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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陪都和村庄



  当美国于1941年12月参战的时候,费正清和我都在华盛顿政府内供职。我们希望并期待着回到中国去,这次是到大西南的云南和四川。自从日本人侵占东部省份以后,从美国到“自由中国”去就只能通过印度,从那里坐飞机越过喜马拉雅山到昆明。费正清是先去的,比我早三年。他在1942年8月中旬出发,沿着南美洲海岸坐短途飞机下行,然后经过大西洋中部的复活节岛,穿过非洲到达埃及,穿过印度洋到达印度,最后飞越“驼峰”到达昆明。

  在那里,清华的同事们和我们在北京时的其他亲爱的朋友们都到联大热烈地欢迎他,他把他们一行人用美国军用吉普送到8英里外的龙头村,钱端升和他的家人就住在那里由徽因设计的一座住宅里。在乡村小径的另一头,和它相邻的是梁氏夫妇自建的住宅,他们在离开时还恋恋不舍的。费正清认为它棒极了:“本地的土坯墙和瓦房顶,内部是轻质的木结构和粉白的石灰墙。后面则是在桉树丛中漂亮的小花园。”

  过了一个星期,他继续飞行,到重庆的美国大使馆去上任。

  战时的陪都对于费正清和许多美国人来说都是很新奇的,那些美国人大部分在接受战时任务被派到那儿之前都没有到过中国。这地方不仅是在地球的另一端,而且几乎在一切方面都和他们刚刚离开的华盛顿相反。重庆座落在长江及其支流嘉陵江的会合处边缘陡峭的半岛上,是一个遥远的上水河港,从1937年下半年起就是国民党的战时陪都。日本空军周期性的狂轰滥炸已把城市的大部分都变为废墟,而为了紧急需要而匆忙的重建已造成了一座新城市,那从废墟中造起的摇摇晃晃的办公房和住房,比峭壁边上竹篱笆糊泥的窝铺也强不了多少。极端的气候条件使情况更为严重。冬天多雨,彻骨的寒冷和泥泞。夏天的潮湿和炎热比之华盛顿更甚,因为没有任何的防护手段。甚至洗涤用的水也不够用,许多家庭只能从几百级台阶以下才能从污浊的河里打到水。

  重庆及郊区农村人民,就像中国其他部分的人一样,五年以来表现了战时的很大忍耐力。那早期对日本人入侵东部的狂热的和英雄的军事抵抗所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已下降为和长期忍受军事僵局相适应的消极抵抗。这种忍耐包括每天按照新的程序来工作和生活。它要求学会每天在日本轰炸下生活,一听见警报就跑到山城石壁下的防空洞去躲避。它也包括学会和四川人相处,或者反过来说,四川人学会和“下江人”相处。

  近几年来由云南表现出来的中国西部的偏狭观念,在四川也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四川人和来自东部城市的同胞们的关系上面,他们作为战时难民上溯长江西行一千五百英里来到此地。四川盆地是由保守的地主统治的富饶的和良好的水浇农田。它的丰富出产能够养活突然增加的人口,而它的河道周围的大山屏障又成为阻隔日本军队的天然马奇诺防线。在战争的头几年,政府部门、研究所和大学纷纷从东部城市西迁到日本军队到不了的四川,甚至比迁徙到云南的还要多。同时,平民百姓也尽可能用汽车、火车和轮船甚至徒步,海潮般地涌向这西部的避难地。也有少数到了西北的共产党游击队根据地。上海和内河港口的企业家们则被鼓励拆卸他们的工厂,把机器装船上溯长江运到四川。尽管有这样英勇的努力,那大量涌入的人群能够带到西部来的物资或资本还是相对的少。在这种情况下,四川人就像云南人一样,把“下江人”看成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由于重庆是战时陪都,思成必须不时到那里去谋求政府资助研究所的资金。从李庄到重庆要坐下水船走好几天,既艰难又费时间。当他到达重庆这座拥挤的城市后,他的大本营就是中央研究院的招待所,它为外地的研究中心负责人临时到陪都来办事提供伎宿。这是一所简陋的、混乱的招待所,常常是住得满满的,只提供集体住宿——在一两间大房子里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帆布床。

  费正清把这里描绘成“高级知识分子生活在落难状态中,被褥、锅盆瓢勺、孩子、橘子和谈话喧闹声乱成一团。这是一个贫民窟,但又住满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真是一个悲喜剧的好题材。”然而它终究提供了遮蔽风雨的屋顶和会见来自远方的情投意合的朋友的机会。显然没有人会指望在战时的重庆能找到一座豪华的酒店或者甚至是一所“住宿加早餐”的整齐干净的小客栈。。

  1942年9月末,费正清到研究院的招待所去,思成迎接了他,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足有五分钟之久。“他曾经来此地筹集资金,干得相当不错。从教育部和英国庚子赔款基金会都得到了更多的赠款。”

  费正清一在重庆安顿下来,梁氏夫妇就热切地等待着他去看他们。思成写道,“我们的会见将意味着你们终于来到了这个谁都难以到达的可诅咒的小镇。从重庆坐一艘破轮船到李庄上水要走三天,回程下水要走两天。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缩短船行时间或改善运输手段。然而我还是要给你一张标出我们营造学社位置的地图,以备你万一在李庄登岸而又没人去码头接你时之用。船是不按班期运行的。每一次到达在这里都是突发事件。但你仍然可以用电报通知我们你搭乘的船名和日期。电报是从宜宾或南溪用信函寄来,两地离此都是60里(约20英里),它可能在你来到之前或之后到达。”

  费正清对李庄的访问推迟到了11月中旬。他有一个老朋友社会学家陶孟和做他“破轮船上水”的旅伴。他在路上感染了至今仍然使没打防疫针的美国人病倒的中国呼吸道病菌。他在李庄的一周时间有好几天都躺在床上发烧。和徽因的病房只隔着一座大厅。思成在病房的两张病床之间拿着食物、药品、体温表等等跑来跑去地奔忙着。那么这次期待已久的重聚是一次完全的失败吗?恰恰相反。在费正清离开以后徽因给他写信说,她仍然“处在你的巨大影响之下。开玩笑和嘻闹我早已不习惯了,现在它们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在严肃的谈话、亲切的私语和冷静的讨论之余,那半严肃的、不拘礼节的隐喻和议论,是非常动人心弦、极其讨人喜欢和十分甜蜜的。”

  他亲眼看见了梁家的困难,于是保证今后给予帮助并劝梁思成花掉而不是储蓄我们的赠与以及他们卖掉自来水笔、手表等等东西所得来的外快。一个好的女佣人、好的食品和费正清送去的奶粉使徽因的健康状况奇迹般地好转起来。11月26日她写信告诉他,她现在“不发烧、不咳嗽、没有消化不良,睡眠和胃口部好,又有好的食物和克宁奶粉。她特别喜欢专给她的床打的一付床架子。它把床抬高了,“使它空前地接近人类的高度,而不是接近地面,人们要给她什么东西就不需要把腰弯得这么低了。”

  思成,他自己身体也不是那么健壮,在他的同事们的帮助下已完成了古代重要建筑遗存的26幅画,配以必要的文字说明和放大照片,送到重庆去参加全国美术展览。

  徽因写道:“思成的营造学社已经从我们开始创建它时的战时混乱和民族灾难声中的悲惨日子和无力挣扎中走了出来,达到了一种全新的状态。它终于又像个样子了。同时我也告别了创作的旧习惯,失去了同那些诗人作家朋友们的联系,并且放弃了在我所喜爱的并且可能有某些才能和颖悟的新戏剧方面工作的一切机会。”

  思成很高兴他的营造学社已有了更坚实的基础,对于那些有办法有权力来支持这类研究机构的人也更加知名。他因之已和他的工作同名,或者说已被认为是干这项工作的值得信赖的人。他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了;他现在成了一个什么都得管的“万金油”和奔忙于此地和陪都之间筹集资金的小跑,已被迫进入了管理者的职位,一个掌管营造学社经营方面事务的人,成天忙于开会和联系人,等等,而不是从容不迫地专注于他的研究、绘图和野外工作。

  她所报告的思成的工作终于受到赞赏和其它的好消息一同来到。思成写信给费正清说,“我们的家境已经大大改善,大概你们都无法相信。每天的生活十分正常,我按时上班从不间断,徽因操持家务也不感到吃力,她说主要是她对待事物的态度变了,恰巧有一些小事使她感到很舒服,而许多事情过去曾经使她很恼火。当然,秘密就在于我们的经济情况改善了。而最让人高兴的是,徽因的体重在过去两个月中增加了八磅半。”

  看来我们终于有了一切理由可以庆贺梁家生活方式和前景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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