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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照镜子



  国内工作会议接近尾声了。
  一天下午,我们接到了通知,要大家赶快准备一下,马上乘车去中南海和毛主席照相。
  许多同志大喜过望,衣冠楚楚,谈笑风声。而我和我的一些最要好的同志,对此却并不怎么热心。尤其是我,竟突然感到这索然无味。有的同志一再催我赶快回家穿上在越南采访时的西装革履,打好领带,与大伙儿一块儿去。其中个别人似乎也揣测到了我在思想感情上已发生了某种变化,便特别悄悄地对我说:“不去不好。”怯于老友们的面子,我只好答应去,但坚决不更装,仍然穿着往常的那套银灰色中山装,也没梳梳头,就跟着大家上了车,进了中南海。
  我们远远地下了车,来到了西天太阳斜照着的周围有不少葡萄架的合影广场。许多同志喜笑盈盈地站上那一排高似一排的合影台,有的人还尽量往前面最中央的椅子跟前凑。其中特别是保卫处长吴文正,双手紧紧地把着最中央的一只椅背,好像他是党的最忠实可靠的一员,那位置非他莫属。
  等大家都排好了,中南海的侍卫负责人汪东兴来传话,说毛主席要吴冷西同志去一下。不一会,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邓小平、彭真等领导人由吴冷西陪同,来到了大家的跟前,大家热烈鼓掌,领导人也轻轻地拍手示意。
  礼毕,毛主席向几位摄影师瞅了瞅,觉得他们当中少了一位最熟悉的人,忙问:“侯波呢?侯波怎么没来?”这位著名的女摄影家、新华社驻中南海的摄影组组长立刻在我们的队伍中应声答道:“我在这儿哪!”毛主席寻声望去,远远地指着侯波乐哈哈地说:“啊,对,今天你应该是合影队伍中的一员……”这又引起许多人的一阵欢笑。
  可是,直到大家又鼓掌欢送毛主席等领导人离去,我从始到终都绷着脸,没笑过。
  我“发神经”了吗?
  不,我清醒得很。我应该承认,我的心情有了某种变化。1947年春天,我还在苏北文工团搞创作的时候,曾自己作词配曲,弄出了一首带有苏北民歌风味的《歌唱领袖毛泽东》,并在苏北的一些部队中传唱过。在那之前不久,苏北文工团的同志正分散在坚持敌后的部队中打游击,听说胡宗南的部队占领了延安,毛主席还在陕北坚持领导殊死斗争,我曾为他的安全忧虑得掉过泪。这种无限热爱之情一直保持了许多年。但是自从受到了赫鲁晓夫冲击波的猛烈冲击,这种感情便不复存在,而自己又缺乏那种逢场作戏的本领,就显得很“幼稚”了。
  那一阵,我的脑子里乱如翻江倒海。我借用了苏联的这面巨大而“神奇”的水晶镜,来验照我们自己的这块土地上有没有类似的苗头。日本的一则谚语说得好:“高坝长堤,毁于蚁穴。”而蚁穴是那样的微小,小得难以发现;即便发现了,也很可能被认为微不足虑而疏疏放过。惟一的办法就是要多看、多思、多疑,做到防微杜渐。
  由此我想得很多,想到了我们的经济建设、文化教育,更想到了我们的政治生活——尤其是中国有无“个人崇拜”,成了首屈一指的大问题。
  联想的结果不怎么妙。我觉得中国也有个人崇拜现象,虽然它还远不及苏联那般严重。
  首先我深感对毛主席的颂扬太过。在人民的心目中,似乎毛主席无所不知,无所不精,不会有缺点,更不会有错误。他既能事无巨细地通达古今,更能万无一失地预卜未来;他不仅在指挥战争、领导建设等方面有着盖世的才智,就是在生活道德的方方面面也都堪称世人的楷模。如果他在哪些方面还没有给当代和后世留下典范式的著作,那也只因为他没有工夫写而不是不能写。因此他是人间的红太阳、人民的大救星,同时是集人类全部智慧的最伟大的天才。如果没有他,中国就不会有这场伟大的革命,革命就不会成功;如果一旦失去了他,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则将不堪设想……
  对这样的宣传、赞颂和教导,我认为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色彩。这样的天才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尽管恩格斯在《论权威》一文中强调过,对革命领袖的信任、诚服、崇敬和爱戴,不仅为革命利益之所必需,同时也是出于革命群众对革命领袖人物的真挚之情。但很多人认为这又不能做得太过分。太绝对化。按照列宁的说法,正确与错误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想对领袖的看法及颂扬也不应例外。事实已经证明,这种过分的做法及与其相应的许多概念的形成,已给我们的事业和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有害的影响。它的主要表现是:盲目服从,思想僵化;头脑发热,自以为是;下情不能上达,人民意志消沉……这一切的总和,使我们党内的民主传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我们国家之所以也发生这种现象,因素固然很多,但从领导方面说,似乎也有不可推倭的责任。任何一个国家,尤其是人民大众的政治觉悟正在飞速提高的社会主义国家,民主生活是否活跃,显然不在于人民懂不懂得民主、要不要民主,而在于执掌国家大权的领导集团发扬民主的程度,在于他们是否切实运用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法,使人民的言论自由和人格尊严得到应有的尊重与维护。我觉得我们在这方面做得很不够。我们只一个劲儿地强调领导的伟大与正确,想尽一切办法号召大家对领导无限信任与绝对服从,而极少甚至根本没有用事实来倡导或鼓励对任何领导乃至中央的批评与监督;我们只一个劲儿地强调了集中与纪律,而绝少允许要求应有的民主与自由;我们一个劲儿地强调了优点、成绩和贡献,而极少揭露缺点、失误和不足……这一切的总和,把活生生的现实给扭曲了。
  从毛主席个人来说,我觉得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他屡屡告诫大家“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批评犹如洗脸,我们不怕承认错误,等等;可是从党内到党外,我们从未见到过也从未听说过,他老人家自己有过任何微小的缺点,他所领导的中央最高层有过任何微小的错误。他在《实践论》中精辟地阐述过,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永远不会和存在完全一致,必须不断地予以修正、提高和发展。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漫长的革命斗争过程中,各种各样的事件庞杂无计,如果事事都能得心应手,预料周全,那是难以想像的。但是我们从没有听说毛主席修正过自己的认识的例子,即使有,那责任也是别人的。
  拿土改运动的发展来说,从1946年的“五四”指示到1947年的《中国土地法大纲》,至全国解放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若干具体政策的变化是相当大的。如果说,这当中起初有过若干不周不当之处,一旦发现立即修正补充,本是无可非议、完全合乎事物发展规律的,正说明了我们党的英明与伟大,不会有损于任何人的威信。但是毛主席在给某些地区执行者的指示中,往往批评下面这也“左”了,那也右了,这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有些事情明明是中央朝令夕改,左右莫定,弄得下面无所适从,疲于奔命,结果也把责任推给下面了事。譬如有一阵突然刮起大量培养干部风,说什么家大业大,处处都需要大量干部。不看部门的大小及其实际需要,一律都安排了很多副职,谓之“人多好办事”,为将来的大发展作准备。没隔多久,到处都出现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荒唐局面,国家的财政负担也难以为济,于是又怪下面盲目发展一窝蜂,命令收摊子。隔了不久,又说要大发展,复又“人丁旺盛”起来,干部成堆的局面越发难以收拾了。说来归去,大家都不好,只有领导个人好。虽然不能说,这就是“事成功归己,事败罪他人”,但给人们的印象的确是不妙的。
  总之,如果毛主席真正是谦虚的,他完全有能力要求全国的报章杂志少发表一些歌颂他个人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言过其实的“一切归功于毛主席”的东西;如果毛主席真正是谦虚的,他就不应该答应罗荣桓的要求,把《八一》杂志封面上原是朱总司令题写的刊名换成他的题字。如果毛主席真正是谦虚的,他就应该提倡大家向众所敬爱的所有领导人高呼“万岁”,而不应该把大家喊了多年的“朱总司令万岁”的口号给取消掉,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万岁”,更不应该默许中宣部常常指示全国哪些地方必须挂毛主席像,节日的报纸刊物该登多大尺寸的毛主席照片,开会游行时如何喊“毛主席万岁”。
  事实上,毛主席的一言一行未必都是正确的。我们一度奉之为信条的“我们正在做着我们的祖先连想都没想到过的伟大事业”的说法,我以为就是不够妥当的。
  在中国,就政治抱负而言,天下大同说并非出之于我们这个时代,而在先秦时代就出现了。只不过我们的祖先受到时代的局限,不可能预见到我们今天正在走着的能够到达大同的正确道路罢了。
  从科学技术方面说,我们今天的许多所谓创举,也并非在我们这个时代突然从天而降,其中除吸收了国外的有益知识与经验外,也接受了我们自己祖先的许多知识与经验。
  就是这样,我们今天也还没有任何一种所谓创举,能够像我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那样,在当时的全世界处于独创式的领先地位。我们今天能够建成武汉长江大桥、飞机工厂和改造黄河,固然也很了不起,但那不过是我们能够正确接受古今中外的不断发展的科学技术结果,而并不等于在首创方面已超过了我们的祖先。
  当然,比起过去若干腐朽的帝王统治者和国民党反动派,用许多震撼人心的字眼,来赞颂我们已经取得并即将取得的伟大业绩并不过分。但是我们所说的祖先,首先应该是我国历代的劳动人民。他们在那千层万叠的重压下,在那贫困、痛苦和落后的境况下,还能够不断地以无与伦比的创造性劳动,为我们的祖国在全世界争得了很多荣誉,这本应该十分值得作为他们后代的我们所永远崇敬的。俗话说“无天即无地,无上即无下,无父即无子。”没有我们祖先的辛勤劳动与创造,即不会有我们今天的进步与繁荣。在他们的面前,我们是没有资格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骄傲与自豪的架势来的。如果我们今天目无祖先、贬低祖先,似乎只有自己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顶天立地的盖世伟人,那么要不了太久远,当我们的子孙进入宇宙时,他们也“如法炮制”地冷嘲今天的我们愚昧、落后与无能,没有竭尽全力建设我们的祖国,我们在黄泉之下将作何感想?!
  至于“人多是好事”、“我们不怕人多”之类的说法,更是违背我国当前的历史要求的。当我们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还不能远远超过人口增长需求的时候,人口的无限制增长,只能起到拖后腿的作用。毛主席之所以常常要发出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似乎是想给人们造成这样的印象:他最伟大、最有办法,是空前绝后的天才、奇才、绝才,大家跟着他,什么也不用怕、不用愁。事实上,多少年来,大家也确实就是这么坚信不疑地跟着他走过来的。而此刻我认为这是不确切、不全面的,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像斯大林式的统治那样,把全民族带入险象丛生的境地。
  如何避免继续向这种境地走去?
  首先,我希望避免虚夸的宣传和歌颂。人民是否喊“万岁”或是否挂领袖像,应由人民自己作主。如果由“上面”指示这样做,则无异于强制。
  其次,对领袖与中央的缺点错误完全可以批评,并适时地公之于世。
  再次,在反对分散主义而强调集中的同时,也要反对惟命是听、盲目驯从。应该大力提倡每一个革命者都要学会独立思考——正如毛主席自己也曾经提倡过的那样——对每一个事物都要“闻一闻,嗅一嗅”,以辨别其好坏,并切切实实地给大家创造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条件,而不要光以“不怕杀头坐牢”的空洞鼓励为满足。
  最后,领袖们应当经常和人民群众见面,定期召开记者招待会,以便于人们了解他们的真实面貌,不再把他们当做高不可及的神秘人物。
  只有这样,领袖们才能及时洞察现实生活之毫末,感触到人民的脉搏与需求;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古人所说的“上下交则泰”,否则必将“国之无邦也”。
  至于党内生活,那种党就是领袖、领袖就是党,甚至于任何部门或地区的大小领导,都可以在他们个人与党之间画上等号的极端荒谬的现象,更应该立即克服。因为党不是抽象的、神秘的,而是由现实的人缔造和组织起来的。而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绝不会一般的高矮胖瘦,即便久经考验的领袖人物,在某一时某一地,也会有想错说错做错的可能。因此反对某个具体部门或地区的领导,甚或不同意某个领袖人物的某一说法或做法,就不该扣以“反党”、“反领导”、“无组织无纪律”的大帽子。
  所有这些,毛主席过去做得怎么样,今后又会怎么样,不是不值得忧虑的。我的这种“一反常态”的重大心理变化,我以为是好、是进步、是真正地开始趋向成熟。最低限度,倘若再有强劲的政治风潮涌来,我绝不甘心再让别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任意涂抹荒诞的迷信色彩了。
  这时我急于想对我很不了解的城市与农村的真实生活,作一番细心的考察。因为多少年来,我一直从事军事报道与国外报道,对城乡民间的生活不甚了了。正当其时,我接到了一项新的任务,有助于实现自己的这一愿望,这一任务就是去上海报道苏联舰队的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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