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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象一百个昨天,与一千个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许,做梦是少女的特权,我目前的生活,已进展至平安是福,没有新闻是好新闻的微妙阶段。 但为什么,每天清晨,总还有惆怅的一刻。 闹钟响了。该死的闹钟,在它面前,人人平等,但愿有一日不再靠这劳什子过活。 浴室的镜子里是张脸容惨淡的面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与菲藉女佣在争执的是十四岁的女儿咪咪,我假装听不见,往牙刷上挤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国际学校周末休课。从没赞成过把咪咪往国际营里送,但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儿他有份,他说。 他要讨好她,把她放在这个家里,让我做丑人,把她宠得似一只小妖精。 啊,为什么我心这么烦,眼泡这么肿,头发不再听话,牢骚如许多? 为什么太阳升起,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再也不带来感慨。 这样麻木不仁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咪咪扑进我的房间,“她把我的衣服烫坏了,叫她走,递解她出境,叫她回祖国。” 我抬起头,沉下脸,“谁准你穿这种裙子。” “爸爸买给我的。” “给非礼只是活该,”我诅咒,“快脱下来,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见为净。” “快八点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点钟我约好爸爸吃午餐,记得来。” 我抓过手袋,“不许穿这件露背装,听见没有。”女佣追上来,“太太太太,洗衣机坏了。” 咪咪也说:“对,妈妈,浴缸不去水。” 我逃离家,大门在身后关拢,松一口气,生生世世不用回这家就好了。 一上轿车,引擎拒绝发动,是,六年车,是该荣休,一切东西,包括我在内,都开始一件件崩溃,它们都可以放弃,独独我不能够。 下车去乘地铁,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脱下鞋子,叫杯热茶,请秘书小姐:(一)叫车房来拖车,(二)有无相熟的通渠师傅,(三)查一查哪只欧洲洗衣机较经用。 没有秘书,没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没有我,我苦笑,这个世界与我相依伴的,竟是这两位左右手。 这是一个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会发生一连串诡异的事。 正在看早报喝茶,电话接进来,“朱陈丽华女士。” 我笑着听电话,“怎么,蜜月回来了,头上顶着夫家的姓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俘虏了老朱。” 陈女士答非所问:“你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先答应告诉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么。” “你光顾哪个整形医生,面孔改造得象剥壳鸡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会儿,“我不知你说什么。” 她在电话另一头长叹一声,“果然否认,顾玉梨,十年老友无所不谈,真的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很对,事实是脸皮也确需拉一拉,可惜没有时间,这三年来我没有放过长假,而且,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吾爱,昨夜我识相,见你同年轻男友在一起,不与你打招呼,真没想到他的魅力如此伟大,使你看上去年轻十多年。” 陈丽华的语气非常讽刺。 “等一等,你弄错了,昨夜我没有出去,我与女儿在家看希治阁旧片三十九级。” 她不出声,哼哈冷笑。 “我干么要骗你,你弄错人了,我比什么时候都象一只老袋。” “不可能看错,明明是你,还朝我眨眼。” 轮到我叹息,“丽华,我们都太累——” “我马上过来。”她挂上电话。 刚蜜月回来还这样,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传我,给我机会听滔滔不绝的宏论。本来星期六办公室气氛比较松懈,但她一惯摆出最最认真的样子来,她喜欢表现急智,吃一碗云吞面,也要及时描出它的功过是非黑白;她的心得与众不同,她的感观永远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个呵欠。 三十分钟后,因为我表现欠佳,她又叫别的同事做听众。 甩了难,回自己房间,丽华已经驾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细细端详我,原来特地赶来检查我的面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么道理,”不消十分钟她便承认错误,“那不是你?这才是你。” “真不知你说什么梦呓。” “明明昨日看见你。” “一个象我的女孩子,年轻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错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灿烂,穿着一件夏装,白底红点点,腰身细得象是会折断,在舞会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满场飞,裙子洒开来,象把伞。” 神经,这怎么可能是我,不怕骨头散开乎。 不过十多二十岁的确置过那样的裙子,吊带装上身衬一件齐腰圆角的小外套,随时可以脱下展览圆浑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 “没有象得那么厉害的。” “她有青春,我没有,怎么一样。” “你不感兴趣?”丽华说:“换了是我,一定找她来印证一下。” 我只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约了孩子。” 丽华独自说:“我几乎肯定昨夜那个是你。” 不同她瞎缠,把她送走,办完公事,赴约。 每星期六,为了女儿,两个志不同道不合,再也无话可说的陌路人被形势逼在一块儿聚会。 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经失去太多,为着顺她心,我俩一直勉力而为。 前夫渐渐疲态毕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迟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真使人唏嘘,从前,看到他的衣角,都会兴奋,现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为什么人心变起来,会有这般极端的表现。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着早上的露背装,“爸爸不来了。” 我暗暗说真好,随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约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说。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会与他合得来。 “而你,你还没有追求者。”连女儿都对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没有事?” “有。” “就穿这条暴露的裙子?” “妈妈,我真佩服你,永远小事当大事,大事当无事,你应该为别的事耽心,譬如说——” 我拍拍她的手,“他来接你了。” 咪咪一转头,立刻摆出矜持的样子,惹得我莞尔,过来人明白其中奥妙,才十四岁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小子长得很英俊,还在发育,声音似小公鸡,穿着有名气男书院的校服,对伯母很客气有礼,把咪咪接去看电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势去得更快。 走出馆子,惯性走到停车场,待找不到车子,才猛然省起,车子根本没开出来,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没有地方可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应当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维持了两年,第二次十五年,一开头便决心要一个孩子。 咪咪出世时似一只小猫,故有这样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说:“新洗衣机已经送来。” 自从她驾到以后,一年总有好几样电器报销。她说话十分有技巧,譬如说:“熨斗忽然坏掉”,“电话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杀,与人无尤。 渐渐学会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报告已经失效”,“工作死期无法接触”等,完全没有抬头,不知是谁的错,老板听糊涂了,随便抓个她平时不喜欢的人来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欢向没有知识但有聪明的人学习,他们那一套不讲理、原始,令人难堪,但往往行得通。 受过教育的女人事事讲风度,连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会宰割。 总算到家了,扭开电视,搁起双腿,开始甜蜜的周末。 电话铃响,还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问一声:“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着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这种地步,故此守礼地:“有什么事?” “我刚才见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纳罕。 “你没睡好,还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个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个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爱克森化工公司的茶会,下午三时,我通气,才没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电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已经有两个人称在不同的场合见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间老了下来。” “胡说什么,前两个星期才见过面。” 他自顾自说下去,“虽然已分手,也想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过。”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爱情的滋润,一下子就老下来了。” “玉梨,你多保重。” “慢着,你说你看到的我象几岁?” “五十多。” “别夸张。” “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 跑到镜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说镜中人有五十岁。 她们是谁呢,断然不是顾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轻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长得出奇的相似,连老友与前夫都看错了人。 也许她们的眼睛有毛病。 也许根本不那么象。 一个最普遍的游戏便硬是说谁谁象谁谁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了面,往往发现除了性别不差之外,再也没有类同的地方,不欢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编电视剧镜子谋杀案中渐渐盹着,亲眼看见自己越变越年轻,只比咪咪大三、五岁,心中知道做梦,唏嘘中又有几分欢喜。 如果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说什么都学乖,争取每一个机会。 刚在咬牙切齿的励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也开不动。” 我睁开眼睛,“好好好,我叫他们来换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热,衣服多,用手洗,烦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别人说不是够性格的,我说不就该枪毙。 女儿的电话接着来。 “妈妈,你闲着吧,为我到时装店拿件衣服好不好,我明天要穿,现在我走不开。” “小姐,你需要的是近身丫环。” “妈妈,帮帮忙,单子在我书桌上。” 婴儿时期不是这样的,养到五六个月,忽然吹气似的胖起来,手臂和腿都一截截,粉白粉白,只要做出嗒嗒声,她立即手舞足蹈。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可思议。 不过总算可爱过。 刚到五六岁时带她去看《雪姑七友》,紧张得整整九十分钟都坐在戏院椅子边缘,不敢透大气,散场时给我深深一吻,似白马王子把雪姑吻醒。 算了,这都是无价的快乐,由她赐与我,就替她去做一次跑腿吧。 售货员见到我,熟络地过来招呼。 “顾小姐,今天来看什么?” 我看住她。 我从来没进过这家店。 咪咪长得不象我,而且跟她父亲姓,店员口中的顾小姐不会是她。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店员一怔,细细打量我,随即乖巧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好家伙,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怪事。 “是不是我很象一个?” 店员不好意思,“骤眼看真象。” 我接上去:“但实际上比我年轻一大截?” 因为这间店出售的时装鬼怪得很,只适合少女。 店员点点头,“不知两位可有亲戚关系。” “我姓顾,她也姓顾吗?” “是,真巧。” 我替咪咪取了裙子。 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又不能出口探听,只得打道回府。 一整个周末都纳罕另一位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问:“母亲母亲你为何沉默,是不是寂寞?” 小姐在外头跑累了,就回来折磨老娘。 浴室里师傅在通渠,水深两公分,大毛巾全部出场,场面悲壮,象打仗。 明天就星期一了,真好,又可逃回公司里,私人办公室简直已成了我的保护壳。 “太太,洗衣机明天一定来吗?” 乖乖不得了,明天不来的话恐怕要我动手洗。 想起来问:“咪咪,你爹爹最近又同谁走?” “一个模特儿。” “漂亮吗?” “很会化妆打扮。” “可你老爸并没有钱。” “她有,她开着时装店。” 我马上说:“就是你叫我去取衣服那一家。” “是,六折,她很够意思。” “多大年纪?” “才二十多岁,妈妈,人家多有办法。” 怪不得关怀我未老先衰。 “妈妈,不是我说你,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今晚电视演希治阁的密使,一起看吧。” 年轻人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努力钻研不会带来什么,嗯,顶多是争取到一间或两间时装店。 “你一天对牢电视看陈年旧片是行不通的。” 看谁教训起谁来。 星期一,女佣说,如果洗衣机事件再不安排妥当,大家就得买新的内衣裤。 衣服堆山积海搁在浴室,她拒绝用手。 整件事似失败的婚姻,换来换去,想尽办法,绞尽脑汁,难题仍然存在。 不但不想回到公寓来,最好搬到另一个公寓去住。 在露台上看到一只飞的老鹰,英俊自在地它快活地打圈子,我羡慕地对它说:“你真好,既不用交税,又不忙升职,更不必付房租……” 后来终于上班去。 老板兴奋地跳来跳去,指挥如意:好,不好,坐下,站起,喝茶,散会。口气象训练小狗小猫,专门用单字,方便汝等低级小动物把命令记在心。 就这样混过一个上午。 难怪女人都怕回到厨房去,老老实实,厨房内的功夫马虎不得,不是人人会做的,上午老板背黑锅,下午弟子服其劳,打真功夫,苦也苦煞脱,当然是坐办公室轻松。 中午到银行去。 轮至我,窗口里出纳员看我一眼,立刻说:“顾小姐,你的皮夹子漏在我们这里了,我去拿给你。” 我大吃一惊,连忙打开手袋检查,咦,没有呀,一只古兹皮夹子用了多年,好端端在手袋中。 “小姐——” 她选出一只鲜红漆皮的皮夹子,我看到它,震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幸巧里面有你的照片,”她笑说:“不然只得交到警局去……顾小姐,顾小姐。” 我着魔似的伸手过去取过那只小银包。 是,是我的东西,是我失去的小银包。 但不是昨天,上个星期,上个月,去年失去的。 这只红色夹子有十多年历史,早已失踪,怎么忽然在银行出现? 打开它,里面有一张小照,年轻的我穿着白底小红点子的裙子,坐在浅水湾的沙滩椅子上欢笑。 我失声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找到它?”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是你上个星期五遗漏在此地的。” 我一听,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嚷道:“不,我没有来过,星期五我根本没来过。” 排在背后诸人齐齐惊异的看向我。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来换一百美金。”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半晌,我抓着红色夹子逃出银行。 口渴,晕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间冰室坐下。 皮夹子内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学生证,几张旧百元钞票,以及公路车本月票。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国读书,故此到银行去兑美金付报名费,那一天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来。 一脊背的冷汗,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纳员说,我去过银行,顾玉梨去过银行。 那是实实在在的顾玉梨,不是与我长得相象的一个女子,因为有红色皮夹为证。 据出纳说,顾玉梨在该所分行兑了一百元美金。 真疯狂,是,我是做过那件事,不过不是在上个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星期五。 那时候出纳小姐恐怕还在读小学。 我用力地摇头,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还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字楼有人生日,买了蛋糕庆祝,吹蜡烛之前,惯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书因而说:“顾小姐,你没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标都达到,公司给房子车子,每年度假的飞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个下午。 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我还是别人的模范。 不觉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岁,已在恋爱,他被家庭送到美国马利兰念书,我想尽法子要跟着去,但没有成功。 打击失望之余,感情没有出路,故此相当主动地外出约会,在这种心情下,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来。 那是一生当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遗忘了,那时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不是为着失而复得的红色夹子,根本不会想到陈年旧事。 一开门咪咪说:“爸爸来看你。” 前夫细细打量我,我皱起眉头问有何贵干。 “我不能关心你吗?”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还精神……也许是灯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吓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残生,分手后竞争更强,前妻每况愈下,才能使他信心十足。 咪咪说:“妈妈打扮起来,男人还是回头看她。” “我已说过,你看错人。” “那白头翁是啥人?” 咪咪问:“妈妈,你有个白头发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说:“是个寿星公。” 我忍不住问:“你所见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绸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认了,你戴着我送的红宝石珍珠项链,嘿,我送的。” 我还没出声,咪咪已经叫起来,“妈妈衣柜内没有旗袍,爸爸,你的确看错了。” 女儿今日特别兴奋,因为父母亲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坚持,“我认出你的项链。” 我忍无可忍地问:“即使是,又怎么样?” 轮到他说不出话。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妈妈。” “对了,”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新洗衣机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忘记插插头。” 我耸然动容,他救了我们三个女人,“谢谢。” “不客气。” 咪咪开门给他父亲,送走他后说:“你大可不必用那么讽刺的语言。” “对不起,我情绪欠佳。” “你们曾经深爱过。” “后来他忙于爱别人。” 不,不是为他的不忠,而是为着他的坏品味。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够同十四岁的咪咪说呢,我并不鼓励她早熟。 将来她或许会明白,又但愿她永远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红色夹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开看,“咦,照片里的人是你?好漂亮,当时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连串问题,为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将它抽出来,“咦,后面还有题字:给传书,玉梨。六七年七月。谁是传书,名字多么好听。” 我都忘了,连忙接过看。 可不是,钢笔小楷,端端正正,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全部表露在这几个字里,却如此浪掷。 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他已经离开,只通过三两封信,他便故意音讯全无。 这一辈子所托非人,渐渐大约同命运的女性越来越多,是以都学习托给自己。 这男孩子姓郑,叫郑传书,都想起来了。 咪咪还在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那么美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都叫菲菲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郑传书很快结了婚,对象是同系的同学。 当年的留学身份矜贵,如果愿意的话,眼睛可以长在额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问。 “去做杯冰茶给我。” “你是否很爱他?” 此刻我甚至不会在街上认出他。 什么都会过去,曾经为之流过那么多眼泪的爱情,何尝不是一样。 “我告诉爸爸你升了职。” “他说什么?” “说这份工作坑了你。” “总比让他坑死的好。” “唏,你们真是敌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试图以逻辑解释红皮夹事件,一败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终于入睡。 可以说是进化了吧,从小银包到爱马仕鳄鱼皮包。 朱陈丽华约我在工余见面。她的老朱给她一笔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饰,她再也不肯锦衣夜行的,于是提携我去开眼界。 珠宝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呼,取出的宝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颜色都有,丽华犹疑不决。 老板娘风趣的说:“最好是全部买下,是不是,顾小姐?” 丽华并没有听出毛病来,我已经怔住。 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老板娘笑:“顾小姐,没想到你爱开笑,我见你才出来招呼的。” 丽华抬起头来,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问:“我买了什么?” 老板娘以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她派经理应付丽华。 丽华早已误会,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着老板娘问:“你几时见过我?” 她诧异地说:“昨天而已,我们还把项链送到区先生那里去了。” “区先生是否一头白发?” “顾小姐,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她瞪着我。 我清清喉咙,从这里开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们送错。” “怎么会,经理亲自去的。” “他还没交到我手里,你们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让我看,”她翻出账单,“不,区先生着我们送到乔治五世大厦十六楼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记住这个地址。 那边丽华叫我:“喂,别扔下我,过来帮帮眼。” 老板娘对我说:“顾小姐,你今天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点分数,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总共有老中小三个顾玉梨在城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们是谁? 我震惊地想起民间传说中鲤鱼精与金牡丹的故事来,太荒谬了,哪个妖精要幻变成我的样子呢,顾玉梨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职业妇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连忙振作起来:“这颗红宝石不错就是它吧,价钱也适合。” 丽华盯牢我,“好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此刻我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也不用,况且我的心脏根本剧跳得象移了位置,似要飞往乔治五世大厦。 非要查清楚这两位顾玉梨是谁。 不算过分吧,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后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 他在开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知会区先生的秘书。 女秘书匆匆迎出来,礼貌周到,态度亲昵,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区先生在开会。”她说:“快请进来坐。”她并未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 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睡得好一点,心情愉快,在恋爱中,刻意打扮过,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心怀为之一宽,没想到如此好气派。 办公厅大得不得了,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没有间断,一张中型桃木写字台背着窗口摆,他一张椅子,客人一张椅子,完全没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悦。 “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 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我先替她庆幸,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 我走到书桌前去。 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情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甫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着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强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着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着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刚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着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公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但愿我十九岁时有她这般智慧。 我说:“我约了人家是谈正经事。” “生意?” “把我那双唯一的高跟鞋取出来。” 本想吃点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象是塞住一大团棉花,我们这种人是无论如何胖不起来的。 到玫瑰径三号,早了十五分钟。 准时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门外徘徊,心中模拟各种问题多则,预备弄个水落石出。 终于在九点缺五分上去按铃。 大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 感觉就象照镜子,十分诡异。 我们两人呆了一会,反而是我先开口,“你保养得真不赖。” 她笑了,“请进来。” 屋子里陈设大方名贵,我坐下,来不及地问:“你是不是真人?” “骗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阵晕眩,“那你是什么?” 她没有即时回答,沉吟着。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真的顾玉梨。” “你怎么知道?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镇静一点。” “你到底是什么?”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说得啼笑皆非,沉默下来。 在这所静寂幽暗的寓所内,我看到了自己,与自身对话。 “我觉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说。 “托赖。” 我低下头,“区先生似乎很照顾你。” “我知道你去看过他。” “他是不是真人?” “当然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可比我有办法得多。 我叹息一声,“谁不想认识那样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乐。” “因为我是个失败者。” “我不准你小觑自己,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这明明是一双活生生温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拥抱少年顾玉梨时,也感觉她的肉体存在。 她说下去:“我认为你做得不错——”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自然帮我,正如你适才说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月边河塘照瘦影,卿须怜我我怜卿。” “那又有什么不好,”她说:“我若不是一个自爱到极点的人,就不会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惊喜悦,这确是我,语气姿势论调,都属于进化的顾玉梨。 但是我不能说她是十九岁的顾玉梨,她们是两个人,若果没有我做桥梁,他们俩见面不相识。 人真是会变的,非随环境变不可,适者生存。 我问老练的顾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当然。” “你要嫁给区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会的。” “别太天真,别忘记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说话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备,真痛快。” “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点苦,父母没留给你什么,丈夫又没送给你什么。”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沉得无限窝心慰贴,又带来几分辛酸,一刹时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傻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自己双眼润湿,啊,多年来感情压在心底,哭笑难分,一切委屈屈辱无奈,都不敢发泄,我连忙用手掩住脸,精心描绘过的化妆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顾得也还周全,放心,明天会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问:“是应允。” “当然。” “谢谢你的鼓励。” “其实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励自己。” “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吗?”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聪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这么多。” “我不明白。” “我的寿命只有这么多。”她补充说。 “什么,可是我活到你这个岁数就得返回极乐世界?” “不不不,我们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见的我只有三个月时间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语解释吗?”我迫切地追问。 “我想你也有点明白,我开头时已同你说,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么?” “用最简单的话说,我是若干年后的顾玉梨的一段立体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样。” 她微笑,“顾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三数次,心痒难搔。 “你明白没有?” “哎呀呀,的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的意思是,真版顾玉梨并没有突破时空到处乱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时的录映带在这一刻播放。” “老年?太难听了。”她微笑摇头。 “谁干的,由谁主办,是哪一群科学家的杰作?” “每年都选数名志愿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气,兴奋得睁大双眼。 我相信她,但谁来相信我? “其中过程很复杂吧?” “不会比复印机或录相机更难操作。” “区先生爱上了一个幻象?”我笑。 “不,顾玉梨是真的。” 我大声说:“我头都昏了。” “他会找到你的。” “什么?” “我恐怕时间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问题,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样吃喝玩乐?”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贝又何尝不可以书写做记号邮寄珍藏。” 我呆在那里。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见我?” 她凝视我:“你的生活太沉闷,需要刺激带来生机。” “是谁支使你来到这里?” “实验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后,他们可以了解当事人的反应。” 我皱起眉头,“这群科学家总有一日弄得人人灵魂出窍。” “玉梨,我们约会的时间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离开你。” “我总是与你同在的,若干年后,你就是我。” “你给我极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还有一位顾玉梨。” “差点忘掉她,她真令人难堪,不过不要紧,那愚昧的青春迟早会过去的。” “真不忍心看着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会儿,“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 我挥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愿地让那些人占便宜。” “不是那样,她永远不会学乖,不是不象天路历程的,生命充满苦楚,不行了,口气越来越象你。” 她笑着打开大门送客。 “你明天还在吗?” 她摇摇头。 我黯然。 “谢谢你。”我握紧她的手。 “说得好,一个人最好的朋友,终究不过是他自己。” 我们拥抱,说了再见。 她关上门。 我刚转头,情绪还没恢复过来,就听见有人叫我。 “玉梨。” 是区先生。 “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着他,他要找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见的,是屋内那位八面玲珑的顾玉梨,此刻的我段数还差得远,有待慢慢修炼。 有口难言,我结结巴巴。 他看着我好一会,“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摇摇头。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同。” 什么有点不同,简直是两个人。 “来,我们去兜风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这位区先生让给我。 我随他上车。 以她的聪明智慧,挑的人总不会出错吧。 我感慨万千,但是生活总有办法令我们失望,永远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事又是另一样。 “你好静,”区先生说,“怎么,不高兴?” “没有没有,只想喝一杯。” “那还不容易。” “什么时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区先生不胜意外,“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职业。” “那是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安。” 区先生凝视我,他是聪明人,知道不对劲,但找不到破绽。 我尴尬地朝他笑一笑。 “还有很多事是你不晓得的。” “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区先生说:“大不了是感情上受过一些创伤,我不信你械劫过银行,或是替金三角做过货贩,提来做甚。” “我想找个人告解一下。” 区先生笑了,“开头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两次相处,发觉不是那么回事,你还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说:“谢谢你。” 我们在一间私人会所喝两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极好,照无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陈腔滥调,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思潮起伏。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怀念过去,以后不必也不需再回忆这一切不愉快的事。 “妈妈。” 咪咪在我身后。 “还不睡?” 我连忙说:“一起回房去。” “今晚送你回来的,可是你男朋友?” “还没到那个阶段。” “外型好极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荡感。” “你倒是看得仔细。” “当然要格外留神。” “什么时候了?” “清早四时。” “不如不睡,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点正开会。” “我还以为办公时间是九时到五时。” “时势不一样了,”我感叹,“经济不景气,公司不再聘新人,两个人做三个人的事,或是索性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老板认为很应份,所以大家都早到迟退。” 咪咪吐吐舌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来。 七点半到写字楼,精神亢奋,并不觉特别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个人在看报纸喝咖啡,昨夜象是没有回家睡觉似的。 我喃喃说,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书小姐替我做一杯滚热的红茶,两个茶包,保证赶走瞌睡虫。 她把报章上的专栏读出来,“顾小姐,你听听这个,躁狂症是一种影响情绪的精神病,与抑郁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绪十分高涨,想收敛一点也办不到。” 我转过头来,咦,这是说谁呢,好不熟悉。 她读下去,“——病人日常生活显得充满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喜欢夸张地表现自我,平常说话总是滔滔不绝,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内容支离破碎,不能集中在一个主题上……” 我眼睛一亮,老板,我们的老板,她很明显患了这样的症候,叫什么?躁狂症。 “——他们的情绪十分高涨,很多时为别人带来欢乐气氛,由于不能自制,他们的玩笑不是每个人可接受,他们对前途充满幻想,随着病情加深,病人失去判断能力,幻想变得夸张而不实际。” 秘书小姐向我眨眨眼。 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来越喜欢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会长居人下。 我问:“怎么医治呢?” “不知道。” “会不会致命?” 她还来不及回答,我们已听到患者的声音,先是抱怨车挤,复是天气不好,再就是伙计不力。 最后她问:“谁的花,顾玉梨,啥人送顾玉梨花?” 声音如闻噩耗。 什么花令她这么反感?我们这里女职员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连忙探出头去看。 呵,难怪,太夸张了,花束直径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气扑鼻,栀子、夜来香、百合、铃菊、姜兰、蝴蝶兰、茉莉、满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一起。 我心花也跟着怒放,因此被开除也是值得的,扬了眉吐了气才死,夫复何求。 “是谁?”秘书问。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着天空。 她已经回去了吧,三个顾玉梨已经走掉一个,她留给我宝贵的人生哲学,永志难忘。 老板推门进来,“你认识区慕宗?” 我点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 “他是一个十分得体的男人,不多见了。” 我当然知道。 “也许我们对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们也真可怜,一点错不得,否则就让女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个个中年男士都穿着时髦的便装,颜色鲜艳,拎着手袋,配着他们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么?象上朝的师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喷出来。 “玉梨,好自为之。”她出去了。 “谢谢。” 瞧,做人老板,没有三两道板斧,还真罩不住。 秘书问:“她怎么查出来的?” “神通广大。” “顾小姐,你再也不用郁郁不乐。”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么简单。 我同她说:“我想查一个叫郑传书的人,你帮我找私家侦探也好,查电话薄黄页也好,务必把他揪出来。” 她即时记录在案。 我想见他,把事情弄清楚,将精力省下来,做别的正经事。 十多二十年没见面,不知他近况如何,见他一半为自己,也是为少年顾玉梨,我总得有一手资料知会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区慕宗来接我下班。 他问我:“花束还合意吗?” 我却说:“不要再送花来,与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难做人,你是图一时之快,我却被人视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户头。” 他笑着摇头叹气。 “我已经苦了这么久,熬出头来,不在乎归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智地、愉快地,谈一次恋爱。” “这倒又不是怕人见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们,祝他们呛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欢人家打听我的消息。” “我还算是‘人家’,他点点头,”“咪咪对我还比你亲密一点。” “你同咪咪说过话?” “今早。” 他真有点能耐。 “她说什么?” “我答应这是我们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亏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请笑纳。”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我说:“请收回去,我用不着这样的东西。” 他很诧异:“是你亲自挑选的。” 我暗怪老牌顾玉梨太贪,“先放在你处。” “好,女人有改变主意三千次的权利。” “我到家了。” “稍后接你晚饭?” “我想休息。” 区慕宗凝视我,“你使我心醉喜悦销魂着魔,你的妩媚诱惑我。” 我笑出来,“真好听,谢谢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种年纪还有资格说傻里傻气的话,这就是两性至大的区别。 深深叹口气。 浸在浴缸里闭上眼睛,要设法寻找少年顾玉梨,应该不太困难,我知道她会到什么地方去,除去在百老汇跳舞,还有一间叫鸦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寻求麻醉。 年轻人行径真的匪夷所思。 幸亏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没有异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阳光下进行,免得我挂虑得头发白。 电话响,我在浴室接听。 “顾小姐。”是秘书的声音。 “你还没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要命,“有消息吗?”得重重赏她。 “你要找的郑传书,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却忘了看自家脚底下。” “干得好。” “郑传书今年四十岁,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张董王工程公司转过来。” 我呆住,年龄背景全对,没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员不得已出来的,起薪点比较低。” “他是否毕业自马利兰大学?” “正是。” 是他了,我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属?”我问。 “正是,史蔑夫对他的报告不够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开屏,也不屑拍马屁,如非专业人士,早已危危乎,现在混口饭吃尚不成问题。 我说:“明天再说。” “是。” 该夜做梦,竟看到衣衫褴褛的郑传书,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还未上班,写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连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过当这里是暂来歇脚的地方。 这态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职业里。 有人认得我,“顾小姐,稀客稀客。” “郑先生通常几点钟回来?” “九点正。” “史蔑夫呢?” “这里都是九点,你们做京官,近大老板,当然吃力点。”他甚客气。 “我稍迟再来。” “不送。” 我希望心头有一点点异样,但是扪心自问,却是涟漪都没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个。 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 此文章由郦儿与阿敏辛勤键入,“文学视界”(//wxsj.yeah.net)独家推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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