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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真是双喜临门。上官云珠一路欢乐回归，刚报告完自已被何氏照相馆聘用的消息后，张大炎也喜冲冲地回到家。他由韦大姐牵线，也受聘在一所中学当美术教员。再适逢韦大姐、韦二哥发月薪，全家人喜气洋洋地围在一桌上，破天荒地吃了一餐庆贺酒。当然，苦熬了多时的韦省三，从此也因经济来源的疏通而重开“酒戒”。金氏也不必再低头哈腰地去拾菜皮，当难堪的“莱叫化”了。 酒席散后，上官云珠由于多饮了些酒，回到房中便一头昏睡在床上了。张太炎坐到上官云珠身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红扑扑的脸蛋，细弯弯的眉毛，丰盈盈的身材，今日更觉得自己妻子的美貌无比。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在上官云珠散着酒香的脸上吻了一下；当他正欲解开她的上衣时，上官云珠突然说了一句胡话：“你别动手动脚嘛……我不会跳舞……”此话一落音，张大炎刚触到上官云珠柔软胸部的手突然缩了回来。他的心也突然一紧缩，一股酸涩的感觉涌了上来。 由于上官云珠的坦率，张大炎知道陈老板曾对自己妻子行为不轨；亦知道那个什么影业公司董事长对她的献媚。他当然相信上官云珠在这些老流氓面前决不会吞吃钓饵。但是，出于他怪癖、固执的脾性，却无形中生下一条心：妻子美貌，祸根潜伏。他不由怀疑起一件事来：她如此容易地被聘去照相馆，内中必有什么奥妙。 “亚弟，亚弟！”张大炎急于要知道她是如何应聘的，所以连连摇着上官云珠的身子。上官云珠睁开朦胧的眼睛，问道：“几点了？” “刚敲过一点。” “睡吧，天一亮，我得去上班了。”上官云珠说着，伸手把张大炎的脖子一抱，共眠于一枕，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妻子越是这么多情，却使多疑的张大炎更平添了难以言传的烦恼。他拉开上官云珠的双手，把身子一侧，突然发问：“亚弟，这次照相馆应聘的事……”他一连问了三次，上官云珠都以轻微和匀称的鼻鼾声作回答。张大炎不知道自己妻子确是熟睡了，还是她故意避而不谈？…… 何氏照相馆经理何佐民十分器重上官云珠，一是因为这位新聘来的招待员人品出众，天资聪颖，她接待顾客态度热情、大方、周到。加上她口才灵活，能应付各种方言，凡是兴冲冲而来的顾客，都能喜盈盈出店堂。其二是因为她的尊容上了照，挂在橱窗里，夹在人们熟知的电影明星中间，不但不逊色，相反增添不少夺目的光彩。人们来到这家专拍明星像片的照相馆门口，不免要留步瞥一下这位突然出现的‘新星”，更愿意进店来照个相，再亲眼目睹一下这位照相馆里的妙龄女娇娘的风韵。因此，何氏照相馆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上官云珠对自己的职业十分满意。做招待员，无非是费些口舌，与顾客们热情周旋，就算出色地干好工作了。加上何佐民月薪比较优厚，有时高兴起来，竟会赏赐三倍俸金。 张大炎对于上官云珠的“时运”总抱着疑虑态度。他每每逢到月薪加倍时，总是不安地问自己妻子：“这个月为什么又多了这么些钱？”上官云珠当然是高兴地回答：“店里生意兴隆，多挣了钱。” “别的店员也得这么多月薪么？” “不一定。”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明白这内中的蹊跷。” “‘蹊’什么‘跷’呀！何老板喜欢给谁多少就多少。” “为什么偏你独多？”张大炎这么逼问，上官云珠实在无可奉告，她只能扯开话题转移目标。但是。她这种无可奈何的行动，反给张大炎心中增添疑团。 何佐民原是明星影业公司的摄影师，又编辑过《联华区报》，因此，上海影业界人士常来这里照相、叙谈。何佐民新聘来一位美貌女店员，刹时间在他的同行中作为新闻传了开来。传活本来就有添油加醋之处，一传入明星影业公司张董事长耳朵里，上官云珠简直成了神话中下凡的九天仙女了。 这几天，这个家有数妾的阔老板有点烦恼。他的宠妾童太太，原是个明星，当他的姨太太自然是“抬举”她了。可是。这位娇艳的童太太却对他大撒其“娇”来，未免使他有点扫兴。但是，一个娇女人，对于这个有财有势的阔老爷来说，娶你容易，丢你也方便。当他耳听何氏照相馆的传闻后。决定要亲眼去饱一饱眼福，若是中自己的意，多一房姨太太也仅须多抛出些银元罢了。主意打定，这个老色鬼便乘了小包车来到何氏照相馆。 张董事长的到来，使何佐民受宠若惊。他把这个曾经当过自己雇主的张董事长请进小会客室，因是稀客、贵宾，为了表示他的盛情，他叫自己的妻子亲自来敬茶作陪。 醉翁之意何在酒！张董事长今日的专访，是想见见新来的女招待，眼下你十个何夫人来陪伴也不是他所乐意的。所以疙瘩爬上了眉心。 何佐民见贵客眉间打结，忙问：“善琨先生，有何不悦之事？” “扫兴，扫兴……”张董事长见对方不解自己话中之意，便问，“听说老弟近来生意兴隆通四海吧？” “托福，总算小有钱财进门。” “听说是因为老弟新聘来了一位女招待，才大开了财帛之门？” “有这么回事。” “我倒想见见这位‘女财神’罗。” “这还不是一句话。”何佐民在妻子耳边嘀咕了几声。何夫人外出不久，上官云珠便手托咖啡杯盘来到了小会客室。她十分有礼貌地把一杯咖啡送到张董事长桌边。论理，他只须点点头表示一下谢意就行了，谁料这个老色鬼却突然起身，双手一伸去接杯子，上官云珠没料到对方有此举动，心一慌，半杯咖啡泼在张董事长西装上衣上，她吃惊地倒退几步，连声说：“先生，真对不起……” “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小姐，你受惊了。来，请坐。”张董事长一脸笑容，双眼直盯上官云珠。他惊呆了，这不是前次马路巧遇的“乡下姑娘”么？ 上官云珠见对方目光直逼自己，害怕地低下了头，等待何老板吩咐。准知，何老板还没启唇，张董事长却动嘴了：“小姐，叫什么名字？” “韦均荦……” “几岁了？” “二十。” “家住何地？” “江阴……”上官云珠不愿在此多耽搁，便问何佐民：“店里生意很忙，我该走了吧？”何佐民头儿一点，上官云珠便急匆匆离开了小会客室。 上官云珠一走，张董事长却连声叹起气来。何佐民问他因何长叹？张董事长告诉何佐民：他欲踢开那个当明星的童姨太太。 “啊？”何佐民十分诧异，说，“老兄，娟娟不是挺称你的心吗？” “哼！这个婊子竟在我的头上‘动’起‘土’来，真是‘落’了她的‘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司要开拍《王老虎抢亲》，我要她扮演王秀英这个角色，哈！她却一口回绝，竟对我作起难来！” “那……我去劝劝童太太。” “算了！她童阿娟算个什么！哪儿比得上你的女招待！”张董事长站起身，踱起步来，他突然一转身，说：“何老弟，直言说了吧，今日我上门拜访，想与老弟商榷一件事，想老弟定然友情为重，成全我一件美事。” “当然，你先生有为难之事，我当效犬马之劳。”何佐民嘴上虽这么应酬，心里在驾：“你这老杂种，没好事要办！” “我公司……不，就说我吧，公事繁忙，难以操度，意欲聘个得力的随从秘书。”张董事长说话间，故意拿起那只泼了半杯咖啡的茶杯，“老弟，会意了吧？” 何佐民当然明白对方的意图，他是想把自己得意的女招待夺去。这怎么行呢？一方面，他实在舍不得拔走这颗“摇钱树”；另一方面，他也不乐意让这位纯真的少妇落入这老流氓之手，所以故作殷勤地说：“这事好办，三天后我一定为您物色一位血气方刚，又懂武艺的人来，他既可当您的随从秘书，又可作您的贴身保镖，两全其美！” “不，我要的是女秘书。” “也行！三天之后……” “不，要在今天！现在！” “那……此事就难办了……” “哈哈……老弟别装糊徐了，你那位眉目如画的女招待不能赐给我吗？嗯？” “这……善琨先生，你也不能来挖我的财根呀？” “这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将那位乡下小姐转让给我，你动动嘴，要多少条子，我张某人决不吝啬！” “这……”何佐民为难起来。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应诺此事，日后将会遭到对方种种非难；若答应此事，又怎忍心把这位善良的乡间少妇送入虎口。正在这举棋不定的当儿，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近月来，这位女招待的丈夫按时在下班前来店堂接妻子回家，她是有夫之妇嘛！想到这儿，何佐民对张董事长说道：“善琨先生有所不知，这位女招待早有婆家了。” “哦？”张董事长愣了一下，问，“她能吞‘钩子’吗？” “人很正派，很难说……” 两人商榷了一番，何佐民让了一步，答应让明星影业公司把上官云珠借去扮演王秀英这个角色，待到《王老虎抢亲》开拍完毕，再回店工作。 何佐民把上官云珠找来，把张董事长要借她去拍电影的事一说，上官云珠吓呆了，连连摇着双手说：“不行，不行！” “有何不行呀？”张董事长笑着说，“不说别的，就凭你这face搬上银幕，不开一口就能红遍影坛！” “我……害怕……”上官云珠不理解“红遍影坛”是什么意思。 “害怕什么，小姐面如冠玉，身若惊鸿，如此流风余韵，当个明星，包在我张某身上！” “我……当不了明星……” “小姐，你该知道什么叫‘抬举’。”张董事长威胁起上官云珠来，“此事你若不应允，我想你在这儿的工作也难保……” 职业的要挟，对于上官云珠这位生活刚获安定的二十岁少妇来说，是十分奏效的。她只能勉强答应这件在自己脑子里十分玄乎的事。 张董事长见上官云珠已点了头，走上前去拍了拍上官云珠的肩膀，说：“小姐，祝贺你交上好运。” “我……交不了好运。” “不，只要你……”张董事长把右手第二次伸到上官云珠肩头，挤眉弄眼地，“只要小姐‘灵活’一点嘛！哈哈……” 俗话说“眼皮跳，没好兆。”张大炎今日整整跳了一天眼皮。虽说他并不信奉这种迷信的说法，但是，他却确信“美丽妻房多祸事”。因为，自从跨入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后，已有类似陈老板调情等的丑事发生。此外，他当然亦听到自己妻子在照相馆工作，每天免不了要让数不清的男子汉“观光”，乃至也难免出现“馋嘴雄猫”伯各种方式的“吃豆腐”。所以，张大炎的一颗心，总是“担”着的。一种说不出口的“醋意”也时时冒到心间，使他忐忑不安。 尽管如此，张大炎对自己妻子还是十分信赖的。他是看她长大的，深信在自己妻子身上没有任何“淫邪细胞”。因此，担心之中又有着对她为人处事的信任感。 今日，张大炎照例地去何氏照相馆接上官云珠。也许出于他怪僻的脾性，他总是站在店门外等候，从不入店。由于眼皮急跳的缘故，他特别留意出入店门的顾客们的神态，并从玻璃橱窗外不时透进“搜索”的目光，窥视忙碌工作着的妻子。 何佐民送张董事长出店门，以及张董事长与其握手告辞；时说的“事成后决不忘怀老弟”的话，也落入了张大炎耳内。’当然，他并不知道其中深藏的含意，只是凭他搞美术的人对脸谱、人体观察的直觉，粗粗留下一个朦胧的印象：大小老板之间又谈妥了一笔什么发大财的生意…… “张先生，请里边坐。”何佐民送走了张董事长，见到已有点面熟的自己店员的丈夫，总是这样热情地招呼一声。 “谢谢！”张大炎也习惯地对自己妻子的店老板头一点表示礼貌。可是，今天他打破了惯例，开了第二声口：“何老板，有一事敬问一下。” “什么事？张先生讲吧。” “刚才你送走的那位是——” “明星影业公司的张董事长。” “哦……” “张先生还有什么要问，尽说不妨。” “谢谢，没有了。” 何佐民欲进店堂，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对正转身看着橱窗的张大炎说：“张先生，其实你何必站在店门外等候韦小姐呢。若肯赏脸，欢迎张先生入敝店歇息片刻。” “谢谢，我习惯如此。”张大炎稍带笑容谢绝邀请。何佐民知其脾气古怪，只得点了点头，自顾进入店堂。没多久，上官云珠便下班走出店门来了。 张大炎掏出怀表看了看。说：“今日怎么提早下班了？” “何老板要我早些回家。” “为什么？” “我们回去再细谈。” 路上，小夫妻俩默默地走着。张大炎的眼皮又跳了起来，他忍不住了，便问：“亚弟，出什么事了？” “没有。” “你没骗我吧？” “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那……有什么事要回家去谈呢？”张大炎突然停住了步，问，“现在不能告诉我吗？” 上官云珠见自己丈夫急于要知道那件事，略一沉思，便说：“有人要借我去拍电影。” “什么？借去拍电影？！” “嗯。” “为什么要借你去拍电影？” “我不知道。” “为什么偏偏看上你？”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当然就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件在上官云珠看来是迷茫的事，张大炎却预感到内中隐藏着什么奥秘和不测。 沉默地走着，走着。张大炎在沉默的步忆中，慢慢地作出了一个决断：他决定让自己妻子向何氏照相馆提出辞职，当然，也决不参加什么电影拍摄。至于家庭生活问题，由他独自肩起担子，虽要艰苦一些，但总比那种无形的“苦楚”要好受些。 上官云珠听张大炎说要她辞去照相馆的工作；怔了一下，急问道：“大炎，辞了职，我们的生活……” “我，能养活你和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能自食其力，为什么偏要把我留在家里？” “不为什么，作为妻子，侍奉丈夫，天经地义。” “为什么偏偏要辞了职来侍奉你？” “我需要这样的家庭。” “大炎，我知道你另有什么原因。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 既然妻子定要追根究底，张大炎就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我不愿看到在你身上出什么乱子。” “出乱子？”上官云珠愣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怕自己累坏身子？或是怕孩子缺乏母爱？也许怕妻子路通车祸？……无心人是怎么也难猜透有心人的心计的：“大炎，我会出什么乱子？” “陈老板，张老板，何老板，上海滩有的是老板！我决不愿意再……” 上官云珠经张大炎这么一点，猛然醒悟了，原来是丈夫担心自己受辱。她微微笑了一笑，说：“太炎，你也太多虑了，就为这个把我锁在家里？” “对。你是我心爱的妻子，我害怕驾漂凤泊。” “可是，难道我在外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就不是你的妻子？再说，我能‘泊’到哪儿去呢？” “行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如果你感心对我张大炎，你就去照相馆辞职，在家安分守己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母亲！”张大炎不想再“论战”下去，说罢此话，自管撒开大步，匆匆往前走去。 张大炎的真心话这么一掏，如果是对一位少知少慧的乡间较弱女性，定会顿即生效。可是，此话对于有志有识的上官云珠来讲，却截然相反。她从张大炎的话中品出了一种使她痛心的味儿，她的丈夫既害怕老板们的邪恶；同时也对妻子的坚贞产生了怀疑！冷粥冷饭可吃，冷言冷语难忍。上官云殊忍受不救内心的刺痛，她低着头匆匆地走着，走着。 她没有回家，下意识地走到了黄浦江畔，潮水在暮色中咆哮。上官云珠迷茫地仕立在岸边，她把自己的烦闷、悲愤和苦楚附着泪水掷进奔腾的浦江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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