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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0年12月底,她要启程回北京,回到她那相别已久的家乡。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机,载着她向东飞。这种特殊设计的巨型客机,飞行速度侠,座位又宽大。她订的是头等舱,舒适的座椅,像个卧床。
  自从坐上飞机,铁花根本就没有躺下过,头总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张望。她低头看着手表,一分钟一分钟倒数着时闯。
  她睡不着,她急,她嫌飞机飞得慢。
  头等舱里也就四五个人,空下的座位,坐着几位航空小姐,在说笑。她向其中的一位询问了北京现在的时间。调好表后,她计算着还要在这飞机上熬多久。
  联合航空公司的起飞时间是下午,没几个小时就不见了太阳,地球的自转,正好配合了飞机的速度。
  机舱的小灯,一个一个全灭掉,那四五个客人,要了毯子,进入了梦乡。只有钱花,半眯着双眼,回忆着在纽约的14年:
  皇后大学遇张力,肮脏的地下室出现了吉米;那叫人难忘的查理·史密斯,还有那该千刀万剐的王老五,刘伯,这位给她带来生机的老人,有着悲苍的移民生涯;还有妞子,已被时间和人们遗忘了的妞子……。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快进人中国领土时,她又想起了黄自强和杨易文。她也想见一见他们。不是为了别的,人已近不惑之年,过去的,都已成为历史。她只想和他们谈谈,谈什么,她没想,她就是想见见。
  她想见老家的一切,育民小学、34中、小粮店,以及居民楼前的护城河。
  想不到,她甚至连那个大头、大眼、长腿无脚的洋娃娃,也带回来了。她自己也想不通究竟为什么带上它。
  啊,快了,快了,就差几个小时了。
  飞机在最后几个小时的飞行中,遇到了顶风,强大的气流使波音747放慢了飞行,误点了两个小时,所以飞机在北京着陆的时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左右。
  她战战兢兢地走出了座舱,在通往候机大厅的通道上,她的脚步放得非常慢。她不是不想快点儿走出机场,面是不熟悉怎么走。虽然头顶上不断地出现她最感亲切的中文字,可是,她心里还是没底,不知应该走哪条线。
  几位联航的美国空中小姐,手里提着皮箱,快速地超过了她,甚至比她还熟练地左一转右一转地走进了大厅。
  她取出行李和几箱纽约带来的样品衣,来到了机场大楼外。
  12月底的北京已经非常寒冷,她穿好了那件黑色貂皮大衣,站在风中,四处张望,她等待着大丑派来的朋友接她。
  她站在黑漆漆的机场外,看着家乡夜空的星斗,看着家乡的月亮,听着周围再亲切不过的北京话。她哭了,真想喊一声:
  “妈,我回来了,您能让我在地上打个滚儿吗?让家乡的土,家乡的地亲亲我,疼疼我,您就让我撒回娇吧!”
  寒风中,她抽了一下鼻子,由于多年的习惯,身上没带手绢,纸巾放在包里,她只好用手背抹着鼻子,像小时候妈错怪了她一样;委屈着,抽泣着。
  一辆半新的奔驰,停在她的眼前,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热情地问她:“您是常铁花小姐吧?我是王一来先生派来接您的。”
  她住进了中国大饭店,这家五星级饭店确实名不虚传,虽比不了Bally's Casino那样富丽,但是跟美国的一些五星级饭店比起来也毫不逊色。曼哈顿的高级饭店,铁花也住过,可与中国大饭店一比,似乎中国大饭店还略胜几筹。
  里边的中西餐厅,菜色的齐全,座位的舒适程度也绝不亚。
  于美国的Hilton,Marriott,Hyatt或Sheraton.特别是各餐厅的服务,令铁花觉得受之有愧。每次进餐,当你一坐下,竟有五、六个男女服务生站在你周围,不停地为你更菜、换碟子、擦桌子、点烟。这是她在北美最高级的饭店也没有享受过的。
  她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服务小姐,非常想与这些北京的姐妹们聊聊天,可是很难做到。那些小姐也许被纪律约束,对她毕恭毕敬。
  就是她想套套近乎,讲明自己也是北京人,住在这里是出于无奈,工作需要,可是小姐们对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照旧远远地站在她的身前、身后,随时注视着她,周到地服侍着她。
  不要说餐厅小姐,就连开大门的服务生,站在电梯前的小姐们,对她统统都是敬而远之。
  她的雍容华贵,引来了一些久羡慕的仪论。
  晚饭后,她回到房间里,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一台晚会,歌星们在模仿港台歌星的唱腔和动作,唱得既卖力,又投入。她立即转换了一台,因为这类东西她看烦了。另一台,放的是美国大型连续剧Dynasty(豪门恩怨),她更不要看了,应该说是很怕看到。她马上换了一个台,因为她真的不愿看,她不愿让不伦不类的肥皂剧扰乱她在北京的正常思维与生活。
  下一台很好看,是评戏,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演的是北京郊区农村改革开放的故事。她看得人了神,还跟着评戏的流水板哼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的电视节目是《七色光》,节奏欢快的片头曲能使人跳起来,少年儿童的天真、可爱是那么吸引她。她趴在床上,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觉得从《七色光》里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小学、中学时代的故事。
  她听着、看着,眼里闪着泪。
  她住进中国大饭店已有三四天了,这种与北京人隔绝的日子叫她受不了。她想回趟家,去见老爸。原打算等大丑的朋友找好了合资对象,谈好了,签完了字一块儿请爸吃饭,共同庆贺。可没想到,由于时间仓促,找合资对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她决定,当晚提前去见年迈的父亲。
  她叫了辆出租车,说了声“复外西便门居民楼”,司机哼着流行歌曲,一踩油门儿就上了路。
  “您这是从美国回来的吧?”司机慢不经心地说着。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惊奇地问。
  “咱哥们儿干多少年了,一瞧您这身打扮,甭张嘴就知道。”
  “打扮怎么啦?”
  “从美国回来的人就是大方,穿的衣裳都透着宽松。”
  铁花今晚没穿貂皮大衣,为了见老爸,还特意找了一件自己设计的廉价套装。不过,真让司机说着了,它确实也是当今美国正在流行的Oversized(宽松式)。她想了个主意,今晚让老爸陪她去居民楼的商店,买几套北京人平时穿的衣服,省得叫人看了不顾眼,活受这个隔离罪。
  见老爸之前,她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去接受父亲的悲痛,也准备自己出现控制不住的伤心。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见到老爸,几分钟的惊喜过后,就是一顿不停的责怪。责怪她十几年来,只会寄钱,从不关心父母的安危;责怪她为什么连这次返京都不早作通知。难道人去了美国,心就变得无情无义了?
  “连你妈去世,都不赶回来看一眼,寄钱管什么用?你妈想见的是你这个人。”
  “爸,您不了解,当时查理……”“怎么不了解,怎么不了解也不至于你连趟家都不回,你都不知道,当时,你妈有多想你!”
  说着,老人掉了泪,家里雇的小保姆,马上过来扶住老爸,并劝铁花不要再吱声。
  她抬头看着老爸,虽然他已年迈80,可看上去不像刘伯那样苍老。
  经小保姆介绍,她得知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特别是近年来,他加强锻炼,逐渐增加运动量,早起参加老年DISCO(迪斯科),傍晚去公园遛鸟。这些都使得他满面红光,声音洪亮。
  不管老爸怎样责骂,她都不多加解释。因为,她不愿意让年迈的父亲,知道她的过去而影响他的情绪和健康。
  她看到老爸有结实的身体,有幸福的晚年,还说什么呢?
  这不就是她最大的安慰吗?
  一想起躺在纽约街头的无人照料的老年人,既便象刘伯这样的有钱人,暮年晚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孤独无奈,最后落个无人照管的下场。
  老爸有什么牢骚,就让他发去吧。她听着老爸的责怪,低着头,不吱声。
  “铁花,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懂人情世故吧。那么多的亲戚朋友,哪一个不知道你去了美国,个个都眼巴巴地盼你回来。看样子,你这回是两手空空,这……这你让我怎么作人。”
  “爸,明天我上街去买点儿补上!”
  “什么,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眼下,经过改革开放,家家生活全比以前强多了,谁稀罕你街上买的糖豆、大酸枣。人家盼的是洋货,美国货。铁花,你少给我丢人,给我争个颜面。
  能不能在你住的饭店,请上两桌。”
  “好吧,我请。”铁花虽然答应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心想:“何必呢,不如叫到家里聊聊家常,那有多开心。”
  可是她没说出来,还是依了老爸的主意。
  第二天晚上,中国大饭店的中餐厅,铁花预订了两桌酒席。
  铁花七点准时下了楼,订好的两桌,人已经坐满。
  老爸拉着她的手,一一向来宾作了介绍,除了一两位妈妈的远亲她还有印象外,其余几乎全是陌生人。以前她在国内时,不记得有这么多亲戚朋友走动,今晚她才知道老常家原来是个大户人家。
  老爸笑着让她管这个叫二姨。
  老爸训斥着两个小姑娘:“怎么那么不懂礼儿,快过来叫表婶。”
  两个小伙儿深深鞠了一躬,同声叫她“表婶”。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抿着嘴儿说:“瞧瞧,多有出息呀,表姥姥见你时,你才这么高。”老婆婆双手比划着说。
  铁花为了不扫众人的兴,尽量给老爸作面子,她要了茅台、五粮液等高档酒,其他菜肴均由每人自点。
  “随便,谁爱吃十么叫什么,今晚难得一次团圆,大家就敞开吃吧。”老爸的声音跟洪钟一般。
  开席之后,凉、热莱不断上。有些菜,铁花别说没吃过,连菜名都叫不上来。更有些莱摆得就像精美的艺术品。什么“孔雀开屏”、“风凰展翅”、“二龙戏珠”、“三堂会审”等等。这些莱名,光瞧着菜盘上的图案,就知道厨房大师傅得摆弄多长时间。
  “吃吧,吃吧,铁花也不会常回来。美国的老板,不在乎这点儿,咱们也给铁花点儿面子,来,喝!”一个她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中年人站起来说。
  “可不是吗,别说美国的老板了,就是个工人也不会在乎,几个钟头钱就出来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说。
  “表婶,美国老板一个月赚多少钱?”
  “表姐,听说美国吃饭买东西,用卡片不花钱,是吗?”
  她对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人家根本就容不得你回答,问完了你,又和别人大侃上美国了。
  时髦的年轻人,根本不动中国酒,内行地用英文向服务生要Coca Cola(可口可乐)和Seven Ups(七喜)。
  有的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饭局中间,又叫了几瓶饭前喝的葡萄酒,满满地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帅气地对伙伴摆了一下手说:“哥们儿,来,行吗?”
  对面的哥们儿站起身,摆开架式想划拳,年轻的妨娘拦住他们说划拳太士,不是美国派儿。那小伙子红着两眼说:“我见过,西部电影里的汉子,喝酒干脆就用瓶”。他说着,把瓶子举到嘴边,多半瓶的红葡萄酒,一口气被他灌进了胃里。
  老爸和他的老友哈哈大笑,拍着手说:“好样的,将来准有出息。铁花呀,要是有机会,把你表弟弄出去,说不定又能给常家争口气,又是一位大老板!”
  小伙子一听到鼓励的话,冲着铁花拍了拍胸脯:“表姐,这话倒不是吹中的,在坐的,哪个不知道咱哥们儿做生意低山有一套。”
  铁花坐在那里没说话,两眼盯着酒杯里的红葡萄酒,鲜红的液体在杯里荡来荡去。她忽然觉得,杯子里装的哪儿是葡萄酒,那分明是血,是她,是妞子,不,是当了移民与家乡人不能沟通互不了解而伤透了心的血。
  大丑推荐给铁花的那位朋友名叫赵一岸,30多岁,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他本职工作干得很出色,又想在改革的大潮中闯出一条新路。他人品同大丑一样正直、善良,但是不像大丑长得那么丑。
  赵一岸长相属英俊小生那种类型。也不知他是受了大丑之托,还是他本身就比较清高,一个多月干下来,人瘦了,脸黄了,可从不向铁花提出报酬的要求。
  当然,做惯了美国老板的铁花,在生意上也早巳养成了职业习惯,事儿没办成,不谈报酬。可他几十天干下来,铁花也总得表示一下心意。塞给他钱,他拒收;想请他在饭店吃顿饭吧,他却找了一家马路边的涮羊肉馆。
  铁花为了与北京人缩小距离,早就换上了京城姑娘们平时最常见的便装。她不仅改了装束,就连说话,也学着现时流行的口头语,哥们儿长哥们儿短地说着。
  赵一岸和她坐在馆子里年涮着热腾腾的火锅,喝着廉价的二锅头。铁花虽对羊肉、白酒不感兴趣,可她特别喜欢这个气氛。她觉得,这才是真正回到了北京,她的双脚这才真正落了地。
  她多么想在北京搞起一个企业,每年都能回到这片热土上来,加加油,充充电啊!
  “铁花姐……”赵一岸比她小几岁,所以就这样称呼她。她爱听这一称呼,觉得亲切、温暖,这使她又想起了大丑的那句话:“老家穷,有人情。”
  “铁花姐,这小馆子的卫生条件差点儿,肉,您还是涮老点儿好,别学我,我是钢牙铁胃。”赵一岸是个细心人,不仅在工作上仔细,生活上,对铁花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
  “行,还行,没问题。”铁花笑着说。
  “您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能告诉我您对北京的最大感受吗?”赵一岸像个记者似地提问。
  “感受嘛……”铁花想了一下说:“变化多,真多,新饭店多,新公路多,自行车多,汽车也多,人,好像也多出了许多。”
  “除了这么多‘多’以外,有没有少?您觉得少点什么吗?”
  “人情。”铁花脱口而出。
  “我就知道您得说这句。不过,您的判断有些误差。”赵一岸涮了一筷子羊肉说:“人情不少,应该说比以前更多。您说了这么多的多,这人情多,应放在第一位。不过,我说的人情,跟您理解的那个人情不太一样罢了。我敢说,全世界所有的名城,包括您住的那个纽约,哪儿的人情也比不上咱北京多。这人情,换句今天的话说,就是关系。您瞧瞧,这大街小巷骑自行车的,忙着赶路的,开着小汽车的,急着上无轨的,他们都在佑什么呢?不信,您随便叫佐一个问问,十有八九都会告诉您:
  ‘送人情去呀’!”
  她特别爱听赵一岸讲话,不仅清楚、明了,而且风趣、幽默。
  赵一岸喝了一口二锅头又说:“这人情,这关系,对还是不对,得瞧您怎么看。这么说吧,在纽约,您倒是想送,送谁,往哪儿送,送什么,门朝哪儿开,您知道吗?乱送,逮谁送谁,行吗?
  我听说,美国人也有送的,可那是白送,顶多说声Thank youvery much;他根本不懂,咱北京这送了之后紧跟着的是意思。
  送可是门学问,而且是门大学问,是咱老祖宗给咱们留下来的遣产。您在西方呆长了,我看您还是先补补这一课。”
  铁花认真地听着。
  “这一个多月来,”赵一岸接着说:“您老嫌事情办得慢,关关卡卡的,不顺,为什么?那是您总睁着两眼瞎找,找您那份情。您想想,瞎找就找得着啦?依我看您得把找变成送。”
  如何送,也有很大学问。赵一岸跟她讲了不少这里的规矩,铁花确实也长了不少见识。
  吃完了火锅,送走了赵一岸,铁花叫了辆出租,并嘱咐司机开慢点儿,因为她想多看看北京街头的夜景。
  各大饭店亮着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也许大家都在忙于送?
  路边小馆,人满为患,里边热气腾腾,行酒猜拳,也许个个都在忙于情?
  特别令她惊讶的是涮羊肉,几乎是三五步就是一家,隔不远又是一户,家家生意繁忙,户户客人不断。
  她记得,小时候,羊肉在北京算是奢侈品。一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二是即便有货也是先供应穆斯林。可如今,羊肉火锅处处可见,似乎已成了冬季北京一大特征,一大景观。
  如果你在北京绕一圈,你会觉得北京城就是一个大火锅,它燃料旺,佐料全,品味多,原料足。
  十几年的变化太大了,这火锅,不就是改革的热潮;这气氛,不就是开放后的景象吗?
  她充满了信心,决心好好地大干一场。
  她还没送,就觉得先找到了,找到了她要寻找的那份情。
  当然,世界上只收获而不付出的事是没有的。
  美国倒是不送,可她吃。一不留神,吃你个几万;十几万的。
  她期待着,赶快在北京干成个事儿。
  赵一岸按照新研究的方案,又开始忙碌起来。铁花一人呆在饭店有些发闷,就想趁此机会到南方走走,看一看南方的生意机会。
  她一边打开箱子,整理着要去南方穿的单衣服,一边打电话订机票。
  最近她的心情比较愉快,经赵一岸的启发,她懂得了办什么事都得先拉拉关系,套套近乎。因此,她平时说话尽量不露英文,努力模仿着北京当今最流行的语言。
  她拿起了电话,订机票。
  “喂,我是1508房间,帮个忙儿,给哥们儿订张去深圳的飞机票。”
  “捣什么乱,谁是你哥们儿!”一位小姐在电话里说完就生气地挂上了电话。
  她笑了笑,心想,太冒失,套近乎也不能瞎乱套。
  她又拔了电话,改了口气:“喂,我姓常,房间号码是1508,请问近日有去深圳的航班吗?”
  接电话的好像还是那位小姐:“有。收外汇券。”
  “好,您就给我先订一张吧。”
  “先订?没这规矩,下楼付现金。”对方电话没有挂上,她清楚地听到:“狂什么呀,不就是个倒爷,倒奶奶吗?”
  想说北京土话吧,人家不理;要说正经普通话吧,又被人误解,那让我说什么呢?
  她试着使用英文了。
  “Hello,i would like to reserve a ticket for Shenzhen.Are there any seatsavailable?”(喂,我想订一张去深圳的机票,还有空位子吗?)”“Yes,there are。”(是,有空位。)她气得没有往下说,“啪”的一声就挂上了电话。确实,她非常生气,不只一次了,这洋活、洋人,怎么就那么吃香!北京人干嘛那么看不上咱北京人,犯得上吗?咱北京人犯得上那么祟拜他们吗?
  一气之下,她打消了南方之行的计划,反正也没有两三天,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当她收起南方的衣服,准备放回箱子时,低头看到了那个大头、大眼、长腿、无脚的洋娃娃。
  傍晚,北京下了头场雪,马路上、屋顶上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由于雪下得不大,路上的行人,不见一个人穿防雪外衣。
  她喜欢北京的雪,它给人一种柔情,不像纽约的大雪,瞬间弄得铺天盖地,走在街上总会觉得有危险。
  北京的雪,说化就化;纽约的雪,会让全城十天半个月一片白色。
  她下了车走到国务院宿舍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对面的居民楼与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国务院宿舍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周围盖起了新式的高层建筑。当年这座不可一世的楼房,现在却显得很矮小,似乎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她低着头往里走,想避开传达室的询问。
  她打算只是看看,或是在门前站站就足够了,没准备和杨易文见面谈点什么。因为,有什么可谈的呢?时过境迁。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过,又能得知他过得很好,她也就心安了。毕竟都是为了那张卡,她自己才无知地作出那个决定,是环境使她失信了,但毕竟是她失信了。
  她很想知道,目前,他到底怎么样了。
  她站在二楼5号门前,不敢敲门。她低头看着楼道坚硬的水泥地,想起了黄自强的锁链子和地上的那滩血,她用鞋底蹭了蹭那块水泥地,似乎在寻找。一切都过去了。5号门里听起来很热闹,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音乐很耳熟,那是什么?奥,美国新潮歌星普林斯的“性就是灵”,怎么?这儿也有?!……
  她正想下楼离开,刚巧5号门打开了,随着普林斯的狂叫,从里边走出两个连说带笑的年轻姑娘。
  “请问你找谁,是约好来的吗?”其中一个问。
  “不不,我……我是找杨易文,杨先生!”慌乱中,她突然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小彪,外面有人找你爸,我们买完酒,马上就回来。”另一个姑娘面向门里喊着。
  一位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门口。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当年的皮猴子杨小彪。小彪当初见她时才五六岁,现在根本认不出她是谁。
  “请问您……”小彪故意拉长声,等她回答。
  “我是杨易文的老朋友,他要是不在,我就定了。”
  “您一定是从海外回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在北京的老朋友都知道他出去了,您一定有几年没见他面了。”小彪长大了,说话神态和小时完全不一样。
  “奥,他去哪儿了?”
  “澳大利亚悉尼。”
  “奥,他,他好吗?”
  “挺好的,昨天还寄来了照片,您不进屋坐会儿吗?”
  铁花鬼使神差地跟着小彪进了屋,也许是因为杨易文不在家的原因吧,她显得很坦然。
  “您也是从澳州回来的吗?”小彪一边带她往里走一边问。
  “不,从美国。”
  “真的?我这些哥们儿正准备去美国,您正好给我们讲讲,您快请屋里坐。”
  原来的大客厅,如今可变了样,那套黑色大沙发不见了,大写字台也不知搬到了什么地方。灯光较暗,也看不清摆设,好像酒味,香烟味,成了这间客厅的主调儿。她一进来,有人就把普林斯降格了,声音放到最小。随着灯光也亮了许多。
  几位青年男女,停住了他们的舞步,有的站,有的坐,围住了小彪和铁花。
  “这位女士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刚从美国回来。大伙儿交个朋友,认识认识,美国人最开通,见面就是朋友,没咱们那套,不撮几顿,谈不上哥们儿。”小彪向大家介绍着。
  这些20来岁的年轻人,从他们的打扮就看得出来,他们大都属于新潮的“先锋派”。男孩子头发的长度,比纽约格林威治村的嬉皮士短不了多少,身上的穿戴,也与街上的大不相同;女孩子的打扮虽比不上当今的punk(旁克),但性感的衣服也敢穿,该袒的袒,该露的露,就差头发没染成红色了。
  “您看过好莱坞名片《麻雀变凤凰》吗?”一个小伙子问。
  铁花摇摇头。
  “片子说的是一个流浪街头的穷妓女,一夜之间成了个大富婆。对了,那个亿万富翁,好像就是你们纽约的。”小伙子说得煞有介事,忘记了那只是一部电影。
  铁花听了剧情介绍,才知道他讲的是一部名叫“PRETTYWOMAN”(漂亮女人)的电影。
  “您说,美国的妓女,都有机会变富,看来女人长得漂亮,在美国就一定会成功。”
  “那只是一部电影。”铁花淡淡地说,因为她极不同意这个小伙子的逻辑。
  “电影,电影就是艺术,艺术就是从生活中来,谁敢瞎编呢?”小伙子表现出非常内行的样子。
  “您住的那个纽约,可是个好地方。”一位姑娘抢上来说:
  “那是美国艺术的大摇篮。霹雳舞,这是您常见的吧,它的发源地就是纽约街头。”
  “霹雳舞,什么舞?”铁花真不知道什么是霹雳舞,“就是那种舞,这样的。”说着,姑娘脖子一伸,胳膊一扭,做着动作。
  铁花觉得怪异,还是笑着说:“不清楚。”
  “咱们来一段吧。”姑娘提议。
  音乐一起,铁花才知道,他们说的是曾经在纽约最流行的“Break Dance”。
  姑娘、小伙子们踩着鼓点儿,怪摸怪样地模仿着布鲁克林黑人的动作,认真地寻找着纽约街头艺人的感觉。
  铁花觉得很纳闷儿,这些文化,这精神,怎么这么快就传过来了,从哪儿进来的,又是从哪儿学来的?不知道,想不透,厉害,真厉害!文化的渗透力之强,令人难以想象。
  霹雳舞音乐停了,她本想介绍一下,美国也有很多很多玩命读书的人和拼命干事业的青年人。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小彪从里屋拿出来一叠照片,递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我爸在悉尼的照片,您要看吗?”
  她翻了两张,照片上是杨易文和假在他怀里的年轻女人的合影。再翻两张还是二位的合影。
  “我爸可享了福了,又是新婚又是洋日子,可他还不知足,说过得不适应,想回来。您说,这人哪有个够哇?”
  铁花的手指有些发颤,她放下照片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下次再见吧。”一转身就朝门外定。
  “阿姨,您贵姓,要不要写信告诉我爸?”小彪在她身后大声地问。
  她没回头,摆了摆手,就朝楼梯口走去。
  “您常来,阿姨。”
  她急急忙忙回到中国大饭店,外面的雪还没停,她进屋打开了窗子,还是觉得闷。她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这么重的压抑感。她看着窗外的雪花,站了很久。突然,她打开了皮箱,找到了那个大头、大眼、长腿、无脚的洋娃娃。
  她把它拿在手中,走到窗前,从十五楼往外望,中国大饭店前面不远处的工地正在打地基,不知又要兴建一家什么高级饭店。
  新打的地基很深,远处灯光映在里面亮闪闪的,她低头看着,觉得头有些昏。
  她把右手伸到窗外,一撤手,那大头、大眼、长腿无脚的洋娃娃,迅速地坠落下去。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啪”的一声,是那洋娃娃掉在地上的声音,中国大饭店的商务中心,送来了张力从纽约打来的快件传真。
  服务员客气地把文件交到她手上。她一边焦急地读着传真的内容,一边下意识地从兜里拿出了几块钱,说了声谢谢,就往服务员手里塞。
  “对不起。我们不收小费。”服务员礼貌地对她说。
  其实给小费的习惯,她来北京两个月来,已经快忘掉了,可今天一收到美国打来的传真,眼睛看着洋文似乎觉得自己又身在纽约才做出这种举动。
  当服务员谢绝时,她才立即明白了这举动不适合北京的习惯。
  “对不起,忘了,忘了。”说着她收回了钱。
  “您是从美国回来的吧?”服务员笑着问。
  她也笑着点点头。为了补救刚才的冒失行为,她很客气地为服务员打开了门。
  服务员站在原地没有动,问了声:“您要配额吗?”
  “什么?”
  “您要配额吗?”
  铁花的生意做的正是服装生意,赵一岸和她也正在为此事天天发愁。“配额?你也懂进出口贸易?”
  “我有路子。”服务员说着,轻轻地把门关上,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不过,我这路子……您知道,这配额就是钱。住在饭店的客人,向我问这事的人多了,我连理都不理。前两天有个老外,提着一箱子的现金,全是崭新的美钞,拿出几打儿,拍在我手上,我不要。您说为什么?”
  “为什么?”
  “为……跟您这么说得了,因为我早就瞧出来您是美国回来的,又是咱北京人。咱北京人有便宜,干嘛让老外占着哇?您哪,这么着,说个数儿,开个价儿,预付我个三五万,我就给您跑去,弄来弄不来,您就看我的本事了。”
  “你真行?”
  “这条路我直通……,怎么跟您说呢,说白了吧,北京市我平趟,全中国没我办不成的事……。”
  “谢谢,我不需要配额。”铁花说完,就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门外,因为两个月来,她也清楚一点了,赵一岸也曾多次提醒她,要严加防范这类侃爷,她也遇到过几次。有一位,甚至比他侃的还邪唬。说美国总统布什在京当大使时,常跟他一块秘密下馆子,要论起辈份来,布什好像是二哥。
  张力传来的文件,确实相当紧急,公司三个部门的目前状况向她一一作了汇报,并请示铁花尽快做出处理决定。
  首先她介绍了纽约市由于地税增加,故商业楼每月的账目又在吃紧;二楼的房客破坏签署的合约,改做非法的毒品生意,现已被警方查封。因此造成不仅房租不能按时回收,政府的罚款又是一大笔,正在请律师打官司,律师费的开支也不是小数。
  吉米管的餐饮业由于今年经济走向低谷而不景气,自助餐的经营方式也报亏损。吉米建议先暂卖一家餐馆,补交拖欠政府的税款,以此来扭转餐饮局面,请铁花作出决定。
  服装方面的应收账款,一大部分还是烂掉了。目前,张力已托请收账公司自行处理。新的二十件样品已赶制完成,要不要及时推向市场,也请铁花作出决择。
  急件的最后几行宇,是通知铁花,大丑下周六抵达北京,铁花有望可见上一面。不过张力还是催她不必等大丑了,快快回来处理纽约的事情为好。
  铁花看完张力的汇报,心急如焚。北京的合资还没个头绪,纽约生意又出现了危机,目前的情况,真是骑虎难下。可是,她从电视及报纸上看到,大陆大批合资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地兴起,想要扭转当前纽约生意的不顺,在京兴办企业应说是条出路。
  想来想去,她仍然坚信自己的想法。北京毕竟是自已成长的地方,尽管十几年的隔绝,她还是熟悉环境的;尽管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经营方式不同,但她相信,早晚还是能找出一条可行的途径的。
  不过,她还是要及时赶回纽约,不尽快解决好那里的事情,北京的事情也会乱了阵脚。
  北京的事,她请赵一岸继续进行下去。自己决定下周返回纽约,机票订在周日。因为局六大丑到达北京。她想,此次无论如何也得和他见上一面。在她内心深处,这趟回北京,一是办合资,二是要见大丑,把事情谈开,两件事几乎是同等重要。
  离周日回纽约还有几天。铁花吃过晚饭,走出了中国大饭店。没走多远,斜对面处出现了一幅巨大的霓虹灯,红红绿绿的闪着几个大宇“卡拉oK”。
  这种起源于日本,又在台湾发扬光大的娱乐活动,在纽约是见不着的。美国人觉得这种玩艺儿不够刺激,他们有他们的玩儿法。年轻人有DISCO和各种古怪的PARTY(派对);中年人有各种酒吧和惧乐部;老年人喜欢旅游和狂赌,这样美国人才觉得够劲。
  因此,不管日本人有多么远见高明的商业头脑,有多么精明的推销本领,这“卡拉oK”还是与美国绝缘,打不进市场。
  她走进建国饭店的舞厅,坐到一张台子上,要了杯橙什。
  一位手持话筒,摆动双腿的小伙子,陶醉在“爱才会赢”的台湾歌曲里。
  台语,铁花虽不会说,但也不生疏。因为她生产服装的车间里,来自台湾的工人大部份都会哼哼几句,车间录音机里经常放的也都是这几首流行歌。
  小伙子唱歌咬字准。感情又投入,唱完了最后一句,响起了一片掌声。他桌上的几位朋友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他得意地摆了一下手说:“咱哥们儿还有绝招儿,等会儿给你们用广东话来段‘迷人的香港夜’。”他一口北京话。
  当舞厅上出现一位漂亮的姑娘,唱起了“上海滩”的主题歌时,人们都站起来跳起了四步舞。
  美国年轻人跳舞,不管别人,有的也不一定需要舞伴,自己跟自己叫劲,上了弦儿似的,不弄出一身臭汗,势不罢休。
  而这里的年轻人跳舞,似乎都很合乎规范,每一个舞步和姿势都很讲究,连脸面的表情,也好像有人要给他们拍照片似的。整个气氛像是在表演,原来他们唱、跳,是要给别人看的。
  是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好像就在这点。一个是不顾他人,完全自我,一个是我自己受点累不要紧,周围看的人要给点面子。
  没错,面子,是这个,是面子。
  昏暗中,她认出了一个人,是T&;H服装公司的一位工人,叫阿香,中年妇女。就在离她不远的桌子上,她正操着台湾口音的国语,眉飞色舞地大讲特讲美国服装。
  铁花本想上前打招呼,可一看她讲得那么起劲,全桌的亲友听得那么入神,就打算等一会儿再说。
  “我们美国华侨,最讲究穿,也讲究吃,像我身上的这套衣服,”她指着铁花工厂生产送给员工的节日礼品说:“这套衣服,少说也得五百美金,折成人民币就是两、三千,差不多是你们一年赚的工资。”
  “要说起吃来,”阿香接下去说:“我请你们到这里听听歌,算得了什么?在美国,吃是最便宜的,我们讲究假日到国外去旅游,去吃世界上最好的山珍海味。”
  “您一个月赚多少钱?二婶?”一个姑娘好奇地问。
  “这个,在美国是不能随便打听的,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大概,反正,我的工资,任新房、开汽车、到处玩玩是花不完的。”
  “哇——”,桌上的人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那你们老板挣的就更多了吧?”
  “她?那怎么清楚,她的生意多啦,赚的钱是数不过来的,钞票都用机器点。听说她还是你们北京人。”
  “北京人?”
  “对呀,她运气可好了,嫁给了阔老头,没几年,老家伙一死,就全成她的了,真是个聪明人。”
  铁花听了这些,再也不想上前去打招呼。付完了账,就回到了饭店的卧房。
  她躺在床上思付着:阿香只不过是生活在美国最低层的一个普通工人,平时节省得要死,她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回中国,在亲戚朋友面前耍这个威风?她要满足什么?她要达到什么?
  铁花想了好久。她又想起,去年工人李太太跟她抱怨的一件事。
  李太太有个独生子,二十好几,移民来美国不正经干,一心就惦记着赚了钱回中国威一威。打了半年的装修工,存上了四千块,李太太儿子拿了钱,准备回国威三天。回南京前,买了一套自西装,一双自皮鞋,一顶白礼帽,看起来像电影《红色娘子军》里南洋归来的洪常青。下了飞机就开始威,带着女朋友到处买。你想想,四千美金三天花,他能不威吗?三天过完后回到纽约,就又老老实实干起了装修工。威?他回来后还威得起来?!别说“威”,在老板面前连粗气都不敢出一口。
  这些人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自尊,可把大陆上的人们弄糊涂了。糊涂到你说出外面的实情,就没人相信。
  铁花也想起自己。多年来,跟家里人又说了多少实话?有的当然不好说,没法说出口,可该说的,又说了多少呢?
  总怪国内的人不理解,没法沟通,可你倒说实话呀。有时还怪国内人贪小便宜,那你少送点呀。
  这怪谁呢?谁也甭怪。等到办成了移民就更说不清了。
  说心里话,铁花确实觉得有些委屈。两个多月,总觉得理解她的人不多,就连老爸,她也不满意。她由此产生了新的孤独感。国内也投人疼她,没人关心她。
  14年的美国生涯,你们知道我有多少苦水,怎么就没人同情我呢?可又一想,不说出来,又会有谁知道?再说……再说当初走的时侯,也没人拿枪逼着你,不是你自愿走的吗?说不清了,还是瞒吧。
  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也是在蒙,蒙谁哪?国内人、自个儿?这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她纳闷儿。
  春节到了。
  北京的节日气氛进入高潮,她真想再呆上几日,不想马上回到纽约。好在三十晚上是周五,离她返美的日子还有两天。
  三十这一天,她要好好地过一过,不然,回到纽约就甭想再过中国年了。一想起一个人回到长岛那幢冷冰冰的大房间,顶多叫上那个单身女郎张力开车过来聊聊天,她恨不得把这一天当作十天来过。
  三十的上午去赵一岸家吃中饭,送点礼物给他太太和孩子,算是拜个早年。赵一岸一见她,就兴奋地告诉她,合资的事有希望了,合同、章程已拟好,正在等着她去签字,开业典礼定在三月初,中方很有诚意,资金都提前到位。铁花一听,紧紧握住赵一岸的手,激动不已。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一岸,好像我这条远洋轮,今天……今天靠岸了。”
  三十的下午,她又回了趟家,想跟老爸再吃顿团圆饭。
  她进了门,把茅台和水果刚放好,老爸就含着老泪对她说:“你怎么还不走哇,两个多月了,快走吧。”
  铁花听了一怔,心想,人老了确实会犯糊涂,大年三十的,怎么刚一进门,就说这话。
  “爸,我是后天的飞机票。今儿不是三十嘛,想跟您多呆会儿,不然这一别……”“铁花,你出去久了,不明白这里的事儿。你是北京出去的,说的又是一口北京话,日子长了,就不新鲜了。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你这全身的打扮,再加上你平常待人接物随便。你想想,还值钱吗?”
  铁花不明白,问:“我表现得跟咱北京人一样,不好吗?”
  “你呀,傻孩子,错啦。眼下是吃远不吃近,吃外不吃内。你越这么着,就越没人拿你当人看。”
  “那我拿着、摆着倒好啦?”
  “对喽,不仅如此,还得端着点儿,还不能呆长了,回来点一卯就走,这才值钱呢。”
  “爸,您真是的,咱干嘛干那不实在的事儿?今儿,我为什么这么早来,就是想跟您多呆会儿,好让我跟您倒倒我在纽约的几十年的苦水。”
  “你甭说,我也不想听。傻丫头,不是我不愿听,我的意思是你少说。爸也活到这把岁数了,做事、想问题,也全是惦记着你。实话对你说吧,有苦,也得往肚子里咽。说出来,只有掉价,没有好处。”
  “爸,掉什么价?在美国不苦干,人家自给你钱啊?I没有到了美国就发财的。”
  “可没人爱听你这个。听了,人家也是笑话你,说你没能耐。”
  “那……那就说好听的,光说有钱,甭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对啦,你看看眼下。这些有钱的,哪个苦来着,能耐人,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
  “爸,这不实际,起码在美国不是这样。今儿,我得跟您好好说说。”
  “别介,大年三十的,少诉苦,你说点让我高兴的吧。”
  整个下午,父女俩弄得有点不高兴,最后为了初一拜年,请亲朋好友吃饭的事,还差点吵起来。
  她为了不让老爸生气,以晚上还要会见合资对象总经理为由,走了。
  爸爸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好跟人家谈,多少摆着点,别忘了带礼物!”等铁花出门时,老爸还追着嘱咐她。
  她走出了居民楼,没有去找总经理,一路上她边走边想。
  她再也不想继续蒙下去了。她想说,说实话。她要告诉全北京的父老乡亲,咱谁也别蒙谁了,说实话吧!
  可怎么告诉他们呢?一个一个逮着谁跟谁说,这不成了样林嫂,半神经了吗7再说了,不了解你过去的北京人,听了你在纽约的事,说不定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柄,演绎成海外传奇故事。别小看了这点,北京侃爷可有这个本事。
  她想起了一个人来,对,应该对他说,他最了解她的过去,天下好像只有他了。她想起了黄自强。
  六部口电报大楼的时钟,敲了12下,全北京立即鞭炮齐鸣,烟花争艳。
  黄自强提议让铁花领略一下北京三十晚上的辉煌,他们站在中国大饭店的第十五层上,共同观赏北京壮观欢腾的春节夜景。
  铁花双手紧捂着耳朵,对黄自强大声说:“自强,太棒了,这情景,就像前些日子,美国电视上播的中东战争。”
  黄自强只见她嘴巴动,听不见她说什么。于是,他关上了所有的窗户,立即,三十晚上的烟火被关在了窗外。
  “你知道吗?年年这样。”黄自强关好了门窗后对她说。
  黄自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今天是他请铁花在楼下餐厅吃饭。
  同他交谈几小时后,铁花觉得他变了,不是小变,是真的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年轻时候的锋芒,在他身上,已寻不到踪影。以前的那种浑不讲理,现在变成了寡言、稳重。
  从他断断续续的介绍中,铁花得知,似乎他已成了大生意人,做的什么生意,他吱吱晤晤也讲不清楚。不过,他的派头、出手大方的程度,叫铁花吃惊。他请铁花在最好的餐厅,点了最名贵的菜,一共花了多少钱,铁花也没见他付,只是跟经理点了个头,就大大方方走出了餐厅。
  “自强,你变了,真不得了,怎么那么阔?”铁花问他。
  “这没什么。”黄自强说。
  黄自强的穿戴,同年轻时候相比,完全成了两个人。他穿着全套的皮尔·卡丹西装,名牌领带、皮鞋。腕子上,闪着一块金黄色的“劳力士”。腰里总别着两个叫不停的BP机,手中总是握着一个大哥大,不知是不是生意真有那么忙,反正隔不一会儿,他就对着大哥大“嗯,奥,好,行……”的oK一番。
  “你能不能把这些都关上,叫我跟你说会儿话。”铁花虽然多年不见黄自强,可一见到他,还是倍感亲切。因此,说起话来,就相当随便。
  黄自强,不管他现在是多么不可一世,一听到铁花的命令,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言听计从。
  “自强,你能告诉我,自从77年底我去了美国,你都怎么过的,快说给我听听。”
  “先是折了,这你都知道。”(折了,即进了劳教所。)“后来呢?”铁花不太愿听那段儿。
  黄自强点上一支烟,侵吞吞地说:“前门外练摊儿,一天也就弄个两三张儿。”
  “我要听你现在。”
  “现在?现在一天几本儿,我也不练!”
  铁花已掌握了一些眼下北京流行的新词儿。几张儿就是几十块钱,几本儿就是几千块的意思,这都是常用语。
  “几本儿都嫌少,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不是跟你说了吗,离不开个倒儿。铁花,听你的吧,你不是有话要说吗?”黄自强回避了她的提问,又把话题转向了铁花。
  “自强,说起我来,话很长。14年的纽约生活,不是一句半句就能讲清的。你要是真想听,我就真跟你说。真的,自强,我也真想跟你说说。”
  “说吧。”
  “原来,我不打算说了,可今儿,我特别想找个人说,你……你能认真的听,听我说说我的真实故事吗?”
  “能。”
  “听了以后,你不会笑话我?”
  “不。”
  “你真的也不会怪我?”
  “不。”
  铁花真的开始说了。从1977年底离开北京,飞机上遇到了大丑,在长岛刘伯家的寂寞,讲到在皇后大学认识了张力。
  当她讲到在地下室遇到吉米时,为了能使自己镇静,打起精神,她让黄自强给她点上一支烟。
  她不会吸烟,一曰浓浓的万宝路,呛得她流下了眼泪。
  她讲,为了办杨易文去美国的事,为了绿卡,她和吉米同居。当讲到吉米没有身份,骗了她时,黄自强插话说:“太亏她又接着讲到查理,那个曾认真爱过她的美国人,出了车祸不幸身亡时,黄自强说了一句:“真可惜。”
  讲到这儿,已经是后半夜了,电视里的春节特别节目已结束,窗外残留着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黄自强抽过的烟头。他耐心地听,聚精会神地听,听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故事。
  铁花擦了一下眼泪,开始讲到了王老五。一提起王老五,她胸中燃起一团怒火。她讲他如何欺侮她、虐待她。当讲到最后,在那个破烂地下室,王老五弃她而逃时,黄自强双眼一瞪,站起身来,大骂一声。
  早晨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听了一夜的黄自强,仍不觉得困;讲了一夜的铣花,也不觉得累。
  当把刘伯对她的帮助讲完时,“盖了嘿!”黄自强的眼里,也亮出了光。14年的身世讲完了,铁花像完成了一件重大心愿,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初一的早晨,大街上显得很安静,整个中国大饭店,像是还在沉睡。
  黄自强听完了整个故事,也就说了“太亏了”,“真可惜”和“盖了嘿”这九个宇。铁花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听明白了没有,他到底怎么想。
  她突然转过身来,从皮夹里掏出那张绿卡,那塑料的卡片在她手中直发抖,她急着问黄自强:“自强,你说,你评评理,花了14年,用我的青春,用我的灵肉换来的就是这个,你说,这值吗?”
  黄自强点上了一只烟,又吐出了三个宇:“你傻×!”
  铁花先是一怔,觉得这话太粗。可仔细一想,这粗话,理可不粗。是的,这是一旬北京最粗俗,最易懂的话。她突然觉得,几乎再也找不出另外三个宇,能更贴切、更恰当地形容她这14年的经历了。
  她登上了回纽约的飞机,还是没见着大丑。铁花一时疏忽,竟忘记了东西方的时差,大丑周六中午到京,她订的是周日的飞机,这13个钟头的时差,造成了两人又没能相见。
  可她仍不死心,直到飞机已经离地,她还低头寻找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和那双极其粗糙的大手。她总认为,他定会及时出现,说不定就在机场的大厅,四处张望着,寻找她呢。
  等到飞机已经升上天空,脚下全是白云时,她仍流着眼泪,望着窗外。她总认为,大丑正站在地面上向她挥手呢。
  几天来的疲劳,加上与黄自强的彻夜交谈,使她感到精疲力尽。
  她昏沉沉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十几个钟头。
  当她醒来时,扩音器播出飞机正在穿过北极。
  她睁大双眼,瞧着没有人烟的白色大陆,这块大陆的磁场,没有中国大陆和北美大陆那样强大,她觉得有点头昏,有点目眩。
  此地正是东西方的分水岭。她突然感到,这38个年头,算是白活了。她像婴儿一样直哭,因为她闹不清,她到底属于分水岭的哪一方。这边吧,说你是老外,那边吧,格格不入。
  “我……我这38年,闹闹轰轰地是在干什么呢?”她鸣咽着问自己。
  她觉得扑进了妈妈的怀里,但找不到奶头,吸不到乳汁;她又觉得,自己像是被过继出去的孩子,那个家庭倒是很阔,可个个板着面孔,她觉得冷。
  她脑子里,又出现了那段话:
  人生旅途,几乎所有人都带有一定的盲目,而为了这个目的拼搏、挣扎,自然斗得遍体伤痕。
  轻伤者,步屡艰难;重创者,匍匐爬行。
  我们嘲笑不知深浅的河鳗,终日赶路,奔向蓝色的大海,孰不知,深海处到底有多黑。
  我们嘲笑不知高低的旅鼠,一生都在奋力向顶峰攀登,孰不知,崖下到底有多深。
  河鳗,也许刚刚游进大海,就被凶猛的鳖类吞食;旅鼠,也许未至峰顶,就困死在途中。
  不必嘲笑河鳗和旅鼠了,人类又何曾不是如此。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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