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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原路退回,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侍卫依然僵立不动。宽大的庭院加上怪异的人形,那诡异的气氛实在是怪恐怖的。那人果然厉害!隔空打穴还是劲力十足,都过了一个时辰还解不开。虽然早料到会这样,但是一想到他武功的境界,温柔心下仍不免骇然,更加不敢逗留。
  出了康成王府,一颗心仍然跳得又猛又急,双腿像是不受控制地飞奔,直到远远看见红香院金碧辉煌的招牌,才微微松了口气。感觉像是迷路的人终于看到熟悉的路标,好如释重负的感觉!
  慢慢放缓脚步,早就酸软的双腿终于向她提出抗议。温柔倚墙而立,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竟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下次绝不再这般玩命了!虽不是什么上有老下有小,一家黑压压的人头等着糊口,可是到底有个老娘在啊!
  她一连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平静了。忘记吧!这只是一场出轨的梦,是她一时冲动做下的愚行……
  都忘了吧!明天,她还是风情万种的青楼名妓,还是颠倒众生,美丽,冷静聪明的温柔,不会冲动做蠢事的温柔……今夜的失策,当是一场梦吧!
  “再见,不送。”那黑衣男子清冷的话,没来由地又在脑中重播了一遍。温柔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顿时片刻失神。心烦意乱地抬头,红香院的招牌不经意地又映入眼帘。她……淡淡笑了。
  再见?是后会无期吧!何况,纵使相逢应不识,又有谁会把白天卖弄风骚的艺妓和晚上飞檐走壁的女贼联想在一起呢?唉……其实晚上那隐藏面具下的,才是最真实的她吧?不过,不会有人知道,不会被认出的……
  深吸了口气,她驾轻就熟地跃上屋顶,悄悄回到红香院里最深处的飘香阁里。无声无息推开顶楼的窗户,腰一低就回到了那间布置颇为雅致的绣阁。
  小媚已经回楼下睡了,不过,她尽职地为主子留下一枝昏暗残烛,甚至连明天群芳宴要穿的衣服,也为她准备妥当了。
  温柔边摘下面具,边随手摸了摸那衣料。这就是李嬷嬷上次差杭州第一绣坊金织坊为她裁制的新衣吧?好轻软,好有动感的料子!已经能想像这粉珍珠色的轻纱随风飘动的样子。
  其实,这些华美的衣物首饰,而非一个个奇丑面具,才是她行窃身份的最佳掩护。只是……
  回身掩上窗户,多看了依旧灯火辉煌的前院一眼,温柔的心还是难免抽了一下。始终躲藏在孟浪又风骚的伪装下,她是否在不自觉中改变了呢?还是……
  有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 ☆ ☆

  红香院在杭州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而老鸨李嬷嬷,也算是杭州城的一则传奇。年轻时她曾是苏杭第一块红牌,美艳动人,能歌善舞,不知有多少公子王孙慕名而来砸钱,恨不能用银子填平西湖水,只为能与美人双宿一夜。李婉柔这名字响亮无比,连皇帝秘下江南也指名了这苏杭第一名妓陪酒助兴。美女丽质慧心,侍候得龙心大悦,赏赐更是不在话下,风光一时。
  不过李嬷嬷可不是那种胸大无脑型的笨女人,她从一开始就深知花无千日好的道理,早就盘算好了人老色衰后的出路。
  三十二岁那年风光退休,不屑从良嫁人为妾的她,在几个有权有势的恩客帮助下自立门户开了红香院,为大街小巷长舌妇的“青楼娼妇传”开拓了全新的辉煌一章。
  李嬷嬷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果断,善于打理。不像一些其它的妓院,顶着什么“醉香轩”、“烟雨坞”的风雅名字,让人乍听之下还以为是酒馆茶楼,背地里却干逼良为娼的恶勾当;红香院就是红香院,一个俗气、风骚、招摇、也招财的名字。这“招财进宝”四个字才是重点。套句李嬷嬷的不太——呃,风雅——的名言:“有钱赚就好,什么风流雅洁,管个屁用!”
  红香院旗下姑娘二十余人,绝大多数背后都有段凄凉的故事,有些简直是恍若隔世,催人泪下。不过那凄凉之中,绝对没有被逼良为娼这一段,有的,只是认命的心酸吧?
  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是心甘情愿用倚楼卖笑的方式来养活自己的?刚进来时大多数人免不了哭天抢地,凄凄惨惨切切。李嬷嬷会开导,会劝解,甚至要姐妹们做说客,可是若人家还是死活不愿意,她也不勉强,转手卖了给人做妻做妾做丫头。也许无情,但还是人性,不会看哪个女子美貌便像捉住了金块不放,硬逼人卖笑为生。
  女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被男人踩在脚下,世道如此,李嬷嬷也是有几分感叹的。所以她说,女人何苦还要欺压彼此?
  温柔总是猜想,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不过红香院上上下下,至少都是很尊敬李嬷嬷的。有几人如艺妓兰灵,更是将她视作了救命恩人。
  红香院的艺妓总共只有三个。温柔、兰灵、和视温柔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前”头号红牌封凝香。
  封凝香对温柔的敌意,已经浓烈到整个红香院全是她的酸醋味了。戏班出身的她身段柔软,舞姿颇为动人。可惜,不管当事的两人愿不愿意,从三年前温柔的地位就渐渐取代了已经二十有三的封凝香。
  清倌嘛!又是年轻貌美,风情款款,身价自然不同于开了苞的封大美人。理所当然的,从此被封凝香恨入骨髓,搞不好还被扎草人用钢针钉过。更何况三个艺妓红牌,就只有封凝香已非清白之身,也难怪每月两次的群芳宴,她总是千方百计要独揽风头,就像今天,又抢头筹表演了。
  群芳宴是李嬷嬷为了招揽生意而出的花招,人说王不见王,通常那三块红牌会凑在一起,也只有在群芳宴上,再加上红香楼所有姐妹全都会出来伴舞、陪客,所以每次总吸引一大帮的纨裤子弟前来喝花酒。其中有些是初入此道,来挑漂亮姑娘晚上好风流的,有些压跟就是败家子、老色鬼,离不开纸醉金迷的生活。当然也有少数略显倨促不安者,显然是受了好奇心唆使,又摆脱不了罪恶感。但总的来说,宾客满堂没几个是好东西!
  不过,比起那些周旋于人丛中的姐妹们,温柔觉得她真是好命太多了。此时她正悠哉悠哉地倚坐在粉色纱幕之后,边小口小口喝着香片,边欣赏封凝香卖力的演出。
  只是,站在她身后的小媚此时该是脸色铁青了吧?嘻……这丫头好像比以前稍微沉得住点了,不过很好奇她忍得了多久?嗯,先数二十吧。
  二十、十九、十八……九、八、七、六——
  “小姐!封凝香简直欺人太甚!”
  果然,还是熬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温柔忍不住笑了,侧过脸仰头看她:“这霓裳舞跳得很好看啊!你气什么?”
  “小姐!你怎么事不关己似的?她一定是听你说想跳霓裳舞,故意抢了去,好可恶的女人!”
  “算了,她本是戏班出身,她爱跳就随她吧!”
  唉!身为红牌也有这点不好,想表演什么都不必呈报,才让封凝香抢了先。不过,霓裳舞虽有引人暇想的意境,她也表现得太过了!再加上那身衣服,那表情……啧啧,真是名副其实的春宫曲了。
  “哼!好粗俗放荡的步子!霓裳舞让她抢了先,真不值。”在温柔左侧,始终静坐不出声的兰灵突然开口了,一贯冰冷的脸上此刻除了淡漠,还有不屑。
  她偏头看兰灵那清雅出尘的容貌,实在不忍开口反驳她:身在妓院,又有谁真正圣洁得起来?
  唉!人家终究是好意为自己抱不平,温柔朝她感激地笑笑:“无所谓,谅她也没本事次次抢我的戏。”
  兰灵不语,只是看着帘外封凝香越来越起劲的表演。她突然微微皱眉,朝温柔比了个手势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
  嗯,的确。兰灵不说她倒没留意,封大姐的步子好像越跨越大,超出正常的范围了,而且她似乎在往两人所坐这边靠近……这纱幕前的一桌没坐人,只放了十来壶上好的绍兴花雕酒。
  不会吧?封凝香真的恨她恨到这地步了?唉唉唉……好善妒啊!真可惜投错了胎,这女人若是身在大户人家嫁了人当正室,丈夫是绝对没那个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好享了!
  眼看妖娆美人越舞越近,温柔在心里轻叹了声:呵,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对不住了啊,李嬷嬷!
  果然,封大美人假装舞得兴起,突然毫无预警地长袖一带,纤手扫起两三壶酒,盖头盖脑往温柔这边砸来。
  温柔万分配合地惊叫一声,拉着小媚往纱幕外冲。当然,她一界弱女子难免惊惶,很不小心地忘了手里还拉着纱幕,又很不小心地让纱幕随她牵动,撞上舞得收不住势的封大姐,将人半反弹半卷带地撞了回去……于是在一连串的混乱巧合下,封美人在尖叫声中撞翻桌子,狼狈倒地又被淋湿一身。
  再回头看,兰灵人如其名早有防备,机灵地俯身躲过一劫。她们谁也没像封凝香预料的那样傻傻坐着被砸,于是酒汁就完完全全淋上了背后李嬷嬷钟意的那幅洛阳牡丹绣屏,可以想像李嬷嬷此刻发青的脸色……
  唉!天作孽犹可恕,这自作孽——
  “唉呀封姐姐,您好讨厌啊!怎么硬逼得小妹出来,是想做小妹的入幕之宾吗?”跺跺脚、拢拢发、再扭扭手绢,温柔无限娇羞,给对手来个最后的痛击,“可是……唉呀死相!人家还是清倌之身啦!”
  满堂哄笑,注定了封美人要凄惨一阵子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要犯我,我必十倍报之。这是温家女人的座右铭。
  被丫环搀扶起身,封凝香看她的样子真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了。温柔偷偷翻了个白眼,无语问苍天。呵,是谁对不起谁在先啊?
  好吧,送佛送上天,气人气到底。小媚机灵地为主子递上古筝,温柔挑寡地对封凝香笑笑,在众人饶有兴味的注目下大方坐下。
  对满堂贵客福了一福,她放弃原本属意的“南进宫”,改弹民间小调“山坡羊”。
  这“山坡羊”的好处嘛,就是简短,词又容易改,不必多费神。
  特地意有所指地看了狼狈的封凝香一眼,她唱得很大声:
  “朝朝六桥,夜夜重楼;
  辗转行经岁岁年年,愿体健,长自在。
  草庵破瓢喜分清粥,遥看朱户宫墙柳。
  荣,或天许;辱,人自取。”
  嗯,她不是曹植,没那个七步成诗还能脍炙人口的本事。说实话,这“山坡羊”是临时起意,篡改得真是有够烂的,不过……气得到人就好了,不是吗?连一贯冰颜的兰灵也偷偷掩嘴笑了,至于封凝香离去的难看脸色……不说也罢。
  辱,人自取啊!温柔偷笑在心,在满堂捧场的掌声下开始自在优闲地弹她的“南进宫”。

  ☆ ☆ ☆

  比起封凝香的退场,温柔的就风光太多了。不过她并不急着回房,便坐到一旁喝茶等兰灵。晚上要去康成小王爷的画舫上助兴,再怎么说也得打扮得体面一些。兰灵的眼光一向独到,不妨拉她给自己拿个主意。
  唔……兰灵弹的曲目好熟悉,是——“蕉窗夜雨”?
  天!听着她的琴音峥峥,脆亮如珠落玉盘,从来在琴艺上偷闲的温柔不禁再一次有些汗颜了。不愧曾经是大家闺秀,书香门地的千金小姐,这琴上的造诣,所呈现的意境,实在是她望尘莫即的!
  兰灵……真是可惜了!官家千金的命,到头来落了个风尘女子的运,也难怪她总是不苟言笑了。并非自命清高,而是她的出身,本来高出平民女子许多,如今家道中落,又遭不肖叔父陷害推入火坑,她……唉!虽然感激李嬷嬷仁慈地保住她的贞操,可是心里总是苦痛难言的吧?记得一年多前她刚到时,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常常呆呆、默默地垂泪,谁也劝不听。后来心死了,泪干了,就成了现在这冷若冰霜的样子……
  说她温柔是幸灾乐祸也罢,可是心里……是有些庆幸吧?不曾身家显赫过,就永远都不会体验兰灵的痛。感谢她那思想独特的老娘,她,只要默默地发她的横财就好。“荣华富贵”四字中,她也只求那个“富”,其余的,高攀不起,更无福消受!
  一曲完毕,自是掌声四起。兰灵既无微笑也不答谢,按规矩匆匆福了一福,面无表情地转身就回到温柔身边,低声但有些急切地问:“走了吧?”
  温柔也只能点头,随着她朝后面的飘香阁走。兰灵总是拖到最后一个表演,两人又不相熟,温柔甚少留下来等她……
  她一点没变!还是如此不懂圆滑,也难怪才情最高,赏金却永远很少了,不像她和封凝香两个,多福几福,陪几个笑,外加两句“多谢大爷捧场!”,“各位大爷慢慢玩,玩尽兴啊!”的应场话,赏银便滚滚来了。
  不过,就像半年前那次一样,温柔决定当个聪明人,省下开导兰灵的口水。兰灵到底曾经一无所缺,个性不似她们这些人爱财。要这位前礼部尚书的千金卖弄风骚,直接叫她去跳井还比较有可能。
  “呐,就是这件。你说配什么首饰好?”随意将所有珠花首饰拿出来散了一床,温柔拎起那件粉珍珠色的宫装换上了,边束带边问正好奇打量她房间的兰灵。
  也许是昨晚没睡多少时间,感觉有些累,便将小媚差去买她最爱的冰镇酸梅汤提神了。现在这房里只剩她和兰灵二人。人少了,兰灵显得比平时自在了些,有些“人气”了。
  “温柔,你怎么东西都这样乱放?”有根金炼缠上了珍珠耳环,兰灵巧手用了不一会就解开,两只耳环凑成一对送到她面前:“戴这对吧,这南洋珠光泽亮,和你的衣服相衬。”
  “好。”她接过沉甸甸的耳环戴上,看兰灵费力地转和另外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金炼奋斗,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我这人邋塌惯了,也没理一下就——”
  “无妨。”兰灵随口答道,转眼又为她挑出一对镂银凤纹白玉镯、一块带着六个紫金小铃的雕花锁片、一条垂着翡翠坠子的珠炼,和相衬的珠花步摇。“今晚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吗?”
  “嗯?”温柔一楞才想起赴宴的事只有李嬷嬷知道,没大声喧扬,怕善妒的封凝香再发神经。
  “今晚康成王的独子在西湖赏月,命我前往助兴。”
  “哦?”兰灵似有片刻怔忡,“……赏月吗?”
  “怎么了?”温柔边梳起头发边从铜镜里看她,兰灵的神情有些奇怪,难道是被她无意间勾起了什么回忆吗?到底也曾经贵为尚书之女,想来有过画舫赏月的风光吧?
  “……没事。”兰灵很快掩饰起那短暂的失态,淡淡说道:“耳边留几络散发吧,好看些,别全梳进去了。”
  “嗯,好。”温柔手下未停,听从了她的建议。既然人家不想说,她就没必要追问了。太鸡婆了徒惹人嫌,何必呢?
  兰灵像是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于放弃,不过她也无意离去,心不在焉地把玩温柔茶己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这是景德镇的细瓷做的,底下有印章吧?”见她似乎对自己那只暖炉爱不释手,温柔随口问了她。
  “……”兰灵好像到现在才看清她手上拿着什么,叹了口气,她低声道:“是啊,景德镇陶瓷闻名天下,当真不一样……我以前也有一个,与这好像的。”
  “是吗?”从一年多前兰灵泪干心死之后,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又露出伤感。不似以前激烈,轻轻淡淡的,却不知为何格外让人心痛……到底是个古典美人啊!西子捧心、貂婵拜月,便是她这模样吧?
  又一次,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没痛过,没体会,说什么都是空洞枉然,温柔跟着叹气:“这暖炉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
  天晓得这东西是前些天张三还是李四送的,她本想过两天去当了换些银子的,没有意义的礼物,留之何用?
  “温柔,这……”
  看得出来她是想要的,温柔转头朝她笑了笑:“和我客气这许多做什么?我可能体质好,冬天也不太会冷。你用得着就收下,不然也是放着积灰尘罢了。”
  “……那多谢了。”兰灵的拘束又去了几分,她走到温柔身边坐下,看着她打理好头发,又拿起眉笔细细地勾勒眉线。
  “我们这,是为谁装扮啊?”兰灵幽幽叹了一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有个封凝香撒泼也算了,冰做的兰灵竟也开始长吁短叹起来,真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要她使媚耍赖,甚至骂街扁人都行,就是安慰人做不来。从小待在红香院,被老娘揪耳朵吆喝着长大的,她温柔的字典里又几时曾有过什么悲春伤秋,风花雪月?
  温柔……其实不“温柔”呵!
  “打扮,为自己喽!”温柔表面上答得不假思索,心里实在是心虚得很。为自己?呵呵……她骗谁啊?!身在这烟花之地,哪个女人浓妆艳抹是为了自己?
  兰灵笑了笑,出神地看窗外沙沙轻摇的树叶:“女为悦己者容……女人,当为悦己者容啊……”
  她突然轻道:“温柔,我想从良。”
  “吓!”这没头没脑蹦出的一句,差点让她把眉线描到鼻子上。连忙搁下笔转头看兰灵,温柔觉得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只有张口结舌这四字可形容了:“你……你要嫁人?”
  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算是哪门子的回答啊?温柔摸摸刚才差点被自己毁容的可爱鼻子,决定有耐心地慢慢问:“那,是哪家公子?”
  兰灵笑了,很淡的笑。她终于将视线从窗口调开,转头看温柔时又恢复平日的样子了,冷冷的眼中藏着无尽的嘲弄。
  “不,没有人……看到现在,你说有那个男人是能下嫁的?”
  嗯,要是有,她也不至于被吓一跳了。会来这里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偶尔还来打野食,就是独身未娶却早就纵欲过度夜夜笙歌,其中十个里还有七、八个肥得像猪,蠢得叫猪也偷笑……这种男人,能嫁吗?更别说兰灵曾是何等身份,她……
  兰灵还在笑,似是自嘲:“我徒有从良的心何用?这身子还是清白,却已经下贱了!看过那些什么李娃,红拂女的故事没有?骗人的,全是骗人的!一入风尘,便终身不得翻身……”
  兰灵哭了。
  原来,泪从未干,只是心灰意冷,结成冰,冻起来了……只是她两原本只比陌路人好一些,她竟然激动到在自己面前落泪……看来过了今次,这个朋友是注定要结交了。
  温柔忍不住将凳子挪后些,环住她的肩:“何必如此悲观呢?又不是一辈子被锁在这里了。”
  她抬头看她,幽幽地问:“你是说,契约满了后削发为尼?”
  这些人,非得把自己的未来想得凄凄惨惨切切吗?温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说把卖身契买回来,死脑筋!李嬷嬷是怎样的人你信不过吗?只要你攒够了钱,她不会为难你的。”
  “你说,自……自立更生?”兰灵皱眉。
  “是啊。”她站起来转了一圈,舒展筋骨后重新在梳妆台前坐下,继续画她的眉:“自由自在的,不好吗?”像她老娘,好动时绣两张帕子托人卖,想偷闲时逛逛市集,茶楼里听些八卦,再和小贩讨价还价,叉腰斗嘴一番,乐趣无穷的样子呢!
  铜镜里兰灵的嘴张了又合,终于确定她不是在说笑:“温柔,你不想嫁人?”
  “嫁人做什么?”温柔笑得冷淡,为修饰完毕的眉稍勾勒出最后一笔,然后拿起胭脂在两腮抹了些许。唔,大功告成!
  兰灵还想说什么,小媚却在这时推门而入:“小姐,你的梅子汤——啊,兰姑娘好。”小丫头一脸惊讶,显然没料到兰灵会待那么久。
  兰灵立刻站了起来,泪痕未干的脸上有着狼狈。她低着头,匆匆告辞了。
  掩上门,小丫头立刻跳到主子面前逼供:“小姐,兰姑娘和你说了些什么?都哭了。”
  “体己话,你站一边凉快去。”温柔老实不客气地抢过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哇!真是久违了,这凉凉的,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小媚眼珠转了转,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小姐,我跟你也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就不和我说体己话啊?”
  “想听体己话是吧?你过来。”温柔很一本正经地拉着她坐下,坏心地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下月初一,我就要下嫁你口中的那个肥猪王公子啦!姐妹一场实在舍不得与你分离,我已经很有肚量地答应他收你做妾了。”
  小媚一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又被顽劣的主子摆了一道:“小姐!”
  “好啦好啦,”温柔拍拍她气呼呼的小圆脸,“别老是探人隐私,做点正事吧!乖,帮我去把琵琶拿上来,我要先试几个音。”
  “哦。”被她吃得死死的小丫头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去了。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酸梅汤,温柔擦净了嘴,走到铜镜前拿起红纸放在口中抿了抿,弯腰打量镜中的自己。
  呵……真的蛮好看的耶!嗯,去色诱康成小王爷都应该合格了。
  她朝镜中人笑了一笑。嘻,这就是她,自恋、自大、有时很蛮横的温柔。要嫁人?等下辈子吧!不,应该说,要让她心甘情愿被男人踩在脚下,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不可能!
  圣贤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她决心谨尊圣贤言解救天下苍生,自己养活自己。男人……闪一边凉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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