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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后

●陈洁(留学英国)
(上)

  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再和任何女人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关系。对他来说,妻和儿子是他生命的一切。尽管妻在三年前就离他和儿子先去了,但他知道妻是那么舍不得他们。他答应过妻,不管她去哪里,他和儿子都将永远属于她。
  他突然想到,妻在那间小卧室里呆得太久了,妻一定感到寂寞了。……那天,妻从又一次昏迷中醒来,妻好像感觉到了他的到来,妻娇娇地喊着他,“晓……晓。”他叫严晓京,可妻从认识他那天起就只叫他中间那个字,说是这么叫着方便省事儿,可他却觉得这是妻对他的疼爱,他绵绵地应着,把妻搂在怀中。妻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回来了,而且还用马车拉回来一间漂亮极了的小木屋,那是一间精致的小卧室,中间摆着一张像电影里公主睡的又宽又软的木雕床,床对面是个水晶梳妆台,还有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后来她走进去,躺在松软的床上,看见对面镜子里是他和儿子在朝她笑。她喊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可是他们不回答她。妻说着眼角淌出热热的泪水。他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拭着,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喉咙里涩涩的。他一个劲儿地咽着口水。从他接到使馆的电话,到他匆匆结束试验,赶到机场,乘上飞机,又换上火车,赶到省人民医院,从医生手里接过诊断书,走到昏迷不醒的妻子床前,他心里翻腾着一万句话要对妻说。可现在,望着妻那张灰白消瘦的脸孔,他觉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他觉得自己罪恶深重,是他把好端端的妻给毁了。假如当初他不考出国研究生,妻就不会因为他要走,单位把已经决定分给他们的房子又分给了别人,而在新婚之夜和他打地铺;妻就不会怀着儿子还挤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妻就不会因儿子入不了托而每天乘两小时汽车去城郊岳父岳母家接送儿子;妻就不会夜里得了急病而没有人送她去医院;妻就不会……他感到喉咙里的东西挡也挡不住地涌到眼睛里。妻朝他伸来软弱无力的手。
  妻走的那天,他从省城赶到乌县,然后又冒着大雨走了二十多里路,回到他和妻一起接受过“再教育”的沙河窑。他恨透了那些要把妻拉去火化或者把妻塞进荒凉墓地里去的人。他要在他和妻相识相爱的地方,亲手给妻盖一间舒适的、现代化的小卧室。留学一年多,他省吃俭用还利用假期去打零工,攒了一些钱。他攒钱不是像小蔡和豆豆他们那样为了买齐所有大件小件并投资买股make
  fortune(制造运气),他只想等学成回国后给妻买一套两室一厅的寓所,他不愿再费死劲儿去单位要房子,也不愿再让妻整天用煤油炉子在走廊里烧饭。他知道妻是那么喜欢收拾房间,喜欢把屋里的东西摆来摆去。插队那会儿,他每次去她那儿都发现炕头箱子上糖果盒、雪花膏瓶、镜子、暖壶等玩艺的摆设一次一个样儿。她还喜欢在炕头贴小猫小狗还有他小时候的照片。娶了妻出国以后,他做梦都想看见妻有一天能在他们自己的新寓所里像一个指挥百万大军的将军一样随意摆弄一切。可是妻没有等到这一天。送妻的时候,他指着所有披麻戴孝的亲戚朋友们大骂,说他们是混蛋,不通人性。他固执地说是送妻回沙河窑,根本不是什么葬礼,他说他们都滚得越远越好。出了乌县,他独自背着妻往沙河窑走。一路上他没完没了的和妻说话。他说他真是后悔出了国,说他刚去那会儿英文讲得也不好,结果被糊里糊涂分去搞一个和他专业并不十分对口的课题,后来他干着干着才发现可要退出已经晚了。他说他去找了好几次导师,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导师说这个课题目前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在搞,他能加入已经是他的幸运,将来取得了成果也是中国人的骄傲。他说他憋了半天终于跟导师说,他必须先成为他们单位的骄傲,不然,假如让他们单位知道他干的这些高精尖的课题和单位生产实践以及科研条件不符,单位会很快停止给他提供一切费用。他说导师非常吃惊地问他他们的单位是不是准备在下一个世纪倒闭关门了……他说他在S大学呆着真是寂寞。那些外国学生一下课或作完实验就往酒吧里钻,一泡就是一晚上,边喝边聊。要和他们交朋友,付不起酒钱就干脆别想。他说学院里倒是有几个中国同学,可他们都那么西化,西化得让他觉得自己是从第四世界来的。他说其实按说到西方来变得西化原本属于自然现象,可是他就死活自然不了。他说他们整天为吃土豆泥动刀又动叉,他照样用两根筷子唏哩呼噜吃面条也没饿着,只是弄得他们跟他瞪眼,说他吃相难看不讲文明土得掉渣儿,可他试了几次都觉得不管用筷子还是用刀叉,吃面条不吸溜就死活吃不进去。他说他们办舞会跳的舞越来越复杂。从前竖着跳,现在横着跳,以后可能横竖交叉着跳。他说大伙平时都挺忙,在一起聚一次不容易,他也特别想热闹热闹,可是每回上去一扭,他自己就先脸红,然后就只能坐在角落里抽烟。他说他在实验室里也只是埋头干活,一年四季难得有动人的故事发生。他说实验室里都是些和他一样从第三世界国家来西天取经的和尚。这帮家伙一人一个口音,说话全都怪声怪气,可能他自己也是。他说弄得他出去一年多还是听不懂英国人说英国话。他说英国自己的学生毕业后都不愿念博士,嫌太苦,时间太长;而那些大教授大科学家们最终的灿烂成果,不少是由他们这些取经的和尚们一点点干出来的。他说国内那么多人都把出国当成上天堂,其实他们很难理解出来之后的艰辛和苦恼……他觉得妻听得入了神。他好久没和妻这么说话了。他记得从前他们一说就是一夜,每次都是他使劲儿说妻使劲听。他说话的时候妻要么趴在他肩上均匀地呼吸,热热的气吹得他耳根儿痒痒的,好舒服;要么妻就偎在他怀里,用细细的手指拨弄他的嘴唇、胡子和鬓角的头发。妻越这样,他就越没完没了地往下说。他不想停下来,他怕他停下了妻也停下了。
  到达沙河窑南坡的小红柳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间他给妻盖好的小卧室就在林子中央。他抱着妻小心翼翼地走进那间窑洞式的小屋,然后把妻轻轻地放在松软的红木雕花的床上。他点燃四周的蜡烛,小屋一下子通明透亮起来。四周静得吓人,忽然,他从镜子里看见妻被烛光映红的脸那么美丽,那么慈祥。妻分明是在向他微笑。他觉得一股热浪从大腿根部往上冲。他感到脸发涨,手发麻。他猛然回头朝妻子扑过去,拼命地把妻搂在怀里,他发疯似地吻着妻。突然,他绝望地哭喊起来。他昏死了过去……
  他想起是在这片红柳林里第一次见到妻的。那天他工休,扛着斧和镐到红柳林来刨红柳根儿当柴烧取暖。红柳是戈壁滩上的一种野生植物,枝杆细小但根部却粗壮发达。当地农民在烧煤定量的那几年里都靠挖红柳根儿过冬。这片林子离窑最远,人们嫌搬运着麻烦,很少有人来这里挖,但这片林子的红柳是长得最密最好的。他不怕路远,只想图个安静。窑附近的那些红柳坡上,整天断不了那些敢当众扯出奶子往男人嘴里塞的娘儿们的叫骂和哭笑声。他受不了,倒牙、犯晕,心想女人他妈的怎么都这模样儿。可是窑里有几个知青哥儿们爱去,一天打回的柴不够烧开一壶水的。找到一块土松的地方,他脱下秋衣,抡起镐子刨了起来,可没刨几下,就听见背后有人喊:“喂,能不在这儿刨吗?”他吓了一跳,转脸看见个瘦小的姑娘朝他跑过来。他心想女人的事儿怎么这么多,管天管地管到他刨柴来了,他一股火儿往上窜。他扔下镐子,一手插腰,一手拢着头发冲姑娘喊:“干嘛?你家花钱买了呀?是你家的林子,老子连撒尿都不往这儿撒……!”话没说完,他觉得气短了一截儿,心也跟着呼呼直跳。小姑娘突然不再走近他,白皙的额头一下变得粉粉的。他紧张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姑娘用低低的声音说,“从窑里往山上看,就这一片是红红的,冬天夏天都那么红,要是刨光了……”姑娘眼圈一红,转身跑了。他想喊住她,可他没有。他觉得浑身乏乏的,像是刚跑完长跑。后来他回到窑里莫名其妙地唬着脸和他那帮知青哥儿们说以后谁也不许去南坡的红柳林刨柴,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后来他们认识了,她也是知青。农闲的时候他俩常到红柳林来玩。他一直很小心地对待她,他为自己上次的粗鲁而深深的内疚。她却天真可爱,好像已经不记得那次的事儿了。她说她真感谢他,是他保护了这片林子。她说她爱这些红柳因为它们在荒芜的戈壁上顽强地展示着无穷的生命和美。他后来妒嫉了,心想她这么爱红柳可能就没功夫爱他了。他变得很沮丧,直到那天就在这片林子里他终于向她显示了自己是个伟岸的雄狮般的男人。她驯服地倒在他的怀里说:“我爱你胜过一切。”……后来他醒过来时身边躺着的是8个月的儿子。他抱着儿子又去了红柳林,可那小屋的门已经给人钉死了。
  ……
  他忽然听见有人喊瑶瑶。他一跟头翻起来胡乱揪起一件衣服裹在身上。门好像没锁,豆豆已经走了进来。他下意识地往后挪动了一下,不料一屁股又坐回到床上。豆豆朝他耸了耸肩,说了声“Good
  morning honey!”(早上好,亲爱的!)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走道里传来她的歌声:
  She was crying when I met her
  She cries harder today
  So don't blame her
  Lives turn her that way
  So don't blame her
  Livers turn her that way ……
  (我遇见她时,她正在哭泣。今天她哭得更凶。不要责备她吧,是生活使她变得那样……)
  瑶瑶不知去哪儿了。昨晚的事儿他不敢再想。豆豆用沙哑的嗓子唱得他心里只想哭。
(下)

  当瑶瑶发现自己躺在实验楼里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揉了揉眼睛,很快想起了在这之前发生的一切。一颗刚从宁静中苏醒的心,忽然变得格外沉重。……
  昨晚是她最后的选择,她感到别无它路。起初她完全沉醉在幸福的波涛里。她发现他是那么细腻体贴,完全不像平时外表那样粗糙憨淳。她想人真是个谜。郑楠那么精明干练,那么善于思考人生和爱情的真谛,其智慧和深刻曾使她爱得神魂颠倒,然而他却从未使她有过如此欢悦尽兴的生命享受。田力是S大学所有女同胞们公认的gentleman(绅士),永远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潇洒温情,
  那么尊重女性,那么宽容谦让。他对她的王子追求公主般的痴情与忘我,曾填补了她精神世界的空虚,使她又一次如醉如狂,但最终她随他一起陷入那一刻的时候,她对他披荆斩棘势如破竹般的果断惊叹不已。她曾经梦想过把郑楠和田力缝在一起,现在她想到假如晓京也缝进去,她将会成为世界上何等幸福的女人啊!
  ……就在她感到自己如冰山之雪开始融化了的时候,她看见晓京在喘息中不断张合着厚厚的嘴唇,她听见他在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停下来了。他还在继续。她推他,他固执地拿开她的手。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她,嘴里仍然在重复着那个名字,她喊他,她挣扎,终于使他停了下来。突然,她吃惊地看见他浑身颤抖着倒在一旁,双手死死地掐着两个枕头,嘴里继续喊着:“小敏……小敏……红柳林子……小敏……”以后,她听不见了。她爬起来穿好衣服往学院实验楼走。她完全没有料到结局是这样。她先是为自己流泪,她觉得女人实在是可悲可怜。后来她又为晓京流泪。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
  她想起她刚来时,是晓京和戴维斯教授一起去机场接的她。当时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看上去绝对是叔叔那一辈儿的,可戴维斯教授向她介绍说这是他所认识的理工学院最年轻有为的外国留学生。她和他握手的时候干脆什么也没称呼,心想初来乍到,入乡随俗吧。外国人都不愿听别人说自己老,也不愿说别人老。后来她和晓京分在同一个实验室,搞同一个课题研究,她才慢慢知道,晓京34岁,比自己只大3岁。
  起初她像进了迷宫。租房、去警察局注册、银行开户存款、买各种优惠的交通卡、注册报到、办图书证等等等等,她完全不知从何下手。她记得在飞机上遇见一个老头儿告诉过她在国外办任何一件事儿都有窍门,有学问,都要事先全面收集信息,综合分析,抽样测试,总体权衡才能行动,否则白白给洋鬼子骗钱。她虽觉得老头有点儿故弄玄虚,但她还是去问了晓京。晓京说那么些事儿说了她也没法记,干脆就领着她一一办了,而且还花了一天时间领她去了城里那些便宜的肉店、菜店,旧书店和超级市场。每到一处,晓京都耐心给她讲解。后来开始进入研究,又是晓京帮她熟悉实验设备和课题进行情况。虽然晓京解释说他刚来的时候别人也是这么帮助他的,这是老留学生对新来同学的义务,她还是对他感激不尽。她觉得晓京这人挺亲切,挺可靠,有些地方像楠楠。
  后来她知道了晓京的不幸,她为他难过。她想帮帮他,又不愿让他感觉到。她记得她跟晓京开玩笑,说晓京的头发和胡子要是拔下来再接在一起肯定可以绕地球一周,结果晓京第二天来实验室的时候脸刮得干干净净,脑袋变成了小平头。戴维斯教授十分惊讶地说他是他所认识的理工学院最年轻漂亮的外国留学生,他脸一下变得通红。她记得她串通实验室的戈尼、默哈默得、维尼亚还有技术师约翰轮流缠着他要吃他做的中国饭菜,她就故意出来解围,说只要晓京愿意请她一块儿去,她乐意作他的烹调指导。这么来了几次之后,她发现晓京已能炒出几个很不错的菜来,平时也不总是吃烤面包和方便面了。她还记得每次田力来邀请她去打网球或去迪斯科舞会,她都说如果他不把晓京叫上一块儿去的话,她就死活不去,弄得田力真以为她对晓京有意思而对她愈加穷追不舍。那一年,晓京确实变了许多。伙伴们都说他年轻了,开朗了。实验室新来的巴西姑娘莫尼卡整天围着晓京转,屁大的事儿都会说:“Let
  me talk to xiaojing”(让我和晓京说说。)然而,她渐渐发现,晓京近来总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
  楠楠总也不回信。他的固执和理智使她伤透脑筋。田力早已是兵临城下,晓京也就得越来越接近她。作为一个女人,总被男人追求着,爱着当然是件不坏的事儿,况且她离开楠楠只身来到异国他乡,内心的寂寞不安又一次次不被他理解。这本身就使她有了一种不攻自破的危机感。她其实很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能够给人写进小说里去的事儿,但她越来越意识到生活本来就很离奇、复杂。她终于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情网。她是那么喜欢田力。她喜欢他那种西方式的生活作派,喜欢看他每天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样子。她爱听他说流利的英文,喜欢和他用英文对话。她还欣赏他在社交场合的那种出色而又不失分寸感的交际能力。她当然也佩服他的才华。她曾经应他邀请去听过他对于台湾和大陆经济势态分析与评价的学术论文报告。虽然她不懂经济,但她仍对他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治学风格赞叹不已。当然,她更喜欢他对爱情的执着追求。……
  她发现和田力在一起比和晓京在一起要轻松自在得多。她觉得晓京和楠楠都喜欢以冷峻掩饰一个男人在母体中就有的对女人的信任和依赖。其实她很需要后者但觉得没有理由因此而承受前者。她终于向田力撤掉了最后一道防御工事。她幸福得无边无际……
  田力记得她后来郑重其事地问过他取得博士学位以后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大陆去。他说他现在还不愿意,以后可能会愿意。他说他父母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且最最担心他将来会去大陆定居。他说他们听人讲了好多关于大陆“文化大革命”的事儿,对大陆的今天仍旧是半信半疑。他后来问她肯不肯先和他回台湾去住一段时间,以后再说。她说她不肯。他问她都是在中国为什么不肯。她问他都是在中国他为什么不肯。后来他让步了,说是尽量说服父母,实在不行,还是以爱情为重,她很感激他,觉得自己有些不近情谊,又觉得不完全是自己不近情谊。
  她想起就在这次谈话之后,她给郑楠写了一封长信。后来她苦苦等了四个多月才得到回音。她知道这期间无论是郑楠还是田力都在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瑶瑶:

  你好!前几天才从风衣口袋里发现了你的信。真的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顺手塞进去的了。前一阵子厂里推销BF-07产品遇到难题,
  我忙得像个刚刚砍掉头的鸡。你知道这个项目是我和大伙这几年来的心血。厂子的前途就全指望它了。因为这,一些和BF-07无关的事儿我就没留意。
  现在求你原谅已经晚了。
  你的来信我反复念了许多次。这几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生活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都似乎无可挽回了。
  我一直觉得很了解你。我们同窗四年,朝夕相爱。我习惯了你的温顺、善良和明理。娶你之后,更觉得万事大吉,人生旅途到此一站;所以当你因为我忙着办厂子,婚后常去外地出差而堵气要出国留学时,我压根儿没当一回事儿;自信你就是去了天边,也早晚会回家来的。去年你回来探亲,我碰巧要去参加广交会,只在家陪了你三天。你嘟囔说想要孩子了。说人家小周和萍萍结婚比咱们晚,女儿都会喊爸爸、妈妈了。可那段时间我特别疲劳,总是脑袋一挨枕头就不省人事。我看出来你情绪一天比一天坏。你说我没心没肝,半年都不写一封信。说我结婚娶你纯粹是摆门面。说我当初谈恋爱时说的亲热话做的亲热事儿全是狗逮耗子给人看的。到后来你说急了,还说要和我打离婚。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得到做不到。后来我从广交会回来,看见你临走时留在写字台上嘱咐我每星期洗澡换衣服两次,打扫房间一次,每月按时给你写信一次的字条,还有你搁在衣柜里洗得干干净净,按春夏秋冬分类的我的衣服时,我更加自信了。
  瑶瑶,我一直因为有了你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为此,我才无忧无虑地投入我的事业。我总想着“文革”耽误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现在机会来了,我希望弥补失去的一切。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最终是以我们的爱情作为代价的!你来信说我们长期分居,彼此感情交流越来越少。你说我老不给你写信,偶尔写一封又尽是给你叨叨厂里那些事儿,你一点儿没兴趣。
  你说你每次满怀激情给我描述你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我却没有任何反馈。你说你费了好大劲儿帮我申请到一笔奖学金让我出国攻读工业企业管理学的博士学位,而我,一句话说厂里的工作脱不开身就使你半年多所花费的精力和财力付之东流了。……你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我感到无力辩解。我的确是因为我的厂子而忽略了对爱妻的关心和理解。我才发现做一个男人同时又做一个丈夫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难。
  瑶瑶,你说得对,我是太单纯太自私了。我以为男子汉在事业上的功名成就才是对妻子最深沉的回报。我以为成熟了的爱情不再需要培育和浇灌。我渴望永远获得你的心却吝惜给你温暖的胸膛。我悔恨自己,但我不求你的宽恕,那样太不公平。我不能给你幸福,我愿还你自由。
  关于离婚手续,我去问过了。他们说你得写一个正式的申请。我本人尊重你的选择。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会因此而堕落消沉,我还有我的事业。另外,我会总结这次教训,争取重新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最后,瑶瑶,作为同学和好友,我想对你说一句话。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和田力的关系。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将来一起回来,很可能遇到些麻烦。
  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幸福,但不愿看见你再卷入生活的波折之中。瑶瑶,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朋友,我都要为你的明天而虔诚地祈祷:祝愿你平安、幸福。
  你的东西都在家里。我明天就搬到厂里去。

    最后一次吻你!
                            爱你的楠楠

                            ×年×月×日

  她记得她读完信后就痛哭了一场。这毕竟是生活的一次无情裁决。那种曾经渗入心田的夫妻之情忽然间又隐隐牵动着肝肠,使她觉得悲痛难忍。
  之后,她去找田力,告诉他了这一切。她期待着田力向她张开手臂,然后将她埋没于热吻之中,然而他没有。他告诉她他也接到了父亲的来信。父亲说已经在加拿大给他买好了一栋房子,希望他毕业以后去那儿定居。父亲还说母亲近来身体不好,让他最近抽空回去看看母亲。田力第一次流着泪求她答应和他一起去加拿大,他说他不忍心在母亲患病时告诉她他们现在的关系除非她同意毕业后暂时不回大陆。她先是抱着他哭成一团,之后向他摇了摇头就起身跑了。他没能叫住她……。
  像是刚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见晓京正坐在她旁边。她挪了挪身子想起来,可浑身的骨头就像被轧碎了一样,疼得她忍不住哼出声来。晓京扶着她重新躺好,用细软的纸巾给她擦去额头的汗,又把一根塑料管插进一盒柠檬汁,然后把管子的另一头轻轻地送进她嘴里。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认真仔细得就像是在做他的试验。这使她觉得没有理由不像仪器一样听从他的摆布。她乖乖地大口大口吸着柠檬汁。后来她看见他终于望着她笑了。他开始跟她说话。他说她高烧几天都不退。戴维斯教授和试验室的同学都来看过她。大夫也来过了。他还说他这几天不太忙而且住得近,就自告奋勇来看护她了。她伸出手来拔开塑料管,张嘴刚想说什么,他扭过身去从桌上拿过一封信来递给了她。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她心咚咚地跳着拆开信。她看见一张白纸上写着几个大大的字儿:

    盼望统一。

                             田力

  晓京说前天田力家里发来电报。他母亲病危。昨天一早他就匆匆回台了。……以后的几个星期,她都躲着晓京,躲着他那双让她见了心里直发酥的眼睛。他约她去打网球,她说做试验太累不想去。他说他发明了烧一种菜,请她去鉴定,她说她食欲不佳,口中无味。他干脆又蓄起头发和胡子来,她只当不认识他这个人儿。他好像失望了,不再理她。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觉得好像落入深谷,好像迷失了路途。她拼命工作,早晚加班,但仍感到无济于事。……昨晚,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她摊开笔和纸。她想给楠楠写信。忽然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是晓京。他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双眼睛望着她。她觉得心在战粟。她终于咬了咬牙。他们抱在一起,亲成一团儿,滚成一团儿……
  她觉得有人在推她。她赶紧坐起来。是管收发的老头儿。他说油漆工今天要来粉刷这间休息室,请小姐另找地方休息。她朝外面的走廊里走去。
  太阳已经升起。一天又开始了,她得去实验室工作。
  她想遇见晓京怎么办。该怎么对他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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