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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突然打来的电话 一九六六年初夏,掀开了中华民族十年灾难史的一页。哪一个人,包括大陆上所有普普通通的人,谁能幸免于难呢?按理,我的八十高龄的爸爸已经多年不从事具体工作了,对那伙权欲熏心的人来说也没有打倒的价值了。可是,林彪、江青一伙还是不打算放过他。我想,仅这一点,除了恰恰说明爸爸与人民,与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共命运以外,还说明林彪、江青一伙反对并与之争斗的不仅仅是党和国家的一批领导人。他们这伙野心家、阴谋家仇视和与之争斗的是一代政权,一种思想,一个数百万人为之牺牲、奋斗了几十年,今天已为亿万人民所追求、向往的理想。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突然接到妈妈从他们的休养地广州打来的长途电话。妈妈说,爸爸刚接到中央通知,要他的小儿子去投案、自首。没有人向他解释为什么,爸爸也没有问为什么。妈妈在电话中微微有点口吃,嘱咐我们说:“一定要听话,去吧。” 我满腹糊涂,弟弟本人也不比我清醒!然而,我们还是要听爸爸妈妈打来的电话通知,老老实实地按中央的指示去办。 第二天早上,我和弟弟骑着车,也没有带牙具、衣物,出了中南海的西门,直奔北京革命历史博物馆东侧的公安部。在公安部熙熙攘攘的大门口,我们找来找去找不到谈话的人。弟弟提醒说:“到市公安局那边去看看吧。” 我们顺着公安部西边院墙绕到它的后边,这里坐落着北京市公安局的楼房。一大群正在高呼砸烂公检法的学生扯着嗓门,推推搡搡地挤满了公安局不大的、朝北临街的大门口。公安战士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迎着唾沫四溅的侮辱和不时打在脸上、身上握有小红书的拳头。我和弟弟跻身其中,也许因为我和弟弟与那些狂热者的精神状态不同。倒格外引起别人的注意。一位身穿干警服装的同志挤过来,审视着我和弟弟,轻声地问:“你们怎么也来了?”接着他解释说,他原是中南海的警卫战士,转业到了公安局。我说:“中央叫我弟弟来投案。”他吃惊地看了我弟弟一眼。弟弟朝他肯定地点点头。他问:“你们家搬了吗?”我一下悟出了他话里的实际意思是:“你爸爸打倒了吗?”我和弟弟相视一笑,说:“没搬。”他还不放心,又问我和弟弟:“电话撤了吗?”他这话的意思是在问:“你爸爸受处分了吗?”我和弟弟说:“没撤。”看来他仍然不放心,以致怀疑要我弟弟来投案和自首是否听错了,又问:“你们为什么来的?”我们只好把妈妈打来的电话内容再重复一遍。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等一等,我去找个人。”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的男同志,拿着一个十六开大小的公文夹子来了,领着我和弟弟挤过人墙,进入一间空空荡荡、看去很大的屋子,屋里沿着墙角摆了一圈长条凳。他让我和弟弟在一条长凳子上坐下,他自己拉过一张旧方凳坐在我和弟弟面前,打开夹子,严肃地说:“谈问题吧!”我弟弟微仰着头,一边回忆,一边检讨自己自“文化革命”以来的违法行为:参加了由派出所提供线索、某军队提供了汽车、公安部派出人员保卫革命小将的打击流氓活动;参与了在中央文革指点下的“毛泽东红卫兵”抄砸民主党派办公室的行动…… 北京市公安局的那位同志最初努力认真地记笔记,慢慢住了笔,后来合上本子,语调中掩饰不住有些生气:“就这些?”我看了看弟弟,弟弟揉搓着帽子,坦率地说:“就这些。”那位同志大惑不解,问:“谁让你们来的?”我们又把投案过程讲了一遍。他认真地听,看样子也认真地想,我感到他不相信这类似天方夜谭式的事实,甚至他流露出完全不相信我们的情绪,他站了起来,说:“好吧,就这样,你们回去吧!我核实一下再说。”我和弟弟刚刚站起来,他那已背过去的身子又突然调过来,面对我们,脸色严肃地问:“你们家电话号码没变吧?”我和弟弟心领神会地明白他对电话的关心,肯定地答复他说:“没变。” 也许我们的坦率、真诚,使公安局这位同志对他本来就无法理解的现实更加不理解了,他的目光流露出无可奈何与莫名其妙的神情。他摆脱审问的官腔,对我和弟弟说:“你们回去吧!万一有什么,我们会打电话通知的。”稍稍顿了一下,关切地补充说:“别乱跑。”他把我们送出了公安局,回身消失在塞满拥挤、吵闹的人群的门洞里。 我们一回到家里,立刻打长途电话给妈妈,告诉她全部情况。妈妈感到欣慰,连声说:“好嘛。”但当天晚上,爸爸又托秘书打来了长途电话,再次催促弟弟去投案。我们又把去北京市公安局的情况陈述了一遍,秘书即告诉我们:把投案的过程,报告总理值班室备案。第二天上午,我们通过爸爸办公室的秘书丁云泉同志打电话向总理值班室备了案。 我原以为这一切都是误会,然而,不!一九六七年一月四日凌晨,北京市公安局打来电话,通知我弟弟立即带牙具去投案报到。 当时才二十一岁的弟弟,就这样开始了他第一次的囚徒生活……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九六六年夏天——那时我还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一个濛濛细雨的晚上,听说清华大学有中央首长前来讲话。谁来讲话呢?我也不知道,匆匆忙忙地赶到清华大学的大操场。我到得晚,只能站在主席台后边的外圈。大会已经开过一会儿了,已有一些人讲了话。我到达会场时,正好听见浓重的湖北口音,啊!这是爸爸在讲话。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听爸爸在大会上讲话。 爸爸讲得比较慢,一句话讲完了,总要稍稍停一下,好像在思考似的。他讲话没有口头语,也极少语气词,几乎不在词语上重复。整个讲话没有跌宕的语调、情绪,显得平淡。 因为是第一次听爸爸在群众大会上的讲话,我也感到新鲜,听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个新事物,在新事物面前要加强学习,通过学习和实践去认识它,并改造自己的思想。” 他还说,他八十岁了,在旧社会生活了五六十年,思想上多少有些旧思想、旧意识啊!这些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经常地影响他观察问题、思考问题,影响他处理问题。所以,他对任何问题在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总不急于去肯定或否定,而是经过反复调查、思考之后才表示态度,这样对问题的认识和处理就可以少犯或不犯错误。最后,他表示说,“要和小将们一起学习,一起革命。” 爸爸这番讲话,当时没有引起与会学生们的反感,当然也无多大明显的好感。那时,我对爸爸的讲话也不是很赞同,感到他讲得“没劲”,缺乏“革命”的时代感。因为一九六六年,在我们这些学生心目中崇尚的所谓的革命口号是: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呀!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于爸爸的讲话的理解在逐渐加深。后来我才认识到他讲话中所提倡的是对的。也许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第一个提倡学习的,还是我的爸爸哩。 历史终于证明,爸爸是对的。反证则是我的弟弟。他的革命热情没有扎实的理论指导,就一度成了林彪、江青一伙的工具。一旦他有点觉悟,尽管这觉悟是朦胧的,他也就被政客们抛弃,被投进了监狱。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弟弟所以被迫投案的一个政治背景吧。 二、迁进与搬出中南海 一九五三年前后,我们家曾住在钟鼓楼后的一个有很大的后花园的院子里,房子的建筑布局很合理,也很有气魄。传说这个院子曾是个王府。 建国初期,爸爸很忙,常是一个会接着个会。据说毛主席和周总理到苏联去谈判,订立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时,爸爸是代总理,所以当时很忙。我自己记事很少,也很晚,对那时的事已印象不深。只记得,我们吃饭,习惯是合家在一起的。而那时为了等爸爸回家吃饭,往往没有个准时间。就连夏天的晚饭,也常在掌灯时分。还记得,中午开饭时间,总是先由随爸爸去开会的警卫同志在爸爸散会或即将离开办公室时打个电话回家,家里就准备好饭菜。爸爸回到家,洗洗手,就上饭桌了。我们能和爸爸见面、聊天,就多是在这个时候。我从此也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喜欢在吃饭时讲话、聊天。 虽然那时家里的后花园很大,很漂亮,但每当爸爸坐在家里,想要劝说他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看,还是很艰难的事。往往是工作人员提醒他几次以后,他才从他办公室东边走廊上的北门出来,踱到花园里去。有时经工作人员多次提醒,他仍然扔不下手中的工作。这时,这个动员爸爸出来散散步的任务,就由妈妈和弟弟去完成了。我偶尔也请过爸爸离开办公室到花园里去。 爸爸很喜欢这个住所:春天有海棠花、桃花;夏天有浓荫;秋天有葡萄、海棠,有枣;冬天银装素裹,别是一番趣味。但是,他还是决定搬家,迁入中南海去,这次搬家大约是一九五七年,他还在做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一天,爸爸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坐着看文件,我进去跟爸爸说起这个院子大、好玩,爸爸笑着听我说完了,认真地却不是严肃地向我解释说:“这个地方房子好,花园也很漂亮,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地方呢?说没有是太绝对了,起码是很少。对不对?为什么还要搬呢?”爸爸伸出握拳的左手,用右手拨开食指,说:“第一,为我一个人,要有警卫排,要烧锅炉,要煤,要人跑这么远来送文件。这样要占用多少人力、物力啊!搬到中南海,这些都统一解决了,为国家节省了人力物力,我还不该搬吗?该搬。这二呢?”他说着,伸开中指:“我上班太远,要坐很长一段距离的汽车,这样要用掉不少汽油。如果家在中南海,再到高院上班,近了一半路程,就节约了一半汽油。我们国家穷啊!”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从爸爸心底发出的呻吟。我没有作声,我也感觉到爸爸身心的那种沉重感。也许是爸爸看出了什么,他欠起身,摸摸我的脑袋,笑着又说了一句:“你们到了中南海,看电影也方便了嘛!”我的意见本无足轻重,爸爸的前边两点解释我当时也不很以为然,然而吸引我搬家的理由还是有的,那真的是看电影方便了。 不久,我们家就搬入中南海怀仁堂东侧的一套两进的院子。这院子和怀仁堂之间,有个宽两米左右的一条长胡同。我们安置好以后不太长的时间,王稼祥叔叔一家也从外边迁进来了,他们家紧接着我们家的后院。我们家后院北墙上那一排六个大窗户,便是王稼祥叔叔家的院南墙。沿着这道南墙有一个走廊,把他们院的三面屋子联在一起。王稼祥叔叔他们常常在那个回廊散步,言谈笑语伴着脚步。他们和我们就像一家人。妈妈有时去探望王叔叔和他的夫人朱仲丽阿姨,往往久久不回,要开饭了,我只要打开北面窗户,扯着嗓子叫唤妈妈就行了。有几回,我从窗口跳过去把妈妈找回来哩。可是,“文化大革命”前,王叔叔一家就从中南海迁出去了,那个院子一时冷清了下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初,戚本禹突然红得发紫,搬了进来。他是在我弟弟第一次被囚时搬来的。这个院子就开始显得声气浮嚣,喧声笑语常至深夜。 爸爸和妈妈的卧室从搬入中南海起,就一直设在第二进院子北屋的西头,北墙上的窗户便是戚本禹住的院子南墙西边的第一个窗户。 对于“文化大革命”种种现象的不理解,对于弟弟被囚的原因不详,我爸爸、妈妈两个老年人,睡觉又少,如果晚上能够谈谈也好,现在不行了。这种压抑,对他们二老来说,在国统区尝到过;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一九六七年他们竟又处在这样的境地,而且是在中南海!中南海,人们神往的圣地啊! 戚本禹搬到我们家后边的院子,对爸爸说来,仅仅是继囚我弟弟后的第二步棋。 第二十六届乒乓球锦标赛给中华民族带来了乒乓球热,我爸爸竟然也被小小银球吸引了。他每天在工作人员督促下,也要推挡近一刻钟的“卫生球”——爸爸把不激烈竞争的、高抬平稳的推挡球,叫做“卫生球”,因为这是一种对于任何一个青年人都不会出汗的打球法。球室设在我们家东边院墙外一个废弃不用的汽车停车房里。“文化大革命”前,爸爸常常是打完球,从球室的那扇很大的东门走向中南海海边,散散步,或坐一坐,消消汗。“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距乒乓球室东侧三、四米远的一个院子里住着陈伯达的保姆,据说为了安全,为了保密,有人——总是有这样一些眼睛、鼻子灵得“可爱”的人,他们灵活的头脑总分得清来头、势头——把爸爸常常走的这扇乒乓球室的大门用木板交叉钉死。事前没有商量一下或者通知一声,好像根本不屑于交涉似的。也许的确不用交涉,在一个国家主席可以被任意揪斗的年代里,难道为了钉个木条,钉上去几颗钉子,还有必要去找人商量吗?!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情况下,爸爸和妈妈商议搬出中南海,要去找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甚至房子里面的地面是土的。爸爸认真地对我说:“一般人能住的,我们为什么住不得呢?” 搬家的准备就这样开始了。 一九六七年春末夏初的一天中午,爸爸刚刚从中央开了会回来,走到后院来叫我,我闻声赶忙跑过去。爸爸的神情有些不安。他叫我进他的办公室去,说完便调身走了,我紧跟在他的身后。爸爸没走两步,停了下来,侧过身,不看我,脸朝着北面窗子,站了半刻。他左手撩起薄薄的灰色的丝棉袄,插进裤腰里,肘部微微地向后用力,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爸爸开了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一下只有开会、外出才穿的藏青色呢裤,脚上穿的是在家常穿的小圆口青布鞋。爸爸微微地皱着眉,看着窗外的蓝天,慢慢地问我说:“是不是贺老总给了你一把手枪?”爸爸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嗯”了一声承认着。爸爸转过脸看着我,两只手都扶在后腰间,又问我说:“这枪是不是叶向真在文化大革命初交给你的?说是替贺老总收藏的?”我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但也品出些不对头的味道。我于是先回答了一句:“不是。”就赶快搜拢那逝去了十多年的记忆。爸爸双脚挪动了一下,把右臂抽出来,缓缓地前后甩动着,神情稍稍显得松弛些了。我也慢慢地理出了头绪—— 那是我们搬入中南海前的一个夏末的星期日,哥哥约了叶剑英叔叔的儿子选宁和女儿向真等一大帮孩子——大部分是男孩子,我实在记不清都有谁了,那时我也跟在哥哥的后面。我们一起去看望贺老总。贺老总在他的客厅里愉快地接待了我们,他的手里拿着已和他浑然一体了的烟斗。贺老总豪爽的气质鼓励了所有在座的年轻人,男孩子们纷纷向贺老总要鸟枪,贺老总一口答应了,并立即让他们自己去挑选。贺老总半生戎马,对武器的钟爱为许多人所知,现在有那么多青年也喜欢枪,对他来讲,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更何况他是体委主任,自然对射击运动不会不支持。 男孩子们一拥而出,只有我还坐在那里,尽管心里也想要一支枪,但我有点胆怯,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说明白女孩子也可以玩枪,也应该有枪。也许贺老总看出了我的犹豫,他走了过来,站在我的面前,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微微地弯了腰,背过手去,问:“给你什么呢?也是枪,好不好?”我高兴得站起来,连连说:“好、好、好!”贺老总笑了,回头叫过一个人,说:“去把那支小手枪给女娃娃拿来。”拿来了,那是一支小巧的手枪和四粒子弹。枪完全像一个玩具。棱角处的烤蓝已磨得不见了,但枪锃亮、锃亮地泛着蓝光。我用手捧着,开心极了!男孩子们提着他们才拿到的枪围过来,他们羡慕的眼光使我陶醉。马上听见有人说:“才四粒子弹!”贺老总笑眯眯地站在外圈看着我们,他听到这话,也看出我有点遗憾,就安慰我说:“打完了,再来找我嘛,我给你搞!” 回到家里,我们送给妈妈看了,妈妈极兴奋地查看这些武器时,哥哥偷偷地拿了我的小手枪,到后院的枯井,向井里放了一枪,枪声伴着井壁轰鸣。妈妈又教我擦枪,她是打过仗、带过兵的人,枪对她来讲并不陌生。擦好了枪,统一由妈妈收藏起来了——我没有放过一枪。从此,我再也没有玩过它,尽管我十分喜爱它。 爸爸听了我的叙述,精神明显地松快了,说:“今天开完会,总理留住我,说:‘你女儿在北京吗?’我说:‘在呀!’总理小声地说:‘有人说,你女儿最近从叶向真手里接收了一支小手抢,枪是贺龙的。那人还说:贺龙借到怀仁堂开会之机。到你女儿那里拿枪,来暗杀主席的。’”我听了这个类似“天方夜谭”的话,感到无限惶悚和愤懑!那莫名其妙的苦难,伴随着“文化大革命”,首先降落在我的弟弟身上。他刚刚踏上生活道路,才二十一岁,他虔诚地信仰过“四人帮”标榜的革命,但他被囚了。现在又落到我的身上,我大学毕业还没有参加过一天工作,我什么派别也没有参加,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难道这是因为我们吗?不,是为了爸爸,他们——“四人帮”之流为的是要折磨爸爸,尽管我的老爸爸为无产阶级的、人民的事业奋斗了大半生,也许正因为他奋斗了大半生啊! 爸爸说:“你去把枪找出来,交到中南海警卫局。现在就去找。”说完,爸爸转过身,我看着他向办公室走去,他走到门口,扶了一下门框,迈腿进了办公室。爸爸一定是太疲劳了,连跨过不足三寸高的小小的门槛,也要扶一扶了…… 当天下午,在妈妈的帮助下,翻箱倒柜地找到了我阔别了十多年的小手枪。那可爱而又可怜的珍品,被几层布包着,因为多年没有人动它,它锈蚀了,枪栓都拉不开了。现在想起来仍然感到十分对不起贺老总!不过,我想,也许正因为它的锈蚀,恰恰倒说明了贺老总不可能用它去谋杀主席!在陷害贺老总的万千个假罪名中,该少掉了一桩吧?也许在一伙奸人、窃国大盗向他兜头泼去的一身污水,他无力清洗的时候,由于我的无心,也该减少了他一点污渍吧? 第二天早饭后,爸爸要我立即把枪送到警卫局。“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我们就不能穿行中南海了。我出西门北拐,绕过半个中南海,来到它的东门,经警卫战士联系,警卫局出来了一位三四十岁的男同志。他听了我关于枪的全部叙述后,查看了枪,先轻轻地拉了拉枪栓,拉不动,才又鼓起很大的劲去拉,这样才动了一点。他笑了笑,说:“这支枪根本没法用了。”他收了枪,走了。我循原路回到家里,先到爸爸办公室。爸爸正在为他的书柜和书编号。我把交枪的经过向爸爸说了,爸爸连连说:“好。”我说:“我累了。”说完想走,爸爸把我叫住,说:“把事情的经过写个全面的材料来,我看过后交总理办公室。”我按照他说的做了,材料交爸爸的秘书转交总理办公室了。 事后几天,听哥哥向妈妈说起我交枪的那天上午,爸爸编书柜和书的号码时,写错了好几次。我听了,心里隐隐地感到痛楚。爸爸叫我交枪、听我说交枪的经过时,看上去他很冷静,要我写材料时交代得条理清楚,岂知他心里一直不安,他在为我担心。爸爸的爱是深沉的、内在的啊! 就在我们准备搬家的时候,弟弟被释放了。 江青、陈伯达、谢富治等一群政治小丑,在人民大会堂召见了专门从监狱里提出来的许许多多曾经是红卫兵的年轻人,向他们表示了宽大后,释放了当时被召见在座的那些红卫兵战士们。我的弟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释放了。据说他不属于“联动”,也不属于“西纠”。而这次释放的,据说就是那两批人。此后,爸爸曾不止一次对我感叹:“无缘无故地抓人,就像给你弟弟这样的青年人背上插了一刀啊!” 在草菅人命的“文化大革命”时期,谁在乎那仅仅带着刀伤的人呢?又有谁为这伤口负责呢?为着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为着我们的党,今天,我们每个共产党人在向前看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过去用血肉之躯换来的经验教训啊! 一九六八年初春,我们家搬出了中南海,搬到六部口附近的一个院子。记得一天晚饭后,爸爸站在院子里,舒畅地把双手扬过头顶,伸了伸腰后,笑着对我说:“良翚,我们可以上街走走了吧?”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他是多么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公民呀! 三、弟弟第二次被捕 三月五日是爸爸的生日,和爸爸一起过生日最少的是哥哥。三月初,一般学校已开学,哥哥从小学到大学都是住校,上大学时又在哈尔滨,所以,虽然他年长些,却不是和爸爸一起过生日最多的人。尽管这样,只要爸爸的生日到了,哥哥总要写封信或寄首诗,有时还寄个小礼品回来。如果——其实也是经常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北京,我和弟弟也总是计算好邮程,在爸爸的生日那天,使他能接到贺信什么的。三月五日,一年一度,我们全家的心——从南方到东北,总连在一起。 一九六七年弟弟被囚后,爸爸的生日,过得最为寡淡。一九六八年,妈妈想使爸爸的生日过得热闹一点,我们都很支持。 爸爸、妈妈带着哥哥在一九六七年冬就去了广州;一九六八年初,妈妈要我和弟弟也去。我俩买了火车硬座票,便一起来到广州。 三月上旬的一天,大约十点多钟,报纸送来了。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我坐下来,还没有拿起报纸,爸爸就说:你急着回北京吗?不要走吧。我正在读《政治经济学》。”说着把书扬起来给我看,“你妈妈看不懂这些书,所以不能和她讨论;哥哥住不下去,急急忙忙地走了;弟弟一心想当兵,安不下心来;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学习《政治经济学》。”我不敢看爸爸,也没有吭声,只笑了笑,拿起一张报纸,无心地翻着。我知道爸爸一直注视着我,期待着我答应他。我放下报纸,看着爸爸,轻声地说:“我们学校的毕业分配方案还没有,我得到学校催问啊。”爸爸似乎有些失望,他没有再说什么,举起书看起来。我想爸爸一定是有些寂寞了,也许他只希望在他的学习中有个听他抒发心得的学生,有个理解他并听取他阐明观点的人,起码像我这样一个不用功的人,即使我不能开拓他的思路,也还会受到教育,可是我也“心不在焉”了。 每每回忆起这件事,就像有块铅压在心中。我常常自责:我不该走。我没有理解爸爸,甚至也没有同情他。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走了。如果地球能倒转回去,我愿留下来,陪伴他学习,倾听他的阐述…… 我逗留广州期间,每天除了看看报,陪爸爸散散步外,没有别的事。而弟弟一到广州,就缠着妈妈,要她到军区活动活动,想争取在广州入伍。军区对于这个要求迟迟不做正面回答,总说:“研究研究”或“反映反映”。三月上旬,哥哥先回了北京,弟弟便越来越住不下去了。 三月中旬的广州,天气已很暖和。一天,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看军区的一位干部。记得妈妈在说到弟弟急着回北京时说过:“如果军区同意良翮入伍,希望早些告诉他,他还想回一趟北京,安顿一下再来服役。”到了下旬,广州军区同意接收弟弟入伍。此时妈妈又得知张云逸叔叔将乘火车回北京,就请他把我们姐弟带回北京去,张叔叔同意了。 大约三月底、四月初,我们跟随张云逸叔叔启程返京,行前我和弟弟去向爸爸告别。爸爸一再嘱咐我们:在途中站台上不要忘记了时间,问清楚停车几分钟再下去,叮咛我一有分配方案就写信告诉他们;提醒弟弟早些回来,不要超过了部队容许的时间。爸爸总是这样,一遍一遍地讲。我知道他不完全是怕我们掉队,主要是怕我们成为人家的包袱。 在火车上,弟弟常到我的铺位来玩。我在路过他的铺位时,看见另有两个男同志和他的铺位安排在一起。看起来弟弟和那两个人虽然交谈不多,却也还能相处。只是弟弟出狱后回忆起那两个人的行踪时,发觉他每次上月台时那两人必有一人跟着。有一次弟弟上月台买东西,在货柜前人群里挤进挤出,看到跟出来的那个人也很着急地进进出出。当然这都是弟弟后来回忆起来的,而在当时,却没有丝毫不祥或不安全的预感。 车过丰台前后,因为我们一路吃饭尚未交钱,我掏出钱钞、粮票要弟弟去交。弟弟怕麻烦,又推我去交,我有些生气,他也干脆一扭头,跑回他的卧铺去了。这时火车徐徐驶进了北京站。我在窗口看见了来接车的哥哥和弟弟的女朋友云云。车停了,我等张叔叔一家走了,车厢里不那么拥挤时,才拎起行囊、提包往前走。此刻我看见弟弟提着包儿和瓶子,神情自若地夹在那两个人的中间向车尾走去。因为刚和弟弟闹了口角,我没理睬他,只自顾自地随着人流下车了。哥哥一边接我的东西,一边向后张望,问:“良翩呢?”我朝云云说:“他从后门下车。”我们六只眼睛向后打望,伫候良久,才看见弟弟走下车来,但神色不对:步履踉跄,双手好像铐在了一起。只见他扬了扬手中给云云买的蜂蜜,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当我们确确实实看清他手上的手铐时,他已被连推带搡塞进了早已停在站台上的一辆小轿车里。小轿车把弟弟拉走了,哥哥、云云和我,木头似地立在那里,如坠五里雾中。一个陌生人把我们送出了火车站。我们没有搭乘公共汽车回家,一路默默地步行着,思考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稍后,我们议论:要不要告诉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讲,怎么讲?到了家里还在讨论:谁来说?这时警卫班同志叫哥哥接长途电话。我们三人都一齐凑近电话耳机,听见妈妈急促地问:“良翮还好吗?”哥哥只好如实地讲了。妈妈也告诉哥哥:“良翮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后,黄永胜司令员来找你爸爸单独谈了话。你爸爸告诉我,黄说中央命令逮捕良翮归案。原因不清楚。”我们七嘴八舌地请妈妈照顾好爸爸,也要善自保重。妈妈又要我听电话。电话里,妈妈埋怨我说:“你在车上,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人家跟了你们一路呀!”我只能如实承认。随后,妈妈挂上了电话。我很委屈,但也不想表白。 我想:“感觉”?就是感觉了,又能怎样呢?讲理吗?那时,没有理可讲,也没有讲理的地方啊!逃跑吗?难道能逃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能背叛祖国?拒捕吗?对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怎么可以对抗呢?显然,道路只有一条,就是弟弟已经走的那一条:被捕。 几天后,我爱人张力理出差路过北京,回家小住。一天夜里,我们刚刚躺下,警卫班叫我听妈妈打来的长途电话。妈妈头一句话显得很紧张。问:“良翚,你还好吗?”我赶紧说:“挺好啊。”妈妈好像松了一口气。我又问了爸爸和妈妈的起居、饮食。妈妈说:“爸爸吃了药,躺下了,还没睡。其他都还好。”我想爸爸一定在等妈妈回去说电话里的情况,就要挂上电话,妈妈又要力理听电话,要力理好好照顾我。力理再三请她休息、放心,才挂上电话。我品味着妈妈的电话,觉得味道不对,就扑在力理怀里哭了。我嘱咐力理一定要来看我——好像我已经遭到了不幸,那黑魆魆的夜就是等待着我的监狱…… 爸爸妈妈像往常一样,在五一节前后回到北京。看上去,爸爸的精神和以往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耳朵显得重听了。过去和爸爸聊天,不用大声说话,现在常常要提高声音重复一下。爸爸的步履也有些蹒跚了。这个时期,爸爸做了不少诗。他在整张的报纸上,练写大字时就书写刚刚作出的诗。诗的内容,都是关于弟弟被捕的。为了不被别人认出这些诗,爸爸就横着写、竖着写,大字、小字拌合著写,把整张整张的报纸涂成墨色。妈妈提醒爸爸:“不要写了!”爸爸笑着举起全黑的报纸,说:“谁看得出来?” 妈妈这次回京,记性也大不如前,常常听她嘟囔道:“看,又忘了!”性情也变得烦躁,常为一些小事发脾气。妈妈还开始抽烟,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爸爸见到妈妈这样,就仰起头,手插腰间来回踱步,然后说:“气什么?就算没有生这个儿子嘛,这不就想开啦?”爸爸、妈妈互相关心着,相依抗击着这莫名其妙的打击。 弟弟为什么突然被捕呢?事情发生后不久的一天,我推开爸爸办公室的门,看见我亲爱的爸爸在沙发里仰卧着,双手搁在扶手上。这种不拿书的情况是少见的。爸爸见了我,便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弟弟是代我坐牢呀!”这个道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林彪和“四人帮”整人,手段因人而异。对贺龙同志,捏造了“二月兵变”,对陈毅同志,搞了个“二月逆流”,对这批人用“叛徒集团”,对另一批人用“走资派”,真是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对我爸爸,因为无权可夺,他们于是对他老人家进行精神折磨…… 四、相册的劫难 我们家的人都不大喜欢照相,所以家里的照片不多,相册也就没有几本了。翻开相册,里面的照片大都没有贴,相册成了相片夹子。本来,妈妈也曾多次唠叨要把照片整理一下,用相角把照片贴起来。但是,一直拖到“文化大革命”的中期,这事才由哥哥揽下来,把照片贴上相册。 记得我上中学那阵,家里还只有两本很旧的相册。这两本相册,其中一本是麻灰色粗布封面,右上角有一只老鹰图案,也是灰黑灰黑的。另一本相册给我留下的印象就不深了,这封面的颜色也模模糊糊。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照片,看到照片上不熟悉的人或者陌生的环境,我总爱问爸爸:这是谁呀?这是在哪儿呀?爸爸呢,只要记得起来的,都一一回答,还叮嘱我在照片背面写上拍摄的时间、地点,免得时间隔久了又忘记了。 相册里收存爸爸最早的照片,是许多人都见过的那张头戴瓜皮帽儿的。那张照片还是爸爸的老同学翻拍了送给爸爸的。妈妈最早的照片,大概是生了我之后不久,抱着我和哥哥一起照的那一张。这也是我最早的一张照片了。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我两三岁时和哥哥手拉手站着照的那一张。哥哥身穿着一套海军装的短衣短裤;我蓬松着头发,穿一件连衣裙,短裤筒却露在裙子外面,活像个傻丫头。相片中,也有爸爸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和国民党高级官员会晤后留影的几张照片,只是当时我对照片的人物、历史背景等并没有加以考究。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从中南海搬到了六部口内居住。一九六八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妈妈在地毯上铺开被单、棉絮,做被子,作入冬的准备。我在一旁帮助妈妈。这是一床大红底上撒着几朵黄花的被面,很有喜气。我和妈妈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闲扯。这时爸爸走进来说:“你们在做什么呢?就听见你们嘴巴子说个不停。”我仰着头对爸爸说:“爸爸,你看这被面好看不好看?”爸爸不经意地看一眼被子,说:“妈妈说好看不?妈妈说好看就是好看。”——妈妈自弟弟两次无故被抓之后,常常唉声叹气地不高兴,所以爸爸有时特意逗一逗妈妈。妈妈笑笑说:“好看。”爸爸站在一旁,目光随着妈妈抽针引线的手一起一落。我忍不住笑着说:“爸爸,这是妈妈特意为你俩做的。”我故意把话头打住。爸爸摇了摇头:“我们?盖这么红的被子做什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你们的结婚纪念——银婚纪念呀!”爸爸双手叉腰,哈哈地笑着,转身走了。妈妈的脸上也漾开了笑纹,但很快敛住,转了话题:“良翚,听说外边又传要广泛抄家了,你想想看,我们家里还有什么不值得留的东西吗?” 当时,哥哥在外地工作,弟弟第二次被关押着,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我。此外,就是几位工作人员了。不消说,工作人员也受到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其中一位思想颇为“革命”的同志,自调到别处工作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坐一坐了。而其他在爸爸身边工作过的同志,只要有空闲,常常到我们家来转一转、看一看的。这位“革命”同志为了显示他的“革命”精神,曾和爸爸闹了一架。那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四个伟大”正脍炙人口的时候,我们家挂的一幅毛主席像下,也出现了林彪手迹的“四个伟大”。那“四个伟大”十六个字刚刚写好挂上去的那天,傍晚爸爸领我在前院散步(“文革”开始后我们就只在小院子里散步了),看到影壁上初挂起来的“四个伟大”,爸爸就对那位同志说:“这个,我看‘导师’就可以了。‘伟大导师’就已经包涵了其它‘三个伟大’的意思。我们称马克思、恩格斯也只是称‘导师’嘛……”我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所以也点头附和。这可激怒了那位“革命”同志,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捍卫”的话。爸爸试图说服他,但他以粗大的声音压倒了爸爸。爸爸也激动了,断然说:“用一个‘伟大导师’就好了,如果有人来诘问,就说是我讲的!”后来事实证明,“四个伟大”的提法受到了毛主席的批评。当然,毛主席不一定知道爸爸与这位“革命”同志争吵的事,但我想,倒是验证了“条条道路通罗马”的格言。 妈妈重新提出外间关于抄家的传闻,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想到了爸爸在国共合作时期那几张照片,就说:“那些有国民党党旗的照片可能碍眼吧?”妈妈抬头看了看我一本正经的脸,喃喃地说:“那是历史呐……”我嗔怒了:“嘿,要是承认历史,党内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叛徒、特务呀?!”妈妈叹了口气,折叠好被子,收拾好针线。随后,妈妈便到房里把相本抱了出来。我和妈妈便又坐在地毯上,翻查起照片来,并且一下子就把“嫌疑犯”搜到了。爸爸这时甩着胳臂走了过来,指着捡出来的照片问:“找这些照片干什么?”我仰视着爸爸,说:“烧呗。听说又要抄家啦,这几张照片可能会被误会呢!”爸爸冷冷一笑,说:“这千真万确是历史啊!”我把照片一张一张摊开,又慢慢收拢,艰难地“开导”爸爸:“难道为了几张老照片让人家打倒,还牵连照片上的人吗?!”爸爸抖了抖肩膀,冷冷一笑说:“照片上还有主席呐!”顿了顿,又说:“好,烧就烧吧。照片本来是为着留念的,既然不需要留念了,留它何用……”爸爸走开了,我却有些凄然。妈妈催促我说:“快去烧吧。看到烧完了再走。”我走到锅炉房,打开炉门,把照片扔进了火里。照片在炉火中卷曲,发黑,燃烧。我又用捅条把纸灰挑开来,纸灰便翻飞着、升腾着。有的纸灰落在炉边发黑的地方,还在一闪一闪地亮着,似乎又获得了生命,“涅槃”了。我也因此获得了一种安全感,为爸爸,为妈妈,也为照片上的不知名的人…… 这件事已过去十多个年头了。按道理,应该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把它忘却了。但是不然,我内心感到不安。尤其是打倒“四人帮”后,我格外觉得自己目光短浅。我做了一件懊悔莫及的事! 五、弟弟下乡 一九六八年十月上旬的一个黄昏时分,弟弟从监狱里疲惫地回来了。我把他从门口接进来,妈妈在过厅见到他。弟弟对妈妈的激动和我的欣喜显出意外的冷淡,他把东西放在过厅角落,就匆匆忙忙地踏进爸爸的办公室,站在爸爸的躺椅前叫了声“爸爸”,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爸爸放下手头的文件,意外地瞪大眼上下端详着他。过了好大一会,爸爸才指着对面的沙发,含着一丝苦涩的微笑说:“回来了?!坐吧。”弟弟不做声,走到沙发那里坐下来。爸爸站起来,在屋里慢慢地走了个来回。后来爸爸站在弟弟的面前,严峻地问:“究竟为什么抓你呢?”弟弟倏地站起来,惊愕地直视着爸爸:“怎么,你不知道?!”爸爸显然奇怪弟弟的反问,说:“我怎么会知道?”弟弟感到不可名状的委屈,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他像小时那样,用手掌在嘴角抹了一下,抽噎着说:“我一直在问他们,我犯了什么罪?直到放我时,他们才说:‘回去问你的爸爸。’我还以为你知道,结果你也不知道!”爸爸无言地望着眼前的小儿子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双手叉在后腰上,然后慢慢转过身,仰起头,看着南窗外黑色的夜空。夜啊,真黑! 每一次回忆起这个夜,都不由得使我想起爸爸在“文化大革命”中不止一次地跟我讲过的一句话:“灯台下最黑。”是啊,光明和黑暗的存在本是客观的、辩证的,灯给空间带来了光明,可是灯台下却是永远照不到的死角;地球转过了光明的一定角度,人们就只能看到黑夜。 此后,弟弟深居简出,除了去会会未婚妻,便在家里抱抱外甥女,听听老是听不完的“样板戏”。他一听《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儿要把牢底来坐穿……”就忍不住伏在收音机上任泪水流个畅快。今天想起来,还使我心头隐隐发痛。他心中的郁闷不想去告诉爸爸妈妈,怕增加两老的精神负担。我虽想了解,又怕勾引起他的伤心事。所以,对他狱中的事,他不提起,我们也很少谈及。记得一天,他又来到西屋,坐在收音机旁听戏,抽着烟。我印象中,好像他会抽烟还是这次被捕后留下的“后遗症”。弟弟抽完一支,刚刚烧起新的一支,爸爸踱了过来,弟弟神色不安地站起来,用食指和拇指把烟捏在手心里,垂着臂,尴尬地望着爸爸。爸爸瞟了弟弟一眼,注意到弟弟右手后袅袅升起的一缕淡蓝色的烟雾,淡淡一笑,往前走了两步,站住说:“你抽嘛。”然后像没事似地走过来,弯腰看我怀里的孩子,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就挺直腰,脚步有些蹒跚地走了。我分明听见爸爸在走出几步远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感到爸爸也很郁闷啊! 我们全家人都知道爸爸不抽烟,也不喜欢年轻人抽烟;我们家的人也都知道爸爸和他的一个堂弟关于抽烟的故事。那还是爸爸青年时,在家乡,有一天他和一个叫贤之的堂弟碰见了,便站住,叫住贤之,询问他的学业。爸爸很小就勤于学习,也非常懂事,深得长辈们的钟爱,在堂兄弟中也很有威望。贤之正在抽烟,见爸爸来了,就把烟笼在袖筒里,爸爸和他聊着,烟也在他袖筒里炙着手。爸爸走了,他的手心里却起了个大烙泡哩! 弟弟在家里一边休息,一边打听中学给他安排工作的事。爸爸的想法是安排什么就干什么;妈妈则希望弟弟干些体力能胜任的工作,因为弟弟在狱中受刑,把他的腰和手腕都搞伤了。 我曾问过弟弟,为什么给他受刑?弟弟苦笑着说:“狱中四壁光溜溜的,我又是单号,更觉得没有意思。狱里也没有笔,每天给我发的草纸用不完,我就藏起来。一天我拿草纸撕着玩,想撕个主席的像,也可以贴在墙上了。撕了撕,”他回忆着,“嘿!还真像!我用吃饭有意剩下的渣子把像粘贴在墙上。”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他抽了口烟,又说:“结果,那帮狱卒就给我压杠子,拧我的手腕,要我低头,弯腰。说我要把毛主席也关在监狱里!”在那个近乎宗教狂的历史逆流里,亵渎人的尊严是常见的,何况这件事发生在监狱里呢!我见到过小学生因为打架,撕了别人的语录本而成为小反革命的;也见到不慎倒置了画像而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从这点来说,弟弟受刑当然是不能避免的。 我的女儿出世很久都没有起名字,连个小名也没有。爸爸叫她“小毛”,妈妈叫她“小胖”,后来才随了妈妈,叫她“胖胖”。记得弟弟出狱后的一天,爸爸抱着小毛在过厅晒太阳,弟弟在旁边陪着,小家伙又尿了片子,爸爸、弟弟乱了手脚,赶快叫我给小家伙换洗。弟弟佯怒地用食指点着小家伙的前额说:“你呀,你呀!事儿真多。全家都为你忙。”然后弟弟故意把拳头举过头顶喊:“打倒毛毛!”没等弟弟闭上嘴,爸爸立即哼住了他。我立即明白:爸爸啊爸爸,你的忠诚已经到了避忌讳的程度了!我于是笑着给弟弟递了个眼神,叫他不要再说…… 弟弟原来所在的学校是北京市六中,学校没能安排他体力可以适应的劳动地方。这时毛主席关于“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的号召,再次宣传开了。爸爸和妈妈经过好几天的认真考虑,决定送弟弟到农村去。爸爸所以这样决定,除了响应号召,也考虑到弟弟两次原因不明的被囚,认为弟弟与其留在城市提心吊胆地工作,还不如到农村踏踏实实地参加生产劳动,为社会增加些物质财富;而且,爸爸相信到农村参加生产,劳动锻炼,不仅可以改造他的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还可以通过生产劳动,让组织重新了解、认识他。 弟弟到哪里的农村去呢?一时成为家里关心的问题。去湖北红安县吧,虽是老家,但弟弟从未回去过。人都爱自己的老家,所以,妈妈觉得山清水秀的川北山区的舅舅家,会比丘陵起伏的红安县强。姥姥家也是“老家”嘛!……思前想后,这两个地方离北京都太远;在地点上,也要考虑到爸爸、妈妈的年岁和身体……过了好几天,云云带来个消息,说她父亲的一个老部下早已复员在河北省晋县务农了。妈妈一听喜出望外,这倒是个不近不远的好距离!爸爸只要妈妈同意,他也没有意见,就担心晋县不收。好在那时候时兴“投亲靠友”,经过通信,就顺利地定下来了。接着,下乡的准备工作紧张地进行开了。这时弟弟提出结了婚再走。爸爸妈妈想到为了他俩下乡后住宿方便和互相照顾,也同意了,尽管爸爸和妈妈向来是主张晚婚的。 一九六九年四月初的一天,弟弟结婚。我记得,那天是爸爸非常愉快的一天。那天的晚饭,爸爸、妈妈请全体在自己身边工作的人员一起来喝喜酒。酒杯上下,笑声不断。有人提议新郎新娘去向爸爸敬酒,新婚夫妇就端着酒杯绕过桌子,走到在北面坐的爸爸身边;爸爸刚要举杯和新人碰杯,又有人喊:“不行,不行!先鞠躬!”于是,一对新人向爸爸深深地鞠了一大躬,爸爸一边放下酒杯,一边“好、好”地笑应着。一个声音又飘过来:“再鞠躬!”一对新人又乖乖地再鞠躬。爸爸双手扶桌,微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连前额也红了。妈妈一看,连忙阻止了哄闹,拉着一对新人和爸爸碰杯。爸爸呷了一小口,便没有再喝,他只有一杯白酒的量。从我懂事起,就记不得爸爸喝酒喝够量的事,更少酒醉过,只听妈妈说过爸爸有一次喝醉酒睡觉的事。 弟弟婚后不久,爸爸就催他们下乡。弟弟提出过了“五·一”节再走,意思是过了节,也度了蜜月,但爸爸不同意。我为弟弟去找爸爸说情,爸爸就说:“为什么要在城里过蜜月?不过蜜月,婚后生活就不好?!我就不相信!过了‘五·一’,还有‘十·一’!农民的‘五·一’一辈子都在农村过的;人家能过一辈子,你们就怕多过一个?”爸爸淡淡一笑,又说:“既然下决心到农村去,就要有决心说走就走。不要拖!不能拖!”说到后面时,爸爸右手自上而下地迅速有力地一划。我感到爸爸下的决心是大的,比妈妈的大,比弟弟的也大。 弟弟婚后第二天,力理从部队复员回来了。由他代表爸爸妈妈送弟弟和弟媳到晋县农村安家。从此,弟弟夫妇踏上了自立的人生道路。 头一年,弟弟和弟媳在农村干得很努力,也很吃力,年终决算时有七角钱结余。妈妈听了,用手绢搌搌眼角的泪,爸爸听了却嘿嘿地笑,连声说:“这是刚刚开始嘛!” 的确只是开始。自那以后几年间,弟弟的经济情况好转了,他也以他的努力肯干,得到生产队和党支部的称赞;党支部要发展他入党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爸爸坚决反对,他认为;良翮下去才两年,时间还太短,还应再过一段时间,要看看,考察考察;还有就是良翮两次被囚,原因还不明,要弄清楚了才能吸收入党。他说了这些意见,提请生产队支部考虑。随后,生产队支部经过向北京市公安局了解,得到了有关证明材料之后,通过了良翮的入党申请。爸爸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之余又有些忧虑——这是我从爸爸的表情上感觉到的,我当时还不是党员,许多事爸爸不说,我也不问。也许,他的一些忧虑,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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