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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港,一个神秘的世界



    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
  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李先生,如果你当真得以国内地拍片,这第一部是什么?”李翰祥
  略一沉吟,脱而出:《周恩来》!

  1978年深秋。
  李翰祥、石磊由中国旅行社的梁荣元先生等陪同来到华东重镇上海。
  眨眼间倏忽两个月,李翰祥已经实现了他在有生之年畅游祖国大江南北的夙愿。离开北京以后,李翰祥首先前往生他养他的东北。当他来到辽宁省锦州市锦西县沙河营大队苏家屯故里时,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李翰祥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伫立在出生地茅屋前闭目凝神地追寻那逝去的旧梦,童稚时代的记忆早已淡薄。但是,他终究又回到了久违的黑土地上,感受到远方游子难以品尝到的温馨。李翰祥从锦州出来,又走马灯般地遍游了承德避暑山庄、西安的临潼华清池、洛阳的龙门、杭州西子湖和天津、广州等地。现在,李翰祥一行来到了当年他启程赴香港的大上海,他站在黄浦江边,想起当年搭乘“长江号”驶往香港的情景。维多利亚港湾那湛蓝的水面闪动波光,虽然是在冬天——1948年11月20日,但是在李翰祥的眼中,陌生的香港却没有丝毫寒意。三日前当他和高海山从上海黄浦码头登上这艘“长江号”时,正是天阴风冷的冬日。而香港却是另一个天地,湛蓝湛蓝的海水,舟船往来。温度比上海高得多,穿一件厚呢西装的李翰祥已经感到后背上汗水如注了。

  “轰——轰——轰——”李翰祥正扶着那船舷边的铁栏杆贪婪地翘望着维多利亚海湾边无数的摩天巨厦出神,突然间,听到前方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这炮声在空旷的海面上引起了回响,也使初次来到这座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陌生港岛的北方青年人颇为吃惊。那是因为李翰祥来前对这神秘莫测的香港还一知半解,所以当他忽然听到岛上响起炮声时,浑身一抖,猜不到那由鳞次栉比楼群所组成的神秘都市内在天将正午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紧张,李翰祥吓得双手情不自禁地举起来,去捂住他的双耳。
  “翰祥,李翰祥,瞧把你吓成个傻样儿!”他的身后闪出一个细瘦的青年人身影。李翰祥认出来者就是他来香港问世界的唯一同伴,名叫高海山的同学。因为高海山不但是他在上海剧校里的同窗学友,而且又都是北平人,所以,当李翰祥看见高海山从他们住的三等舱里跑到船舷上来时,一颗悬起来的心方才放下。只见高海山以嘲笑的口气对李翰祥说:“莫非你当真不知道岸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放炮吗?”
  李翰祥茫然摇头:“我真不知道,海山,为什么突然放炮呢!真吓人!”
  高海山揶揄地笑笑,以一种对香港素有耳闻的自豪口气说:“吓人?告诉你,那是一种礼炮,是欢迎我们两人到香港来的礼炮呀,你害怕什么呢?”
  “礼炮?”李翰祥更加困惑不解,两眼凝望着越来越近的香港岛海岸,固执地摇摇头说:“不可能是礼炮,也更不可能是欢迎你我的。海山,我俩是分文未有的穷学生,谁还能用礼炮这种规格来欢迎咱们呢?……”
  “轰——轰——轰——”炮声又响起。而且比方才响的声音更大更响。
  “海山,该不是……该不是发生了什么战事吧?”李翰祥本来就对这座从鸦片战争以后就由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充满了神秘,如今见高海山故弄玄虚的模样,心中越加紧张,说:“如果我们来到这里赶上发生什么战事,那……岂不就坏了我们的前程?……”
  “你发什么神经,翰祥,并非我在耍笑,岸上确确实实在鸣放礼炮呀!”高海山见李翰祥煞有介事地双手掩耳,忍不住哑然失笑说:“你看,响炮的地方是在香港的铜锣湾。那里有香港怡和财团的炮台,来前我专门研读了有关香港的文史资料。早在香港开埠的初期,怡和财团便在铜锣湾设了炮台,每天中午有商船或客轮进港的时候,它就必然鸣放礼炮,以示欢迎。这种百年前的传统鸣炮礼仪延至今日,就成了一种鸣放午炮的固定程序。翰祥,看起来你我此次到香港来运气好,久后必然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不然我们的‘长江号’为什么不早不迟偏赶在铜锣湾放礼炮的时候进港呢?……”
  铜锣湾方向的炮声已停。
  李翰祥恍然地长吁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受了一场虚惊!海山,看起来我们到香港也许真的会有一番事业可为呢!”
  高海山也来到船舷边,极目远眺着对岸铜锣湾林立的大厦出神。他神往地说道:“当然会有事业可干的!莫非你忘记了临行前田玛莉那些学友对你我的吉言祝福吗?……”
  李翰祥不再说话。他双手紧握住栏杆,双目炯炯地望着“长江号”下面滚滚的碧涛出神,离开上海剧校时的情景宛如昨日——
  “翰祥,祝福你此次前去香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在李翰祥和他的学友高海山决心前来香港的前夜,剧校的男女同学们在一家酒楼里设宴,为他与高海山饯行。灯烛摇曳,光影幽幽。一碟碟香气四溢的大闸蟹排满了餐桌,在觥筹交错间,与李翰祥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就是著名戏剧大师田汉的女儿田玛莉。她作为这场饯行酒宴的发起者,首先向李翰祥和高海山高高地举起斟满醇酒的杯盏,语意真诚地说:“你和高海山是不甘寂寞的强者,虽然你们家境贫寒,处境困难,在上海电影、戏剧界一时难以出头,但是你们果敢而坚强地选择了去香港间开一条路的前程,这就足以说明你们不甘被潮流所淹没!来,让我们大家为翰祥、海山两君的宏图大志满饮此杯!……”
  高海山与学友们一齐饮干。
  李翰祥却手托杯盏,迟疑了一下,说:“谢谢诸位的热诚。我和高海山本来没有去香港谋生创业的资本,甚至穷得连去香港的盘缠也没有。可是,在田玛莉和全班学友的鼎力资助之下,我们有了去香港的可能。大家不但为我俩捐款,凑足了路费,而且诸位学友还给了我俩信心和勇气。现在,我俩决心向社会和人生做一番挑战!”李翰祥双手举杯,激动地说:“如果我们真不能在香港干一番事业,还有何颜面回上海再见诸位!”言罢,一饮而尽。
  一阵沉默过后立刻响起一阵赞许的掌声。
  一好,李翰祥,你的话有志气!”田玛莉再次地为李翰祥在杯盏中斟上了醇酒,她举杯与李翰祥锵然相碰,说:“假如有一天,你们当真在香港走上了银幕,可千万别忘了对着镜头招一招手!表示和老同学们打个招呼,你们演了电影,也好让大家开心开心!……”
  “玛莉,借你的吉言,但愿我李翰祥能实现毕生的夙愿,早日在香港拍电影。到那时让我俩在银幕上与在座的各位热心学友见面。”李翰祥的心头涌动着一股激动的潮水,他一口气连饮了三杯酒,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如果我李翰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按照玛莉的要求,在电影的银幕上向远在上海的剧校朋友们招一招手的!……”
  “来,让我们众人一齐干杯!”田玛莉冲动地举杯祝酒。李翰祥和高海山面对着一只只高举起来的酒杯,感动得热泪潸然……
  “翰祥,你在干什么?这已经是香港了呀!”高海山的招呼声,使李翰祥从往事的追思中醒来。他揉揉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艘从上海驶来的“长江号”已经拢岸。在李翰祥的面前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车水马龙的新奇世界。李翰祥急忙拎起一只皮箱,背起行李卷——那其中有他从北平去上海求学时母亲在灯下为李翰祥所缝制的棉被和一床蓝底白花的家织布褥子。李翰祥跟随着高海山,随着那些从上海赴港的男男女女,沿着一条木板栈桥向岸上走来。
  “这哪里是什么香港啊,海山,我真好似一下子来到了外国!”李翰祥和高海山出现在一条人群熙攘的长街上。狭窄的街路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店铺,各种千奇百怪的商业招牌令初来香港的李翰祥目不暇接。一些令李翰祥不知所云的招牌扑面而来:半日安、牛津良、西瓜刨、靓次伯。还有一些食肆和酒家门前悬挂的霓虹广告,也让李翰祥观之惊愕;什么“肠粉王”、“炒面王”;什么“大王粥店”、“油炸鬼”;什么“粤菜王”、“川菜王”、“富贵鸡”、“全套英国西餐”之类,将畸型繁华的香港街景点缀得非中非洋,不伦不类。
  “喂,上海佬,你们要到哪里去哦?”李翰祥和高海山提箱背囊,正在那熙攘的人群里左顾右盼,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大嗓地叫喊。李翰祥急忙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位人力洋车夫,双手卡腰地兀立在他的洋车前面。他显然已经在暗中盯了李翰祥、高海山许久。现在,那个汉子已经断定两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是初次来香港,并且又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他大步地迎上来,伸出双手将两人拦住。
  李翰祥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行李,不肯搭话。
  高海山却急忙躬身堆笑,对那陌生的洋车夫说:“先生,我们不是上海佬,我俩是北平的学生,这次到香港是来寻朋友的!……”
  那人眼睛一眨,计上心来,说:“寻朋友?好啊,一定是到香港谋职求业的吧?既然你们是北平来的,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我自然应该帮助啦!你们的朋友到底在哪里啊?说给我听,我可以将你们俩人安全地送到朋友家里,可好啦?……”
  “好好,当然是最好不过。”高海山正愁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所以千恩万谢地对陌生人点头哈腰:“只是不知到哪里去找沈先生介绍的两位朋友!”
  那人说:“原来你们在香港有朋友,那么必然有地址喽?……”
  李翰祥这才将导演沈浮的信拿出来,那人一看信封上写有:“九龙北帝街大中华影业公司王豪”一行字,立刻高兴地叫道:“原来你们的朋友是香港人人皆知的大影星王豪呀?找到王豪倒也不难,只是他住在九龙,距香港岛太远了,两位如果要去九龙,兄弟可以代为引路!……”
  李翰祥和高海山初到香港,举目无亲,两眼茫茫,正愁寻一位带路的人,如今见这车夫主动搭话,也就巴不得由他引去立刻面见影星王豪。那陌生的车夫将李、高两人的行李放在他的人力洋车上,带着两人一阵疾行,眨眼间出了那条人群拥挤的小街。来到码头上,李翰祥翘首一望,只见维多利亚海湾碧波滔滔,海面上不断有英、美、法、日的商船驶过,海对岸便是有名的九龙半岛。
  “你们看,那边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哦,不过渡海需要坐轮渡,都是要花钱买票的。”车夫很热情地将李翰祥、高海山引至旺角码头,将他们送上一艘小轮渡。然后亲自陪着李翰祥、高海山来到九龙,又喊来一辆载客的小“的士”,与李、高两人一并挤坐进去。“的士”朝尖沙咀方向疾驶,李翰祥透过车窗外望,见九龙虽然比不上香港岛繁华,但是,因为到处都是英国式的洋建筑,所以也有一种置身在陌生世界的感觉。
  “到了!”那辆小“的士”大约奔驰了半点钟,车夫忽然叫喊着停车。并且不待“的士”停稳,就心急火燎地催促着李翰祥和高海山下车。李翰祥虽然早就对这位“热心人”心怀疑虑,可是如今来到港九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地方,两眼举目茫茫,也就只好听任车夫的摆布。那人指着路旁一幢英国洋式楼房对李翰祥和高海山说:“这是九龙有名的弥敦大酒店,两位就先住在这里吧!”
  李翰祥见“弥敦大酒店”建筑古朴豪华,楼前又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轿车和洋车,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喃喃地说:“先生,我俩都是穷学生,到香港是为求职的,又怎么敢住进这种富人下榻的酒店呢?”高海山也说:“先生,我俩身上所带的盘缠太少,都是临行时同学们好不容易凑齐的,我们还是另找一家便宜的旅店来住为好!”
  “真是乡巴佬!你们北方佬莫非当真如此穷酸?”车夫将笑脸收敛,不容分说地推着李翰祥和高海山进了弥敦大酒店旋来转去的玻璃门,直趋酒店的大堂,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你们知道个屁?全九龙就只有在这里住下最惬意,而且房租也不贵!我让你俩住下,你俩住下就是了,何必多啰嗦呢?”
  李翰祥和高海山见那位“热心人”突然地翻了脸,情知拗不过他,只好听任他为两人订下了房间。结果一算账,李翰祥、高海山方知受了骗,原来那位车夫将从香港岛拉行李、买轮渡的票,以及打“的士”的用费,均高加了一成,加上在弥敦大酒店订房间的用费,一下子耗去了两人来香港谋职全部盘缠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两人的腰间只剩下几块钱。
  傍晚的时候,李翰祥和高海山在大中华影业公司的职员宿舍里,见到了沈浮导演的朋友、香港影星王豪。出现在李翰祥面前的王豪,热情、率真,丝毫没有那种成功大影星的架子。早在由上海来香港以前,李翰祥就在电影的银幕上和香港的电影书刊上与王豪神交已久。那时,他曾经被王豪伟岸的身材与潇酒的举手投足所倾倒,对他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敬畏感,如今见了面方才感到王豪的平易与亲切。
  “沈浮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只要他介绍来香港的人都可以引为我的朋友。”王豪为李翰祥和高海山斟上香茗,他看了沈浮的亲笔信说:“两位住在哪里?对香港和九龙这种英国人统治的地方觉得很压抑吧?我不知道两位住得是否习惯?”
  高海山说:“习惯习惯,我俩来九龙刚住下就去洗了一次砀山池的……”
  王豪一惊:“什么?你们刚来就去洗砀山池?是否就是弥敦大酒店前面的那家砀山地?那里可是去不得的,两位新来乍到,怎么就敢去那种地方摆谱呢?……”
  “王先生,并不是我俩想去摆谱。”李翰祥见高海山已将下午他们去砀山浴池洗澡的事情告诉了王豪,也只好委婉地解释说:“王先生大概不了解我们北平人有一种习惯,那就是每当到一处新地方,在会拜朋友之前,即便再腰囊窘迫也要去洗澡和理发的。因为这样可以焕然一新地去拜见朋友,所以我俩在来贵府以前先去洗澡,可是我俩万没有料到那浴池里会有女人陪着呀!……”
  王豪忍不住大笑:“哈,那女人一定是宰了你们的吧?”
  李翰祥诉苦说:“先生猜得对。我在北平、上海都洗过澡,上至老板下至伙计,搓澡的、修脚的,清一色的全男班儿。一般内地的浴池都有雅座和大池子两种,没有想到砀山池只有盆池雅座,一人一屋不说,还一屋一女,多了个女招待!您说这怪不怪?”
  王豪忍俊不禁地大笑说:“怪什么?香港和九龙有的是这种浴房里赚钱的闲女人,可是她们不该去难为你们这刚从上海过来的年轻人!……”
  李翰祥继续向王豪诉说着他第一天来香港的遭遇,说:“我初时想那女人将我领进浴间也就算了,谁知她不但替我放水,又来为我宽衣解带。我还真有点难为情,万没有想到来香港的第一天就让一个女人见到了我的身体。女招待见我手足无措,就一把将我推进浴盆里。然后她举起两瓶滴露来问我:‘怕勿怕?’我以为要不要,就向她连连地摆手。谁知她以为我是说‘勿怕’,就将瓶塞一拔,将两瓶滴露一古脑全倒进我的浴盆里。好家伙,到我洗完澡一核算,我的妈,差点没吓死人,我洗一次澡就用去了港币三元!天哪!……”
  “也好,花钱买来教训吧。”王豪笑了一阵,用手拍着李翰祥的肩说:“香港这个地方终究不同于上海和北平,一不小心便处处落陷阱。我劝你们还是马上从弥敦大酒店里搬出来,就到我们大中华的宿舍来住着最安全。因为弥敦大酒店离那家砀山池太近了,如果你们渐渐地洗上了瘾,丢钱事小,前程事大!……”
  当天夜里,李翰祥、高海山就在影星王豪的安排下,由弥敦大酒店搬到北帝街四十二号A2楼的大中华影业公司演职员宿舍来下榻。二十天以后,经王豪的鼎力举荐,导演文逸民决定让李翰祥在他所执导的影片《满城风雨》上扮演一位“跑龙套”的小角色。从这一天开始,李翰祥就正式走下银海当上了电影演员。

  锦江饭店——坐落在上海长乐路上的高大建筑群,自1929年兴建迄今一直是个神秘的所在。李翰祥久仰这里的神秘。他知道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伟人曾在这里下榻。也曾接待过诸如尼克松、田中角荣和里根等外宾。从香港首次回内地探亲访友的香港电影导演李翰祥及其随行的石磊等,就住在这里。
  初冬的阳光透过雪杉参差的枝桠,投映进美丽宜人的锦江“园中园”来。天气尽管日渐寒冷,可是“园中园”内春意盎然,紫荆簇簇。一朵朵梅花在和煦的阳光下喷吐着迷人的芳香。在一泓人工湖畔有几只藤椅。
  “诚寿!你在上海吗?”李翰祥在这里十分欣喜地与香港影界的老友苏诚寿意外地邂逅。这位日后充任李翰祥回内地拍片的代表,后组建的新昆仑公司经理的苏诚寿,在上海与李翰祥的邂逅,揭开了两人合作的新篇章。正是因为李、苏两人在锦江的这一次意外相遇,才引出了另一个十分有意义的话题。
  “苏先生,我这次能够回到祖国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好事。”李翰祥坐在温暖如春、花枝嫣然的“园中园”里,那双睿智深沉的大眼睛凝望着和煦冬日下的锦江饭店南楼、北楼和中楼,颇为感慨地说道:“三十多年前我离开内地时所见之处一片萎靡。可是这次我有幸去了北京、天津、大同、承德、镇江、洛阳、广州、杭州,到处都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巨变。我所到之处,坦率地说,既有盛大的官方宴会,也有三五亲朋的餐聚小酌。对我的接待既隆重又轻松、随便,这种宾至如归的亲切感是我来时所根本没有想到的,也是我在香港三十年所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这是一种兄弟般的骨肉亲情。苏先生,当初找回来时是因为今年晚些时候,我将要去美国洛杉矶做一次心脏手术。因为我对未来的手术吉凶未卜,所以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很想在这次成败难断的手术之前,回到内地来看一看,否则我死不冥目!现在,我的这次‘秘密旅行’已经到了最后一站,我在上海能见到你这位老朋友,觉得有许多心里话要向你说呀!……”
  “李导演,我知道你对祖国的一片深情。”苏诚寿见李翰祥因为激动,双眼里含满了晶莹的泪花。他亲自为李翰祥斟上一杯茶,说:“我也听说你在北京、上海等地会见了许多电影界、美术界的旧友新识,感想一定很多吧?”
  李翰祥深邃的目光凝望着池水畔一丛丛摇曳的翠竹,说:“苏先生,我在来内地以前,虽然对周恩来的崇高人格有耳闻,但是真正体会到这位历史伟人的人格魅力,还是这次之行。因为我所到之处,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周恩来之所以受人民景仰和热爱的原因。周恩来的一生充满着传奇性。他不但经历过战争的兵燹,而且又是位杰出的外交家,无论蒋介石还是赫鲁晓夫,都不是周恩来的对手。有人说周恩来是旷古少见的奇人,我看一点也不为过,他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一生创造了多少丰功伟绩,而是在于他和民众深不可测的感情!”
  微风习习。翠绿的竹篁左摇右曳。苏诚寿已经被李翰祥发自肺腑的话深深打动了。“李先生,当你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听人传说你很想在内地拍一部有影响的电影,此话当真?……”
  李翰祥略一沉吟,连连地颔首说:“不瞒你说,这是真的。但是目前还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因为我李翰祥从前对来内地合作拍片,连想也不敢想。那是因为‘四人帮’将内地的电影界控制得如同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筒一样。从前别说有人来此拍片,‘文革’期间甚至连一部香港的电影也看不到了。我李翰祥又怎么敢突发奇想呢?可是这次我回来走一趟,这种多年来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忽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那就是我希望在美国的心脏手术成功后,真的回到内地来拍一部有轰动效应的影片!……”
  “太大胆了!”苏诚寿以电影界老朋友的身份,对李翰祥的惊人之语颇感惊喜,他说:“你的这个大胆的念头是如何产生的呢?”
  李翰祥说:“我到北京以后见到了许多电影界的朋友,有些是我的前辈。可是,他们见了我所谈的话题多起源我所摄制的《倾国倾城》。有些人说在香港能搭出紫禁城的布景,且又拍得出那么有气魄的宫廷片来,确实难能可贵。因此有些朋友建议我李翰祥应该回来,依故宫和承德避暑山庄的真景来拍摄一部有深度的宫廷片,将会取得更大的成功!……”
  苏诚寿也有些跃跃欲试,在旁鼓动他说:“既然如此,李先生何不就马上动起手来干呢?……”
  李翰祥说:“苏先生应该知道我李翰祥的历史。在香港三十年来,我所拍摄的影片确实数量可观,可是,能够传世的作品又有几部?并非是我李翰祥拍不出佳作上品,而是我多年来拍摄的电影几乎全是奉老板之命,所拍的是有盈利价值的商业片、风月片,甚至是喜剧片。我曾经幻想有一天按自己的艺术造诣,拍一二部有较深思想内涵的电影,可是制片商是决不允许的。这次我回内地来,不但见到那些大好河山可以作为我未来拍片的实景,更主要的是我见到官方和民间都对我回内地拍片表示欢迎。廖承志副委员长在接见我时,鼓励我回来拍片,这是对我的最大触动。此外,另一个使我回内地拍片的动力,来自何贤先生!”
  苏诚寿愕然:“何贤?就是住在澳门的著名实业界人士何贤先生吗?……”
  李翰祥的脑际里立刻浮现出北京紫禁城内碧瓦熠熠的大殿。他记得不久前他到故宫里游览时,在雕梁画栋的太和殿的汉白玉丹墀下,竟然与澳门名流何贤偶然巧遇在一处。李翰祥告诉他的老朋友苏诚寿说:“柯贤先生是位爱国人士,当时他指着故宫三大殿以自豪的语气对我说:‘李翰祥先生,故宫是我们的国之瑰宝,你是位有骨气有抱负的导演。与其老在邵氏公司去拍那些娱乐片,不如回来以故宫为背景拍一二部震撼民众心灵的历史巨片。如果你当真能回内地拍片,我在必要时可以给予你财力上的支持!’”
  “谢谢您,何贤先生!”李翰祥记得他当时是很冲动地扑上去,紧紧地抓住何贤的双手,动情地说道:“将来有一日我回来拍片的计划得以实现,我定将前往澳门请先生鼎力相助!……”
  何贤说:“一言为定!……”
  冬日冉冉升起来了。
  李翰祥和苏诚寿离开“园中园”,沿着一条由翠绿修竹所环绕的碎石小径来到北楼的现代化餐厅。这里地毯、餐桌和餐具均很雅致。在一幅巨大的“六出祁山”壁画下,李翰祥将苏诚寿让到一张红木桌前。“人称餐厅构成了锦江饭店的半壁江山,果然名不虚传。”李翰祥指指位于北楼十二层那宽大敞亮的四川餐厅,对苏诚寿说:“今日我来请你品尝一餐巴蜀宴,如何?……”不久,女侍送上丰盛的午餐,除了四碟认得出的川菜外,又布上两碟法国名肴:烙蛤蜊和牛尾汤。酒酣耳热之后,两人又继续方才在“园中园”的话题,苏诚寿说:“李先生,如果你当真得以回内地拍片,这第一部是什么?”李翰祥略一沉吟,脱口而出:《周恩来》!
  苏诚寿又惊又喜:“你想为万民称誉的周恩来拍一部大型传记电影吗?”
  “是的,这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也是我一生最大胆的尝试!”李翰祥大口地咀嚼着有辣味的川菜,动情地用一只大手挥动着,说:“我已经说过,我崇敬周恩来!因此我很想在有生之年用艺术的手法,将这位永垂千古的一代伟人形象再现于银幕上。”
  “好!这个选题计划好!相信你会导出一部历史性巨片来的。”苏诚寿被李翰祥兴奋的情绪所感染,他为李翰祥斟满了一杯醇酒。
  “好吧,借你的吉言,我是要为实现这一目标而努力的。”李翰祥激动地凝望着面前那幅“六出祁山”的巨大壁画,心潮激越,热血沸腾。他将一杯醇酒一饮而尽,说:“苏先生,目前如若马上实现这一拍片计划也决非轻而易举。我此次到美国洛杉矶去做一次心脏手术,调换心脏的血管,在生理上等于除旧更新。如果这次手术成功,上帝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我在艺术上也将来一次除旧更新。你知道我与邵氏公司的拍片合同上如今只剩下两部影片了,为了不受束缚,从那种纯商业性的片子中挣脱出来,我早已下定了决心,将来不再与邵氏公司续签新约。那样,我或许当真能回内地来拍摄一部《周恩来》的。”
  “祝你成功!你会成功的!”苏诚寿与李翰祥锵然碰杯。

  是夜,月光如水。
  锦江饭店北楼十层的一间套房里,李翰祥彻夜失眠了。他为在上海与苏诚寿的谈话而兴奋。李翰祥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为未来的巨片《周恩来》构思某些宏大的场面了。月影临窗,李翰祥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难免思潮奔涌,往事联翩。1948年冬他和高海山到香港以后,虽然经影星王豪的举荐,两人在《满城风雨》一片中只露了一面,但是,香港的电影界也绝非李翰祥在上海时想的那样英雄尽有用武之地。他仅仅在《满城风雨》中当个小角色而已,自那次偶上银幕之后,很快李翰祥就失业了。原来香港影界也是人才济济,名角如林,两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人跻身香港影坛又谈何容易?
  李翰祥万般无计,只好去叩电影导演任彭年的家门。
  “阿李,你要拍电影?”任彭年从心眼里喜欢身材魁梧,面庞英俊黧黑的北方青年李翰祥。但是面对当时香港影坛演员如云的窘况,任彭年如果将还不为人所知的李翰祥推上银幕,也实属不易之事。任彭年爱莫能助地摇头叹道:“拍电影难啊,不过将来一旦有时机我是忘不了你的。”
  李翰祥苦求说:“可是现在又该让我如何熬日子呢?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每日混在你们大中华的宿舍里无所事事吧!如果您能为我找一个可以度日的活计,那么也就不在意何时能拍电影了!”
  任彭年蹙眉一想,忽然恍悟到什么,说:“阿李,我和你有几次接触,每次都听你绘声绘色地讲些故事。其实许多故事都是可以略做加工,即可写成电影剧本的。”李翰祥经他的提醒,两只黯淡的眼睛立刻豁然一亮,问道:“任先生,您是说我可以把从前讲的故事写成电影脚本?……”
  任彭年连连点头说:“是的。如果你真有写作的天才,真的能够写成可供拍摄的电影脚本,那么也不失为一条可以糊口之路呀!……”
  “好吧,任先生,我写出来给您看,如果我的电影脚本真的写好,那就要看您的了!”李翰祥一扫多日来脸上的愁苦之色,精神振作地说道:“我的心中有许多许多故事,就像一朵又一朵没有开放的花骨朵。现在我要让它一朵朵地绽开了!……”任彭年怂恿说:“你只管去写,只要你写的脚本真有分量,抓人,我当然会优先去拍的!……”
  当下两人说定,李翰祥仿佛在茫茫的黑夜里突然间望见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灯火,回到住处便以被蒙头地苦思冥想起来。不久,他来到九龙青山道的“南庐酒楼”,在那酒楼后的亭子间找到一个安静的去处。每日他早饭后便来此伏案挥笔,第一部电影脚本只用了七天便拿了出来,送到导演任彭年的手上,他见是《白山黑水血溅红》,就信手翻了一翻,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写你家乡东北的故事?名字取得倒也可以,不过这脚本要留给我慢慢地翻,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
  但是脚本如石沉大海。
  李翰祥在九龙北帝街的宿舍里焦盼得心如火焚。他期望着自己倾尽心血的《白山黑水血溅红》脚本,被任导演看中,并尽快搬上银幕。如果此片在香港一炮打响,那么日后他或许可以以编剧为职业,甚至红遍香港。在盼望任彭年导演消息的时候,李翰祥等得不耐烦,他又跑到“南庐酒楼”的亭子间里,埋头挥笔去了。又过了七八日,一部《女匪驼龙》写出来了。李翰祥照例又捧送到任彭年那里去请教,任导演仍旧如前次那样笑吟吟地敷衍应付他说:“留下来慢慢读。”如此下去,一连半年时光过去,李翰祥又接连向任导演送上《雪里红》、《小白龙》等电影脚本。但是,李翰祥盼来的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阿李,”数月后的一个雨天,导演任彭年突然将困居在北帝街公寓里的李翰祥请进一家北方风味的菜馆里小酌。酒过三巡以后,任彭年劝酒说:“你写的那几个脚本我都已认真看过,你的故事写得好,内容很丰富,稿纸也多彩多姿,人物刻画有血有肉。不过还要改一改,否则不大适合拍电影。以后,你就暂时停一停吧。”任彭年有些愧疚地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港币,送到李翰祥手中说:“这二十块钱是给你的,不能说它是脚本的稿费,只是意思意思,先甜甜手吧……”
  “不,任先生,我不能收……”李翰祥已经理解了任彭年对他爱莫能助的苦心,但是他感到实在无法收下任导演自己掏的二十元港币!因为他苦苦地伏案书写了许多时日,到头来莫非只换得区区二十元港币的报酬吗?
  “阿李,这钱你是非收下不可的。因为它是我给你的一点润笔费!嘿,小意思,你一定要收下才行啊!”任彭年认起真来,他执意地按压住李翰祥的手,坚持让他将钱收下。
  李翰祥违心地收了钱,一股辛酸袭上心头,两串泪珠扑籁籁地滚落了下来……
  隆冬岁尾,九龙彤云密布。旧历“小年”那一天,北帝街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声。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李翰祥回到了他赖以栖身的大中华影业公司的宿舍。房中没有生火,寒气袭人。在昏暗的灯影里,李翰祥看见高海山蓬头垢面地倚在床上,一双手里捧着四张大马票,正坐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后来他看得实在太腻了,失望代替了靠买马票翻身的奢想,一愤之下,将四张马票一一撕扯得粉碎。一扬手,无数白纸碎片落满地上。
  李翰祥默默地兀立在地上,面对着唉声叹气,满脸沮丧的同伴高海山说道:“海山,我俩总该设法弄几个钱花,旧历春节说到就到,我们无论怎样也得吃上一顿饺子呀!……”
  高海山在床榻上灰心丧气地咕噜说:“吃个屁!人如果倒霉怕是喝口凉水也塞牙的。这不,我本来想买几张大马票,发个小财,也好过个年!唉,谁知道……他妈的,本来想到香港发展会更上一层楼,谁知道在香港谋生比登天还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翰祥微微叹息,他打量着在灯影下穷困潦倒、一筹莫展的高海山,说:“海山,吉人自有天相。你我在香港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俩熬过最初的困难,将来会有出头之日的。如今我俩首要的是弄到几个钱,熬过年关再说!……”
  高海山还是怨天尤人,他恨恨地骂道:“到哪里弄钱去?香港也决非遍地黄金。我腰里仅有的几个零钱,全买了马票,又如何可以熬过年关?我不像你李翰祥,有才有智有本事,你靠绘画不是也可以赚钱糊口吗?……”
  “哦?绘画可以糊口?”高海山无意间说出的话,不料竟提醒了陷入困境的李翰祥。当天夜里,李翰祥在床上无法安眠,他的眼前不时地出现老校长徐悲鸿那双深沉而慈祥的大眼睛。
  “同学们,一个人如果事业有成,就必须要经过干难万险。古人说: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学画也要效法前人,如果谁想在美术上标新立异,不下一番苦功是万万难以成功的。”李翰祥依稀记得那是徐悲鸿在北平艺专授课时,常常讲过的话题。“我青年时代很苦,1919年春天我到法国巴黎去学画时,身无分文。在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我有幸见到并临摹了罗朗史、莫奈、达仰、弗拉芒克、高尔蒙、莱尔米特和勃纳尔等大师的作品。但是那时穷得连油画彩也买不起,我的老师达仰就告诉我:到街头去卖画赚钱!我受达仰先生的点拨,开始了在巴黎半工半读的生活。我情愿放下留学生的架子,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到巴黎最繁华的大街上去,为路人画速写或者人像素描,赚些钱来维持生活。从达仰老师那里我知道了一个真理:人必须要有信心去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逆境,在困境中不应悲观绝望,特别不能在精神上退缩!……”
  “海山!高海山,你醒醒!”半夜里,在被窝里想好了求生主意的李翰祥,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他推醒了熟睡的同伴高海山,以无法抑制的激动口气说:“我想好了挣钱的办法——画像,到街头为人画素描也是可以挣到钱的!到那时我俩就不愁没钱度过年关了呀,海山,只要我能挣到钱,就不愁你吃不上水饺了!……”
  梦中惊醒的高海山揉着惺忪的睡眼,嗔怪李翰祥道:“你……发什么神经?!……”
  翌日大清早,李翰祥就乐颠颠地跑到大中华影业公司的美术部,向他所熟悉的美工师借来了画夹子和纸笔。为了避开熟人朋友,李翰祥从九龙码头乘一辆轮渡过海登上了香港岛。他穿过人烟与车辆拥挤的中环,最后在“东方大戏院”的门口,寻找到一块很适合街头作画的朝阳之地。李翰祥见这里临着一条大街,时有行人经过。于是他便在戏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摆开了战场,在铁栅栏上夹了两张他从前为别人画的人像素描,以此招徕顾客。又在一张告示上醒目地写道:
    速写人像一元、素描人像二元
  “喂,你这北方佬当真会画人像吗?”李翰祥刚席地而坐,摆好画夹子,准备开笔作画,却见一位西装革履的商人挽着一位浓妆艳抹,穿裘皮大氅的妙龄少妇款款而来。港商因为少妇看中了李翰祥夹在铁栅栏上的两幅人物素描,极力怂恿港商前去,所以两人成了李翰祥在香港街头作画生意的第一批顾客。
  “价钱好便宜,不妨就让他为我画一张人像素描,到我老的时候也好留作青春的纪念!”那艳美的妇人已经决心请李翰祥为她画人像素描了。
  “北方佬,你要为太太好好地画!”港商见少妇如此垂青,只好从李翰祥手里接过一只矮凳,一边叮嘱说:“只要你画得好,多多地给钱!”
  李翰祥手托画板,只用眼睛斜睨了那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眼,就用铅笔在纸上挥挥洒洒地描画起来。眨眼之间,洁白的纸上便栩栩如生地现出一位艳美女人的倩姿。港商初时还看不起衣衫褴褛,面庞黧黑的李翰祥,待到他见识了李翰祥准确而严谨的笔法,特别是出现在李翰祥笔下的人物肖像,与他所钟爱的少妇酷肖一致时,他不得不改变了初来时鄙夷的口气,连连地翘起大拇指说:“好好!你这北方佬虽然生得太黑,像个黑旋风李逵,可是你手下的一只画笔真是神了!……”
  只因港商虚张声势地一喊,“东方大戏院”门前的广场上,立刻围上了黑鸦鸦的一群人。一时间,李翰祥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他的周围不时地响起啧啧称赞之声。向他求画的人,争先恐后,一张又一张港币纷纷向李翰祥的手中塞来。穷困潦倒,无钱过年关的北方青年李翰祥,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到街头作画居然会生意兴隆,钞票纷至而来。李翰祥在应接不暇中熬过了一上午,他的衣袋里已经装满了港币。
  日影西斜的时候,求画者越来越多。就在李翰祥暗自为自己做“街头画家”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益叫好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粗嘎的喝责声:“闪开闪开,什么人胆敢在这里‘阻街’?莫非不知道‘阻街’是违犯大英帝国的法律吗?”
  围观者纷纷散开。几位渴望向李翰祥求得一张人像素描的顾客,也都不得不退去。因为两个手持警棍的警察气汹汹地走来了。熟知香港法律的民众都知道李翰祥在街头卖画,犯了“阻街”的法律。凡是犯了“阻街”之律的人必要受到警方监禁七日的处罚。但是,从上海初来香港不久的李翰祥,对警察的到来却浑然不觉,依然坐在那里信笔埋头作画。
  “起来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一警察吼道。
  李翰祥却头也不抬,说:“画像的。速写一元,素描两元,单人画可以,你们两位画在一块也可以!……”
  “胡说八道!”两个警察见李翰祥安坐如山,不理不睬,心中愤怒,上前一把将他的画夹子打翻,叫道,“你已经犯法了,懂吗?‘阻街’,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阻街’,轻则罚款,重则坐监!走,随我们走一趟!……”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李翰祥初时对两个警察的到来不以为然,因为无论北平或上海,像他这类街头卖艺的穷困人,即便真发生了“阻街”,也不过是被巡警呵责一顿罢了。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警察上前打翻画夹子,狠命揪住他不放的事情。李翰祥见两位香港警察如此气咻咻地揪住他衣襟不放,急忙抗议说:“我在街头画像,犯了什么王法?!
  “北方佬,好大的胆,你还敢分辩?告诉你,你是犯了香港英国人的王法,还敢这样不服气?”一个警察将李翰祥尚未画完的一张人物肖像丢在地上,又狠踏了一脚。
  另一个警察扯住李翰祥拼命地往路旁的一辆警车里拖拽、叱道:“走,关他的监禁!看你还敢不敢到大街上来画人像!……”
  李翰祥拼命地挣扎叫喊:“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到街上画像犯的什么王法?……”但是,两个警察并不理睬李翰祥的挣扎反抗,不容分说地将他推进了警车。警车呼啸了一声,向赤柱方向驶去……

  上海虹桥机场。
  候机大厅里,已经结束了在内地探亲访友的李翰祥,在贵宾休息室里与赶来为他送行的苏诚寿等友人话别。
  李翰祥和苏诚寿的话题还是回内地拍电影。
  李翰祥激动地说:“经过反复的考虑,我很想将一代伟人周恩来搬上银幕。”
  苏诚寿也深受感染,说:“只是周恩来是当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特殊题材,不知道李先生将来采用何种表现手段?……”
  “当然是纪实性的表现方法。”李翰祥似乎对未来企望拍摄的蓝图了然于胸,他侃侃而谈:“拍周恩来的难度自然很大,那是因为他作为当代伟大的人物、人民的好总理,几乎为全国民众所熟知。特别是他的形象,必须要挑选一位与周恩来十分相似的人物来演。虽然电影艺术主张的是神似,但是因为周恩来去世不久,妇孺皆知这位伟人的形象,所以还必须在神似的同时追求他的形似。否则,我们的观众是不能接受的!……”苏诚寿赞许地点点头说:“你的这种设计很实际。拍周恩来必须要在人物形象上下功夫。”
  苏诚寿听完了李翰祥一番对未来影片的构想,也有些跃跃欲试了。他说:“我期待着你在美国心脏手术的好消息,只要你的手术获得成功,我们就立即着手将你回来执导大型影片的计划,早日付诸实施!……”
  “但愿我的手术能在上帝的关照下得以成功!”李翰祥似乎还有许多关于拍片的设想要谈,但是中国旅行社陪他来上海访问的梁荣元等人走了进来,梁荣元对李翰祥说:“李先生,飞往日本东京的客机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登机吧!……”
  “再见,上海我还要回来的。”李翰祥在走向登机安全门前,回身紧紧抓住苏诚寿的手说:“只要上帝给我新的生命,我李翰祥一定回内地来实现拍片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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