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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用后半生做一份结婚证



  采访时间:1998年11月10日6:00PM
  采访地点:庄成的办公室
  姓  名:庄成
  性  别:男
  年  龄:36岁
  北京某大学财会专业毕业,曾在某机关
  从事文字工作,现受聘于某会计师事务
  所,任审计师。

  庄成在离婚4年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再婚。曾经的失败婚姻一度使他在面对家庭的问题上谈“婚”色变,而新的家庭在成立之初的新鲜感逐渐消退之后又使他一筹莫展。每个人都有权重新选择生活,但是从形式上实现重新开始并不困难,难的是从心态上进入一个新的角色,并且确实承担起这个角色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

  能善待过去的人才懂得珍重未来,然而在一对再婚的男女之间,横在他们各自心里的各自的过去有时候是一个很难超越的障碍,他们刚刚分别医治好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去医治对方。那两道曾经相互抚慰的、相近的伤口,连在一起,成为他们之间新的裂痕。

  庄成是通过他的一个同行也是我还没有做记者时的一个朋友与我联系上的,朋友把他的呼机号告诉我,并且介绍了一些他的基本情况,说他“是一个经历挺丰富的人”,“离婚4年以后和一个离婚一年的人重新组织了家庭”,他“想谈谈他再婚之后的感想”。我问朋友,他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联系?我的联系方式早就在《北京青年报》上公开了。朋友一笑:“可能他觉得那样面子上过不去吧。反正谁找谁都是一样,你有兴趣就呼他吧。”

  回到家里我马上就呼了他。回电话很快。从声音听起来是一个痛痛快快的人,他说他这一个星期随便什么时间都可以,而且他说:“我知道你住的地方离我的办公室很近。一般到下午五点以后,我这儿就没有人了。你愿意到这儿来吗?”我说“可以”,他马上说:“明天怎么样?”

  1998年11月10日傍晚,我走进庄成工作的会计师事务所时是差五分钟六点,他已经坐在一进门秘书的位置上等我了。

  我随着他走进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房间的布局来看,他在这里应该是一个有些头面的人物,他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庄成是那种从长相看非常老实的人,清洁的西装,白衬衫、深色领带,标准的“写字楼装束”,他的眼镜镜片上没有金属边框,从我坐的角度看过去,眼睛显得特别大。他没有坐在他自己办公的位置上,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斜对面。

  我忽然觉得这有些不像采访,倒像是很久未见的朋友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叙旧。他的样子非常可亲,没有任何戒备,而我几乎已经习惯了每次采访之初必须要全力化解的那种受访者的步步为营。庄成的放松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

  我问:“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跟我说什么?”

  他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身于略略前倾:“我不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我离婚那段,还是我现在的婚姻。你想知道哪些我都可以给你讲,但是我最想说的是我现在的婚姻,离婚已经是差不多五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坦率多少让我有些吃惊。这显然不是一个自己没有能力化解心事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要跟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谈话呢?我曾经在很多次采访进行之前问我的受访者为什么找我,我也这样问了庄成。

  他依旧非常但然:“我周围的人知道我的事情太多了,知情者有时候反而对我没什么帮助。你对我一点都不了 解,我从头至尾给你讲一遍,你的意见就是旁观者的意见。我想知道跟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怎么评价我经历的这些事情。而且,你采访过那么多人,也许有人遇到了跟我相同的问题,我想知道别人是怎么解决的。”

  我说我不一定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做,但是也许我们可以就他的事情有一些交流,前提是需要他尽可能多地让我了解他。

  他不假思索他说:“这没有问题。”

  我是在93年离婚的,当时我31岁,我前妻比我小一岁,我们俩是大学同学。大学三年级开始谈恋爱,毕业第二年结婚,我们的婚姻维持了6年。我们没有孩子。曾经有过一次她怀孕,是在我们结婚的第4年,没要,因为那时候我们就觉得可能两个人过不到头儿了。当时谁也没说出来自己那种担心,就是异口同声说同意不要这个孩子。

  说实话我在我的第一次婚姻里才真正感觉到平时人们说的那句话,就是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是个真理。而且,婚姻是试金石,真的。两个人如果一直谈恋爱,不结婚,可能一辈子都是好的爱人,但是只要一结婚,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地混在一块儿,矛盾就显出来了,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考验这两个人,是不是应该结合的那一对。现在年轻一些的人讲究同居,他们自己叫做试婚。要让我说,婚是试不出来的,大家都向着好的方向试,试来试去还是都戴着面具。我相信人只有真正走进婚姻之后才会把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

  我和我前妻就是这样。没结婚之前,我们俩恨不得每天从早晨就在一起,话多的说不完。那时候我每天送她回家,为了能多在一起待一会儿,我们俩故意绕远路,在公共汽车站等车,人家都是抢着挤上去好早点儿到家,我们俩是一辆一辆的车来了都放过去,不上,站在马路边上说话。

  我把她送到了,她不进家,反过来再送我一段,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再重新送她。你就想象我们俩有多好吧。

  就是为了不用再这么互相送来送去,就是为了能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对方,所以我们结婚了。刚结婚的时候没有什么,新鲜劲儿没过,两个人都觉得挺好。大概是从第三年开始吧,也可能更早,我们都觉得话越来越少。后来我想可能结婚以后话就比原来少,只是不明显,没有形成那么鲜明的对比。

  庄成笑着说这些,好像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我猜想他离婚的时候一定也痛苦过,只不过现在事过境迁了。

  我其实不想说大多我过去的这个婚姻,没什么意思。

  这种没意思不是指分东西啊什么的,而是指我们两个人的那种疲惫的状态。到后来,我们已经不考虑要共同改变什么了。我们都觉得就是不应该我们俩在一起,我们的爱情原来就有问题。假如说,我们的感情能经得住考验,那么婚后的生活琐碎可能会影响感情,但是不至于一举就摧毁这个婚姻,说到底还是感情基础有问题。

  我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到后来我和我前妻的关系在别人看起来特别怪,我们俩就像一对朋友似的讨论离婚,那时候我们反而有话说了。我前妻说:“庄成,你说咱们俩是不是没有夫妻缘?离得远的时候互相粘着,离得近了又 互相往外推。”我说是这么回事,我们俩就像冬天里的两只刺谓,明知道抱在一起会暖和,但是又怕互相扎着。可是那种不远不近,不是夫妻埃离婚是她提出来的,我马上就同意了因为她说了一句话,她说:“庄成,我要再这么生活就得憋死了,咱们要是不离婚,就一块儿自杀吧。”

  简单说吧,我和我前妻离婚就是因为我们俩都觉得在那个婚姻里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压抑,成天看着对方没有话说,光剩下一些特别具体的家庭义务。如果有很深厚的爱情,这些义务就不是负担,甚至可能变成一种表达爱的方式。没有大多的爱情,有足够多的责任心也行,明白这些义务是必须承担的,是跟谁结婚都一样要承担的,也不会太痛苦。可是我和我前妻是这两样都有,但是两样都不够。所以我们注定就是要分手。我想给你讲的是我离婚以后的生活。我打断庄成,问他有关他前妻的情况,他耸了耸肩膀。离婚以后我们俩没有联系。你想啊,我们在一个婚姻里居然相处成了那个样子,我们连做朋友的可能都没有了。我离婚的那天,本来说办完手续一起吃一次饭,就算是散伙饭吧,好歹我们也是夫妻一常可是真正办完了,她说她没有心情吃饭,我问她是不是难过,如果是,我们还可以再想一想,毕竟我们没有原则问题上的冲突。她笑了,说:“你说什么呢?我不难过,我只不过是觉得咱俩一起吃了这么多年饭,现在终于不用再一起吃了,这一顿也免了吧。你不觉得咱俩一起吃饭都没劲吗?”

  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吧,我记不清了,过去的一个朋友说她结婚了,好像是一个外国人,当时我就想,这下她更要自杀了.不仅是没有话说,就连最基本的话,也互相听不懂了。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具体的我不知道,她也没有想通知我。

  面对过那么多受访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口吻来讲述自己离婚的经历,没有感伤、没有疼痛、没有后悔也没有欲罢不能,很平静或者就是很淡漠他讲述人生中的一个如此巨大的变故,庄成的表现令我不解。

  我再次打断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你的第一次婚姻的解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想法?这些想法有没有影响你以后的选择或者心态?”

  肯定是有影响的,甚至到现在,我越来越发现,我还是在不知不觉地被前面那一次婚姻干扰着,而且,我越来越觉得,这种干扰很难消失,因为现在干扰的已经不是我一个人了,除了我,还有我现在的妻子,甚至对她的干扰比对我的还要多。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主要内容。我离婚以后,独身了4年。说实话,我怕再婚,为什么?因为我曾经眼睁睁看着一对本来相爱的人在一个婚姻里耗到彼此连看一眼对方的兴致都没有,我是亲身经历过那种疲惫的。有一段时间我老是这么想,假如我前妻没有跟我结婚,会不会有后来的离婚?假如我没有跟她结婚,而是娶了另外一个女人,难道就一定能保证我们俩会相看两不厌吗?也未必。所以,我宁愿独身,等到我真的遇到一个女人,我愿意跟她一起承担生活中的种种“没劲”而又必须承担的义务的时候,我再结婚也不晚。

  去年的春天,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妻子,她叫沈虹,是我 的同行,也是离婚的,比我时间短,大约一年吧,也没有孩子。她也是比我小一岁,我们俩的感觉都不错,她这个人非常会体贴人,也很勤奋。

  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离婚以后再婚的人,这种人如果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那么在这个问题上一定特别小心谨慎,真正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考察到极其满意是不会决定再婚的。原因特别简单,曾经失败过的人比没有失败过的人更恐惧。更容易畏首畏尾。所以我和沈虹谈恋爱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又不一样,我们更多的是谈,你们更多的是爱。我们谈的内容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关于过去的婚姻,这主要是为了说明是不是有遗留问题,遗留问题会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再有就是对再婚的看法,这主要是要表明对对方的要求,同时也说明自己的婚姻态度;还有就是我们都试图给对方一个承诺,就是重新开始的婚姻将要持续一生,这个承诺对于婚姻失败过的人来说特别重要。

  那段时间我和沈虹的话题主要就集中在这些方面,当然不是那么直白地有问有答,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对于像我们这样都经历过婚姻的人来说,婚姻是非常具体的,除了爱情之外,更需要一种像友爱似的合作精神。

  我忘了跟你说沈虹离婚的原因了。她是因为她的丈夫有了外遇。为什么有外遇呢?沈虹自己说,她也有责任。那段时间她每天下了班要去上英语课,回到家里一般都是快十点了,非常累,对她丈夫的生活和各个方面的关心都比较少,顾不过来。等她发现她丈夫的变化的时候,她丈夫已经准备好跟她离婚了。他们离婚之后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就和那个外遇结婚了。那个婚姻给沈虹的伤害其实是很大的,她有好长一段时间特别不自信。刚刚认识我的时候,还是那样。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是在天坛公园门口。她先到的,我从远处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她一直在一次一次抬起脚来看小腿那个部位。我们一起走进公园,她还是不时有这个动作,我不知道她看什么,也不好意思问她。到了我们准备出来的时候,她还是看,我忍不住了,就问她到底在看什么。她说:“我老是觉得我的丝袜破了,别人在看我。”当时我觉得她有些神经质。

  慢慢在一起的机会多了,她给我讲过她离婚的时候的一些事情。她丈夫……怎么说呢?按说这些话不应该从我嘴里说出来。她的前夫是个不怎么懂得尊重人的人。女人大概都是很怕离婚的吧?我不知道。当然,男人也一样怕。

  沈虹坚持不离婚,希望丈夫能够回心转意。但是对方不肯,把话说得很难听。他说沈虹要长相没有长相、要贤惠也不贤惠,谁娶她也长不了。这话让沈虹特别伤心,也就是因为听了这句话,她才下决心同意离婚。

  沈虹也知道我离婚的情况和原因,我们谁也没有隐瞒。而且,我们都觉得应该互相抚慰,因为毕竟离婚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我们决定结婚之前,曾经非常认真地谈过一次,我说,我过去的婚姻就是因为两个人都不懂得怎样维护婚姻。不懂得其实就是夫妻之间也要经常沟通,通过交流实现互相理解,这样两个人才能越走越近。不错,结婚的时候是因为相爱,因为相爱才有说不完的话。为什么?因为互相都对对方感兴趣,结婚以后,什么都不新鲜了,过去觉得有意思。能引起好奇的东西都司空见惯了,这两个人又都不懂得应该开发一些新的兴奋点出来,也不明白其实 这是结婚或者就是人生的一种很自然。很正常的状态,当然就越活越没劲了。我跟沈虹说,婚姻跟任何公共环境一样,需要大家的维护,而且是有意识的维护,我记得我看过你写的一篇文章,你用的词叫做经营,就是这么回事。沈虹也很同意我的意见,她甚至还说,当时她离婚的时候就想过,像她前夫这种情况的发生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是他本来就是那种用情不专的人,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另一种就是他在这个现成的婚姻里找不到他需要的那种东西,比如关怀、谅解、温柔、体贴等等、等等。所以他才会伸着脑袋往外看。这里边也有她做的不够好的地方。

  你看,我们已经谈得很深入了吧?我们都从以前的婚姻中总结了一些经验和教训,都准备在我们新的婚姻里避免这些问题,所以,我们结婚应该说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严密的分析和细致的考察,我们都是用了做审计工作的严谨态度来“审计”我们结婚这件事的。

  庄成一边摇头一边自己笑起来。我很奇怪,他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态度?无论是表情还是语言,都流露着嘲讽甚至可以说是轻视,我不知道他是在嘲讽他自己。还是他现在的妻子,还是他们的婚姻或者是婚姻这种形式本身。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愉快,马上不笑了。可能我让你误会了,你可能觉得我对婚姻玩世不恭。不是的,我是无可奈何才这样的。婚姻对我来说是一种已成定局的东西,我不想再次结束它,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它。

  我和沈虹结婚,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已经失败过了,我们谁也输不起。但是,我有一个特别深的感觉,就是前面那个婚姻弄得我们俩都落下毛病了。

  这么说吧。我们都变得特别敏感。比如有时候我回家晚了,她就不厌其烦地问我“干什么去了”、“跟谁”、“为了什么”、“那个人原来是干什么的”之类的。一开始,我觉得是她关心我,想多一些了解我,我也愿意更多地让她介入我的生活。我不仅什么都告诉她,而且只要有可能、有条件,我就带她一起进入我的朋友圈子。可是,时间长了,我就觉得不对味儿。她每次问我这些的时候表情都不自然,还夹杂着一些不高兴,特别是我说到一起出去的什么人是我的大学同学的时候,她就特别反感。从她的表情里,我猜到她是因为知道我前妻就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我的同学们又都在我现在干的这一行里,大家互相之间的联系是比较多的。她因此就以为我和我前妻也有联系。但是她又不好直说,那样就显得她没有气量。所以每次我的同学聚会她都是竖着耳朵听我们有没有说到我的前妻。这样几次以后,我的同学也发现了,就跟我说:“你老婆怎么跟看贼似的?她还信不过你。”沈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我的过去,所以,我想跟她解释,说我已经跟过去的一切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你说怪不怪?结婚之前我们都特别坦诚,什么话都是当面说清楚,正因为是这样,我们俩之间什么误会都没有,都觉得对方是实实在在的。可是结婚以后反而不行了,好像大家都不愿意再那样把话说明白。我现在想,可能是因为没结婚的时候,说这些是为了能双方都有思想准备,反正不行还可以分手,但是结了婚就不一样了,谁都不愿意因为过去的事情造成新的隔阂,因为有了隔阂也不可能说分手就分手,所以,就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对她也是这样。比如,在我们婚后,我知道她前夫曾经找过她,至少有两次我是知道的。但是她都没跟我说。有一次是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打电话,好像还挺激烈的,但是一看见我回来,她马上就说:“行了行了,你明天呼我吧。”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一猜就知道是她前夫,但是我没问她。她假装没事人一样跟我随便说话,说她白天看中了一件衣服,想让我陪她去商常结果,我们都到了贵友商场,她才想起来,她看上的那件衣服根本就不是在这儿。我们那天都有些沮丧。我想她可能是遇到困难了,至少是遇到了麻烦的事情。我说:“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吗?”她一口回绝我说:“没事的,我就是有点儿烦。”这样,我就不能再问了。第二天中午,我就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往她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她没在,同事说她出去吃饭了。本来,中午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我就是觉得她不是跟同事一起去的,而是跟她的前夫。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外面办事,给单位打电话的时候知道了我中午找她,问我什么事。我说没有什么,“我想看看你心情好一些了没有”,她说“好了”。我还是不认为她是在外面办事,我知道,她就是跟她的前夫在一起。晚上,她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条羊绒围巾,显得很高兴似的。让我围上给她看。我站在镜子前面,她站在我身后。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特别虚伪,她明显的是有心事的,我的心事我自己最清楚,可是两个人都装聋作哑。她的眼睛有点儿肿,我想她白天一定是哭了。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要说沈虹还跟她前夫之间有什么瓜葛,我只是想说,其实我们都是对自己和对方太抱希望了,我们都以为在结婚之前把话说清楚了,我们俩就成了一对新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们都忽略了一点,就是各自的历史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那种历史遗留下来的不同于一般夫妻的心态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而且,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在婚姻上吃过亏,重新开始之后就特别怕重蹈覆辙,所以都有意识地避免矛盾出现的可能,生怕有一点间隙,我们都有些矫在过正了。我们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其实不是因为这些想法见不得人,而是我们害怕对方会产生误解,怕这些误解会影响我们婚姻的稳定。

  够苦、够难的,是不是?如果说我离婚的时候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没觉得离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那么我再婚之后是真的感觉到离婚的可怕了。那种可怕不是说原来相爱的两个人成了陌路人,而是给自己的性格和心态上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那种伤害很难平复,会让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徘徊在那种阴影里。而且,离婚会让人变得对爱情特别没有把握,对婚姻特别没有信心。我和沈虹现在都这么多疑。这么善于察言观色,都是由于离婚造成的。

  庄成起身给自己倒水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尝试把跟我说的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跟他的妻子说,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端着一个白色塑料的一次性水杯重新坐下,水杯在他的手中被捏得略略有些变形。

  我曾经想过不止一次,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给沈 虹写过一封信,大体上包括了我跟你说的一些想法,一直没给她。过几天,她要到日本去学习三个月,我想给她放在行李里面。我不敢想象她看完信的当天就面对我,我们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可能会尴尬。所以还是让她在离我比较远的地方看完了,想一想,等她回来,我们再交流或者改善现在的关系。

  我给庄成讲了另一个男性受访者在电话中给我讲的一件小事:他的父母一直关系不融洽,他在15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跟踪他母亲的经历,他想用这种方式知道母亲是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一个风流的女人”,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母亲只是和同事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这件事使他一直觉得对母亲很抱歉。他长大以后很想能当面对母亲道歉,但是面对母亲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所以,他采取了写信的方式。在他出国留学走的当天,他把写好的信放在了母亲的枕头下面。后来在他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母亲才只是说“我看到了……”他马上就把话题岔开。母子俩以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庄成深深地点点头。和我的感觉差不多。越是亲近的人之间,有些话越不好说。对一个陌生人都可以说的东西,对真正的自己人倒不一定说。比如咱们俩吧。

  我知道沈虹最怕的就是我有外遇,她以前的婚姻就是这么结束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话题。她只是特别关心我,那种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关心这种概念,她简直就是在研究我。她给我洗衣服之前,总是先看看衣服兜里有什么东西,钱阿证件啊,等等。我发现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如临大敌,神情都特别紧张,好像马上就要发现她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了。比如有人晚上呼我,有些电话我回,有些就不回。我回电话,她就不自然,明显地是在听,想知道对方是男的、女的,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我不回的那些电话简直成了她的心病,她总是想方设法要知道是谁,为什么不用回,都是汉字的呼机,人家留了什么话。所以,很多时候我就假装手里有事,跟她说“你替我看看是谁呼的”,这种时候她就特别起劲。

  沈虹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她可能也明白我们这种半路夫妻是容易闹误会的,她自己主动在下班以后就把呼机关上,找她的人都是往家里打电话。

  夫妻之间偶尔有猜疑也是正常的,但是像我们这种都是受过伤害的人,就比别人更容易猜疑。其实就是不自信。就拿呼机这种事来说吧,呼机可以检查,信息都在上面,那手机呢?白天一整天不在一起,都跟谁联系你能控制吗?所以真的和别人有事是拦不住的。我曾经暗示过沈虹,我不是她前夫那种人。但是没用,对她来说,只有严密监视我,她才有安全感。

  从这个角度上说,沈虹比我还要注意我们夫妻之间的交流,因为她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掌握我。她跟我说的话经常是有潜台词的,很像是一种引诱我说出什么来,最好是一些暴露我的什么不良行为的内容。她好像不能相信。

  她现在的丈夫居然没有一点儿外心,不能相信她自己找到了一个规矩、本分的丈夫。她必须得不断证实这些,心里才有底。我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就觉得特别没劲,可以说是有些悲哀,所以,本来想跟她说的话也咽回去了。

  有时候我也会设想,如果我和我前妻没有离婚,我们会不会也陆陆续续出现这些问题呢?可能有,但是不会像我和沈虹在一起这么多。原因就是我们都有一番自己的经历,有自己怕的和担心的。受过伤的人自我保护意识也比别人强,越是受伤害越是要保护自己,就像做围墙一样,等到围墙厚实到刀枪不入的时候,人也就什么都不信了。

  庄成说,他实在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特别好讲的,他觉得自己在仅仅再婚一年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进入了一种对婚姻的疲惫或者就是厌倦。

  我说我认为他应该也必须对沈虹讲明他的想法,而且类似沈虹与前夫联络那样的事情,都应该说明白,假如真的是有困难、有麻烦,做丈夫的有义务去帮助她,这也是对婚姻负责。庄成打断我说:“你说的都对,我也知道,有些问题两个人解决比一个人解决要容易得多,但是如果是你,看着她那种慌乱的样子,那种拒绝的表情,我保证你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像我们这样的夫妻,有些话题是碰都不敢碰的。”我在心里说:“那你们还做什么夫妻?”

  庄成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喝剩下的小半杯水里:“你不会体会我们这种人的心情的。我和沈虹去登记结婚那天,我看着大红的结婚证书的时候就在想,我是在用我的后半生来做这么一份结婚证埃我想我就要重新开始了,我要做到最好,我要建设一个最好的婚姻。可是,现在我明白了,真正从心态上重新开始是特别困难的,要完全摆脱过去的影响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想劝那些成天把离婚挂在嘴上的人,离婚不是那么简单的,说出来容易,做起来也不太难,但是离婚之后要想重新开始生活,而且还想幸福地生活,那是一件特别特别难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应付自如的。”

  我沉默地听他说这些,他的严肃与他讲述到一些细节时的幽默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深陷在他的逻辑之中,打动我的是那些在逻辑之外的切肤之痛。就在这个时候,庄成突然直视我:“你没有想过要离婚吧?他的话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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