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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佟家里,二十来坪偌大的客厅以“高朋满座”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三件式的藤椅坐满喝茶、嗑瓜子的男男女女;席间,男士们脸红脖子粗地做激烈的政治辩论,女士们则拿着一叠照片互相传阅,细声交头接耳着。
  一个穿着花洋装的中年妇女紧揽身罩围裙的女主人,手挥十来祯照片,劝说着,“佟太,你看看,这相片上的女孩长得端庄秀丽,家世又不错,在银行做了好些年,当上了副理,有一笔可观的小积蓄,年纪虽然三十二岁,但只要你家老大玉树手脚快一点,明年你抱孙有望。”
  她将手上的照片当扑克牌似地摊在茶几上,径自从范伦铁诺皮包里掏出三张护贝过的照片,继续道:“至于青云嘛,那是更容易办了。我知道你家青云眼光很高,所以精挑细选一番,而且没敢跟她们实说,青云就是那个在电视广告上帮化妆品公司卖鸦片香水的帅哥,要不然我一定会被她们缠昏头……瞧,这一个,是我表亲的女儿,在中油公司做事,很能干的。”
  “至于这一个,是你家信蝉国小的同学,刚从驻法巴黎办事处调回来,年纪比青云大两岁,是见过世面的。最后一个哪,在日亚航当空中小姐,相貌娟秀,逆来顺受的脾气是温和得不得了,八字和你家青云的又最合,所谓柔能克刚,不是没道理……”
  她说到这里,锐目往纱窗外溜去,扫到庭园外的两道人影,夸大其辞地说:“难得见你家青云回来过端午节,哟,他还带回一个女孩子。佟太,他有女朋友这件事你怎么不早说呢?”话音里少不了讨伐的意味。
  “不,不,不,他说这女孩是他的学生,刚从英国回来,一人在台北无依无靠的,邀回家过节热闹热闹一下。赵太太,你赶快把照片收好,”佟太太一边挥手,一边快速地将照片塞回对方的包包里,解释道:“青云那拗脾气你是知道的,若让他晓得我暗中在替他找对象,可是会翻脸的。”
  佟太太说着站起身,正巧睨见把自己关在房里的女儿提着一只空茶杯,伸着懒腰打她眼缝边经过,当下拦人唤道:“信蝉,过来!”
  佟信蝉没精打彩地哼了一句,“什么事?”
  “家里有客人,你却关在房间里,这说不过去吧。你陪赵妈妈聊一下,我去招呼客人。”
  不等女儿反应,佟太太赶忙将一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塞进女儿手里,解释着,“哪,这是阿城带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等一下有空时将礼物拆了后,可别忘记跟人家道声谢,语气别太硬,好歹人家有这个心。”
  她叮咛完毕,丢下女儿和赵太太便趋前迎客去了。
  佟信蝉逃闪不及,接过礼物后,抓抓头顶上的鸟巢辫,把滑下鼻子的眼镜推回原处,强扮笑脸在赵太太身旁落坐,不抱一线希望地拆着雷干城年年客套的礼物。
  雷干城是大哥的好友,也是杂牌的拥护者,早年穷得精光,一张卡片外加风铃、贝壳或马克杯,也能让她感到礼轻情意重,近年发达后,冲着她是好友佟玉树的妹妹这层关系,礼物是愈送愈教人不敢用,不是珠宝玉石、名牌衣料,就是高级金对笔,要不然就送特贵的餐券叫她找人去增肥,从来也没去揣摩她这个受礼者收得甘愿不?
  她从银缎盒里取出礼物,捺下失望的表情,听着赵太太说:“好精致的表镯,你出门可得小心戴着,免得遭抢。你今天过生日吗?你妈没提,赵妈妈都没准备呢!”
  佟信蝉意兴阑珊地把礼物塞回盒里,顺手往桌上一搁,回头淡淡地说:“不是,早过了一个礼拜。”
  “哦,是吗?不过就冲着这个表镯,迟收礼物也算是赚。”赵太太的眼依恋地从白金表镯上转回来,说:“信蝉啊,你也快三十岁,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妈都跟我解释过了,这事错不在你,全都是那姓董的没心肝,反正好男人多得是,尤其是赵妈妈介绍的,所以啦,信蝉啊,上礼拜赵妈妈跟你提过的事,不知你考虑了没?对方看了你的照片是中意得不得了,你怎么说,要不要我替你穿针引线一番啊?”
  佟信蝉搔了一下脖子,摇了摇头,“上回我妈到行天宫时拜过关公爷了,牠指示今年遇上的对象不管再怎么好,都得当做‘放水流’,要不然,嫁谁克谁。”
  “夭寿哟,这么重要的事,你妈怎么连提都没提?”
  “哪有一个做妈的人肯把丑话说给媒人听。我是看赵妈妈对我们家这么好,不忍心瞒你,万一真是一语成谶,你难做人啊。”
  “可不是嘛。”赵太太聪明的把旧话题故掉,另起了个话头儿,“坐你大哥身边,个头儿魁梧的男生是谁啊?”
  佟信蝉的镜片顺着赵太太的目光转了向,不怎么起劲地说:“赵妈妈,他就是送我表镯的雷干城啊,从小和我大哥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生死之交的兄弟,你不记得了吗?”
  “啧,他变得还真多呢,瞧他有板有眼的装扮,这些年来应该混得不错。”赵太太的两眼如挖矿的金属探测仪,一扫到雷干城身上的手工丝衬衫、表和刷得反光的鞋,心上的计量指针顿时晃过一百八十度,但当瞄不到他衬衫口袋上的LOGO时,又改变主意地倒弹回中间。
  因为他虽然穿得人模人样,送信蝉的礼物又是贵得吓吓叫,但他的丝衬衫不是BOSS、亚曼尼或圣罗兰出厂的,腕间的表既缺一顶王冠,又少了满天星,她从头将他打量到尾,只有脚上的那双真皮皮鞋还说得过去。
  但出于媒婆东家长、西家短的职业病作祟,她还是捱不住好奇,探问:“他结婚了吗?
  没的话,我可以介绍几个女孩给他认识,家世可能平常些,但毕竟他老爸和哥哥也不算良家子弟,不能太苛求。”
  佟信蝉听着赵太太直跟老鸨相差无几的说辞,厌恶地眄了她好几秒,就这几秒,恶作剧的念头已浮上脑子,“嗯,没听大哥提过。我想大概也是跟大哥一样忙着事业,听说他是‘院长级’的。”
  赵太太眉开目笑,神似见了一座小金山的收银机,与嘴里闪闪发亮的金牙互相盘点着,“真的吗?看不出来他这么行,他也在医院或是学校机关服务吗?”
  佟信蝉将嘴凑近蹲趴在她耳垂上的那只金蟾蜍耳环,小声地说:“不是哪!他是电影院和观光理发按摩院,也是舞厅、酒店、钢琴酒吧、健身房、唱片公司和高级俱乐部的老板,信义路影城过半的股资都是他道上那些‘有闲阶级’的兄弟在把持着。”
  赵太太光是听到前三项,金鱼凸眼就要弹出眼眶了,后面辉煌的事业连听也听不进去,“舞厅、观光理发按摩院!那他不就是帮派人物,专营特种……行业了?”
  “赵妈妈,说帮派人物就太武断了,咱们现在是民主社会,民主社会里虽然有法律文献规范,但释宪的角度和弹性大,随人高兴说的。既然商人可以用非常手段来营取暴利,帮派人物模仿正当商人手段来挣钱也是说得过去。
  更何况,他店里照顾的小姐都是条件最好,长相最美的,没大专文凭,不会说流利外语还进不去,而且只卖艺不卖身,可把古代皇帝后宫里的椒房嫔御、掖庭美人和民族处女都给比下去。”
  “这么高檔啊?”赵太太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正襟危坐地往雷干城那头偷瞄了一下,然后彷佛怕被他“记住”似他,急急将目光撤回。
  赵太太自己旧封建的观念看事情,三宫六院长天子爷才配有的,藏妾纳小则是当官的特权,至于像雷干城这样的草莽人物竟也能把妓院的水准弄得那么高,如果不是信蝉这丫头在夸大其辞的话,那么这世界的确在变了,而且不只是变而已,根本是反了!
  “当然高檔,”佟信蝉把雷干城当传奇人物似地渲染着,“要不然他的主顾客也不会都是中外高官、富贾、绅士名流,所以啊,你该了解我大哥不急着找老婆的原因了,因为有老友定时提供‘解语花’作陪解闷嘛。”
  “真的吗?”赵太太下意识地瞄了包包里的照片,黄斑满布的手紧揪着包包挡在胸前,“这……这种损友怎么交得?”
  佟信蝉将一条冬瓜糖丢进嘴里,蹙眉舔着沾了糖粉和斑斑蓝墨水的拇指,慢条斯理地解释,“怎么交得不是问题,问题在交上后难甩啊,因为‘生死之交’,所以想一刀两断,就得提防被暗算。赵妈妈,我这些话仅止于你我之间,你可千万不能向任何人嚼舌根去啊,传进爸妈耳里知道后他们非介入不可,到时我们家有个万一,你住在隔壁也难保不被拖下水。”
  “不、不,我绝不会说的,而且我向来不喜欢嚼舌根的。”赵太太抖着手将茶灌进干燥的喉里,掏了手中拭去额上的汗,久久不能吭出一句话,猛然地,丰臀像被细针扎到似地弹起,“信蝉啊,你家今天客人多,再加上赵妈妈晚上还有个牌局,我就不久留了,你帮我跟你妈打个招呼吧。”
  佟信蝉手拄着下巴,瞇着眼,朝对方揣在胸口前的范伦铁诺皮包一比,“那大哥相亲的照片呢,要不要我先帮你保管,待会儿交给我妈?”
  赵太太的脸瞬间白得跟涂上石灰的妖精一样,“嗯……不,我手边就只这一套照片,弄丢了不好,我看……还是改些时日再谈吧。我赶时间,得走了。”
  佟信蝉故作不知情,拔腿就要起身相送,“我送赵妈妈出去吧。”
  “免了,咱们老邻居,我自己从后门出去就行了。”话音刚落,赵太太紧搂着皮包,身子往厨房一闪,像躲妖怪似地一下不见踪迹。
  佟信蝉在心里暗叫痛快,将另一条肥肥胖胖的冬瓜糖塞进鼓满笑意的嘴,大嚼起来。她喜上眉梢之余,不免得意志形,好笑都还来不及收,贼亮的目光便撞上稳坐在对角的雷干城,只见他眉微挑,一双像豹也像鹰的眼睛,将一身邋遢的她从头到尾扫瞄一圈,锐不可挡的目光直直盯在她的脸上,两道眉毛攒作一堆,像在探寻线索。
  她一秒也不留,抓起他送的礼盒挥了两下,临空送给他一个古怪又三八的花痴笑容,浸得他悄然将脑袋撇回去。他专注地盯在甫进门的客人身上,下巴突地抽动两下,似乎有点紧张。
  佟信蝉狐疑地顺着雷干城的视线盯上了佟青云带回家的女孩,认出她就是近两年内让雷干城三不五时跑理发院修剪理容的俏发姊后,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多打量一眼。那女孩有一张清秀脱俗的脸,星眸灵秀,柳眉细扬,搭着一头旁分的齐耳娃娃头,弧线完美的黑丝从左额斜垂到右侧鬓发处,以一支淡紫色的发夹固定住,乍见之下不太教人惊艳,但愈看愈耐人寻味,尤其她一入门后,浑浊的室内突然掺进一股纯洁的香味,溢着水果的酸涩,又有铃兰的幽静清嫩。
  她私底下研究过香水,当下闻出那是纪梵希“禁花”的味道,猛然想起曾听人说过的广告,标榜唯有纯洁处女才配喷“禁花”;咦,照这样二分归类法来推衍,那把处女膜捐献出去的女人,是不是只配喷“明星花露水”了?
  为了打进有严重“处女情结”的东方香料市场,广告人员见招拆招的方式可是一点都不怕死,若是在欧美依样画葫芦地卖,恐怕要被豪爽女人抵制到倒店。
  她冷眼旁观弟弟抓过角落的长凳,先让女孩入座,然后长腿一弯,矮下半边屁股,闲闲地撑起下巴,目不转睛的饱览赧然的娇客。
  学生个鬼!
  佟信蝉只消瞄上一眼,就知道弟弟和这个长相甜甜净净的女生关系不寻常。
  这让她想起一年前,在自家弟弟的房门缝里误打正着偷窥到的一景,当时除了弟弟“养眼刺目”的背影、一双白袜和细致的脚踝外,她所看到的巫山云雨全景其实非常有限,更遑论去提对方的长相,所以她也不能确定眼前的女孩,是否就是当初让她老弟练隔靴搔痒功的那一个,如果是的话,那表示她老弟快定下来了。
  如果不是的话呢?嘿!等下找个机会搅和,一定会更有趣。佟信蝉想捉弄佟青云的心,不禁又痒起来。得意不过三秒,回头一想到自己那本因细故被弟弟打劫去影印留证的日记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说起佟信蝉和佟青云这对冤家姊弟的紧绷关系,还得拜生父生母之赐。
  都怪做爹娘的没力行生育计划,不然他也不会在她十四个月时就多余地冒出来,冒出来也不打紧,还硬不认分地跟她抢母奶喝,抢不到奶就叽叽哇哇的哭,最后被懵懵懂懂的小信蝉塞进一条围兜兜,小嘴差点噎不过气来。
  就这么一次,小信蝉无忧也无愁的欢乐世界全走了样,三千宠爱被弟弟剥夺不打紧,还被送往外婆家寄养。一养就是十二年,只有在周末时才能回来度假,但只要她度一次假,佟青云便会有意外车一件发生,不是小腿这里被烫,就是膝盖和脑袋多一个窟窿,要不然,莫名其妙地被推下楼或栽进阴沟里。弄到最后,父母对她这个“黑手”很不谅解,连周末日都不让她回来了,暑假时才把弟弟送到外婆家养,然后将她换回来。
  这种荒谬的情况一直到佟青云十岁大懂得保护自己后,才告一个段落。
  而那时小信蝉的醋坛子也不再那么重,再加上她信誓旦旦地亲口对父母保证不会找弟弟的碴,赦免令才得以被解除,可惜姊弟俩的关系一直温馨不起来。
  其实她这么渴望搬回家来住,除了想念亲人外,大哥的好朋友雷干城也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第一次与雷干城正式打照面时只有十岁,而十五岁的雷干城和大哥已是国中校园里的风骚人物。她因为出水痘,幸得跟弟弟交换生存空间两个礼拜,受到母亲与住在隔巷弄的雷妈妈之托,背驼着两个大便当袋,脚底踩着快熔成龟苓膏的柏油路,来到哥哥的学校。
  小小年纪的她以为哥哥既然是读私立明星学校,那么飘着蒲公英花絮的校园里应该是处处读书声才是,没想到刻着校训的川堂都还没能走完,就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喧嚷从远端传来,她人在内操场前止步后,才被喧天噪地的气氛吓到。
  原来,此间正在举行一场巧固球友谊赛,为了帮本校代表助阵,下课钟当当一敲,泰半学生便聚在走廊上观看比赛。由一楼仰望到五楼,只见被男生占据的东半楼有各式各样的猴崽子伸长手臂,吊挂在围栏上,其脸上不怎么兴奋的表情,颇有隔岸观火的意味。反观被女学生占据的西半楼则是聒噪得像个多注了几针贺尔蒙的鸡舍,情绪有点失控。
  当地主队一名男球员临空抄到球,回身来个快攻,与队友往返两次传球,迎头杀到左侧攻击区,趁友队御之不及,临空便来一个大挺跃,其张臂的英姿煞像金庸笔下的飞狐,猛地扬臂做出掷球之姿,料想定是要朝右下网打点,怎知他临头转念,技巧地在空中旋身,改往攻向好大一个空出的进攻位,将球轻飘飘地推送出去球网。
  敌队五六名球员连刁钻的球都不知道往哪里弹,更别提补位,只能傻傻地任球倒弹,掉到一个三不管地带,痛失重要的一分。此时,整个西岸走廊的屋顶像要被噪音轰开似的。
  一楼传出野性的呼唤,“雷干城,雷干城,学妹爱你!”
  二楼传出谄媚崇仰的标语,“雷干城,雷干城,同学敬你!”
  三楼传出保育稀有动物的口号,“雷干城,雷干城,学姊罩你!”
  此后,敌方便陷入挨打的局面,十分钟后,裁判哨子一吹,比赛终了,东道主除以五分小赢,让友队败阵而归。
  小信蝉两手提着便当袋呆伫原地,镜片下的两眼呆瞪如铜铃,无视丧家犬般的球员打她身旁而过,目不交睫地观察那个受尽掌声的男球员一边和队友聊天,一边仰喉灌水,不羁地撩起衣衫下摆,大力抹去额上的汗,往川堂走来。
  形高瘦削,神采奕奕的他有一头黝黑的短发,笑容温暖,皮肤健康,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和力。
  他直直朝凝神注目的小信蝉走来,直到快要撞上她时,才猛发现眼前有一个脸上长了红痂的矮子踞在阶上挡道,他紧急闪开,顺口丢出一句对不起后,就要离去。
  小信蝉焦急的叫住他,台湾腔的童音挟着莫大的崇拜,“雷刊沉,你好行,匠就把人家骗淫了。”
  雷干城初闻时愣了一下,回身瞄了尚不及他胸部的女孩,矮下身子,以手撑膝,困惑地问:“你认识我?”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人指控他把人家骗“淫”。
  小信蝉点头,“认识啊,刚才那些女生不就‘匠’叫你吗?”
  “是啊!好名字大家一起叫。”雷干城看着眼前这个小大人,不想往下追究她是打哪儿迸出来的,瞄到她的身高后,笑说:“我不记得这所学校有附属小学。”
  矮虽矮一肚子拐的小信蝉虽然聪颖过人,但没世故到能听得出他话中的揶揄。
  “哦,真的吗?好可惜,这样我就转不成学了。”
  “你学校在哪里?”
  “万华。”
  “你跑那么远逃学啊?”
  “我没有逃学,只是出痘子不能去上学,外婆家的表妹表弟们又都小,舅妈们怕我传染给他们,所以我就回来了,而且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四年来我除了请病假,还不曾逃学过。”
  雷干城不求甚解地点头应是,说着就要甩下她,到大门口等便当,想了两秒后,忽地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她的话闪到了,猛地回身纠正,“小妹妹,一年级到六年级,一共是六年吧!
  另外两年你是在哪里过的?火星吗?”
  “不是,是我的级任老师要人家连跳两级的。”
  喔,资优儿童!近年似乎多得满街跑,随便就会撞上一两个,比中统一发票还容易。他忍不住肃然地打量小信蝉,看着她红痂满布的小脸带着无限的兴趣,再注意到她手上拎的便当袋,脑筋快转一下,惊奇的问:“你该不会是佟玉树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妹妹吧,我听说她也是连跳两级呢。”
  “我就是啊!可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不是属龙的。”
  “喔,是吗?”雷干城一点都不在乎,他刚打完球,肚子大唱空城计,眼一转就瞄到她手上的东西,他问:“我妈有托你带饭给我吗?”
  “有。”她将他的那一份递给他,“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大哥在哪里?”
  “他临时被教务主任抓公差,布置毕业典礼的礼堂去了,照规矩,被强迫热心服务的学生都会收到一个免费的营养午餐盒。”
  “那我手上的便当怎么办?带回去,妈妈一定又以为我在作怪了。”她的眼睛泛起泪光。
  从好哥儿们佟玉树那儿听来的第一手消息,雷干城知道小信蝉的诸多罪恶史。一他当初听了很同情佟父、佟母的际遇,因为佟家小弟一出生就有气喘和过敏的毛病,除了母奶以外,吃什么吐什么,也因此做父母的无法面面俱到。
  尽管如此,雷干城还是颇为小信蝉抱不平,当着佟玉树的面指责他父母偏袒心重,不愿多去了解一个小孩和大人一样,也有强烈的感情,他们会变、会笑、会哭、会恨、会嫉妒,也很健忘,无邪得不懂得伪装。对每一个全心全意爱父母的小孩来说,父母是孩子生命的全部,不料病弱的佟青云一出生后反而得天独厚、备受关爱,难怪年纪尚幼的小信蝉要认为他们移情别恋。
  而佟父、佟母不仅不能体谅,还挑了一个最差的方式来防患未然,围堵女儿过多的感情,导致小信蝉只能在课业上不断的求表现来讨好父母,赢得他们的掌声。
  这么一想,让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不少,替她出馊主意,“还不容易,我们现在找个能遮阳的地方把便当解决掉,不就成了。”
  于是,小信蝉两步并一步地跟在他身后,来到一棵亭亭如盖的扶疏老松下,蹲坐在盘根错节的天然凳上,挺着被遮去一半的艳阳天,埋头吃起便当。
  小信蝉的大便当里没几分钟就会多一块四分之一的咕姥肉、一大匙的红油鱼香茄肉和辣泡菜。他大哥哥似的关照让她窝心极了,所以不论是什么菜她皆来者不拒,却没想到,才刚尝完一口独家配方的韩国泡菜后,她的小嘴就被辣麻了,两片唇倏地掀肿,泪也被通出眼眶。
  他见状,二话不说,马上把泡菜夹回去,一双筷子往便当正中央一插,像祭祀土地公的殂豆馨香般,随地一搁,跃身朝楼梯间的饮料贩卖机跑去,一分钟后,他带回了一瓶芦笋汁,拉环一勾,递到她鼻前,道歉:“真抱歉,我忘了你其实还是个娃娃,吃不得辣。”
  “不,我能吃,我能吃的!”小信蝉有点心焦,怕“吃不得辣”这句话会让他对自己起反感似的,忙动着一双不太灵活的筷子要去夹他便当里那枚和黑橄榄酷似的菜,还沿着清楚就要往嘴里送去。
  结果被他快手一挡,“等一等,你夹的是什么?”
  小信蝉被吓着,筷子一松,一枚里油油的不明物体瞬时掉落到地面,弹到他的球鞋尖端。
  他弯下身,以拇指和中指将之拾起,对着向阳处瞧个仔细,兴奋地说:“是蝉蛹!”
  “蝉蛹?”她踞起脚尖。
  他抓起她的小手,往她捧高的掌心一放。
  小信蝉屏息看着手上的东西,静得像一枚黑得发紫的鹅卵石,于是,抬眼仰望雷干城,低头又望望手上的蛹,不知该拿牠如何,只能紧张地问一句,“牠死了吗?”
  “没有。”他将蝉蛹接过手后,蹲下地。
  她的眼睛睁得犹如铜铃般大,看着他以手指铲开树根处的土,挖出一个约莫一尺深的小坑,焦急地说:“你不要活埋牠啊,如果牠突然醒来怎么办?”
  他将蛹放进坑里,摇头解释,“我没活埋牠的意思,只是让牠继续睡下去,以免又被鸟叨走。”话毕,他拨了土把坑填满,拍掉手上的泥土,起身面对她解释,“有些蝉,从幼虫到成虫要花十七年的时间呢,经过一个夏天的餐风饮露、传宗接代后,秋天一过,就要面对自然死亡,所谓‘蝉不知雪’就是讲牠们的习性,只不过引伸的意思不很正面就是了。”
  小信蝉听了,竟不知所措起来,“那牠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雷干城被她仓皇的反应惹笑了,安慰她道:“牠会没事的,起码牠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好了,咱们快把饭吃完吧。”
  “我吃不下了。”她忘不了蝉蛹,楚楚可怜地说。
  “我帮你吧!回头我再跟你哥解释,要他别漏口风。”他接过她的饭,倒在自己的便当里,将空盒递还给她,催她回家,径自往后一躺,满足地哼了一声。小信蝉想留下来,但又不愿违逆他,于是乖巧地照他意思做,走不过十来步,回头望一眼,见他一动也不动地仰躺在熠熠摇曳的树荫下,有没有睡着她不清楚,她只看见那盒插了筷子的便当盒,静静地躺在埋了蛹的地旁。
  从那一刻起,她就崇拜起他了,不为他爽直的个性,不为他落拓不羁的外貌,只因他全身洋溢一种舒服、值得人信赖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无邪的崇拜慢慢累积,终至蜕变为爱恋。
  她对自己立下愿,九月开学后,一定要转来这所国中院,虽然只念一年,上国三的他就得毕业,但是他家与自家只隔两个巷弄,往后要加深他的印象,机会多得是,搞不好自己再加把劲,还能跳级追着他上同一年级,甚至大学。
  不料,事与愿违。天真的小信蝉的确是转到哥哥所念的私立学校,但念不到一个月,雷家便出了大事。
  平常难得一见,见了都是以大轿车代步的雷伯伯,竟然被捉进了牢里!
  邻人都议论纷纷说:“雷先生原来是干卧底警察,抓毒枭的,不想自己乔装毒贩反而监守自盗,最后被人害死在监狱里,真是恶人有恶报。”败坏风纪的坏警官,添上真毒贩的双重身分无异雪上加霜,让以往人人称义的雷家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
  雷家的财产,包括当年雷伯母从富豪林姓娘家带进来的嫁妆与不动产,不管有无报备,一律被法院查封,雷家的经济顿时像断了源的水龙头。最教人气愤的是,雷伯母的养弟当时担任某国大代表的秘书,因为想独揽家族继承权,又怕这事坏了他的政途,便以雷伯母当年不顾家族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一个中央警官毕业却不干正事的穷警官来大作文章;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出了事,不能怪他与雷家划清界线。
  小信蝉曾好几次特别绕道经过雷干城的家,从窗外往里望去,只见黑黝黝一片,门禁森严,不像有住人,邻人死盯活瞪她的疑神表情让她没敢上前敲门。事隔一个月后,她在餐桌上听到爸爸询问大哥有关雷家的事,才得知两个令她梦碎的消息——
  第一,雷干城休学了。
  第二,雷家早在事发不到一个礼拜,就被迫迁到别处去。
  她以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那一晚,蓝得发紫的天空没有打雷、闪电、下大雨,蛙呜鸟唱不绝的地面也没有裂开喷出岩浆;是哪一个不切实际的古人说过“无情荒地有情天”的?
  她要按铃申告,控他诈欺!她雾眼迷蒙地对着国文老师额外加发的课外教材发愣,嘴里吟不出的是印在纸上的“在狱咏蝉”的委屈。这让她提起一只笔,在练习簿上随意写下雷干城的名字。
  她写,拚命、用力、专注的写,写到整张纸都满了,反过来再继续写,终于,她找到一个发泄心情的方法--写下自己的心情故事。
  依稀记得,去年初夏。
  白花花的天空热得像是有九颗太阳,乌油油的地面则是熔烫得像地心着火,我在学校的川堂阶前遇见一个大男孩,那男孩有着全宇宙最温暖的笑眼,像太阳,不在乎自己散失多少能源,而我,被太阳般的笑容一照,便无所遁逃。
  一枚意外蹦出的蛹让他带领我进入蝉的世界,难料,那未孵的蝉蛹及竖了两灶香杆筷子的便当盒,竟是一出人生悲剧的序幕……就这样,她养成了记事的习惯,严格说来,不能算日记,因为她总是三天捕鱼、五天晒网,如此持之以恒,多年下来,竟也成厚厚一本。
  偶尔,她会在父母亲家门前见到雷干城,他人在外面,灿烂的笑彷佛被天狗吃掉似地,漠视她殷切的瞻望,仅严肃、客套地问:“你哥在吗?”
  她只好不发一语地帮他请出大哥。一等到佟玉树现身后,两人急急地出了巷,头也不回他朝大路奔去。
  她十七岁保送进大一读书的那年夏天,雷干城娇生惯养的母亲走了,是病重抑或是心力交瘁走的,无人知晓。刚下部队的他送来了一份用毛笔亲自书写的丧帖,苍劲的笔法像出自年迈老翁之手,字字孤寂地道出他心中狂乱的沉痛。
  火葬那天,台北刮着轻度台风,黄豆大的雨点弹得断肠人疼疼进心骨底。
  除了雷干城、巷尾五十号的单身荣民庄爷爷、她的父母、大哥、弟弟以及她之外,送行人是稀少得可怜。等到近黄昏时,他将他母亲的骨灰瓮送到佛塔后,人才依序散去。
  佟信蝉临时跟父母假托与同学有约,实则远远地陪着蹒跚的他走上一个小时的夜路,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夜市摊,躲在街角喝着西北风,忧心地任他吃酒买醉,最后,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半醉的他,抬手招计程车,一路跟随他来到仍被查封的雷家后巷。
  她远远杵在一盏幽黄孤灯的巷口底,看着他走过后巷十来幢屋,斜长的身影在雷家后门停伫片刻,便隐进破纱窗里。
  她等了约莫十分钟,杂货店旁突然窜出两只尾交的野狗,看店门的老板娘生怕触着霉头,连木屐都来不及套上,便急躁地抡了一把棍子从店门冲出来,打算来个“棒打鸳鸯狗”,无奈未果,反而得到一阵犬嗥,她先生见状马上提出热水就要往狗身上浇去。
  至此,佟信蝉再也看不下去,尾随雷干城的足迹来到雷家后门,咬紧牙关跟了进去。里面很暗、很湿、很冷,一阵腐霉味夹着冷风亲灌进她的鼻,她必须以袖掩脸才不至于被呛到,走路时,脚不是踢中发霉的家具,就是撞到滚动的门板,额头还不时黏到愈挥愈多的蜘蛛网,等到她的视觉能接受室内时,便依着窗外微晕的街灯,开始寻找他的踪影,最后才在二楼的房间找到他。
  他面朝门,像婴儿般地蜷伏在床上,没睡着,只是闭目无声地抽搐,像低回在迷雾林间的风,久久绕不出来。
  她见了他这副样子,像是撞见日蚀的上古愚民,没来由得惶惑起来。本能地,她快步走近他,将他僵硬的身子围在怀里,前摇后晃着身子,嘴上喃喃安抚,一遍又一遍后,才教他放下强搭起来的伪装,将脸凑进她胸前,痛哭一场。
  他一哭,她的世界也开始下起雨来了。她眼里裹堆着泪,情不自禁地吻上他宽挺的额,手探寻他的眉眼,愿能抚平他的愁。
  蓦然,他抬起头,一对涣散的眸子在黑漆里茫茫然地朝她瞪过来,良久,他打了好几声响嗝,醺人的酒气随着两个字浑沌地溢出来,“信蝉?”
  她静默好几秒,空白的脑子糊成一团,嗫嚅地否认,“不是……”其不坚决的口气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岂料,他没追根究底,反而松了一口气,头往她的细肩一靠,结实的双臂一抱,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料,开始来回探索她的曲线,当他的手滑过她的胸前,触上她的第二性征时,猛抽一口气,怕是漏闻她女性的气息。
  佟信蝉主动吻上他的唇,他唇上有泪,又湿又咸,温暖如初春的朝阳,而她则如遇雨发芽的种子,从土挣出一片天,颤巍巍地对着亲吻她新绿的主宰微笑。
  她卸去厚重的外套,抖着不听使唤的十指解着自己的黑衬衫。他则掀去自己黑色的毛衣,拔去牛仔裤,不等她解完最后一粒钮,手已钻到她背后,解去她的胸罩,并且将手探进她黑白相间的百褶裙里。
  他像一阵疾转的焚风把她所有的理智烧成灰,并将她轻推倒在自己和她的外套上,半推半迫地进入她,同时在她未发出尖锐的吶喊时,将她的痛楚吞进自己的喉里。像是无法承受,她猛地转开脸,咬上他耸起的右肩,那种咬不像在抗议,倒像在防堵自己的声音。
  她听着他喃喃呓语,醉梦地解释……
  他累了,不想去猜她的身分,也许是前巷张家的二女儿,也或许,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她紧得不好受。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她得受苦,而他却没有任何负担得承受,这点着实不公平,但他煞不下来,快乐向前冲的时候怎么可能煞得下来!
  她现在才知道,男人是较自私的动物,但他向她保证,待会儿,他会好好待她、报偿她的天真,他不会让她留下坏印象就走,他想知道她的身分,想看看她的长相,如果彼此个性合,也许能长久交往也不一定,退了伍的他尚有一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理会。
  但是他好累,却又矛盾地不想停,他被她女性柔媚与温存的神秘气质所牵动。他想要她,要她全心全意地接受他,这七年来他学着不去搭理熟人同情与鄙视的双重目光,此刻却在乎她的感受极了,啊,不行了,他就要到达醉仙似的天堂--佟信蝉却坠进无声的地狱里。她听他闷哼一句不成调的谢谢后,便在她的胸前渐渐沉睡过去。足足有十五分钟,她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发怔,不懂为何肿热的嘴里有一股甘咸的腥味,思索半晌,才弄清这是自己从他肩上咬下来的血。
  她将他伏趴的身子翻推到床的另一侧,下床整理自己的衣着,然后抽回自己的外套,轻轻一抖便可闻到他的味道与一股幽灵般的血腥--这回,是她自己的。
  她心底有股莫名的怨,知道不能埋怨他,只能怪自己,朝熟睡的他探了一眼,朝卧室门走去。
  一个半月后,她发现自己的月信没照时来,智能高、生理与心理却不够成熟的她害怕家人知道,于是独自扛下惶恐、质疑与否定自己的过度期。她恍然大悟,了解自己的愚昧,对雷干城多年的爱慕,仍是无法让她接受怀胎生子的事实。
  她才十七岁,是学校师生眼里的优等生,是父母亲心中呼来唤去的乖女儿。全家真正了解她、包容她一切过愆的人是一手养她到大的外婆。外婆是布商之女,一辈子没念过书,十六岁便因媒妁之言嫁进外公的中医世家来,吃素吃多了,心善面也善,总是一脸和蔼的笑容,即使知道她说谎、偷饼干吃、不告而取地借了舅妈的口红搽搽抹抹,也还是一脸慈祥地对她笑。
  有时,她陪着外婆在厨房料理食物,她踮着足尖摆碗筷,外婆切着素鸡,就对她这么说:
  “阿蝉啊,要用功念书,长大做个有自我主张的女强人,不要像外婆一样,身无一技之长,只能仰靠你外公过日子。”
  是啊!她有好多理想未实现,她不要就此被一个孩子绑住,她不要被一干好事的长辈说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她不要被同学看不起。
  于是,她在校园旁敲侧击一番后,从“一脸知道你搞砸了”的过来人女学姊那里打听出专门熬制中药帮人做月经规则术的蒙古大夫。拖了两个礼拜,绕经打胎场所仍是没勇气进去,便决定应该先找跟雷干城说清楚。
  他不是说过,退了伍的他有笔小积蓄,足以顶下一间小吃摊,他们可以做个平凡、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连天塌下来都不必去理会吗?如果他肯负责,她就愿意生下孩子。但是她联络不到他的人,问了大哥,才知道他去了日本,等了好几天仍没有他的消息,绝望之余下,她认为老天只留给她一个选择,便决定依着地址去找蒙古大夫拿掉孩子。
  约定当天,弟弟佟青云突然半路杀出,与她狭道相逢。
  “你跟着我干么?”她苍白地问着尚不足十六岁的高个儿弟弟。
  “我觉得你该跟大哥谈一谈,由他出主意。”他说话的正经口气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我只是去做体检,为什么要跟大哥谈?”
  佟青云只好红着脸,赧然地跟她承认,“佟信蝉,我偷翻过你的日记了。”
  她一听,僵硬无反应,十秒后,才像发疯似地上前,当街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嘶哑地咒他去死,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知罪的佟青云紧张地在后面追,直到快抵达目的地时她却停下了脚步,害他煞车不及,差点把她撞扁。
  佟信蝉喘着气,白着一张雪似的脸回身看着他,气愤的口吻突然转成央求,“我会怕,你陪我进去好不好?”
  他点点头,上前扶住姊姊的肩,伴着她走,这是他们姊弟俩从出生至今头一遭亲近彼此。
  “我知道你一向正直,会偷看我的日记恐怕也是报复我平日对你的欺凌。”佟信蝉仰头看着弟弟,告诉他,“如果你将来有选择余地的话,千万不要让女孩陷入这样的处境,不管你爱不爱对方都不可以。”
  佟青云当时没有应话,直到当天晚上陪她住进一间宾馆,等待孩子流掉的那一到,才冲进浴室蹲坐在抽水马桶盖上,听着她以手帕捂住痛楚,喊着保证,“佟信蝉,我答应你,只要你安然无事,我绝对答应你,不让任何女孩受你现在的苦。”
  当年,她的不成熟加速了弟弟的成熟,而这些年来,他也的确落实了对她的承诺,两姊弟虽然没有戏剧性地相亲相爱,但多了一份互不侵犯的了解。
  佟信蝉从记忆的架框跳回现实,目不转睛地欣赏保受弟弟呵护的小女人,羡慕她脸上被爱滋润过的幸福笑靥。要到何时,她才能撤去防备,这样恣意地对雷干城笑呢?
  这辈子恐怕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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