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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吹,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刘姑娘嘘出口气。
  她说:“弄得不好,我们就得服侍这孩子一辈子。”
  “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变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现实。”刘姑娘说。
  我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将来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会做儿科,专治伤风。那也不行,伤风引起的并发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险,还是会紧张,死细胞,伤感情。唉,做什么医生。
  大澄约我午饭,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见她。
  她穿得很随便,面孔上也没有什么化妆。
  我讶异,“你怎么松懈下来?平时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与皮鞋不配对,围巾与大衣也不成套,怎么搞的?”
  “朱雯要结婚了。”
  “朱雯结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说,“我们三个人斗这么久,忽然之间,她上岸去了,我们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现在少却一个假想敌,怎么会好过?打扮整齐也无处显威风,可是这样?”
  她不出声。
  “你可以专心与定华斗。”
  “同奚定华斗?她可怜兮兮的,斗什么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华怎么想?”太澄忽然问。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情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情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么人?”
  “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加拿大小镇内住了一辈子,忽然回来探亲,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么年纪?”
  “谁关心,人像木头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们出去吃,来。”
  “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是老实人,别恃宠生娇。”
  太澄却耿耿于怀,她原本大约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此刻添增一个不速之客,变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会替我们介绍,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阁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气礼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着嘴说:“一表三千里。”
  “很久没回来了吧?”我搭讪问。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过是客套。
  “我在猩市国立美术馆做助理馆长。”他笑笑。
  我肃然起敬,看样子他并非真傻,只是不与大澄计较。
  太澄一听,对这个表兄产生新的兴趣。
  “是吗,你管哪一个部份?”她问,“东方艺术部?”她想当然。
  “不,现代美术作品。”周说。
  “啊!”太澄惊喜地说,“那么你得看看我的画,给我中肯的意见。”
  周永良大吃一惊:“你画画?”
  “是呀,”太澄骄傲地说,“我从事美术已经有十年。”
  我连忙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不与太澄正视。
  周表兄说:“那么得先睹为快。”
  太澄推开碗筷,“真的,你要给我批评指教。”
  我想避席,谁知太澄说:“星路,你也一齐来,我想明年到欧美开画展,也许表兄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我耸耸肩,好个势利的家伙,忽然又成为她的表兄了。
  我见避不过,便只好跟着他们进画室。
  太澄的画一张张摆在画室一角,一亮灯,我几乎没立刻闭上眼睛。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声惊呼。
  太澄还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赞美之词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过去。
  谁知地说:“这是你画的画?”
  大澄愕然:“当然,”她笑,“你以为是枪手画的?”
  “这些画怎算画?”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来从无人告诉你,你在这方面没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张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吓呆。
  这个周永良,他怎么可以谬谬然在太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打击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着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撑住一张椅子,她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周永良指着那些油画说:“这些画比街头摆买的帆船更不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不但颜色对比全不是路,你连用笔都不会,”他毫不容情地批评,“没学走先学跑,这些画像是黑猩猩画的。”
  终于拆穿了,英雄之见略相同,我早就这么说过。
  太澄尖叫一声,“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赶他出去,我不要他在这里。”
  周永良讶异地看我,“你同她这么久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把忠实的意见告诉她?不需要是专家也懂得,这些根本不是画。”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画室。
  我很惭愧,我说:“是我不好,我不敢说。”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来。
  “不是不是,太澄的画……她并不是认真的,所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若不认真,就不会画十年之久,那么熟的朋友,你不说谁说?”
  我惊异这家伙的坦白与傻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我尚想文过饰非,“艺术有什么标准……?”
  “看了令人打冷颤的画总不算是好画吧?”周永良犹自责备我。
  我默不做声。
  “看得出她对你很信任,”小子观察人微,“她会听你的。”
  我摊摊手,“谁会对一个千金小姐的事业认真?”
  “这话也不对,千金小姐也是人,我们不能因此看轻她的工作能力。”
  这家伙乘机连我都批评上了,吃不消。
  但他说得合情合理,千真万确。
  我颓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个好医生,亦不是一个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随她去,不能永远的迁就她,她总归要长大的。”周永良板着面孔。
  我忽然发觉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而我,我是个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辞。”我说,“你同我安慰她几句。”
  他送我出门。
  大澄有这么一个表哥,可算福气,如今很少有人肯说老实话,人与人之间每每虚与蛇委,认识二十年又如何,我与太澄。定华。朱雯便是个例子。
  如今朱雯已获归宿,看样子另外两个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声说老实话,因为她听不懂。
  我实在太累,也顾不得太澄伤心得什么样。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载言声到处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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