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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远达饭店“翠湖厅”的小小单间里,聚了不少人。出钱招待老哥儿们的人是任思红,其他人一律只带了张白“嘬”的嘴来。像这样的聚会,已是一年一度定下的死规矩了,大年初五,八位好友相聚一堂,叙叙旧情,交流点情况,天南地北,能侃到天亮。
  到场的八位,除任思红外,还有一位,就是我们都已熟悉的高浩,也就是抱起炸药包第一个冲进七连的那个混小子。他来得最早,可又闹着先走,气得任思红拧着他的耳朵,把他从门口拉回原位。
  “别闹,别闹,思红。今儿晚上我真有个重要的事儿,没骗你,都约好了的,十点整到机场。你瞧这表,现在……”高浩的腿脚不太方便。那次的爆炸,伤在左腿小骨上,落下了残,因此,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我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今儿晚上你甭想出这个门。要是真走也行,我把你那条腿也给废噗。”任思红掐着他耳朵,硬是把他按回了座位。
  就座的哥们儿,人人拍手称快,有的说;“什么重要的事,非得今天办?八成是会‘小蜜’去。”有的说:“有了款就忘了哥们儿,你是他妈人揍的吗?”
  “哎哟喂,思红,你丫真狠嘿,瞧瞧都他妈掐出血了。”高浩捂着耳朵喊。
  “这是轻的。别看老娘款不过你,腕儿不过你,可今儿晚上,你要是不听老娘的管教,老娘,老娘就不算是高记。”
  “没错,您是高妓。”高浩揉着耳朵,嘴还不饶人:“可这事也怪,没听说过,高妓了半辈子,还没开过裆呢。”
  “你他妈的这臭小子,还犯劲……”说着任思红扑上来抓住他的耳朵。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这茬老三届的人,不管现在的地位混得有多高,也不论谁是款啦,谁是腕儿,只要一聚到一块,是没上没下,胡骂溜舌。今儿个来的八位,个个都是有买有脸。高浩不用说了,自从前两年,把首都出租汽车统统换成了进口的VOLVO,发了一大笔,眼下又着手兴建娱乐城。其他几位也都不软,一位是在南方堂堂有名的地产大王,深圳开发伊始,他就把注意力盯在了地面上,不仅投下了资金,而且也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抛,算得那叫准,没一次失误的。另一位是银行家。说是银行家,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贷款处签发项目的副处级干部,但是,你别看他官位小,可围在他身边的人,那就大了去了。此人的特点是爱开玩笑,荤的素的一起来,一旦涉及本职业务,却守口如瓶。
  称任思红为高记不是假的。最近她被评上高级记者职称,她的笔名,在各大报刊的专栏上时常出现,她写的各位名将的传记,也随时可在书摊上找到。她还擅长言情小说,把小时候的那首小诗“少女的心”,发展成一部三十来万字的畅销书。且不算稳定的工资和这笔收入丰厚的稿费,就是亲朋好友请她出面写几笔,然后登在报纸上的酬劳费,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的个人生活一直是个老大难,尽管三十有几了,还是个老处女,可有关男女性事的黄段子却成套成套的。就因为她在老哥们儿中颇得人缘,她一有难处,大家蜂拥而至。
  今晚来的还有一位,大家叫他“隐子”。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坐在桌上,几个钟头不言语,等到大伙乐子找完,尽了兴散席了,才意识到,这哥们儿还在席上,没有因事早撤。听起来,他这人似乎有点神秘,看着叫人挺犯疑,其实不然,在老哥儿们中,他最得人信赖。不该说的,他绝对不说,就是该说的,他也只是用微笑、大笑、点头、摇头来表示。这种人,本该不受欢迎,排在圈儿外。错了,回回聚会他都在被邀请之列,他也从不推辞,准点赴邀。大伙对他在席的表现,从不指责。本来嘛,换谁,谁也得这样,给老人家当听差,能乱说乱动吗?
  这帮人里最没出息的,就数坐在正中央的这两位,一位是剧作家,另一位是教书匠。剧作家没见他出版过什么作品,可见面总是大侃特侃他脑中的新计划。作品发表不出来就没有钱,脑中的计划没写好,就出不来什么效益。现如今,就剩张嘴了,除了喝,就是侃。喝进肚子里还管点用,这侃多了可就太伤神了。可这人没记性,改不了,见人非侃不可。每每调侃时,还恳求哥们儿多付出点耐心,多发扬点公德,让他侃舒坦了再散。
  高浩低头一看表,忙对任思红说:“思红,这么着吧,我还是先去接人,接回来拉这儿来。最多一个钟头,行不行?”
  “不行。你让司机去接不行吗?”任思红就是不答应。
  “你这个人真是的,告诉你实底吧,李云飞特意从巴黎打来电话,叫我非亲自接不可。”“到底接谁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哥们儿托的事,咱不能误了。”
  “你不说是谁,我就是不让你去。”
  “我的姑奶奶,您高抬贵手吧,瞧我这脑门子上都出了汗了。”
  任思红见他真急了,就逗他说:“行。行。去吧。不过你得老实交待,不如实招来,还是不让你走。是不是女的?”
  “是。”
  “还是美国妞。”
  “对”
  在场的人见高浩被任思红治得没了辙,大伙全乐了。
  高浩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我他妈的做梦呢,我?”
  高浩走后,轮到任思红侃了。如今的任思红,不仅笔尖练得出彩儿,舌尖也远非当年了。她爱论时政,国际局势大可不必讲了,因为在座的都是全球政局评论家。今晚她主谈国内形势,她的论点经常得到喝彩,在座的人对她那不打歇的连珠妙语,时不时得鼓几下掌。她从北京的治安又预示到未来黑社会的发展,当谈到这个题目时,有些冷场,因为,第一,大家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儿,第二,既便有,跟自己的生活也挨不上边儿。
  “谁说的?”任思红托了托厚镜框说:“紧密相连,这关系到你们的脑袋。”显然她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住,把每个人的兴趣再重新勾上来:“什么叫黑社会?社会是公开的,黑又是见不得的,看来是极相矛盾是不是?然而这正是对立的统一。学了半天的辩证法,怎么一到这时候就糊涂了。有黑,正是有白的比较,没有白的反衬,哪来的黑呀?黑为阴暗,白为透明,没有今天的透明度,你能看出黑来吗?别以为看到一些黑的、阴暗的东西,就认为是糟了,倒退了。正相反,这正是透明度加强、社会进步的象征。
  “以前倒看不见黑社会,能让你看到吗?谁又让你看呢?没有黑社会,社会就白啦?白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冤假错案呢?那冤假错案谁制造的?那时候三公一母(指四人帮)公开玩黑的,光天化日之下把咱们使完,用完,还踏上一只脚,给甩到穷山沟里自生自灭,这不黑?黑得你都瞧不见道儿,看不见亮儿。现在有谁还敢对咱们使这黑招哇?没人了。这不是进步?这不是社会在前进?”
  任思红这套黑白相对论,对大伙来说都挺新鲜,所以,无一人插话,静等她往下侃。
  “表面上看上去,他们都是群流氓,亡命之徒,无纲无领,无信仰,但谁统治这帮人没两下子还真不行、我敢说没有具有向心力的领袖,特别是没有明确的宗旨,这个黑道就不叫黑社会。仔细琢磨琢磨,这些都是人呢,还都不是熊人。能叫他们服喽,你不义气、你不公平行吗?”
  说到这里,连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隐子都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所以,最近我在我的专栏里,点出了我们社会的阴暗面,就遭到一些人的批判,甚至还有人说我存心误导青年倒退,污蔑我国形象,真是愚蠢之极。我正是想说明,我国在腾飞,在进步,我在歌颂法制逐步健全,颂扬社会主义的透明。”
  “对,太对了。”剧作家首先激动起来:“我一定先抓这个题材,写出一部有关黑社会的电影剧本,我要让……”
  “慢着。”任思红半奚落半玩笑地说:“您还是搁笔吧。”
  “为什么?”
  “您有生活吗?您有资料吗?”
  “我……我有哇,前几天我从港台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有关美国黑社会的文章,纽约中国城黑社会的头,还是个女的,说她面目狰狞,青面獠牙,走路带风,窜房越脊,……”
  “行了,行了,听着怎么像是聊斋里的狐仙。”
  “您怎么不信?这是真的。人家真这么写的,据说,此女有东方人的血液,她当然会点儿武功。”剧作家争辩。
  正说着,高浩推门进来了:“思红,你猜我把谁接来啦?”
  “谁?”
  “你能猜着,我给你一万块。”
  “少废话,人在哪儿?”
  “在门外,这一万块要还是不要?”
  “女的,还是个美国妞。”思红斗着气儿说。
  “我操,亏了。”
  “真的?”
  “可不真的。”
  高浩慢慢地打开门,见走来的女人披着件军大衣,军大衣里是件普普通通的全棉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皮便鞋。
  任思红托了托眼镜,眨了眨眼。
  “欣欣!”思红叫了一声拥上去连说:“欣欣,你?……,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你怎么不跟我联系?你这个混蛋,我一直在惦记着你……”任思红一面哭,一面捶打着林姐。
  林姐的眼角也浸出了泪,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从李云飞那儿才知道你们的情况,这次要不是为了见你,根本不会来北京。”
  “你还去哪儿?”
  “福建。”
  “算了,哪儿也别去了,咱俩得好好聊聊。”
  “那边有人在等着我。”
  “我不管。”
  “拿酒来!”高浩喊了一声,在坐的都明白,这小子不到天亮是不回家了。
  任思红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向在坐的一一介绍了欣欣。然后大家就是三下五除二地敬酒和七嘴八舌地问候。
  “韩小姐离开学校了吧?”
  “离开了。”
  “韩小姐也做些生意?”
  “也做些。”
  “韩小姐,你结婚了吗?”
  “韩小姐……”
  “我说你们是查户口的?烦不烦呢。转转话题,聊点儿别的。”任思红打断这些问话。
  “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聊。”她说。她太激动了,整整十年,这北京话、家乡音,多叫她想念呢。这些熟悉的用语、这耐人寻味的幽默、还有那京城人特有的哲理……这一切一切,她盼望了多久哇。她当然愿意坐下来听,听它一夜,听它一辈子。可是,她不得不走。她看了一下手表。
  “你急着走?”任思红问她。
  “是啊,没关系,明早七点的飞机,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非去不可?”
  “没办法,非去不可。你们聊,聊什么都行。”
  “真没劲。”
  任思红噘起了嘴。
  高浩拍了拍她肩膀:“思红,别生气。咱哥们儿谈话算数,我很快会把她再接回来。”
  “你算老几?”
  林姐笑了起来:“他说的对,我很快就回来,不过这次只能呆一两天。最好每次回来都给我听的机会,我就爱听你们说话。”
  “你想听点儿什么?”任思红抓抓头皮。
  “我接茬儿来。”剧作家生怕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他似乎来了灵感,绘声绘色地侃起他描写黑社会剧本的新构思:“男女主人公,自幼两小无猜,又同窗六载,他给她递过纸条,她为他缝过棉袄,父母反对他俩相爱,双双私奔,躲进山寨,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幸有山民相助,起死复生,只因他俩聪明勤劳,走火入魔当起黑道,杀富济贫……”
  “您说的是什么年间的事儿?”任思红忍不住地问。
  “啊?纯属虚构,胡说八道。”他接着侃出一个更离奇的故事:“忽听一声春雷响,乡下人都往城里闯。利益金钱迷住眼,夫妻双双翻了脸。各组一帮敢死队,暗伤明夺见血光。公安民警来捕获,男女强盗遭了殃。男的判了十年整,女的判了劳教养。只因女的身有孕,监外执行去从良。男的狱中改造好,坦白交待回家乡。党的政策很宽大,不到一年就释放。男女相见言归好,痛改前非务农忙。女人生下双胞胎,身体健康成长快。转眼之间已十八,考北大来考清华。一唱党的领导好,二唱父母觉悟高。三唱……”
  “我操,这太邪了吧。”高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大伙边喝酒,边嘲笑他。
  “这也叫剧作家?”
  “这可真叫神侃神聊。”
  “韩小姐大老远来,就为听你这个?”
  “我爱听,什么都爱听。别打断他,继续聊。”林姐认真地说。
  剧作家又往下发展了,别人都显出不耐烦,可林姐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像是在听天书,又像一位刚刚入学、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天亮了,林姐告别了任思红和这伙老三届的哥们儿,在返回机场的路上,她坐在高浩的车里,仍然激动不已。
  “真不想走哇。”她默默地说。
  “着什么急,北京这边的事,我已经都办妥了。你得常回来。”高浩和她同坐在车后,车子是由他的司机驾驶的。
  “也难说,我没你那么好的命。”
  “行了,你别老说这种话,有时候,我也纳闷,你不应该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高浩见林姐低头不语,就把话茬儿引开了:“听说如今黑头他妈的混得也抖起来了。谁能想得到,他还能当上师长?”
  “这两年不行了,他只有打胜仗,不能败。不像以前,人民军一打败仗,还有个地方可撤退,现在云南是进不来了。”
  “哟,这下他不惨了吗?”
  “还好,他还能从我手上的生意上捞点儿。不然,几万人的军饷开支,真够他一呛。”
  “李云飞从没向我提起过他的困难,我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林姐欲说又停住了,往前呶了一下嘴,示意这司机是否可靠。
  “磁铁,我身边的人你就放心吧。”
  林姐点了点头,小声说:“顾卫华常从曼谷那面接济他,不会有问题。”
  “川地炮,山大王这俩兄弟就不管他啦?”
  “怎么不管,熊志强在佤帮军里混得可不得了,黑头的武器基本是他供应。贺向东现在是大勐龙县的副局长,他给黑头的方便也不少。”林姐对高浩的信任是由来已久的,这么多年来,空路的畅通无阻,全是经他一手操办。
  汽车在机场路那平坦的道路上,飞快向前行驶,车轮胎在柏油马路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忽然,高浩说:“我真盼着有朝一日,咱们什么都不干了,哥们儿聚在一起好好侃侃。”
  “会的,一定会的。”林姐的口气似乎相当有把握。
  到了机场,林姐准备下车时,高浩像是对林姐,又像是自语:“建军要是活着就好了。”
  林姐用力一摔车门,快步走进机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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