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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起明从夜校回来,在楼下的信箱里头,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口袋。口袋在左上角写着“安东尼”。
  他迫不及待的地打开一看,狂喜快把他噎住了。
  他不顾一切地狂奔上四楼,一口气撞开了家门,使劲地喊:
  “燕儿!订单!订单来了!”
  郭燕擦着手从厨房里跑出来;“订单?订单,让我看看!”
  “快看!安东尼寄来的订单!”
  两人的头凑到一起,一边止不住喜悦的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念那订单上的字,不时地相互投送一瞥兴奋、激动的目光。
  “一共合计,十八万的生意!十八万!”王起明喜不自禁地说,“分三个月出清,那一个月就是,就是……”
  “怎么这么点帐都算不上来了?”郭燕激动地望着比她更激动的丈夫。
  “算不上来了,算不上来了,”王起明笑着,“每个月,每个月……六万!六万!”
  “起明!”
  “什么?”
  “我们,成功了。”
  “没错!燕燕!我们成功啦!”
  说着,王起明象芭蕾舞的演员一样把郭燕托举过头顶。“别闹,别闹!快放下,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郭燕接过订单,仔细地看起来。
  王起明激动得在自己的房里走来走去,不能平静下来。
  “十八万,十八万,十八万美金!他好的,十八万!”
  突然,郭燕说了一句:
  “这怎么办?”
  “什么?”王起明无法从巨大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他不明其意地看着妻子。
  “一个月,六万多的出货量,”她思忖着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上我们整个厂子的出货量了。”
  “那有什么不好?”
  “成本。”
  “你说成本。什么成本?”
  “做这么多的活儿,光是买线的钱就得有七万,不,八万。
  我们哪去找这么多钱?”
  “八万?”
  “不说钱,说人。这么大的生意,打、缝、熨,三道工序起码得有二十来个工人。工人,每个工人都得有工资,这又是钱,从哪来?”
  王起明不再往返踱步了。他坐了下来。郭燕也坐下来,夫妻对坐,想着生意。
  半天,王起明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借!”
  第二天一个上午,郭燕和王起明轮流在拨电话。整个一个上午,电话机快让他们打碎了。
  所有的银行,不管是美国人开的、日本人开的、德国人开的,还是中国人开的,都拒绝向他们提供货款。
  道理很简单:
  你们两位都没有任何信用记录。
  “这他妈的没道理!”王起明摔下电话,大发议论,”从来不向银行伸手借钱的人,成了没信用记录,没借钱的历史;借一屁股烂债,总是手心朝上的人倒成了有良好信用记录的了。
  这理能这么讲吗?”
  郭燕还在打电话。
  “别他妈的白费劲了,”王起明大光其火地阴拦妻子,“这帮人都不会用正常逻辑去思维,就欠把他们银行里的钱全借光!”
  郭燕打断他:“小点声!我是给我姨妈打电话呢!”
  王起明一屁股坐下去,手伸伸地抓进自己的头发“哈啰,是姨妈吗?我是小燕。”
  “没戏!没戏!”王起明在一旁给她泼冷水。
  郭燕向他摆手,让他住口。
  “姨妈,您好、我们都很好。又来麻烦您来了。是这么回事、我和起明做生意,本钱又不够;假如您手头比较宽松的话……这个生意很有前途。”
  “对不起,”姨妈在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十分亲切。“最近,姨父的手头也周转不开,没有什么余头,恐怕有点为难。”
  “那么,哪怕只借,一点点……”
  “小燕,现在他和我手头都很紧;一旦我们手头好转一点,会给你打电话的。”
  “谢谢姨妈!”
  “起明好吗?”
  郭燕朝王起明示意,让他跟姨妈说两句。
  他紧着摆摆手。
  “起明他很好,今天他上班了,他问您好!”
  “也问他好!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了。
  郭燕也极度绝望地坐在沙发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两人这么沉默了一会。沮丧,纯碎的沮丧,到手的生意就这么眼睁睁地让它飞喽?
  “这美国人啊,”王起明总结性地说,“都不爱借给钱给别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兴起来的。”
  “说这有什么用?想想怎么办。找美国人不行,不错;找中国人也不行呀,中人国没钱!”
  说到这儿,王起明“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有人,可以找打!”
  “谁?”
  “阿春!”
  “阿春?”
  “湘院楼的老板娘”
  “为什么找她?”
  “她是中国人。她也有钱!”
  “她不会借。”“可以试试。”
  说着,他走过去,拿起捏了一上午都热了的电话听筒。
  “哈啰!我姓王。请问,老板娘在吗?”
  对方是个陌生人:“什么老板娘?”
  “阿春。”
  “阿春?她不在了。”
  “请问她……”
  “她卖店啦!”
  对方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郭燕问他。
  王起明思忖片刻,马上跑进卧室,翻出了阿春留给他的名片。
  他又跪下来,拨通了阿春家的电话。电话里的“嘟嘟”声音正好如同他的心跳。
  听筒里传来慵懒的女人声音,“哈啰!”
  不用问,这是阿春。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而且马脸就胀红了。
  “请问,阿春在吗?”
  “怎么,你还想起我来呀!”阿春的腔调总是不阴不阳,使你敬她畏她,又有几分温暖。
  “你,好吗?”
  “不好。”
  “听说你卖店了。”
  “对。”
  “现在做什么?”
  “闲着。”
  王起明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郭燕。
  郭燕正忙着做活儿,低着头,可他明白,她在倾听。
  “我想见你。”王起明说,说起来很难。
  “我也想。”
  “什么时候?”
  “现在。”
  “在哪儿?”
  “我家。”
  “好,一会儿见!”
  王起明挂断了电话。
  “见什么?”郭燕没好气地说,“说明了借钱,有就借,不借就拉倒!”
  “有希望,值得去一趟。”王起明一边穿衣服一边跑出家门。
  王起明发动了那辆老爷车,急急火火地驶上了高速公路。
  期望,一种迫切的希望,促使着他不断地踩油门。
  这种情绪有点莫句其妙。究竟是为了能借到钱而欣喜?还是为了能马上见到阿春而激动?
  他说不清楚。
  那辆老爷车的化油器,实在受不了他给的过量的油门,尾巴上冒着浓浓的黑烟,驶向长岛。
  老爷车停在一幢白色的靠海边的房子门前。
  王起明身手敏捷,快步下了车,去按那门铃。门很快就开了。
  阿春端着酒杯,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半透明的黑色卧室睡衣,相当性感,她那小巧灵珑的身体曲线,毕露于他的眼前。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没有穿内衣。
  半年没见了,她更艳丽了。
  他走进门,见那地毯是粉红色的,就主动脱去鞋了。
  他弯下腰,眼神就溜到了阿春那双修剪讲究的、白皙的脚上。
  十个红点点闪在他的眼前。
  “咔嗒”一声,她锁上了门。
  当他直起腰时,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香就扑了上来。
  “阿春,”他问,“你好吗?”
  “我好。”
  他们离得很近。两双眼睛对视着。
  “你……”
  王起明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阿春就热情地扑上来,用狂热的吻把他的话截在口中。
  他被裹在了白兰地的香味里。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阿春的又臂箍得紧紧的。
  “啪”的一声,阿春的空酒杯掉在了地板上。
  两拥抱着,倒下,倒在了粉红色的、软软的地毯上。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深深地吻着。
  此时的阿春,真好象一团火焰,一团红红的、燃烧得旺盛至极的火焰,能融化一切冷漠的火焰。
  这火,只有一瞬,就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刹时间,他被燃起了烈焰熊熊。他的每个细胞,都迅速被这火焰点燃。
  他俩吻着,为对方脱掉衣服。她为他除去上衣和牛仔裤;他则把她仅有的一道防线——那件簿簿的睡衣抛在地上。
  那黑色的睡衣如同一片黑色的云,飘,飘落。
  两个颤抖的男女,立即融合为一体。
  两股至热的火,立刻燃烧在一起,把理智烧成了灰烬。
  一阵又一阵温柔的韵律,变成了呼喊,一次比一次深沉。
  快乐,满足,洒满了阿春那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
  王起明如同一只沉睡的豹子,躺在阿春的身边,喘息。
  一阵暴风骤雨过去了。
  两个人并排躺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默不作声。
  半晌,阿春顺手点燃了两支香烟,分给了王起明一支,又把烟灰缸放到了他的肚能上能下上。
  两缕烟雾,缓缓地上升,腾向天花板。
  “谈吧!”
  阿春吐尽了口里的烟之后,淡淡地说。
  王起明觉得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没有什么可谈的。
  “谈?没什么可谈的了”
  “电话里,你不是说,有个事儿要跟我谈吗?说吧!”
  “……不。以后再说吧。”
  王起明实在觉得干完了那种事,再来谈钱太不协调了怎么说,也不对劲儿。
  阿春面无表情,望着天花板,低声说:
  “我清楚,没事情,你不会来。”
  “阿春,你听我说……”
  “不要说那虚伪的。我知道你来准是有事情。你不会想我,不会如饥如渴的想念我,不会……”
  “阿春!”
  “你别打断我。你要说的,我不喜欢听。你有事情,就能想到我,这让我很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个。谈吧!”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好谈出口。”
  “我知道了。在美国,什么事情都好说出口,只有一件事说不出口?”
  “什么?”
  “借钱。”
  王起明无言以对。
  他佩服她的能干,喜欢她的美丽,但是更使他着迷的,还是她那精到准确的判断,和先知一样的预测。再有,她那意志,坚强甚于男子,甜言蜜语,根本无法打动她。
  “我说的,对吗?”
  阿春侧脸来望着他。
  “对。”
  王起明只好承认。对这个女人,不必耍花招,因为她早把你的心看透了。兴许,她比你自己看得都透。
  阿春忽地站起了身。
  “上哪儿去?王起明拉住了她。
  “谈钱不能这样。钱是赤裸裸的东相,赤裸着身子谈赤裸裸的钱,我受不了。你也起来,去洗个澡吧。”
  她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回过身子,对他说:“永远也不要把钱和爱情混淆在一起。永远也不要。”
  说着,她上了楼。
  当她梳洗完毕走下楼时,王起明也已穿戴整齐,坐在沙发里看报纸了。
  “好了,”她坐在王起明的身边,“借钱是做生意?”
  “对,做生意。”
  “什么生意——我可以问吗?”
  “开一间毛衣制造厂。”
  “好,开毛衣厂,是个好主意。”
  “怎么?”
  “别的生意都有太大的风险,竞争激烈;开一间毛衣制造厂对你会有较好的前途。”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的鼓励。”
  “我从来不鼓励谁。我不过是在帮助你分析,帮助你选择你的路。”
  他的手在她的耳边抚摸。
  她任他的手指抚摸自己。
  “每月出多少货?”阿春问。
  “六万美元。”
  “让我算算,”她闭上眼睛,倒在他的怀里,沉吟片刻,睁开眼睛,“你需要六、七万美元的成本。”
  “七万。”
  “起码要这些,不然就算不上是毛衣厂了。”
  “你真聪明。”
  “别恭维我。”
  “不是恭维,是实话实说。”
  “你不该在借钱的时候,这么露骨地恭维债权人。”
  “我已经把钱和爱情分开了。”
  “你学得真快。”
  说着,阿春离开了沙发,走到办公桌后面,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
  她动作果断、老练,在纸上写着什么。
  王起明望着她,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半分钟前还依偎在情人怀里。
  阿春写好了,放下笔。
  “你来签字吧,如果你同意的话。”
  王起明走到写字台前,接着纸去看。纸上写着阿春借款七万美金给王起明,百分之十四的利息,分十个月还清。借据条款十分清楚,严谨而无可挑剔。
  阿春对他说:“算你的运气好。我刚刚卖了店,一笔钱还闲在这里。”
  “非常感谢!”
  “我要投资开一间比较大的餐馆,现在正在看地点。所以,不久,我也要用钱,请你按时还钱。”
  王起明十分佩服她的冷静和直爽,还有那种商人特有的气质。
  他望着她的脸,想读懂她的脸,读懂她的心。
  “请签字吧!”
  阿春微微一笑,手一指那张借据,又补充上一句:
  “趁我还没有改主意。”
  王起明高兴地签了字。
  阿春拿出了自己的支票簿,填写了一张七万美元的支票。
  王起明望着她的脸,问:“我每月一日,来给你送钱?十个月付清。”
  “对。”
  “怎么送?”
  “寄来。”
  “为什么?我可以送来。那样,我每月的第一天都能看见你。”
  “别做诗。”
  “不是做诗。这是十分实在的事情。我每月一日就能见到你。这很重。”
  “不。你不会有时间,尤其是在你开张的第一年里。”
  “你不相信我的心。”
  “不。”阿春十分理解地笑笑,绕过写字台,站在王起明身边,用纤纤指扶摸他的下颏和面颊,“你们大陆来的人,怎么都这样,浪漫。也有挺好的情感,可就是不实际。别管别的,把住你的生意。什么也不要去分你的心。”
  王起明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怕她伤心,他又赶忙摆摆头。
  “别装假。听我的。”阿春老大姐一样地嘱咐着他。
  她把他送到门口。
  他突然说:“阿春!我感激你。我,我喜欢你。”阿春又什么都理解地笑笑。
  “我知道。你不要什么说都说出来。记在你的心理。”
  说着,她纤指一指他的心口。
  他感激地点点头:“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怎么评价我。”
  “你已经知道了。”
  他想再吻她一次。
  她一歪头,躲开了:“快走吧,你太太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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