冬天老是下雪。气温很低使温度表形同虚设。全队仅有一只温度表,是李分田那次探家时带回来的,他说这是县里发给他奶奶的,他奶奶觉得做饭用不着便给了李分田。为此李分田十分珍惜也十分自豪,他认为他的温度表、老和的闹钟、胡兰的指南针、张国栋的手表是这个钻井队的四件宝物。平时李分田总是把温度表揣在怀里,有人问他温度的时候他就把温度表从贴肉的一个地方掏出来,双手举至头顶,用眼睛着看两头,再看当中,然后说,也就三十来度吧。直到有一天胡兰脖子上吊着那个微微摇晃的指南针对李分田尖锐指出:温度表是不能放在身上的,又不是体温表。李分田这才不情愿地把温度表挂在了墙上,但关心依旧,每次下班回来后他都要把温度表拿起来看一番。常常很权威地预报道:“又要降温了,出门别忘了穿棉袄。”

  雪片片下得从从容容,天地间皆苍白如纸,又朦朦如烟。饮事班长胖头蹲在雪地上小口小口地吃雪,还不时向远处眺望。雪落了胖头一身,胖头浑然不觉,依然把雪吃得香甜。李分田出来尿尿——适才他在睡觉,梦中忽见一姣好女子,面目不清且做扭捏状,李分田就觉得裆下有些紧张,醒来时感到支撑物憋怠,便穿了棉袄外出解手。他扫了一眼见天地间并无一人,遂解了裤子,一阵冷风穿裆而入,那物竟是焉了。李分田屏息用力,意欲给雪地刺开一洞,不想一道白线喷勃而出,落地竟是悄然无声,定睛细看,见一条细细冰柱上下贯通,作圆孤状,晶莹透明。李分田心下一慌,速提裤子,冰柱顿折。他转身欲回,却碰在一件软软的东西上,那东西忽然放出声音:“你小子缺德,你小子不是个好鸟!”

  李分田吓了一跳,再看时见是胖头,脸上顿露笑意,说:“胖班长,大雪天你怎么蹲在外头?”

  胖头晃晃脑袋说:“出来凉快凉快。”

  李分田着清胖头正在吃雪,心想这小子中邪了?炊事班长胖头似乎天生就胖,钻工们俱以为他是吃的。队上好吃的还不都得由胖头先尝一口么?但是,据其他炊事员说胖头班长几乎从不正经吃饭,有时三天吃一顿,有时干脆就不吃,只是大口喝凉水。人们心里却是不信,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古来就是这么说的。

  李分田的眼珠子又转了几转,说:“我知道了,你在等队长。”

  胖头又吞下一口雪,吃白沙糖一般,他说:“我等他干鸟?!”又忿忿然道:“他小子现在都敢训我了,他小子干钻工的时候我就是副司钻了。”

  李分田再也想不出胖头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为何还要凉快的理由,便用力缩了缩脖子说:“你凉快着吧,我先回去了。”

  胖头眯起小眼睛向远处看去,目光仪已穿透凌乱飘舞的雪点点,落在很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胖头自言自语地喝彩:“好雪!下一场少一场了。”

  此时老和正在雪地里踽踽而行。老和出去开完会便往回赶。没有汽车送,他只能走着回自己的井队。老和身穿大衣头戴狗皮帽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土匪。他走了一整天,在天撩黑的时候才模糊地看到了立在雪地上的井架子。井架子也裹了一身雪,远看像个面目不清的孤独的老人在路上走着。老和的脸颊让北风割得十分疼痛,北风像夹了无数把锋利的尖刀。他的络腮胡子上沾满了雪花,后来他的脸竟然不痛了。那时候老和甚至为自己的脸惊奇起来,难道这张脸皮厚得连刀子也划不动了么?他想人的脸皮真好,有人往上一贴东西这张脸就变了,有的脸变得值钱有的脸变得不值钱,这就得看别人给你脸上贴什么了,贴金贴银和倒一盆屎尿完全面样。老和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恍惚感到自已正在家里拉风箱,老婆玉英在给他做饭。老和好几次想躺在地上不走了,躺在雪地上可真舒服,闭上眼睛睡一觉,跟死过去一样好。老和便很想念那只狼。老和是在夏天的时候和那只狼偶然相遇的。那天老和到井上检查工作回来,刚走到草甸子边上就和狼相遇了。老和当时想,这是一只没有觉悟的狼,为什么不等钻工们下班以后出来咬,而专门咬检查工作的干部?老和甚至觉得这只狼有些反动了。他躲开狼的第一次进攻心中十分愤怒,难道咬死一个基层干部国家就不在这里打井了吗?老和很后海没有把炊事班的菜刀带出来一把。胖头在前几年队上没有菜切的时候就磨刀,日复一日地磨,把刀磨得十分修利,而这几年有菜的时侯却总是让刀长锈。老和在生死攸关之际还想着回去要把这事说一说,不能让莱刀长锈。想着时那红了眼的狼又一次蹿了过来,手无寸铁的老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那狼在迟疑的时候又扑了空,而老和在疾速闪动时碰响了怀里的闹钟——那闹钟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把狼吓得夹起尾巴逃蹿了。老和惊魂弗定吓出了一身冷汗,然而老和很快就把与狼的遭遇战向指挥部领导做了汇报——只隐去了闹钟的细节。受到领导的表扬和称赞。有位领导下结论般地说:“老和不作东郭先生,立场是坚定的。”老和不知道东郭先生是谁,但他赤手空拳打狼的故事却传遍了各个钻井队,成为一段佳景。而此时奔波在雪地上的老和已疲惫不堪,他忽然对那只狼失去了仇恨,他甚至盼望那只狼再次出现,那样他就会平静地躺在雪地里、把衣服解开,让狼把自己的五腑六脏心肝肠子掏干净。老和想狼会品出基层干部的肉和钻工的肉不是一个味道的。老和踉踉跄跄地走,一阵剧烈的腰痛使他差点扑倒在雪地上,他停了一下猛然想道,人死了有什么不好?想着想着他就说出了口,就想大声地问面前的人,然而空旷的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老和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老和想,这事儿得回去问问张国栋,或许张国栋能知道。老和再走起来的时候就不那么蹒跚了。老和便很想哼支曲儿,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究竟会哪个曲儿。老家的酸曲很多,什么信天游、走西口、毛眼眼,但老和一个曲儿也唱不全。后来老和就想起了老婆玉英和玉英光滑的身子,他的心里便渐渐热起来。他就边走边想和玉英干那事的枝末细节,猛然想起那事有些模糊一片,能记住的竟是有限的几次,那几次都是因为玉英喘的太厉害,好像一只咬人的疯狗。玉英住在指挥部的家属点上,这样的家属很多,都是从天南海北农村来的,领导便叫她们开荒种地打粮食自己养活自己,说这叫拿起铁锹闹革命。这次开完会领导没让他们回家,许多队长都想回去和老婆亲热亲热,有的队长叫嚷再不回去就不认识自己的老婆了,以后不让进门了咋办?有个喜欢开玩笑的领导说,算了算了,回去罢,回去也是打井,回家也是打井,还是先回井队打吧。老和想,这两种井可不一样。但他没有说出口,领导和你开玩笑可以,你就不能和领导开玩笑,这就和领导每天晚上都能和老婆在一起,而你就不能是一个道理。老和便甩腿上了大雪地。老和一想起和玉英的那些事就觉得不那么累了,天气似乎也不算太冷了。后来老和就看到了白胡子老头儿似的井架子,老和就朝着白胡子老头儿走去。走近了的时候老和听到白胡于老头儿朝他干笑了两声,老和吃了一惊,见井架子依然立在那里,那笑声似乎是从机器里发出来的,是一种很难听的笑声。老和走着走着就摸进了宿舍。宿舍也就是地窝子。在地下挖出一个深坑,顶上胡乱搭些杂木杆,铺一层苇箔,再铺一层油毡纸,又加上一层厚厚的上,这便是地窝子。如果不是烟囱正冒着黑烟,这地窝子就好像被大雪盖住了的一个个土丘。而现在,这些地窝子又很像一个个碉堡。

  老和进了地窝子,颓然地倒在地铺上,他觉得他的腰快要断了。他躺了一阵子又从怀里掏出闹钟看了看,见那闹钟早停了。这使老和顿时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什么季节,亦不知是几点几分,后来竟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了,他恍若觉得自己还是在陕北的一孔破窑洞里,天明以后就该去放羊了。

                  二

  地窝子里很暖和,不知是谁把原油炉子点着了,地窝子当中的大火墙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这使老和领时醒悟,自己是在钻井队的地窝子里,而且。自己还是钻井队队长,是干部。老和爬起来把闹钟仔细放好,然后脱掉大衣和棉帽,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地窝子忽然觉得肚子里也空空荡荡的。他想,该搞点吃的了。

  老和正要出去,一个人从地窝子上滑了下来,老和看清来的是司钻李分田。李分田二十五六岁,虽是从农村来的但想留分头,遭到全队钻工的反对,只要他的头发长到一寸来长,就有人趁李分田睡觉时在他头上用推子拱一道沟,弄得他只能留平头。李分田曾很生气地宣布:“咱们谁也别想留分头,谁留分头谁就是汉奸!”

  李分田哈着手朝老和笑笑,说:“队长,你回来了?”

  老和的表情顿时庄重起来,说:“回来了。”

  李分田又嘿嘿地笑了,说:“是我给你生的炉子,知道你回来晚,这熊天,真是冻死人!”

  老和的表情又不那么庄重了,开言骂道:“操他个娘的,老子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老和很想骂一骂人,想了想还是没骂,只是说:“冻死我倒没什么,可你们就没有队长了——这井怎么打?”

  李分田立刻随声附合说:“就是就是,打不打井无所谓,没有队长可不行。”

  老和不满地皱皱眉,对了一声说:“井不能不打,这口井很重要,中央都知道了。”

  李分田惊得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老和不耐烦地说:“大惊小怪。”

  李分田立刻就很兴奋,挂着手想表示什么,但老和随即打开了哈欠。李分田忙说:“队长你也睡一觉吧,走了一天路肯定累了。听说长征那会儿也是走一阵子忑一阵子。”

  老和的表情愈加严肃,他对李分田说:“不要乱讲,要有个保密性。”

  李分田转身欲走,老和又喊住了他。老和说回去问问张国栋现在几点了,我的闹钟停了。李分田应了一声就不见了。

  老和也钻出了地窝子,顾盼一阵并不见人,很快地向另一个地窝子走去。那地窝子的门洞里全是雪,老和奋不顾身跳了下去,伸手摸到一扇门,再摸,那门竟然没锁,老和心头一阵狂喜,便开门闪身而入,一股发霉的粮食和土豆生芽子的气味直扑老和的鼻孔,老和极力忍住冲口而出的嚏喷,继续用手去摸那个大箩筐,果然被他摸到了,竟是心花怒放了。老和迅速从大衣里拿出一个碗,从箩筐里抓起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却是一方冻豆腐。老和转身而出,关了门准备爬出地窝子,猛抬头看到有两点光亮在头页上闪烁,老和吓了一跳,手中的豆腐防差点扣进雪里。

  胖头蹲在雪地里,像个长了白毛的怪物正在看老和。胖头干涩地笑了两声,说:“别把豆腐掉到地上。”

  老和一时窘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地窝子是炊事班的仓库,当初开挖的时候胖头就要在后面开个小天窗,透气,免得粮食发霉腐烂。老和不让,说开天用能保证不进耗子吗?就是小耗子进不来大耗子进来怎么办?胖头说可以养只猫。老和说我们是打井的还是养猫的,嗯?胖头便无话,只得拿小眼睛去看别处。如今,这小眼睛落在了自己脸上,这时候老和忽然感到胖头就是一只猫,一只长着贼溜溜眼睛的猫。

  老和镇定了一下说:“我刚刚开完会回来,错过了开饭的时间……”

  胖头似乎不想赶尽杀绝,反而说:“吃冻豆腐得蘸点酱油。”

  老和终于有些光火,他说。“我偷豆腐可以检讨,你为什么不锁仓库的门?你身为炊事班长不把好大门做革命的红管家又算怎么回事儿?”

  胖头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说:“还得拌点儿小葱,豆腐拌小葱,一清二白。”

  老和的火气瞬间大了,几乎要把豆腐块扔在地上,他试了试还是没有扔,老和对胖头说:“我告诉你,这回开会领导说了,炊事班要保证食堂卫生,菜刀上也不能有一点锈,可你为什么从不愿磨刀?”

  胖头这才觉得有些过份,便想伸出手来拉队长一把,老和没理他仍是余怒未息,说菜刀上的锈是毒药,有个队的职工全中毒了,就是因为炊事班不经常磨刀。嗯,你要注意了。胖头细声说,这样吧,你也别作检讨,也别找我们菜刀的茬行不行?我再给你弄点酱油拿三个馒头。老和的火气这才有些小了。老和说那怎么行,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我偷豆腐就是偷豆腐,你制造毒药就是制造毒药。胖头立即说。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的眼睛这么点儿还能看清东西?老和见状便不再和胖头纠缠,任胖头去取馒头酱油,都放进碗里,这才很快地返回自己的地窝子。胖头依然蹲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慢慢地吃。胖头看看天,说:“下吧,把这个世界埋了才好!”

  老和回到地窝子开始吃豆腐,吃了两口又站起身从一个破箱里拿出一瓶没有标签的散白干对着瓶嘴儿灌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赶紧把酒瓶子放进了破箱子。

  刚放好瓶于李分田就进来了,他嗅了嗅说:“怎么有酒味儿?”

  老和打断李分田的话问:“几点了?”

  李分田说:“张国栋的手表是六点一刻。”

  老和便过去把闹钟拨准,又开始上发条。李分田没话我话说,今天的温度是零下四十度,我的温度表显示的。老和胡乱应一声,他对温度没有感觉,零下四十度和零上四十度似乎都是一样的。老和摆弄好闹钟便开始吃豆腐和馒头,李分田很想把尿尿结冰的事儿说一说,见老和并不认真听他讲话,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豆腐和馒头上,就没有多讲。老和的喉咙一动一动咽得很畅快,李分田的嘴里便充满了口水,他站起来说,没有事我走了。走到门口李分田又回过头来说:“张国栋又把表摔了。”

  老和毫不再意地咽下一口馒头,说:“摔了就摔了,反正他还能修起来。”

  天黑了老和便不想到井上去,再说他也的确有些累,就兀自躺在地铺上。老和的地铺很厚实,有半人多高,躺上去很遐意,老和的腰也就不那么痛了。他的肚子填得很满,很有些心满意足,于是就拉灭了电灯。老和对电灯很崇拜。本来地窝子里是没有电灯的,但他让人从井上的发电机肚子里引出两根线,地窝子便夜亮如昼了。老和还专门研究了一阵子电话,终于给每个地窝子安装了上电话。

  老和是这个钻井队的队长。老和没念过书,不识字,经最后一批扫盲勉强可以认得自己的名字:孙玉和,老和对自己不识字很骄傲,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贫下中农怎么能有文化呢?没有文化还不是照样打井找油,与识不识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打井得会握刹把子,得知道该加多少吨的压力才能打下去,钻台很大,机器也不少,可连一个字也没有。老和就很看不起那些认得黑蚂蚁的人。李分田是完小毕业,很认得几个字的,常常在钻工们面前咬文嚼字。那时候上级要求一个月要上报一份工作总结,老和就让李分田写。李分田便打通宵,眼睛熬得血红,但总结写得不能使老和满意。比如李分田的总结常常这样开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冰凌子挂满了井架,就像冰川的世界。野兔子冻死了,狼也冻得躲在窝里不敢出来,而我们,骄傲的钻井工人啊,正用热血谱写着一曲找油的壮丽赞歌——李分田抑扬顿挫地念给老和听,老和沉着脸听完以后突然就问,咱打了几口井?统共打了多少米?你怎么没写上?李分田的鼻尖上便沁出汗珠,说漏了漏了真漏了,我添上。老和还能找出别的岔。后来李分田在一天晚上睡觉醒来忽然来找老和说他不认识字了,晚上做梦一个老头儿把他的脑子用手揉来揉去,醒来就再也不认得那些蚂蚁们了。老和看了看李分田的脑袋,果然毛发俱乱,便拿过一张报纸让李分田辨认,李分田竟然倒拿着报纸一个字也认不得。老和无奈,暗想自己竟毁了一个秀才,不过内心里还是欢迎李分田回到文盲的队伍里来的。

  老和虽然不识字,口才却极好。他能当上队长一半是因为打井的技术过硬,钻头听他的话,另一半是因为他能一张嘴就说出许多顺口溜,顺口溜贴近生活,比较形象。譬如他曾经说过:站在钻台上看一看,就是一个大油田,刹把一握,想到祖国。石油工人放声喊,吓得地球腿发软等等。他的顺口溜有许多都集中在指挥部一个专门好收集故事写材料或者文章的干事的小本子上,而且经过加工和提练。这使老和觉得识字也不能算件坏事,他甚至认为那些蚂蚁们很神奇,本来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话,可叫那小干事一写成文章,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老和的运气很好。有一回井上急于开钻,可泥浆池里的泥浆没有搅拌好,老和一着急就跳下池子用手呼拉,那池子的泥浆只淹到老和的腰间,只一会儿功夫老和就把泥浆呼拉好了,这事不知怎么被上级知道了,就把他整成了标兵,还开会让大家都学他。还有口井他发现了一起事故隐患,也让上级知道了,又把他整成了模范。在那年年底的一次总结大会上着实风光了一番。本来老和不大想当标兵和模范,但那时另外一个队的一个模范都响到北京去了。老和想干得好不如干得巧。据说后来许多井队都有人没事就往泥浆池里跳,或者认真检查设备上的绳头绳脑,恨不能出个事故隐患,结果都没有标兵和模范,可见什么事情都是要第一回,第一回子最重要。老和躺在地铺上想,要是这口井打出油来,那就更了不得。这回开会领导说有好几口井都打了干眼,赔了,要求大家都要睁大眼睛,不能让油溜了。老和想,要是年年当模范,就得年年都出个新花样的。

  老和在神志迷糊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想,明天起来就把张国栋叫来,写几个字贴在地窝子里。老和在指挥部开会看见都是有大字的,用红纸写了贴在墙上。

  老和的鼾声响了,地窝子里像滚过一阵阵雷声。外面的雪仍然在下,时有北风凄厉地啸叫,像有人在哭泣。

                  三

  天刚亮的时候老和就醒了,他很快穿好衣服,从地窝子的门口探了探头,立时有雪粒洒了他一脸。老和骂了一句难听的话,便又把大衣穿上,他想,该上井看看了,一天不到井上就像少了点什么。老和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向井上走去,他看到井架子如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又一次向他发出了怪笑。

  老和常常听到井架怪戾的笑声,井架一笑就要出事。几年里井架笑了三回,一回是井架上落物掉下来砸死了一个钻工,那钻工名叫小苦。小苦的死相很吓人——正巧那天他没戴铝盔——他的铝盔上班时没有找到,一根大角铁从天而降,把小苦砸得脑浆迸裂。后来钻工们发现,胖头那天正戴着小苦的铝盔在伙房里蒸窝窝头。还有一回泥浆泵的皮带挤断了一个副司钻的胳膊,副司钻的那条胳膊被皮带卷走以后仍然扬着手,好像在指挥什么。独臂副司钻没死,后来调到后勤当了保管,他就常常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指挥人们领料或者搬东西。老和有一回见到了那个独臂人,没敢和他照面,他觉得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痛得他捂住了胸口。第三回就是遇到了狼,由于上级发的闹钟突然显灵,使老和安然脱险。

  老和也对井架子笑,老和笑得有些阴险,老和想,不能怕它,一个井架子不就是比人高一些么?老和甚至常常有意上到井架顶端去踩,把井架踩得乱晃。

  老和上了钻台,看到一个叫得空的司钻正在扶刹把子,样子有些做作,幅度很大。老和见得空的铝盔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一动不动,走近一看却是睡了。老和就朝得空狠狠踹了一脚,得空醒来看到怒容满面的老和,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老和大声骂道:“狗日的,你想毁了这口井呀!”老和一把推开得空,自己担起刹把子打井。老和握刹把子精彩至极,曾让许多人参观过。老和的双眼瞪得有鸡蛋大,两只耳朵支楞得很开,脸上一副凶狠相。老和只要一摸到刹把子就像摸到了自己的家伙,很是兴奋,很有和老婆干事的狂热,这一点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而指挥部的领导们却说他是神采飞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甚至有人说他身在钻台上,放眼全世界,不光看到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的劳动人民,还看到了刚果的黑人兄弟正在密密的丛林里打游击,五洲风云尽收眼底哪。队上曾来过一个画家画老和,那个画家竟然上了钻台,眯着眼睛看一阵子老和,便在画板上画一笔,很认真的样子。老和也昂首挺胸得认真。画家画了三天老和就站着握了三天刹把子。老和的腰就从那回被人画了画以后痛了起来。据说画家的那画后来在北京展览过,许多人看到了老和,很多姑娘围着那画指指点点,久久不愿离去。老和便飘然想道,当初不娶玉英自己也能找到老婆的。而老和却没有看到自己的画,于是就常常在心里骂那个长着小胡子的画家,要不是为了那张没见着的画自己能落下腰痛病么?老和想,要是画家再来就好了,略施小计就能让钳尾绳扫中画家的腰,让画家也尝尝腰痛的滋味。而画家再也没有来过,这使老和很失望。
  老和打了一阵子井,觉出底下的石头很硬,便把刹把子又交给得空,老和对得空说,干什么都得讲究个气势,有气势别人就得怕你,懂吗?得空虽然鼻涕不住地往下滴,却还是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懂了。老和不再看得空,径下了钻台趟着雪回来了。他站在几十个地窝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李分田的地窝子走去。老和见里面灯光明亮,五六个人的鼾声汇集的很有些气势,老和就很开心。这时候老和看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电灯下摆弄什么。老和小声喊张国栋。那人们转脸见是老和,忙站起来很规矩地立着。老和朝他招招手,张国栋迟疑一下就拿起一块表戴好跟着老和出了地窝子。张国栋的头上戴了一顶棉帽,捂得很严实。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老和忽然看到伙房仓库的门前有人蹲在那里,细看见是胖头,胖头的小眼睛幽光闪烁,不知在干什么?老和早把地豆腐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他对胖头说:“一个炊事班长就应该这样负责,日夜坚守仓库。”胖头用牙痛般的声音说:“我在凉快。”

  胖头的小眼睛向张国栋瞄去,张国栋躲开胖头的目光不知所措。胖头声音尖厉地说:“这顶帽子真好看。”

  张国栋是个右派。

  张国栋也是背着行李卷走了一天才来到队上的。那天无雪。张国栋风尘仆仆地低头站在老和的地窝子里。这之前上级已经通知老和,说队上要分来一个右派,让右派在队上劳动改造。老和极力推辞,说我们队上不缺劳力。老和虽然没有见过右派,但他知道右派们都是些反动的老家伙,他们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而且,他们心怀鬼胎喜欢搞个破坏什么的。老和怀疑队上有了一个右派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睡成安稳觉?老和第一次对上级的安排表示出不满。但上级说,每个井队都要安插一个右派,有的队甚至还要摊两个,对于这些反动的家伙不能让他们凑在一起,分得七零八落就好收拾了。老和这才勉强答应要下来。

  老和从未见过右派心中不免有点好奇,就围着张国栋看,见张国栋有张白白净净的脸,路上的尘土也未能把这张脸弄脏反而吃了一惊,他脱口问道。“你怎么这么年轻?”

  张国栋怔愣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回答,等了一会才说:“我都三十一了。”

  老和摇头说。“不像不像——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年轻提右派了了”

  张国栋显得淡漠起来,他说:“不论岁数的,只看反动不反动。”

  老和虽然很想知道张国栋是怎么反动的、又觉得还是不让他宣传反动为好,就说行了行了,来到井队,只要你好好干,我就能把你的帽子摘了。张国栋的目光复又冰凉,他说,我会好好干的。后来张国栋的目光有些活泛——他看到了老和的那只闹钟。那是上级专门发的,让老和掌理时间,一个队长是不能不知道时间的。张国栋看了老和一眼,慢慢说,你的闹钟有点小毛病,不准了。老和问你怎么知道?张国栋轻轻挽了挽袖子,露出一块很亮的手表,张国栋看看表说,闹钟慢了半个钟头。老和看到张国栋的手表,心里很是反感,想这小子果然是右派,还戴着手表呢,一般人谁买得起那玩艺儿?张国栋说,我会修闹钟,我能修好。老和说,这样吧,你要是能修好了,我就叫你干地质,你这身子骨当钻工是不行的。张国栋当即解开行李卷,拿出螺丝刀钳子修了起来,他把闹钟大卸八块,又用一个小瓶上油,只一会功夫,闹钟恢复了原样,张国栋比着自己的手表对准时间,说好了,小毛病,好修。老和拿起闹钟放在耳边听了听,声音果然比从前响得清脆,便对张国栋交待,你就干地质工,那活轻快点。老和为了慎重还是让张国栋住进了李分田的地窝子里,那地窝子一窝人都是贫下中农钻工,谅张国栋兴风作浪不起来。

  开始的时候李分田常来找老和汇报,说张国栋不大说话,有点看不起贫下中农钻工。老和问你怎么知道?李分田说我估计的。老和说那哑巴也就谁也看不起了。李分田语塞,继而更加注意观察张国栋的行动。有一天李分田匆匆闯进老和的地窝子,神色诡密地对老和说,我看到了,看到了!

  老和很惊讶地问:“看到了什么?”

  李分田一脸兴奋,气喘吁吁地说:“张国栋把表摔了!”

  老和只是很惋惜那表,嘴上却说:“那以后我这时间不准了怎么办?这小子,再怎么也不能摔表呀。”

  自从张国栋来到井队以后,老和的闹钟一直没有坏过,总是嗒嗒嗒地跑着,马蹄子一样响,但老和总是怕时间不准,所以有时候碰上张国栋就小声问他,几点了?然后再偷愉找个地方把闹钟掏出来对一对。时间不相上下,老和就放心了,向钻工们发号施令那时间就说得很肯定了。老和这一套对时间的方法颇似地下工作者在接头,有时候连张国栋也觉得奇怪。但老和依然坚持这种接头方式。

  李分田说,张国栋的表摔在地上就散了,当天晚上他只好愁眉苦脸地在电灯下修,一晚上没有睡觉。老和听了并不吃惊,他想张国栋能把表修好。果然李分田说张国栋一晚上就把表修好了。隔了一天又摔一次,又修好了。

  李分田不无担心地说:“你说他怎么能这么不爱惜东百?”李分田想起自己的温度表,还从来没有落到地上,老和的闹钟也一样,总是擦得铮亮,至于胡兰的指南针,干脆找了块红毛线吊在脖子上,据说连睡觉都带着。

  老和却在想,能把表修起来可真不容易,这个张国栋,想必是有些道道的。后来的一切果然证实了老和的想法。

  老和把张国栋叫到自己的地窝子里,对张国栋说;“你是喝过墨水的人,叫你来是要你写几个字。”

  张国栋认真地听老和说话。老和说我这个地窝子,以后要有个名堂,就叫个队部吧,是队部就得常开会,开会得有个称呼,叫什么标,叫会标,你写个会标贴在墙上,另外,再写个队部贴在门上。张国栋不住点头,很赞同的样子,于是便和老和讨论写什么字。老和想了半天才说,就写三个字:开会了。简单点怎么样?张国栋欲言又止,后来吞吞吐吐地问,要不要把胡兰叫来?老和说算了,她来了也白搭,她那文化水平比不上你,我知道。老和便找来一只秃头毛笔,红纸却是没有,老和只好找了几张白纸,一张写一个字也够大的了。张国栋很快就把开会了三个字写好,又开始写队部,末了还多写了四个字。老和问他那四个字是什么?张国栋念道:闲人免进。老和拍了一下大腿,说你算写对了,指挥部的办公室都写着这四个字呢。两个人就开始贴,贴的时候老和就对张国栋说,这回开会有个领导还问起过你,说你们队那个姓张的右派改造的怎么样了?老和说我说改造的差不多了,再改造就能当标兵了。领导听了很满意,说叫他好好于,只有在劳动中才能洗掉他们脑子里的污泥浊水。老和没有注意到张国栋又有些木然,贴字的时候动作有些僵硬。

  贴好字张国栋问还有什么要写的,尽管说。老和搔了播后脑勺,说你再试巴试巴写写咱们队的总结吧,上级每个月要一份,以前都是李分田写,这小子忽然又不认得字了。张国栋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脸上又有了些活泛。他说,我写我写,这个月打的进尺可真不少。老和说对对,就写打井的事儿。

  张国栋要走的时候老和又说:“以后别把手表弄坏了,咱俩得把队上的时间卡准。”

  张国栋走后老和开始端详那几个宇,看着很顺眼,这字一写大了就不像蚂蚁了。老和又看看地窝子,觉得很像那么回事了,就凑到土电话前喊了起来——土电话就是在地窝子之间通了一根铁管子,头上焊了一个铁皮筒子可以当话筒也可以当喇叭用。

  老和清理好嗓子开始喊:“各班注意啦!各班注意啦!吃了饭司钻班长都到队部来开会!”

  那边也传出声音,问:“队部在哪儿?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老和也愣了一下,立即又放开嗓子吼了一声:“队部就是我的地窝子!连这都不知道?!”

  一会儿人们的说笑声便从地窝子外面传了过来,人们溜下门洞后那声音却没有了,许多人看到队部门上贴了两张白纸,都不大敢进门。老和把门打开,说都站在外面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进来开会。

  人们钻进地窝子,见到墙上也贴了三个字,又不大说话了,从前他们进老和的地窝子跟串门一样随便。李分田想,老和的地窝子里有了一股怪气,难道以后不能随便进来了么?

  老和见人们干坐不语,就把自己的一包烟叶扔了过去,说真正的关东烟,一人卷一根。众人这才有说有笑起来。老和把闹钟放在破桌子上,那闹钟擦得铮光瓦亮。老和暗自点了一下人数,问,怎么胡兰没有来?得空说胡兰在梳头。李分田立即反驳说胡兰从来不梳头,她坚持三年不照镜子都上了报纸,要是把头梳得跟狗舔似的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胖头说、女人不梳头还算女人吗?众人正议论间从门外进来一个姑娘,圆脸大眼,很健康的样子。众人齐把目光转向那姑娘的头发,见那姑娘留了短发,前额的留海不甚明显,实在看不出梳没梳头。众皆失望。

  姑娘便是胡兰,她根本不注意大家的目光,径走过去与老和坐在一条板凳上。胡兰是这个队的地质技术员,可以和队长平起平坐的。

  老和说开会。他不识字所以不用本子,省了很多事。老和全凭脑子记,老和的脑子还是很好用的。他说昨天到指挥部开了个会,嗯,领导讲了国际国内的形势,现在咱们国家自然灾害刚过,粮食已经大丰收了,虽然还达不到顿顿吃白馍的生活水平,可窝窝头是可以管饱了。老和说到这里问胖头对不对?胖头插言说有时候也不行,队上有几个人吃馍时肚子就大了。老和不被胖头所干扰,继续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支持我们打出大油田,为个甚?如今的汽车也越来越多,是人不是人的出门都要坐汽车,坐车就要烧油,现在才有一两个油田,我们再找不到新的,汽车都要趴窝,因此说,这口井咱得有点发现,发现点东西,上口井是干窟窿大家都知道,当前就有那么一些人不负责任,浪费国家的钱,打一口井容易吗?换成大米够四川人民吃一年的。所以咱得把这口井打好,打出油来给狗日的汽车烧吧!

  老和宣布散会。李分田提示老和队长还没有讲中央都知道了咱这口井。老和瞪了李分田一眼说,不要胡说八道,会议上不传达的事情就不能相信。老和又很快地说,李分田,听说你最近到处找对象,不能光想媳妇。李分田说,怎么了,找对象还犯法?未必打井的就该打光棍儿。老和说,虽然有老婆比没有老婆好,打老婆的井比打油井简单,可你上班得上心。众皆哄笑,大家并不看李分田,却看胡兰。

  胡兰在大家的目光中镇定自若不为所动。老和觉出玩笑有些过份,便说散会,赶大家走。胡兰没有走。见人们都出去了,胡兰对老和说;“有个情况我要汇报。”老和离开胡兰坐在另一个地方说,你讲讲。胡兰的脸色有点异常,也有点神秘地说,这两晚上我老觉得地窝子上有人。老和闻言大惊,问胡兰是谁?胡兰说我也不知道。能听见脚步声,就在我头顶上走来走去。老和说你把门关好。胡兰说我关得严严实实。老和说那你还怕个鬼?胡兰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说,我都不敢出去解手了。老和想了想说,不是有电话吗,你旁边是李分田的地窝子,再听到人走动你就打电话给李分田,让他们抓流氓,我来安排这件事。胡兰便放了心,脸色又恢复如常了。

  胡兰站起身来,很随便地问老和:“这字是谁写的?”

  老和说:“李分田写的。”

  胡兰说:“他能写这么个样子就不错了,我听说他只上了三年学。”

  胡兰端详了一阵子那些字,脸上竟露出莫名的怅然。

                  四

  雪还在下,断断续续,天空阴暗。

  李分田带领一班人马向井上走去,他们要换回上一班的人,让他们回到地窝子去暖和。走在最后面的是张国栋和胡兰,他们俩属于干地质的,但必需跟着上班。和钻工们不同的是,他们俩上班是在一间铁皮房子里,都叫那房子是值班房。胡兰趔趄了一下摔倒了,她没有吭气。张国栋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见胡兰躺在地上想爬起来,很费力的样子。胡兰穿得也很臃肿,行动不便。张国栋又回来想扶胡兰一下,却没敢动手,他看了看前面的钻工,见并没有人注意他俩,这才抓住胡兰的袖子把胡兰拖了起来,胡兰拍了拍身上的雪,说谁让你管我,赶快跟上队伍,不能掉队。张国栋亦不再说话,又闷着头咯吱咯吱走了起来。胡兰又一次滑倒,这一次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张国栋站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扶胡兰。胡兰躺在地上不动,喊道,你愣着干嘛,还不拉我一下——胡兰很少叫张国栋的名字——张国栋赶紧扶起了胡兰,他终于忍不住说。“其实你可以回去,我一个人能干得了。”胡兰抬起头看了看张国栋,眼睛里充满了警惕的神情,她问:“你什么意思?”张国栋就不言语了。

  钻工们正在交接班,得空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着向李分田示意。李分田在心里想,得空真是个傻X,这么冷的天在钻台上一站八个小时行么?铁打的也受不了,就得干一会到值班房去暖和暖和,你冻死了谁管你,还不是挖个坑把你埋了,最好的才能落个烈士的名声,可那顶包用?烈士在自己老家到处都是。李分田的老家在山东的沂蒙山,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都是革命的根据地,不要说沂蒙山和孟良崮,那里的山头大大小小,哪一座山上没有烈士的忠魂?那时候李分田的奶奶担任识字班的副班长,曾用奶水救活了八路军近一个班的伤员。——如今红嫂白发苍苍,而且穿的衣服补丁加补丁,这就使李分田不得不经常往家里捎钱,他想让奶奶过年时能穿上一件新褂子。

  李分田戴上沉甸甸的铝盔开始扶刹把子,李分田很不愿意戴这沉重的玩艺儿,他想他要是探家戴着铝盔回去,乡亲们准会以为日本鬼子又来了。李分田胡乱想着,那机器声响得更急了,他觉出又打下去一点儿。

  此时张国栋和胡兰已经接了班。张国栋的工作就是要把李分田打井每一米所用的时间记录下来。最后用每一米的时间绘制成一张“估时曲线表”。张国栋还得从泥浆里捞出一些岩屑来。那些岩屑很细小,有半块指甲盖那么大。这是宝贝。是钻头在井底直接破碎岩石而形成的,可以从那上面看出属于什么岩性。刚捞出来的岩屑很模糊,必须用水洗干净,晾干,然后收集起来。冬天天气冷就得用火烤,把油倒在一个铁皮底下,点上火烤一会就烤干了。这些活儿都是张国栋做,他做的也极有耐心,从来也不记错一包岩样。胡兰原来也是干地质的,会画个图纸什么的,张国栋来了不能马上顶班,老和就让他们俩上一个班,并且提升胡兰当了地质技术员,管着整个干地质的。老和虽然看不懂那些有着曲曲弯弯线条的图纸,却知道地质工作马虎不得,有油没油钻工们不知道,而只有干地质的才能看出来。胡兰当了技术员以后没有官架子,仍然坚持上班,开始时指指点点,并对张国栋说,这一行很有学问,不干个三年五载是掌握不了的。胡兰看了看张国栋,说一般干地质的都得有文化,聪明,你这人看上去有些木讷,先干干看看吧,实在不行就让队长再给你调个工种。张国栋说我能干好。胡兰便没有好气地说,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学过地质?告诉你,还没有一个人敢说他能干好这个工作。张国栋说,我能,因为我是右派。胡兰楞了一下,想难道右派都是好样的么?便向老和作了汇报,说张国栋到了井队还不老实,最好让他干钻工。老和说让他干干试试,不行再说。张国栋一试竟然真的行,只上了一个班就能自己干了,后来还无师自通地可以画图纸了,而且画得比胡兰还要好。胡兰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不准张国栋画图纸。胡兰对老和说,图纸是保密的,听说在台湾能卖到十万块钱一张,万一哪一天张国栋趁咱们不注意卷走图纸潜逃到台湾怎么办?老和说,他能跑出去吗,咱们边防军是吃干饭的么?胡兰提醒老和,张国栋可是右派,和美蒋那帮人是一伙的,国家机密让他们知道了可不行。老和只得同意胡兰的意见,不让张国栋画图纸。于是张国栋只干记钻时和捞岩屑的活儿。他很快干到了熟练的程度,胡兰有几次想挑毛病,终还是没有挑出来。胡兰是个严肃的姑娘,据说她父母都是革命干部。革命干部为了培养红色接班人,就把独生女儿送到油田来锻炼了。对于胡兰的指南针,张国栋总是不太在意,而且有一次他还对胡兰说其实这指南针指的不是正南正北,它有一个磁偏角。这事儿胡兰也向老和作过汇报。老和习惯地搔了阵头皮说,这有什么,方向偏点就偏点,只要井不打偏就行。胡兰不依不饶地说,革命的大方向一点也不能偏。胡兰甚至认为这支钻井队之所以能顺利地前进,就是因为她有一个过硬的指南针。这指南针是她父母让她来油田时送给她的礼物,他们认为给胡兰手表不太好,容易使人想到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而送她一个指南针,则可以使她在大平原上不迷失方向。

  雪又下得大了,从铁皮房子的窗口吹进许多雪花,有的落在张国栋脸上,但张国栋并不在意,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胡兰看着张国栋,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张国栋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白面书生型的,张国栋还有挺直的鼻梁和不大不小的眼睛,长得挺端正,只是看人时有些畏缩。张国栋的嘴唇见梭见角,许多柔软的胡须在上唇和下巴上长着,不黑,也不太密。胡兰有时候觉得奇怪,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上班。胡兰二十三岁了,正是姑娘最好的季节,也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季节。胡兰曾经想过自己将来要嫁人的,她要嫁的丈夫一定是一个仪表堂堂、身材魁梧、说起话来声若洪钟的干部——在那间摆满了一卷卷图纸的地窝子里躺下睡觉之前,胡兰便会想到这些。胡兰有一回甚至想,长这种脸的人怎么会是右派呢?他如果不是右派自己还能这样放肆地看他吗?他会不会反过来看自己呢?胡兰的脸就有些涨红,想,自己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李分田“嗵”地一声拉开门,像个熊一样挤进值班房。李分田浑身是雪,进了门就使劲拍打,一边拍一边说:“这鬼天气,真的要冻死咱石油工人啦!”屋里的俩人没有搭话,李分田并不再意,拍完了雪就凑到胡兰跟前。那时候胡兰面前摊开一本书,她似乎正在认真学习。李分田说,技术员就是用功,这么冷的天也坚持学习呀。胡兰把头抬起来,扫了李分田一眼,说人不学习要落后,只低头打井不学理论井的质量怎么提高?李分田说:“你吓唬谁呀?”胡兰严肃地质问:“你什么态度?”

  李分田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问张国栋,哎,井多深了?张国栋很快就报出一个数字。李分田有些泄气地说,早着哩,这口井年头是打不完了。李分田又和胡兰说话,问胡兰回不回家过年?胡兰说这得看领导的意思,要是放假就回,不放就不回。李分田说咱们一年到头什么时候放过假?看样子这个年得在雪窝子里过了。胡兰说,石油工人无冬天,不过年算啥?冷算啥?李分田说这个熊地方,老是下雪,我老家冬天从来不下这么大的雪,冬天暖和得很。胡兰问冬天怎么会暧和,你们山东不也是北方?李分田说,冬天把炕烧热,躺上去睡一觉可真舒服。胡兰说,听人说你们那里一家几口都睡在一铺炕上,连个界限都没有是不是?李分田说哪里哪里。我们那儿是女的和女的睡一铺炕,老爷们和老爷们睡一铺炕。胡兰说这还差不多。李分田忽然问胡兰,你会不会唱歌?胡兰想了想,坚定地说不会,你看那些唱歌的摇头摆尾卖弄风骚,真是恶心。李分田说。我会唱,会唱我们老家的小曲儿。胡兰说小曲好唱口难开。李分田说,我们那里的小曲真多,也真好听,抗日战争时期有一回日本鬼子大扫荡,实行三光政策,走到我们村头就听到我们村一个识字班在唱小曲儿,鬼子听呆了,后来都把枪放在地下傻子一样听小曲。这时候八路军包抄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鬼子拾掇了。胡兰忍不住问,鬼子能听懂中国歌?李分田说,怎么听不懂。又学日本人说话,八格牙鲁,沂蒙山的小曲大大的好听。胡兰终于被李分田逗笑了。而张国栋似乎没有听李分田在说什么,只是把头埋在钻时记录本子上。

  李分田说:“这样吧,我唱个小曲给你们听听。”

  胡兰走过去推门看了看,又把门关好,才说:“唱吧唱吧,喂,张国栋,你也听听。”

  李分田便使劲地清理嗓子,刚要开唱时,一个钻工闯了进来,吓了三个人一跳,那钻工并无察觉,径朝李分田喊:“你快回去吧,你表妹从老家来了。”

  李分田的小曲卡在嗓子眼里,他咳嗽了一声,狐疑地说;“我什么时候有表妹了?”

  说完站起身走了。

                  五

  李分田一路猜想着回到地窝子。人们都在上班地窝子里静悄悄的;李分田果然见到一个姑娘正坐在自己的铺上。姑娘带着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脖子上系着一块暗绿色方围巾,身上穿了一件土红色花棉袄,辫子很长。

  李分田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谁。这时候姑娘转过脸来,李分田就猛地想了起来,惊喜地说:“秋谷,原来是你。”

  秋谷愣愣地看了李分田一会儿眼里渐渐涌上泪水,冲上前来一把抓住李分田的油棉袄袖子说;“分田哥,我可找到你了。”言里眼里的泪水就掉了下来。

  李分田的心里也热了一下,看到秋谷光哭不说话,就不易察觉地拿开秋谷的手,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秋谷哭了一会儿就停住了,声音仍然哽咽。她告诉李分田,她那个穷了一辈子的爹要把她嫁给后山一个半大老头子,那老头子有个十八岁的闺女。秋谷爹想用秋谷给秋谷哥换一门亲。秋谷泪眼婆娑地说。俺不愿意嫁给他,死也不愿意,可又连个亲戚也没有,跑都没个地方跑,后来俺就想起了你,就不顾死活地来找你了。李分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们这里是保密的。秋谷说,坐车、走路、问别人。李分田想,一个没出过门的闺女能找到这里也不容易了。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秋谷说,我尽躲开我爹、躲开那个老头儿,嫁给他我也是个死,把心一横俺就逃出来了。

  李分田默然良久,说:“你爹的心也太狠了些。”

  秋谷又一把抓住李分田的棉袄袖子,说:“分田哥,你得给我一条活路,俺知道,你能给,不然俺真的没路可走了。”

  秋谷说完竟一下子跪在地上。李分田慌乱无措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怎么了。”

  秋谷的突然到来使李分田想起了去年探家时的事儿。李分田在那次回家之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向张国栋开口说要借他的手表戴一回。张国栋没有说借也没说不借。李分田就想他可能不愿意借,于是便说,我知道右派的手表不能乱戴,我就是想坐车看个时间。张国栋说我没说不借,借给你了我修什么?李分田便想起张国栋几乎隔一天就要修一次表,巳经成了瘾。李分田想了半天才想出个办法——从井上找来几个坏压力表,让张国栋先修着,等探家回来就把表弄坏让张国栋修。没想到张国栋痛快地答应了,因此李分田那次回家大出风头,他身穿工作服有意把袖子换得很高,露出那块闪闪发光的瑞士英纳哥手表,还时不时看看太阳再看看手表,使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很是眼馋,一家人都觉得出了个石油工人很风光。后来家里人就开始张罗着给他说媳妇。那时候李分田心里不太愿意,可油田上没什么目标,就任家里人折腾。家里人给他找的是流水头村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份排还真的是李分田的表妹。俩人见面是在李分田家里,李分田知道了姑娘叫秋谷。秋谷长得不错,是那种体格健壮的山村姑娘。家里人是十分的同意,说找这么个媳妇又能干又能生孩子,什么事也误不了。李分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认真想起来便想起秋谷没念过书,不识字,心里便有些看不上。时间一长,心自然就凉了。后来他有个在采油工作的老乡给他介绍了一个采油女工,叫小庆。那小庆和秋谷不一样,知道许多连李分田都不知道的事情,李分田就老想和小庆在一起。有时候就向老和请假到指挥部去找小庆,可小庆至令也没有表示出想和李分田结婚的意思,好像是嫌李分田在井队,工作不太好。

  李分田把秋谷扶了起来,又疾速松开手,他对秋谷笑了笑说。“既来之则安之,走,我先领你到伙房吃饭。”

  伙房正好在下笼,蒸的白面馒头。胖头在雾一样的蒸气中显得面目不清。李分田拿饭票买了几个馒头,又买了碗菜,让秋谷端回去吃,自己便去找老和。

  胖头似唱似吟的声音透过蒸气传来,极有韵致:“孟姜女千里来寻夫,哭倒了长城八百里长……”

  老和又在喝酒,那酒只剩下瓶子底了。老和刚把瓶子举起来,李分田就进来了。老和皱皱眉头,说你没看见门上的字么?以后闲人要免进。李分田一脸惶惑地说,你忘了我不认得字了。老和这才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便把酒瓶子伸向李分田,说来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李分田说不喝,老和便飞快地把酒瓶子又放进了箱子,拍拍手,向井打多深了?李分田说了个数字,老和骂了一句,说怎么打这么慢,你没问问张国栋是不是打到了石头上?李分田说没问。老和终于看出李分田有些异样,便问你有什么事?李分田便把秋谷逃婚来到队上的事说了一遍。他隐去了自己曾经和秋谷相亲的细节,只突出了秋谷爹的狠心。老和听罢很激动,在地窝子里走来走去,说都贯彻婚姻法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你们那里还是革命老根据地呢,太落后了。老和感叹一阵对李分田说,把你表妹叫来,我要见见她。

  李分田就去把秋谷喊过来,秋谷低着头站在老和面前,很腼腆的样子。老和说抬起头来,秋谷微微昂起旋即又低下去。老和说,你跑得好!对这种买卖婚姻就要反抗,你知道刘巧儿吗?你和她一样。受到表扬秋谷显得更不好意思了,就用手摆弄自己的辫子梢。秋谷问,刘巧儿是谁?俺不认识她哩。老和说,是个和你一样的姑娘。又说,好姑娘,别害怕,到这儿来就算到了家,我们坚决支持你的革命行动,你先住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老和用命令的口气对李分田说,下班后让弟兄们再挖个地窝子,又强调里面也要盘炉子垒火墙,也要烧得暖暖和和的,要让秋谷同志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李分田答应着和秋谷走了。

  张国栋很快就把总结写好了。那天他到老和的地窝子里来交总结,站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听到有人喊报告老和开始愣了一下,见是张国栋,老和很高兴地说,要是队上的人都像你这样遵守纪律就好了。张国栋把总结交给老和,说我把总结写出来了。老和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对张国栋说,你念给我听听,我不识那些黑蚂蚁。

  张国栋就拿着总结念起来,念得很流利,老和看着张国栋的脸想,这小子怎么不见老呢?

  老和是在张国栋来队后不久知道了张国栋为什么成了右派的原因。知道了以后反倒不以为然。原来张国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说过苏联的坏话,说什么老大哥,帮助咱们也不是真心,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老和对此颇有同感。老和从前在大西北的一个油田当钻工时见过苏联人,他们平时都昂着头神气的很,一张口就是什么巴库秋明,据他们说好像我们国家很穷,地底下没埋多少石油,他们从来就不正眼看一看中国的钻工,但他们看到女人却像苍蝇见了血。那时老和队上有个女机工长得不错,都有俩孩子了,结果还是让一个苏联人强奸了,那女工的丈夫拿着一把菜刀要找苏联人拼命,领导做了许多工作才平息了那场风波。老和觉得张国栋太冤枉,可这种事儿是没法说清楚的,冤枉也得任其冤枉,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

  张国栋要不是右派会到这个井队吗?老和有时候也想想这些事。老和想他不是右派肯定不会来这里的。张国栋是个什么大学地质系毕业的,光大学就念了五年。老和想,五年能打多少井?五年又得花多少钱?可国家培养了他一阵子怎么又把他弄到井队来了?多亏井队还有干地质的,要是把他弄到车间去不是白瞎了吗?

  老和听完张国栋念的总结,说写的不错,比李分田写的好多了,那小子光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中听不中用。张国栋说你要是觉得哪里不行我再改,文章是可以改的。老和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哪里需要改,就说算了,放在我这里,下回开会我交给他们就行了。

  张国栋问还有什么事?老和就赶紧对表,看到闹钟又差了五分,就说这闹钟怎么越来越不准了。张国栋说,这是允许误差,跑一个月差五分也算正常的。

  老和又问:“我听说你老是修表,你的手表是块坏表吧?”

  张国栋想了想说:“不是,我习惯了。”

  张国栋没敢说他第一次修表是在被打成右派以后的事,那一次他的表被人撸下来摔在地上,表蒙子都飞了。他捡起了烂表回到家里试着修理,竟然修好了,从那以后他几天不修一回手就发痒,有时候只得自己把表摔坏。他每修一回表,都好像把自己也修理了一回。

  老和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儿,就让张国栋回去。张国栋走了以后老和忽然想到,忘了问问张国栋人活着好还是死了好?老和认定张国栋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

                  六

  雪还在下,似乎不能停了。得空说,停了就要犯错误,老天爷让下就得下。胖头说邪了,这雪有邪气,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胖头依然吃雪不吃饭,炊事班的人说,胖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粮食了。

  那天老和在食堂的仓库地窝子旁又看到胖头,胖头还是蹲在那里像卧着的一只懒猫。胖头看一眼老和说,你怎么不偷豆腐了?我给你留着门呢。
  老和已经忘了那件事,猛然被提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嗬嗬一笑,说:“胖头,咱俩以前在一个班里,也算是伙计吧。”老和很想重温当年的战斗友情。当年在西北的时候,老和和胖头曾经头对头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时候属于同甘苦共患难的战友。后来是什么把他们分开的?老和想是因为自己的老婆玉英。玉英原来差一点成为胖头的老婆。胖头、老和、玉英是一个村子里的,玉英原来和胖头好,后来胖头和老和都参加打石油的队伍到油田上去了。有一回老和探家时玉英来找老和,玉英的眼睛发红像刚哭过一场。玉英手里还拿着一封信,说油田上来了信,胖头在油井着火的时候被烧死了。玉英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老和只好给玉英擦泪,擦了一会玉英就扣紧了老和,老和难过地说,胖头死了你怎么办?玉英又哭。老和说你别哭,我娶你。玉英这才一头扎进了老和怀里。老和迅速和玉英结了婚,可回到井队一看,胖头竟是一根汗毛也没少。原来胖头那天上班时肚子痛就往回走,走到半路找了一个地方躺下,竟睡着了。油井着火胖头一直还在梦乡,而队上找不到胖头以为他被火烧死了,就向上级汇报了。结果就出现了那么一封错信。胖头不光丢了媳妇,反而受了批评。结了婚的玉英那回来队上看老和,胖头便找到老和,说玉英原来是他的,是叫老和抢去的。老和说那是没办法的事。胖头说我得和玉英睡一晚上。老和当时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答应了,答应了以后却又很后悔,就把这事向队上的干部报告了,结果胖头那天晚上没有和玉英睡成觉,反而被队上的人逮住了。按队上的意思要把胖头弄成个强奸妇女罪,还是老和出面说了许多好话,最后才给了胖头一个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的处分。直到老和当了队长以后,才让胖头当了炊事班长。胖头那时候很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常说:“其实我觉得我死了,真的是死了。”胖头从此就活得不那么认真了。胖头后来和一个寡妇结了婚,那寡妇不愿来油田。村里人说她舍不得她那些相好的。

  老和不回忆友情还好,一回忆使胖头的脸色更加阴沉。胖头说:“你现在是队长,是模范。”

  老和说:“队长模范都是上级给的。”

  胖头说:“我能叫你当不成模范,你信不信?”

  老和说:“散述,当不当的。”老和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你有甚法让我当不成模范?

  老和扭头就走。他布置了李分田宿舍的人,让他们晚上听着,要是胡兰喊叫就出去抓人,看看究竟是哪个狗日的敢在队上伤风败俗?李分田和宿舍里的人顿时来了兴致,磨拳擦掌比上班活跃得多了,只有张国栋在那里呆呆发愣。

  胡兰那天晚上又听到了地窝子上的脚步声。胡兰一般都是熬夜画图纸,把那些曲线描得弯弯勾勾,她干得很认真,知道自己是在做资料,很贵重也很保密的资料,所以只有在晚上干。那天晚上她画了一会就有些累了,便躺下来拉灭灯想睡觉,就在这时地窝子上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那脚步声沙沙地,并不十分沉重,胡兰便悄悄爬到土电话前喊了起来。

  李分田和钻工们冲了出去,但是他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大雪地的光线惨白而幽暗,雪地上杳无人迹。

  后来胖头告诉别人说:“是小苦,小苦每天晚上都在雪地上游荡。”——小苦就是被落物砸死的那个钻工。人们想,难道小苦的鬼魂还没有找到回家的道路,还迷失在钻井队的周围么?

  胖头说:“他找不到方向,他知道胡兰那里有指南针,他是想找那块指南针的。”

  人们听得面面相觑,浑身发冷。老和却对胖头产生了怀疑,老和想,胖头是吓唬人,搞封建迷信哩,以此来瓦解工人阶级队伍。老和甚至想,应该给胖头也出顶帽子。胖头的脑袋大,那帽子一定也是大号的。

  老和的酒瓶子见底了,这里买不到酒,走不出这片大雪地谁也别想买到东西。老和这几天便浑身没有力气。老和想,没有酒喝真没意思,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老和又想起那个问题,他想是该问问张国栋了,他会知道的。

  老和想把酒瓶子扔了,又觉得怪可惜,他闻了闻瓶子嘴,仍有浓烈的酒气。老和就想,装上一瓶雪,化成了水不也有酒味么?老和很为自己的想法高兴,就出了地窝子找到一处干净地方开始往瓶子里装雪。这时候老和看到李分田钻进了秋谷的地窝子。这一阵队上的钻工们都在议论秋谷和李分田,许多钻工说,什么表妹,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弄得全队人人都知道了秋谷是李分田的未婚妻,这事儿得管管了,李分田也该结婚了。

  那天晚上老和便用土电话唤叫李分田。土电话要一个一个地窝子传才能传到。等了半天那边传回话来,说李分田不在,估计可能在秋谷窝里。那边说窝的时候很暖昧,大有被窝的意思。老和想起秋谷的地窝子还没有装土电话,打不进去。老和一着急就钻出了地窝子。扯起嗓子大喊李分田。

  有声音似乎远远地应了一下。老和转身欲去,胖头的声音便很清晰地在老和耳边响了。胖头的声音如雪片子打在老和耳根,老和觉得耳朵直发痒。

  胖头说:“我能让你当不成模范,你信不?”

  这句话在老和耳边响了许久,直到李分田进了地窝子才倏然消去。李分田一进门就叫嚷着,说秋谷长住在这里不是个事儿,我的饭票都吃完了,再往下去怎么办?老和向李分田看去,见李分田果然一脸焦急。老和想这小子还会演戏?

  老和说:“有人告诉我了,秋谷不是你表妹,是你的未婚妻。”

  李分田急头白脸地分辨:“队长,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老和出其不意单刀直入说:“有人看见你深夜钻进秋谷的地窝子,你把她干了?!”

  李分田急得脸上出了汗,他说:“你千万别信别人的话,我没怎么她,真的没怎么她。”

  老和嘿嘿地笑,又猛然问道:“你敢说你没动她?”

  李分田避开老和的目光,小声说:“那天我倒是有个活思想,想摸摸她的奶子,可我没敢摸。”

  老和脸上又庄重起来,问:“这么说秋谷还是个囫囵闺女?”

  李分田指天划地说:“真是个囫囵闺女——这可是名份上的事,不敢乱说的。”

  老和想了想说:“我信你。”老和便开始开导李分田,说婚姻是件大事情,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可说到底是找个给自己洗衣服做饭生孩子的女人,这点谁都一样,领导老百姓都差不多。李分田不再说话,只是听老和说。老和说秋谷是个苦命的闺女,这你最清楚,走到你这里算走到头了,她又是你表妹,亲上加亲,我做主你就娶了她算了。李分田却只是摇头。

  老和问:“你嫌她长的丑?”

  李分田说:“不是。”

  老和说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睡觉的时候又不亮灯,丑俊不影响那事。老和甚至举自己为例,说我老婆玉英你见过没有?没见过?哪天你去看看,也就那么回事嘛,脸上还有个小疤儿,可她的身子好,滑溜溜的像一条鱼,用起来真好,我这几天正想她呢。

  李分田被老和说得不好意思,脸上竟是红一阵白一阵,无话。老和自以为工作做的差不多了,便说:“就这么定了,你就在队上结婚,我来给你们操办操办,保证热热闹闹的。”

  李分田苦丧着脸说:“不行,队长,我不能娶她,不能……她一个农村户口的,又能干什么,再说她还没有文化……”

  老和暴怒了,他喝断李分田的话说:“你给我住口!你有文化?识几个臭字又忘光了,告诉你,全队一个字不识的是我,识字最多的是张国栋,你他妈算什么鸟!”

  李分田垂手而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老和发够了火,觉得发火很累,就挥了挥手说:“你走吧,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知道你看上了个采油女工,吃饭票的,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不准你踏进秋谷的地窝子一步,你要是敢再去,我就不客气了!”

  李分田觉是满身轻松地走了。老和仍有些余怒未消,在地窝子里来回走着,打开箱子看到那雪水化了一些,便取出来尝了一口,竟是满嘴怪味儿,老和就用力把瓶子扔在地上,那瓶子在地上跳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坐下来抽烟,浓烈的烟雾只一会儿就弥漫了整个地窝子。老和想,天底下还有嫁不出去的大闺女么?真是邪了。

  老和是在第二天走进了秋谷的地窝子。秋谷那时候正坐在炉子前发愣,炉子里的原油烧得吱吱作响。老和咳嗽一声,秋谷见队长来了,忙要站起来。老和说你坐着,不要起来,我问你,你来这里以后还习惯吧?秋谷说习惯是习惯,就是没有活儿干,闲得身上难受。老和说就是,这么长久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定你家里还会来人找,在这里你只能躲一时,不能避一辈子,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秋谷的脸都红了,半天才说,俺能有什么想法,能躲一天是一天吧。老和说,我有个主意不知你同不同意?秋谷问是什么主意?老和停了一会说,我想在队上给你找个对象,结了婚你愿意就住在这里,不愿意可以到后勤的家属点上去住。

  秋谷的脸被炉火映得像块红铁板,她说:“俺愿意,但不知你给俺找的是谁?”

  老和说:“不是李分田,这小子不行。”

  秋谷猛地抬头,看了老和一眼。老和说:“李分田的心太高,他看不上你。”

  秋谷复把头低下,问;“那你给俺找得推?”

  老和说:“人很老实,岁数比你大了点,不过不要紧,男的就该比女的大,只是……他是个右派。”

  秋谷猛地吃了一惊i说:“右派不就是反动派么?”

  老和说:“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右派只是一顶棉帽,天这么冷,戴顶棉帽更暖和是不是?再说,他还会修手表。”

  秋谷说:“俺又没有手表。”

  老和说;“以后会有的,结了婚他的手表还不就是你的了。”

  秋谷说:“俺不要,俺要想买手表,俺就自已干活挣钱买。”

  老和想了想说:“你不是想干活儿吗,我把他的衣裳拿来你给他洗洗——这可是件大事,不然你还得回去。”

  秋谷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道:“俺表哥他……”

  老和冷冷地说:“你别管他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那天秋谷忙了一天,给张国栋洗衣裳。洗那衣裳用了很多水还是洗不大干净。秋谷想,这人是不是从来没洗过衣裳?秋谷坚持着把衣裳洗了,晚上又在炉子上烤,她一夜没和眼,边烤衣裳边想,李分田怎么不露面了?那个会修表的右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能比李分田有文化吗?

  秋谷害怕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都看不起没文化的人。

                  七

  胡兰那天上班时就看到张国栋穿了干净衣服,套在棉袄外面。胡兰感到很奇怪,就盯着张国栋看,而张国栋浑然不觉,和平时一样,只顾自己干活儿。在和张国栋上班的几年中,胡兰还从来没见张国栋穿过一件新衣服,张国栋只穿工作服,而且从来不洗。虽然胡兰从来不照镜子不梳头,但对不洗衣裳的人却看不起。她想自己不照镜子不梳头是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入,而不洗衣裳却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有一回胡兰问张国栋,是不是一年不洗一回衣裳?张国栋愣了一下说不是一年不洗一回,而是两年没洗过一回了。胡兰说该洗洗了,要不然会长虱子的。张国栋说,早就有虱子了,虱子多了就不咬人了。胡兰忽然感到恶心,她极力忍住要冲出值班房呕吐的欲望。她想,张国栋还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怎么能这么窝囊?胡兰又想,这人,当了右派还这么张狂,难道还会有人来给你洗衣裳不成?难道还得让我给你洗吗?帮一个右派洗衣服,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胡兰总是以老师自居,刚开始时经常指指点点,渐渐地她觉得不用指点了,该干的张国栋都干了,张国栋甚至对这里的地层了如指掌,他可以连眼睛都不用,只须用手一摸岩后就能说出是什么岩性,哪一种地层的,甚至说出地质年代。老和是很器重张国栋的,那张队部的纸片和开会了三个字就是张国栋写的。胡兰不愿意揭穿老和。老和最大的长处就是挺同情人。胡兰见老和几乎每打完一口井都要问张国栋有没有油?张国栋也几乎可以肯定地回答有,或者没有。张国栋对有油的井还可以大体估算出产量,一天能出多少油?最终经过采油证实张国栋的估算上下差不了几吨。胡兰有时候就想,人一当右派就聪明了,可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能当右派呢?当右派可不是个好事。

  那年的冬天没有粮食吃,炊事班靠着两麻袋土豆开饭。那时候胖头没事就磨刀。胖头虽然极力想变变花样,每顿终还是煮土豆和热土豆汤。那是个无雪的冬天。胡兰的父母来信问要不要寄点吃的?胡兰拒绝了父母的援助又很后悔。虽然没有镜子但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消瘦。后来她发现原野的黄豆地里有些收割后掉落的黄豆。找半天才能找到一粒。胡兰就常常到地里去找,运气好的时候一上午可以拾到一小把。她就像得了宝贝一样偷偷地带回来。她在地窝子的炉板上烤黄豆,并不急于吃,直到黄豆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儿,这才把黄豆取下来放在桌子上,画一阵图纸,就摸起一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她像吮一颗糖果一样吃那粒黄豆,久久舍不得咀嚼。胡兰为自己捡到黄豆而高兴,全队人谁也没有这个发现。全队人那时都在浮肿。胖头就是从那时候肿起来再也没有消下去。而全队肿得最厉害的是张国栋。张国栋上班时开始无精打采,有好几次要取岩样了他都有些力不从心,走起路来一软一软。胡兰便在一天上夜班时带了一小把烤好的黄豆,她偷偷地放在张国栋记钻时的本子下面,然后自己佯装正在认真看书。张国栋终于发现了黄豆,眼睛顿时一亮,旋即又暗淡下去。结果一个班他根本没动一粒黄豆。胡兰有好几次想提醒他,但话到嘴边却就说不出口。后来胡兰只好在上班时带一把生黄豆。值班房里有个小电炉子,胡兰就把门插死,然后在电炉上放一块铁板烤黄豆。黄豆香喷喷的气味使张国栋坐立不安。胡兰在心里暗自得意,她对张国栋说,这黄豆是老和给的,让你也吃,不过你不能超过二十颗。张国栋想一阵子,终于吃下了二十颗黄豆。张国栋很遵守规定,从来不多吃一颗。直到有一天胡兰从地里再也捡不到一粒黄豆。那天她对张国栋说,老和那里没有黄豆了,再也没有了。张国栋没有失望反而朝她微微笑了一下。张国栋笑起来很好看,胡兰的心在那时候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想,张国栋真是个好右派,这样的好右派天下怕是不多的了。

  胡兰心里的干部丈夫形象竟越来越模糊,她的眼前倒常常出现张国栋的那张笑脸。胡兰自己洗衣裳的时候也想,是不是把张国栋的衣裳也稍带着洗洗?但她终于没有给张国栋洗过一次。

  有一回张国栋来了一封信,是老和外出时捎回来的。老和交给了胡兰。老和说,上级让我检查,我看就算了,检查别人的信算怎么回事儿?老和让胡兰把信交给张国栋。张国栋接到信后那几天脸色很难看,跟病了一样。胡兰上班时可以看出张国栋的眼圈发红,像是哭过。那是个夏天,不必光呆在值班房里,张国栋就在外面坐着发呆。胡兰便把事情向老和作了汇报。老和懊悔不已,说让我检查那封信我没有检查,可别是什么情报。老和让胡兰把信要出来看一看。

  胡兰找到张国栋见他正独自坐在一块草地上,他的面前是一堆刚刚燃烬的纸灰,那纸灰一动一动欲飞又止。胡兰大惊问,你把信烧了?张国栋神色呆滞并无反应。胡兰用一根草棍拨动纸灰,那纸灰便飘飘地飞起来,围着俩个人转了一圈又落在一个水池子里。胡兰问是封什么信?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张国栋不看胡兰,却望着深邃无比的原野说,什么秘密也没有,有个人来信告诉我,她已经死了。胡兰便有些害怕,觉得张国栋充满了鬼气。又追问是谁死了?张国栋无动于衷地说,一个同学。胡兰若有所悟地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张国栋紧闭了眼睛,很长时间才说,是女的。胡兰看到张国栋再次睁开眼睛时那眼睛里竟然盈满了泪水。

  胡兰缓缓地说:“忘了她吧。”

  张国栋点了点头。那时候,胡兰觉得张国栋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胡兰很想摸摸张国栋杂乱的头发,但她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僵硬……

  李分田这一阵子很少到值班房里来,有钻工说,他上班要忙下班也要忙。胡兰问他们,李分田下班忙什么?钻工们挤眉弄眼地笑一阵说:“照顾他表妹呗。”

  在值班房里没有钻工时胡兰对张国栋说:“听人讲,李分田的表妹是他的未婚妻。”

  张国栋只是“喔”了一声,并没有把视线从本子上移开。

  胡兰又不无遗憾地说。“李分田的小曲还没有唱呢。”胡兰想,那小曲一定会很好听,连鬼子兵都爱听,可见那小曲是多么动人。

  那天老和又把张国栋叫到队部的地窝子里。张国栋以为又是写字或者对表,但老和说不是,只是谈谈,算是谈心吧。老和说坐下坐下,别站着。张国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了。老和拿出一个大布袋,从里面掏出烟叶慢慢地卷,又说,你不会抽烟是吧,这可不是个好事,打井的人哪有不会抽烟的,你得学学。老和递给张国栋一块裁好的报纸。张国栋拿着报纸不知道该怎么卷烟,老和说你修表行,怎么卷烟就这么笨?三下五除二就卷好了一支递给了张国栋。老和给张国栋点上火,张国栋只抽了一口就呛得不住咳嗽,眼里都有了泪。老和很爽朗地笑了,说,烟是好东西,呛你两回你就上瘾了。老和说这几天我有个事想问问你,你说人死了好还是活着好?张国栋猛地愣住了——这是一个高深的问题,一般都出现于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些人物心里。张国栋不得不承认,也许每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候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他疑惑地看着老和,谨慎地回答道:“要是活着比死好就活着,要是死比活着好那就死。”

  老和想了一阵,点点头,说有道理啊,到底是知识分子。接下去老和就和张国栋讨论怎么能算活得好?老和说有个家,有了老婆孩子算不算活得好?张国栋点了点头。老和很开心地说这就对了。便又卷了一根烟。

  老和眯起眼睛看了张国栋一会儿,问道:“你来井队有三年了吧?”

  张国栋说;“三年多一点。”

  老和默默地抽了一阵烟,不再说话。张国栋忍不住说:“我庆幸能到井队来,在这里对我的思想触动很大,你们对我好我记着,不会忘记的。”

  老和吐出一口浓烟,说:“我不是叫你汇报思想情况的,你怎么想都行,只是别办糊涂事儿,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这辈子打算怎么过?”

  张国栋半晌无语,后来说;“人最不能知道的就是今后的事,这和地层差不多,是很难预测的。”

  老和扔掉烟蒂,看定了张国栋说:“我想给你说个媳妇。”

  张国栋一时有些发懵,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和很快地说;“就是那个秋谷,大老远的逃婚来到咱这儿,李分田不想娶她,李要田看上了个采油女工。秋谷家里早晚要来人找的,我是没什么好办法了,只想说给你,让她给你当个老婆,你也算有个家了,以后生几个孩子,你祖上的香火就算续上了。”

  张国栋的脸色渐渐转为淡漠,他说:“这事不行,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续什么香火。”

  老和问:“你想断子绝孙?”

  张国栋凄然一笑,说:“这不由人。”

  老和逼问:“你是不是有人了?”

  张国栋说:“有过,现在没有了。”

  老和勉强笑了一下,说:“那你还顾虑什么?只要你和秋谷结了婚,我就打报告让上面把你的帽子摘了,老戴着棉帽,冬天好说,夏天可是热点儿。”

  张国栋口气坚决地说:“你得原谅,别的事可以,但这件涉及我个人的事情我不会同意的。”

  老和认真看了看张国栋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他原来很有信心,却没想到会在张国栋这里碰钉子。他原想张国栋都三十多的光棍儿了,又是右派,要不是秋谷这样的闺女谁会嫁给他?

  张国栋走了。望着张国栋单薄的身影,老和忽然恶毒地想:“张国栋戴着的帽子其实是很合适的,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八

  雪下得小了一些,呈颗粒状。雪粒覆盖在雪地上使雪地显出不同的颜色和层次。忽有一阵北风呼啸而来,顿时把雪粒吹得四处滚动。再来一股劲风,那雪粒就在半空飞舞起来。

  李分田站在钻台上,手握刹把子想着心事。他是在一个月前就给小庆写了信的,那封信写得情意绵绵,连自己都被感动了。李分田写信的时候正是半夜时分,他把自己的身体裹在被窝里只探出半个脑袋,手托下巴想词儿,有时实在想不起来,就光着身子爬起来看墙上的温度表,那温度表上看不出温度,李分田就晃晃,挂到墙上再看,有许多情话就很快地涌上来,如流水一样无法控制,于是他就飞快钻进被窝,埋头再写。那时候宿舍的人们都睡了,有的还说几句很骚的梦话,李分田全然不觉,只顾写那封很长的信。

  还有一个人没有睡,那人便是张国栋。张国栋根本不看李分田一眼,兀自埋头认真地修着手表。夜深了,张国栋仍是乐此不疲,有时表修好了又被他卸开重装。李分田终于写好了那封信,他从头看一遍觉得简直就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出自高尔基之手。在他看过的有限的书籍中,他只佩服高尔基。李分田抬头看了看张国栋,就很想把信念给他听听。但李分田又想到张国栋是右派,便只得压制着自己的兴奋。李分田看到第三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地喊了张国栋一声。

  张国栋几乎没有转头,眼睛还在看那些细小的齿轮和螺丝。李分田问:“张国栋,你写过情书吗?”

  张国栋仍未转头,很快就回答这:“没写过。”

  李分田问:“你说人是不是写情书的时候最聪明?”

  张国栋的手还在忙着,等了一会才说:“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写过情书。”

  李分田就有些看不起张国栋,活了快半辈子了,连个情书也没写过,这不是白活了吗?但他不想破坏自己的好情绪,就翻身坐起来,摆出要和张国栋长谈的样子。

  李分田说:“你说说看,这女人是不是都一样?”

  张国栋背对着李分田说:“差不多吧。”

  李分田不同意张国栋的话,说:“不对,有的姑娘你看一眼就记住了,有的整天在一起也不行,你说怪不怪?”

  张国栋渐渐停住了手中的活儿,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后来他用哀求般的声音说:“请你别再说了,让我赶快把表装好睡觉,明天还得上班呢。”

  李分田小声嘀咕一句:“神经病。”便找出一个信封,在信封上写地址,又写上洪小庆同志收。他想明天起来就让管理员带走,用不了三天,这封信就会到小庆手上的。他在信的结尾提出要和洪小庆结为革命伴侣,让洪小庆给个准话。李分田得意地想,看了这样的信,就是石头人也会被打动的。

  可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小庆还是没有回信。李分田想是因为大雪封了路,没有人能进来,小庆的信自然就转不到井队。这一阵子李分田的心里很乱,拒绝娶秋谷就得罪了老和。李分田已经好几天没敢到秋谷的地窝子里去了。他忽然很想见秋谷,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秋谷自从给张国栋洗了衣服,一直就在心里想着张国栋的模样。她想老和是不会骗自己的,老和是个好人。秋谷想右派就右派吧,只要对自己好一点就行了,命苦,又有什么办法呢?秋谷那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她想自己就是这么个命了,不嫁给那个老头子,就得嫁给一个右派。她想一定是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秋谷在那几天盼着老和来,她要告诉老和她想见见这个右派,行不行见一面就知道了。秋谷想,照老家的规矩俩人是应该见一面的。而老和不知怎么却再也没来过。
  秋谷只得自己去找老和,她在队部的地窝子前站了很长时间,终于走了进去。

  老和在地窝子里抽烟,抽得屋里烟雾腾腾。见到是秋谷,老和强笑了一下,说坐下坐下。秋谷不再羞涩,她径问老和你说的那事儿还算数吗?老和咳嗽了一阵,说是这样的,你不要着急,这个人虽然是右派,但心性比谁都高,我还得做做他的工作,他有点不大痛快。老和的话语流利起来,说你也不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你要有个思想准备,万一他不同意也不要紧,我再给你想办法。秋谷看了老和一会儿,说俺知道了,俺走了,俺想等雪一停就回去。老和忙说,那不行,既然你来到这里咱就得想个办法,回去你不是又进了虎口了吗?秋谷说俺知道你是好意,可俺决定了,俺得走。

  那天夜里,地窝子上空传出女人压抑的哭声,有好几个班的钻工都听见了,出来看时,那哭声却又听不到了。李分田围着秋谷的地窝子转了一回,却终于没敢进去。半夜时,胡兰的土电话又叫了起来,胡兰的叫声很尖厉,李分田和钻工们飞跑出去,仍然没有看到有人。

  许多人找老和检举胖头,说一定是胖头搞的鬼。胖头现在不吃不喝,除了蒸馒头窝窝头就是蹲在雪地上吃雪,这么冷的天气谁愿意呆在外面?老和想,不和胖头交交底不行了,再这样下去这个队伍就要散了,队伍一散还打什么井?老和那天把地窝子收拾了一下,摆出很庄重的神色把胖头叫到队部来,胖头四处看了看,忽然说:“我知道你想审我。”

  老和皱着眉头说:“我不能不跟你谈谈了,这一阵子胡兰的地窝子晚上老是有人,你说是不是你在作怪?你说了不要紧,咱们可以保密。”

  胖头笑了,说:“我也算有老婆的人了,虽然老婆和别人好,可我还不至于打别人的主意。”

  老和的态度温和了一些说:“那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胖头说:“是小苦,他每天晚上都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他还一个个地窝子都钻进去看一看,有时候他摸一下李分田的头,说又该理发了,不能留分头;有时候又去捏一下得空的鼻子,说你有鼻炎;小苦那天还告诉我他看见你常常自己喝酒,你还思谋着怎么才能保住你的模范帽子,他不敢靠近你,就只好躲在那个角落看你。”胖头指了指地窝子的一个角落,老和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他很想发作,看到胖头的眼睛里闪着蓝幽幽的光,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胖头说,小苦到胡兰那里是去借指南针的,小苦想回家却找不着路,借了指南针才能找准方向。

  老和忍无可忍大吼了一声说:“行了!你在队上宣传迷信,想把人心搞乱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等着再开除你一次厂籍吧。”

  胖头笑嘻嘻地说:“我都死了,还怕开除厂籍吗?你开呀,你把我开到天边才好哩。”

  老和撵胖头走。老和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胖头在走之前又说:“我能叫你当不成模范!”

  那天早上起来,老和把酒瓶子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出了很远,那酒瓶子却直直地立在雪地上,瓶嘴朝天。老和跑过去又抓起酒瓶子狠狠地扔,直到酒瓶子扎进雪里再也看不见了他才住了手。老和累得气喘吁吁,他挥了挥手,就像要赶跑那些晦气一样,开始大步地向井场走去。他想去他妈的胖头和他的鬼话吧,吓唬谁?老子要上井打井了,说别的全是假的,这口井打出油来最重要。老和走着走着就看到了白胡子老头儿一样的井架,猛然又听到井架阴鸷的怪笑,老和就跳着脚骂:“日你娘的,老子不怕你!你有种就走过来和老子对着干一仗!”然那井架的笑声更加响亮和怪戾,使老和的骂声显得软弱无力。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钻工跑来叫老和,说有两个陌生人找他。老和开始以为上级来了人,就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一看,却并不认识那两个人。其中一个头发都白了一半儿,说要找秋谷。老和想,就是这家伙要娶秋谷的。便说,我们队没有这么个人。那个人说秋谷是从家里跑的,跑到李分田这里来的。那个老头模样的人很生气地说,秋谷是我媳妇,俺这才大老远地跑来找她.老和看着他脸上的一堆折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便没有好气地说,到别处找去吧,要真是你媳妇她跑个甚?那俩人对看了一眼又说要找李分田。老和说,李分田是我们队的司钻,我是队长,你们找我就等于找他。那俩人不依不饶,口口声声只是要见李分田。老和无奈便在土电话里喊李分田过来。李分田来到队部见两个生人正在等他,那俩人的口音使他想起这是老家来的人。俩人却并不客气,劈头就问秋谷在哪里?把她藏在哪里?快把她交出来,让她跟着回家,家里人都快急疯了。李分田这几天心神不宁,睡觉也做一些噩梦。见俩人追问,不知如何回答,便拿眼向老和看去。老和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身对那两个人说,别把事情做绝了,人总得凭良心说话。李分田便鼓足勇气说,我不知道秋谷,她不在这里。俩人闻言大怒,便要揍李分田,李分田吓得钻到老和身后,老和上前一步,只一动肩就把那个年轻的扛了个趔趄,然后对那个老头儿说,你们不是来打架的吧,要是来打架的就别费这么多口舌,我陪着你俩!那老头儿见状又哭哭啼啼地说家里是怎么惦记秋谷,把她领回去好好过日子,不会欺负她的。老和有些烦了,说你们可以走了,在这儿我说了算,别说你们俩,来个十个八个老子也不惧!俩人不敢再说什么,便要走。那老头儿对老和嚎叫道,俺找你们上级去,不信这事就没人管了。老和说,找去吧,我等着。

  李分田惊魂弗定,脸色很难看地站在那里。老和回头看到了他,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你总算还有点人味,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司钻,不然,我撤了你还要给你弄顶棉帽戴上!”

  李分田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九

  钻井队笼罩在巨大的不安中。老和细细地把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想了一遍,似乎都没有出错。那么错在哪儿呢?老和就想不明白了。后来他把门用力一带,捂紧了大衣棉帽上井了,他心里想,爱怎么着怎么着去吧,就跟这天气一样,你不让它下雪行吗?老和再一次听到井架的怪笑竟然无动于衷,他想,该来的早晚要来,谁也挡不住的。

  胡兰那天找了老和,告诉老和这几日晚上地窝子的脚步声更重了,那声音很吓人,使她睡不着觉。胡兰试探地问老和,能不能让张国栋晚上和自己一块画图?胡兰说,也该让他锻炼锻炼了,老是不会画图怎么能提高业务水平?老和没理胡兰反而向她要指南针。胡兰问干什么?老和吱吱唔唔地说,你把指南针给我,试试我的地窝子晚上有没有脚步声。老和没有讲胖头的那些鬼话,他怕胡兰说自己迷信。胡兰把指南针端在手中很认真地看了看,说这是我个人的东西,我父母给我的礼物,跟脚步声有什么关系?结果胡兰不借指南针,而老和也没有同意张国栋到胡兰的地窝子里画图。

  那天来了一辆雪橇,用两匹马拉着到井队来的。雪撬滑得飞快,马铃碎碎地响着,就停在老和的地窝子前面。原来是指挥部的一位领导来了。那位领导很朴素,只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脸上的皱纹很深。老和惊慌张张地把领导让进队部,领导在门外看到了那几个字,脸色便不太好,进门以后又见到开会了三个字,亦无甚笑意,老和的心里便没有底了。领导开口就问井上的情况,老和对答如流——这些天老和总是在井上,对井上的事情了如指掌。后来领导就让老和也坐上雪橇,两个人来到井场上,老和问,不上钻台看一看?领导说不用了,我巳经半年没上钻台了。领导又说,我有高血压,一上钻台就头晕。老和想,领导这是抱病到井队来的。心里便十分感动。领导用手搭起眼罩向钻台望去,见钻台上的雪堆积如山,井架银装素裹,再看那司钻,竟然如一个雪人一样立在那里了无生气。老和知道那司钻是得空,只有得空才会一动不动,还有三个钻工也站在钻台上,陪着得空立在那里,看上去像四个雪人。领导看一阵,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他对老和说,钻台上的雪,是不是打扫一下?老和说马上扫,马上打扫。

  领导交给老和几封信,说是顺便带过来的。又问老和,听说你我了个姑娘?老和便很着急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领导说,有两个人到指挥部闹了一场,虽然农村这种婚姻不合理,但我们管不了。老和说,那也不能看着他们把秋谷领回去。领导说,这事再闹下去我们都要被动,三天之内,你让那姑娘到指挥部去,我们只能对那两个人指出这种婚姻是不道德的,人还是得让他们领走。老和说,我是想在队上给她找个对象。领导点了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队上有合适的吗?老和忽然生气了,他说,都前怕狼后怕虎的,我要是退回五年没有老婆,我就娶了她!领导说,你是干部,不能感情用事,还是让她走吧,记住,我给你三天时间。

  领导又坐上了雪橇,他说还要到别的井队去看看,就不在这里吃饭了。老和望着马拉的雪撬在大雪地上腾起一溜烟,一会就不见了,他想,这玩艺儿也很气派,领导就是不一样啊。

  老和回到地窝子看到他的闹钟停了。

  第二天一早,老和到秋谷的地窝子里去了。他看到秋谷很平静。秋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老和慢慢地说了领导的意思。秋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该走了。”

  老和和钻工们送秋谷上路,因为没有汽车也没有雪撬,秋谷还得自己走那段长长的雪路。在指挥部,那两个人还在等她。秋谷上路的时候雪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暗,大雪地无边无际,似乎一个世界都是这样洁白而寒冷。

  秋谷还是提了那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身上仍是穿了那件土红棉袄,头上包着那方暗绿色方围巾。她走出地窝子时回头看了看,见烟囱仍向外吐着黑烟,就对老和说,炉子俺没灭,不要紧吧?老和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们走上了雪地。

  李分田没有来,秋谷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和失望,但她再也没有多问,缓缓地向前走去,那雪地映得秋谷的脸色十分惨白,秋谷的目光里一半是哀怨,一半是迷茫。

  老和说:“你自己走吧,还是你自己走吧。”

  秋谷也停下了,她转过身来看着老和说:“队长,俺来了这么多天,给你们添麻烦了,俺实在没什么感谢的,俺给你磕个头吧。”秋谷言罢猛然跪在了雪地上,端端正正向老和和钻工们磕了一个头。

  大地寂静无声,老和忽然觉得眼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想钻出来,就拼命忍着。钻工们有的已在抹眼睛。

  秋谷站了起来,她把小包袱背在肩上,然后转身猛地加快了步子。就在这时,钻工们后面有人喊了一声:“等一等!”

  老和转头看到来人竟是张国栋。张国栋仍然戴着棉帽捂得严严实实,只是那白净的脸色有了些许潮红。秋谷听到喊声只楞了一下,旋即又更快地走了起来。于是钻工们看到张国栋在大雪地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有好几次他都像要摔倒但还是没有摔倒,人们不由自主也跟着追了起来。张国栋终于追上了秋谷,他拉住了秋谷的蓝底白花小包袱,秋谷挣扎了一下就站住不动了。

  老和和钻工们赶上来时见张国栋已把秋谷的包袱拿在自己手中,他迎着老和询问的目光低声说:“我要娶秋谷。”

  雪地上变得更加寂静。张国栋稍稍提高了声音说:“我要娶秋谷!”

  秋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张国栋旁若无人地搀扶着秋谷,用手抹去了秋谷脸上的泪水,他轻声对秋谷说:“别哭了,咱们回去。”

  老和呆立在雪地上,他忽然又想躺在雪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凭大雪埋了自己。

  当天晚上上班的时候,胡兰见到张国栋劈头就问:“你为什么要和秋谷结婚?”

  张国栋平静地答道;“不为什么。”

  胡兰猛然摘下狗皮帽子,喊道:“我不许你和她结婚!不许!”

  张国栋拿起狗皮帽子给胡兰戴好,说:“你戴上这帽子真好看。”

  胡兰说:“她不就是给你洗过一回衣服吗?”

  张国栋说:“是的,只有她给我洗过衣服。”

  胡兰盯着张国栋看了一阵,声音颤抖地问;“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好,我对你好吗?”

  张国栋认真地看着胡兰,他低声说:“我知道,知道的。”

  胡兰捂着脸跑了。那个班胡兰没有和张国栋一起上。

  李分田终于接到了信——那领导带来的信中有一封是李分田的。李分田看了信以后哭了一会儿,哭得哀婉欲绝,许多钻工以为有人在唱小曲儿,仔细分辨方能听出是有人在哭。钻工们惊奇李分田怎么能把哭声变成了小曲,又把小曲变成了哭声?李分田哭够了又笑,笑得没心没肺笑得比哭要难听得多。李分田走过去摘下温度表看一阵子又重新揣到怀里,脸上仍是笑迷迷的样子。

  胡兰开始和别的干地质的一块上班,避开了张国栋。胡兰也开始不大愿意说话了,也不大关心她的指南针了。有个班李分田来到值班房,一言不发坐在地上,身上粘了雪也不再打了。胡兰好像想起了什么,她问李分田,你怎么不唱小曲了?李分田十分麻木地听着,似乎根本不知道胡兰在说什么。

  胡兰说:“李分田,你唱个小曲给我们听听吧,我们都想听呢。”

  李分田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又开始咳嗽,像是在清理嗓子。人们都在看他,知道他就要唱那好听的小曲了。

  李分田却突然喊了一嗓子;“四十多度罗——”忽然又降低了声音;“零下的喽——”

  李分田拿出那根温度表,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像双手端着一柱香。他手捧温度表在值班房里不停地转圈,转着转着就又喊了一声:“四十多度罗——零下的喽——”

  张国栋和秋谷在秋谷的地窝子里举行了婚礼——再简单不过了,没有烟酒,亦没有糖,有的只是老和拿来的关东烟叶。老和讲了话,他说张国栋和秋谷是第一对在井队结婚的夫妻,他们俩是患难夫妻,相信以后会恩恩爱爱的,并预祝他们俩生个大胖小子。钻工们皆哄笑。秋谷羞涩不安,而张国栋仍是从前的模样,身上穿了秋谷给他洗的那件工作服。

  人们很快就散去,各自回到地窝子早早就睡下,外面太冷了,没有人愿意去偷听张国栋和秋谷是怎么过的这一夜。十二点的时候,张国栋又上井了。他要上夜班而没有人替他。他很平静地接了班,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记着钻时。人们没有到值班房里来,他们知道新郎是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大愿意说话的。

  老和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又一次成为模范。他披红戴花在万人大会上出尽风头,有位领导把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然后牵着马走。人们的掌声如潮水般地把他淹没了。老和醒来感到有些不对劲,黑暗里墙角似乎有双眼睛猫一样幽幽地看着自己。老和疾速拉亮了灯向墙角看去,见那里并无小苦也无眼睛。老和便不再关灯,躺着想刚才做的梦,老和很想续上那梦,但终是似睡非睡未能续上。天亮时老和被一阵叫声惊醒了,几个钻工闯进来说胖头死了。老和忙起身钻出地窝子去看。见胖头倒在仓库前面,已是冻僵了。胖头的身边是一把锃光瓦亮锋利无比的菜刀,那菜刀切开了胖头的手腕——雪地上有许多血,已经发黑了。老和沿着那血迹走去,猛地就愣住了——老和的地窝子被那血围了数匝,那血如一条细细的绳子,紧紧地捆住了土丘一样的地窝子。

  胖头和雪地冻在一起,他的小眼睛还睁着,有一道光亮射向看不见的地方。胖头的嘴角微微张着,老和似乎又听到胖头在说:“我能让你当不成模范!”

  人们在埋葬胖头的时候才发现,胖头的怀里紧紧抱着一顶铝盔。老和终于认出来了,是小苦的那顶铝盔。

                  十

  那口井终于打成了,是很有些油的。从而证明了这里的确是个大油田。但老和那年终于没有评上模范,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胖头的自杀,队上出了这样的事队长是要有一定责任的;二是因为秋谷没有回去,那两个人从此开始上访,据说都闹到京城去了。老和对此并不怎么再意,那次回家却对玉英发了火。玉英开荒种地竟也种出了名堂,被评为家属中的模范,因而对老和的要求竟然敢拒绝了。老和把玉英结结实实揍了一回,他觉得心里很痛快,就想,怪不得胖头恨模范哩,模范是有些欠揍的。

  老和回队又有了酒喝,仍是锁在箱子里的。老和偶尔到秋谷和张国栋的地窝子里来坐一坐、两口子都对老和很客气。老和便与张国栋对坐抽烟。他们不再谈那个死活的问题,只是抽烟。张国栋终还是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极大。

  李分田由司钻改为钻工,原因是他不再能胜任司钻的工作。他上班常常走神,有一次握刹把子忘了刹车差点酿成一场大事故。李分田当钻工还是很合格的,干活也卖力气,只是闲下来就拿过温度表看,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他也会猛然喊出一声;“四十多度罗——”又接上:“零下的喽——”

  胡兰很快就调走了,去向不明。有人说她父母把她又放在另一个井队锻炼。还有人说胡兰回城市去了,如今在一个部门管图纸。胡兰走的时候把指南针交给了老和,说留给队上吧,作个纪念。然而老和很快就把指南针砸碎,撒在地窝子周围。

  胡兰走后画图的事儿就落到了张国栋头上。胡兰那间地窝子没人敢进去,张国栋就仍然把图纸放在那里面画。张国栋也喜欢在深夜亮着灯画图。他画一阵就停下来卷一支烟抽,然后再画。在深夜里有时他就静静地倾听,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地窝子上有脚步声。张国栋闭上眼睛想象着胡兰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似乎闻到了胡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儿。张国栋想,胡兰准是听错了,哪里有什么脚步声呢?

  有人推门进来了,是秋谷。她给张国栋做了一碗玉米面糊糊。张国栋说;“又麻烦你了,我马上就画完了,还差几笔。”

  地窝子的四周挂满了长的短的图纸,秋谷看不懂,就问:“这都是什么?”

  张国栋没有抬头说:“那都是地底下的事儿。”

  秋谷等了一会又问:“你能看得懂?”

  张国栋端起糊糊喝了一口,看着秋谷说:“地底下的事儿和地上一样,谁也知道,谁也说不清楚。”

  那场厚厚的雪化了以后就是春天了。春天还是冷。人们都盼着夏天,但夏天会有蚊虫的。而且,夏天里可能还会有暴风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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