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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八月十七日,可算是王金川心情最烦乱、是焦躁的一天了。

  上午,阴敏之又传达上峰指示,“最近共军全面反扑,时局浮动,社会很不平静,要十分警惕犯人闹事。”他又把眼光转向王金川,王金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脊梁骨有些发凉,汗珠直淌。阴敏之阴沉沉地说道:“狱中伙食,也不要太苛了。”话锋显然是冲着王金川的。不过,说话时,却故意把眼光转向其他人。因为不久前,王金川又从岳父那里进了一批霉变米,所以他心里直发怵。

  王金川没吭声,心中烦恼:老子倒了八辈子霉了,连这点小事都主宰不了。他真想发火,但觉得理屈,只好忍住了。

  中午回家,娘姨又对他说:“夫人走了,是娘家老太爷处来人叫去的。”王金川问娘姨:“囡囡呢?”娘姨连忙说:“小姐午睡了!”

  王金川躺在凉床上,浑身汗似水淌。他发狠地摇蒲扇,那风也是热呼呼的,似乎把心火扌扇得更旺了。他十分气恼焦躁,坐上睡都不是,索性不睡了,打着赤膊在室内走来走去,象一只困兽。

  孩子突然哭起来,呼唤妈妈,这本来是件极平常的事,可今天却格外烦人!他不由得火冒八丈,大声唤道:“陈妈,陈妈!你死了吗?”吓得陈妈抱着囡囡出来,低眉顺眼地解释:“我正在哄她!”孩子哭声不停,乱抓乱批保姆的头发。王金川一挥手:“抱回去!”陈妈惊鸟般地抱着孩子回屋里去了。她实在不明白主人今天回来,横眉竖眼,发那么大火是为什么。

  王金川不停地烦乱地在室内走着。想着如何处理好那一大堆霉变米的事。一定要想办法买进一点好米,掺合着吃。买哪家的?他猛然想起,杨则兴那小子曾经介绍了好几个商家,能照顾一下吗?照顾了,就遂了这小子的心,事情或许好办一些。

  一阵高跟鞋噔噔响,女人回来了。她脸色十分惊慌:“哎,金川,你在呀!爹那里出大事了!”真是祸不单行。原来老丈人从乡下低价收来的几车米,在一个小山道被一批土匪拦劫了。押车的下来拿言语,说是白公馆王副所长的,那当头儿的轻蔑地吐了一泡口水:“管他姓王姓李的,老子认不倒!给我搬!”全给抢走了。真他妈的混帐!

  “全川,你看咋办哟!”女人带着哭腔问。

  王金川一听就火了,冲着女人说:“活该!”吓得女人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跌个面朝天,对着王金川愣起神来了。王金川发疯似地自言自语:“老子那阵在望龙门特务团当行动组长,脚一跺,山都要动!现在,墙倒众人掀,连小虾米都要欺负老龙王了,什么土匪?还不是那股烂兵假装的。”

  他忽然埋怨起老丈人来。做大生意,为啥不多叫几个保镖的?啥子事情都靠我!事前不来给我打个招呼,出了事,才来找,找我又有啥办法吗?

  女人见丈夫说了一大堆有头没尾的话。心里也窝上了火,一下抹下粉牌:“你一个大男子汉呀!连这点事都管不下,我嫁你,有啥依靠哦!……”边说边号了!

  王金川怒气上冲,突然大吼—声。

  “我不管,管不了那么多!”气呼呼走出门外,把呼天抢地的女人撇在屋内了。

  正碰着娘姨牵着孩子走回来。她好不容易才把囡囡哄得收住了口。女孩—见王金川,立即奔过来:

  “爸爸,爸爸!抱!”一团天真模样。王金川抑住怒气,把孩子抱了起来。小女儿的脸蛋直往他脸上挨!

  “爸爸,我要吃饼饼儿!”

  娘姨轻手轻脚地走开了。王金川抱着孩子往前走,脸孔依然板着。心中还在想着如何给老丈人解急的事,可一时寻不出一个好办法。孩子还在叫:“爸爸,买饼饼!”他忽然动了感情,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他颜色稍霁,柔声对孩子说:“好,爸爸买!”他抱着她向华子良的小卖部走来了。华子良一见王金川抱着囡囡走来,知道又是白吃饼来了,他很快地将几个剩饼藏起来。

  王金川果然问:“囡囡哭着要饼讲……”

  华子良摇摇头,饼卖完了。”

  孩子的鼻眼—下歪了,“哇哇哇哇”地哭起来。

  王金川怒火冲心,双目圆睁,朝着华子良骂道:“你是死人吗?缺货了为啥不买?”

  华子良呆呆地瞪着他说:“我,我打了报告……”

  女孩子不知趣地继续哭:“我买饼!要饼!”边叫边从父亲身上往下梭。到了地上又打滚:“我买饼!我要饼!”

  不知哪来一股怒气,王金川发狠地给了孩子一巴掌。女孩的哭声顿时变喑哑了……

  王金川怒视华子良:“报告交给哪个的?”

  “卢,卢看守!”

  王金川这下更来气:“他怎不交上来?交上来,老子今天就批!”

  说罢,一下把娃娃抱起来,瞧着她红了半边的脸蛋,心中失悔:这一掌太重了!

                  二

  卢万秋心情很消沉。那天,他押华子良上磁器口买东西,杨则兴突然来的那几手,连他也看呆了。杨则兴事前只跟他密商过,到了磁器口,借故撇下华子良,看他跑不跑。要跑,杨则兴自有安排,不跑,卢万秋就把他拖到晚间才回牢……以后的事,杨则兴对他没漏一滴水。警犬袭人,卢万秋大惊;桥边陪杀场,卢万秋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过去,他也见过杀人,自己也动手杀过人,不过都在枪毙场上。真正暗杀人,他还没亲眼见过。杨则兴心好毒!一枪撂倒连副还不算,还飞起一脚,将人从半空中踢下去。随后,华子良倒下去,他眼前发黑,晕过去了。事情过了好久,他还做恶梦,梦那枪声,惊出一身冷汗。

  近日,杨则兴又指使他押华子良上磁器口去买东西。他好生疑窦。每当回狱交差后,独自回到他的小屋内,苦思冥想,不知道杨则兴胡芦里卖的什么药。心烦透了,就赌牌,一赌就是通宵,赌得神经麻木。他觉得这样还要好受一点。赌博成为他生活的唯一乐趣,生命的唯一支撑点。他牌术不精,常常输得焦头烂额,把自己一点薪全输光了,便东挪西借。实在借不到了,就厚着脸皮来向华子良借公款。记得头一回开口时,他十分忸怩尴尬,嘴里嗫嗫嚅嚅了老半天,才说出了话:“把那货款,通融通融……我明天,就还。”华子良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借钱,当然如数照给,只是关照一声:“这是货款,月中、月底要结帐的。”卢万秋也知道利害,王金川到时要过问的,因此,他输的再没底儿,到期限也总挪着借着还回去。他实实不敢在老虎嘴上捋须!

  这天,卢万秋又去借了钱。一夜就输光了。天已放明,他坐在桌旁,用手捂住脸,象一堆烂泥,脑子一片空虚。他想:唯一的出路是找华子良了。

  华子良迟疑着:“这钱……”

  卢万秋伸手就抓:“借我用一下!”

  华子良拿钱的手缩回:

  “卢看守,这是明天的购货款。报告我已打好了,这就是。”

  卢万秋一把将钱和报告抓过来:

  “我知道了!”

  但他一上牌桌,什么也不顾了。钱,输光了;报告。在他手里捏着……

  王金川踏进了卢万秋的屋子。他是催要报告的。一进屋,闻到一股霉臭味儿。屋里零乱极了。铺没有理,脏衣,烂鞋,破袜随处乱抛;地很久没有扫了,灰尘很厚,墙角有蛛网,一只又黑又大的蜘蛛爬来爬。去,……王金川猛可来气,一挥手把蛛丝劈断,蜘蛛落在地上,他想用脚去踏,但那蜘蛛早已觉察了似的,一溜烟跑了。

  王金川长长叹了一口气。杨则兴、卢万秋都是当年他在望龙门时期手下的得力干将,如今,杨则兴飞扬跋扈,要爬到他头上了。这个卢万秋眼下又太窝囊。王金川瞧着这个窝囊鬼,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道:

  “万秋,明天,押那呆子去买东西。他的购货报告呢?”

  卢万秋连忙从衣袋里取出报告送了上去。王金川立即拔出插在衣袋里的钢笔,在上面划了一个又大又丑的“准”字。

  王金川去了。卢万秋手中捧着那份报告,象攥着一条蛇。他考虑的是,钱在哪里?他真是有苦难言哪!

                  二

  战友明天要走了。许明炎心情激动得难以平静。绝早,他就站在铁窗边,思忖着这件事。

  他和老谭早就催华子良快点走。华子良装疯,这只能麻痹敌人于一时,并不能旷日持久,万一被瞧出了破绽,事情就麻烦了。夜长梦多啊!但华子良选在八月十八日!多么富有深意,多么富于爆炸性!他们同意了,带着内心的欢呼、赞叹、钦佩!老谭为这事,整整在窗前踱了好半晌,他思谋了好一阵,突然把小许叫到身边来,附耳低语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又回到床上,很少起来活动了。

  此时,旭日已经升起。歌乐山的松林梢头染上了一抹朝晖,霞光漫天,彩云已把无垠天宇布满。一道道金光,象是一条金色的道路布满天空!但愿明日也是一个好晴天。

  望着红艳艳的朝霞,许明炎心中忽然想起他的小石榴树来。他转身走到牢门,凝望那堵高高的,遮着阳光的围墙,石榴树就在那高墙下,大门旁。他想象着,那株枝叶茂密的石榴,已举起无数叶片的小手,在欢呼朝阳了:恰好今天又是可以下楼的日子,片刻以后,他就能够走到石榴树旁,去同绿叶亲吻,去同战友华子良告别了!

  《咏石榴》的歌吟又在他的心中回荡起来:战友啊战友!你鹏程万里回到革命怀抱时,请向党带去狱中儿女的问候,带去石榴花儿的问候!

  老谭已经醒了,他静静地躺在床头,瞧着小许容光焕发的面孔,脸上也出现会心的笑容。

  监狱看守懒洋洋地从牢门走过去。谭成荣无端地咳嗽起来了,“咳咳咳咳”,咳得好厉害!这是在向看守表明,他得了“重病”……

  看守晃过去了。谭成荣轻轻地呼唤道:

  “小许,你过来。”

  他轻轻挪动身子,从破絮中间,摸出一个小小布包:

  “应该把这个交出去了!”

  那里边装着老罗遗留下来的钱,也装着老谭自己治病的钱,还装着在极小范围内几个战友凑集起来的钱。同志们都在支持华子良出走!

  “请把它交给子良同志,并请代我向他问侯。愿他一路小心!”老谭深情地嘱咐。

  这当儿,早晨放风的哨音响了。许明炎下得楼去,迅速走到小石榴树旁。

  阳光斜照枝柯,小树确如碧玉一蓬。叶片绿得翡翠,缀满露珠儿,银光闪闪。无数新生的枝,正在勃发,这幼枝是嫩红色的,象枝枝美丽的珊瑚;这新叶也是嫩红色的,象片片红玉。在深绿和浅红的枝叶间,绽开着朵朵火红的花蕾,太夺目,大光艳了!许明炎突然想起古诗人咏石榴的名句来:“山榴花似结红巾”,还有那句附注:“时在盛夏,万花事退,榴花独芳。一说得太好了!这多象革命者的品格!

  他把手中一杯清水。轻轻地倒入土层之中。

  那门口游动的哨兵,呆望着许明炎在石榴树前默立,遐思,轻抚,浇灌。每当许明炎站在小树旁,那践踏一切的脚,可不敢去触及这方干净的土地;那罪恶的手,可不敢去触犯这株美丽的小树;那污浊的呼吸,可不敢去惊动这个高尚的人。此时也是这样。这个可怜虫,离得远远的,他实在不敢去破坏这人间圣洁的感情!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华子良也端着一杯水。两位战友,同时将他们纯洁的坚贞的感情,倾入小树之根。根深才能叶茂啊!

  就在这一瞬,许明炎将那个小小布包塞到华子良手上。

  哨兵回眸,什么也没有发现。

  二人缓缓地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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