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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几天来,张若海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热情过后,是理智的折磨。
  睁眼闭眼,抬头低头,他眼前都是巫幕云。都是那双轻灵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依然是沉默无言,依然是万语千言。
  他开始深深自责。
  她那么信赖自己,那么一尘不染,自己凭什么打乱她的心如之水呢?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空洞无力地对她说:别去做别人的棋子,别去听别人的摆布!
  让她去做她自己吗?让巫家少爷一夜之间变回个女子吗?那等于是把她推进惊涛骇浪里去。如果她的身世泄漏出去,巫家族长为了面子,会把这个让巫家出丑的孙女生吞活剥了。
  报纸舆论会像注了吗啡一样的兴奋,势必要穷追猛打,抽丝削茧地挖掘出上海神秘“少爷”的全部隐秘。
  巫慕宽会趁火打劫,煽风点火,然后吞掉永盛。
  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会放过她。
  ……
  还有各种明里的,暗中的,可知地,不可知的,会同心协力地毫不怜惜地,压垮她羸弱的肩膀,直至压得粉身碎骨。
  自己和她的结局无论如何都通向一条路——离别。
  张若海开始为自己的唐突冲动而自责。一直还自以为是悬壶济世,可以打救天下,却连她都打救不了。
  他深深叹息,既然只有离别,但是,生离毕竟好过死别。抽身而退,留下遥远美丽的回忆,也毕竟好过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但是,还来得及吗?
  爱,已如离弦之箭,易发难收,说退出就能退出吗?
  他现在才知道,爱一个人是容易的,但是为了爱她而放弃去爱,才是最难的。
  而同一时刻,对巫慕云而言,世界似乎在一天之内改变了。
  她忽然发现灰墙高院外原有另一个世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像一种不安分的分子,在体内每一个细胞里流窜,让她无法再安坐在桌前。
  送来的账目,堆积在桌上,她视若无睹;管家来汇报,她听若未闻。
  全世界只有一个名字让她全身心地轻唱,那就是张若海。
  她常常来到医院,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他诊病。
  她本就是一个完全不涉世俗的,对一切世情礼数几乎没有概念,对张若海,她有一种近乎崇拜的信赖和亲近。
  她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倾心和爱慕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流露在眼里,写在脸上,担在肩上,他简直要被她追随的目光熔化掉。
  张若海几乎不敢大动作地转身。一转身就可能和她鼻子碰上鼻子。她肌肤的清滑,发际间淡淡的清香,张若海再君子,也禁不住心猿意驰。
  有时下人送来账簿,她想都不想,就近水楼台地把手伸进她西装内怀里取出墨水笔,用过后,再把笔放回她怀里去。
  张若海用的茶杯,她也不分彼此,自己喝过又递给他。张若海感觉自己口唇落处,好像已不是冰凉的瓷杯,而是她温软的芳唇。
  更要命的是,她没有一丝的刻意居心,一切举动皆发自自然,像呼吸一样自然。
  陈讷私下里对张若海说:“坊间对这个巫大少爷的传言果真是有些道理。”
  张若海一惊:“什么传言?”
  “都说他目中无人,一点不假。你看,我对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睬都不睬我一下,完全当我透明。”
  张若海苦笑:“她,不是好像听不见,好像看不见,他是真的听不见,真的看不见。”
  陈讷在一旁长吁短叹地:“唉,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爱早春三月阳光,就偏偏喜欢这种大漠千年积雪。在她们眼里,冷若冰霜、远在天边的都是床前明月光;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的,反而是脚底一滩水!”
  张若海好半天才明白,他是在指若冰。只听陈讷又叹气了:
  “唉,我欲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清渠!难不成我也要冷气脸来做人?”
  “你?你做你自己就行了!人生最难得的是一个‘真’字!做个天然的,毫无雕饰的,洗尽铅华的人,才是人中极品!”
  陈讷点着头,似懂又非懂。
  这两天,张若海仍然按时来看巫长荣,但每次带来的都是陈讷。
  他已经有计划地把陈讷介绍给巫长荣了,现在巫家已经熟悉接纳了陈讷,该是自己该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虽然是白天,深宅老院仍流动着一种晦暗的味道。曲院长廊,一进一进的,仿佛少女心事,千回百转。
  张若海想起那个清冽的冬夜,他们初度相逢,而现在,刚刚相知就要相别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转头,望着巫慕云。她盈盈玉立,目光眷恋。
  “陈讷说,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以后医院里会相当忙,我不会有时间出诊。陈讷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
  “你是说你以后都不想见到我?”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长廊下不断有人走过,陈讷和车夫也在不远处等着,他只有尽量稳定着自己的声线:
  “可能会偶然碰到,但不会是单独。”
  “那么,如果是我想见你呢?”她眼里几乎是哀求的。
  他咬紧牙关,避开她的眼睛:“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的眸光似海,早已撒下天罗地网,他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不必说对不起。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所以,能和你相识,我已经很满足了。人是不能太贪心的,是不是?最起码我还有回忆,有这些回忆相伴,我想余生也不会太寂寞了。”
  张若海如骨鲠在喉,半晌做不得声。他想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但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伸出去,就不会准备再放开她了。
  她唇边仍带着微笑,但是在张若海看来,那笑容好像是桔灯最后的凄艳。
  “我一直以为,孤独和寂寞是我的敌人,原来我错了,它们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朋友,是要陪伴我终身的。”
  “慕云!”
  陈讷已经走了过来:“院长,车已经备好了。”
  “代我问候若冰。”巫慕云深深地望着张若海,眼底蒙上了一层水影,“张先生,请转告她,我会永远祝福她。”
  “我会的,我想,她也不会忘记……这段日子。”
  陈讷一听巫慕云提到若冰就不痛快,立刻冷淡地说:
  “有我和张院长在这里,我想,张小姐就不烦您巫少爷劳心了。但是,巫少爷,我可要提醒你,能不能忘记可是很难讲的一件事情。年轻人,千变万化,前面有大好世界等着她,能有什么人和事割舍不下?天涯何处巫芳草?事过境迁,睡觉做个梦醒过来,什么不是过眼云烟?”
  “陈讷!”张若海制止他。
  巫慕云黯然:“陈先生说的是。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雁过无痕,会有一天,她会不记得巫慕云是何许人也了。”
  “那当然,只有学忘记才能学会快乐!”
  张若海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脸上抽离。必须走了!再多停留一秒钟,自己都会改变主意,前功尽弃。
  有缘无份,水急风劲,只能就此错过。再相见时,也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以目光致意了。
  “好好保重。”
  “你也是。”巫慕云轻声说。
  终于失去他了!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失去?她苦笑,对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又何谈“失去”?
  巫慕云走进厢房,巫长荣正端坐着等她。
  “他走了?”
  “走了,以后也不会进这个大门了!”她麻木地。
  “他以为他不再来,我就会放过他?”巫长荣冷冷地说。
  巫慕云极度震惊:“爹?”
  “你不会也以为,知道巫家秘密的人,我还会让他轻轻松松地一走了之吧?”
  “爹,他完全是无心地牵扯进来,完全不关他的事。”
  “他是有心的也罢,无心的也罢,又有什么分别?我不是不爱才惜才的,要怪只能怪他知道得太多了!”
  “那么,就看在他为您治过病的份上,放过他吧!”
  巫长荣盯着她,寒光聚敛。
  “是你还舍不得他吧?”
  巫慕云扑通跪在地上。
  “爹,是我没用!我是一直在努力忘记他啊,但是,每一次努力只让我更加忘不了他!”
  “混账!”巫长荣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巫慕云几乎被打得横飞出去,扑倒在地上。他咬牙切齿地,“你还有颜面说这种话?你以为凭你可以吸引住他?他什么没见识过?如果说他对你有什么兴趣,那也不过是他对你有几分好奇罢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一滴眼泪滑下来,在地上跌得粉碎,低声地,“我也从来没有任何奢望,只要能看一看他,就心满意足了。”
  “真是无用!”巫长荣跌坐在椅子上,“枉费我多少心血,栽培你这么多年?什么都是给你最好的!连教皇帝爷的师傅都请来教你,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我像众星捧月的一样,把你捧得高高在上!我让你远离那些凡夫俗子,就是想让你承继我衣钵,做个堂堂的巫长荣的儿子。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医生,就让我二十年的心血化成了灰烬。”
  “爹,”巫慕云扑倒在巫长荣的脚下,“是云儿不孝,您处置我好了,求您放过他吧!”
  “你,我自然要处置;他,我也不会放过!”
  “爹,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就会跟随他而去!”
  巫长荣震动,盯着女儿泪痕狼藉的脸,良久,语气柔和下来:
  “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吗?你有没有想过,事情泄露出去,你就要把一切拱手让给巫慕宽!你可以不在乎一无所有,可以不在乎把一切拱手相让,但是你能忍心看着我们巫家几辈人辛苦血汗毁在那个败家子手里?这些你也可以不在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巫家的长老们发现被蒙骗了二十年,会把你怎么样?又会把你父亲我怎么样?”
  她不由自主地退缩了。巫长荣继续说:
  “巫慕宽一直和日本人有来往,我担心你拱手相让的最后是让给了日本人!如果‘用盛’成了日本人手中的棋子,纺织界就会被他们垄断,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又是什么?这些远的姑且不说,最直接的,但是上海的那些小报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但是爹,难道要我这样地过一生一世吗?”
  “你的一生在你出世以前就已经注定了,要怨就怨你的命吧!”他语气软下来,“我可以放过张若海,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你永远不许去见他!”
  她笑了,笑得两眶是泪:“爹,在你的这句话之前,他已经向我下了禁令了。不要说你不许,就是你许,他也不准备再见我了!您瞧,你们已经双管齐下,同时向我下了十三道金牌,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还能再厚着脸皮找上门吗?”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以后我会学着不再和孤独为敌,因为它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巫长荣瞪视着女儿,在泪珠从她脸上滑落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二十年来辛辛苦苦建造的一座神祗,轰然地坍塌,化成一片瓦砾!
  张若海!张若海!巫长荣咬着呀,凭什么他能让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二十年的步步设防,机关算尽,却不敌他轻轻的一击!
  巫长荣深思着,他已没有把握,女儿是否还是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输掉这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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