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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嘉陵江上涨了一头,浩浩荡荡,狂澜奔腾,滚滚而下。满江一片浑黄,翻卷着枯枝、败叶,飘浮着黑色泡沫,从眼前一晃而过。江风吹来,各种各样的腐臭味儿、水腥味儿,刺入鼻孔。远处,一棵合抱大树在波峰浪谷间一浮一沉,接着,一座破草屋顶,颠簸而下,上面蹲着一只狗,在引颈悲号……

  华子良穿着那身长绸袍,象个大商人似地站在岸边。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了。江边船只倒是停泊不少,已经密密摆了一排,全用结实的缆绳在江岸的木桩上、树干上、密匝匝地紧捆着。水推浪击,船体相互碰撞,“轧轧”发响,船只的缆索绷得更直了,“轧轧轧”地叫着,令人心紧。下水船都不敢开了,哪还有什么客船横渡?华子良心里凉了半截。

  洪水给多少人带来忧戚。岸边的人叹息着:“这年辰真是人祸,天灾不断……”

  华子良眼前一团乌云笼罩。他原先作过两种打算,一是趁集市拥挤,混人人流,迅速过嘉陵江,干净利落,彻底摆脱狼犬威胁,又可顺江上行,大步出川,北上找党。二是混入人流之后,迅速藏到下场口一个菜铺旁边的荒园之内。那里墙垣倒塌,荒草凄迷,乱树丛生,人迹罕至,颇能隐藏。藏到夜深人静后再走。如今,天公不从人愿,江水涨得如此之大,渡江成了泡影,只有到荒园躲避了!

  华子良在担心,那几个打牌的人发现他走了没有?报警了吗?真是心急如火呀!江岸不是他久呆之地,转过身,拐弯沿着一条顺河小街,向着荒园方向走去。他既要步子放快,还不能露出马脚,内心焦急,而外表上还得若无其事。

  到荒园去要经过茶馆。华子良直向茶馆走来。茶他过去几步就是荒园——他藏身之处。

  他走着走着,一件往事涌向心头,数月前,杨则兴在押华子良购货时曾到过这个茶馆。杨则兴同那位风骚女老板,嘻嘻哈哈谈了老半天,临行似乎送了那女老板一件什么贵重东西,女人笑逐颜开,迭声谢道:“你咋这么讲礼信哦……”殷殷留别,“你二天来耍哈,我妹儿一定等你!……”

  想到这里,华子良迟疑不决了,脚步停住了。

  这茶馆座落下场口,也算是个热闹的处所。除进场大路通过门前而外,还有一条小水巷直通江边。陆上、水上,进进出出的行人经过这里的不少。他们中,能付茶钱的,常在这里喝口茶,歇口气,给不起茶钱的山民、乡民、力亻夫、船工,便在门前那棵形如大伞的树荫下,坐下乘乘凉,消消乏;有人实在太口渴了。还会厚着脸皮进茶堂去讨口凉水,或呷一气别人喝剩下的“加班茶”。

  华子良走到大树前,站了一会儿,观察一下店堂动静。茶馆空落,角落处坐着两位茶客,正在闲谈。一个山羊胡子老头绘声绘色地讲:“——那东西是小小蛐蟮(蚯蚓)修成,藏在深山洞窟之中,天显凶年,那东西就来兴云弄雨,一抬头水涨三天,……”另外一名茶客听得点头磕脑。华子良正向前走去,准备在茶馆落座。

  忽听一个压低的、焦急而粗暴的声音在喝问:

  “你妹妹究竟来过没有?”

  “没有呀,我不知道呀!”女老板答。

  “你可不要骗老子!”

  华子良听了这句话,脑门一阵发凉,怎么,这恶魔此时窜到这里来了。

  接着又是几声咒骂,一个粗壮的身影跨出了茶馆。那触目的小圆头,那突出的下巴,可不就是杨则兴吆?他直往华子良身旁逼过来了!

                  二

  原来杨则兴在狱中处理的那几件事还没头没脑,弄得焦头烂额,忽然他的一个亲信又来报告说,他的姘妇——翠花楼的卖唱女子,同望龙门特务团一个小白脸军官勾搭上了。那小子占了别人的热锅灶还不够,还要连锅端。小白脸和卖唱女子私奔了。

  杨则兴一听气炸了肺。这女子是他用钞票喂出来的。她能在翠花楼蹲下来卖唱,也是亏了杨则兴多方打点。这贱人,今日竟负义忘恩溜号了。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杨则兴疯狂般地跳了起来,草草安排了公事,急急忙忙地向磁器口奔去了。杨则兴转到最热闹的大十字街口,站了一会儿。市声喧嚣,行人熙来攘往。他心烦意乱地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翠花楼。他“噔噔噔”爬上楼,几步跨入老板住处。

  那老板吓得脸色苍白,躬着腰,叫苦不迭地说,有一个小白脸军官来找过那妞儿,但被她推搡着走了。妞儿呢?可能还在她的屋子里——她今天歇日场,杨则兴不等他讲完,怒气冲冲撞进那卖唱女人的房子,但人去楼空,一片乱糟糟。他断定她一定是跟着他跑了。杨则兴一语来说,心急火燎来到茶馆找她的姐姐。菜馆老板娘—口咬定,她妹妹没有到这儿。

  杨则兴火冒三丈,大发雷霆,骂了几句娘,急步走出茶馆,直奔树下的华子良而来。

  这恶棍目光直直的,牙关紧咬着,他还沉浸在刚才追问不得的余怒之中。怒气迷蒙了他的心,迷糊了他的眼。他双目虽然大睁着,但对外界事物却是视而不见的。

  华子良看着杨则兴迎面走来,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下来更糟。他身子紧偎大树,双目闭着……世上的事情千变万化,偶然性,必然性随时都可发生。但今天的事情发生得那样偶然,这样巧合,简直是鬼使神差。

  华子良紧张思谋着如何处理这万分险恶的情势。

  杨则兴的身影在移动。一步、二步、三步,眼看就走在他的面前了。

  空气象凝结一般,死一样寂沉。只听“嘎啦”一声,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从杨则兴的头上飞起。杨则兴一惊,抬起头一望,看到是只不吉利的乌鸦。低头仍向前走。华子良猛地清醒了,把台草帽再往额前深深一拉,全都遮去脸面,大摇步子,直朝杨则兴撞了上去!一擦肩,杨则兴身子闪了一闪,好象觉出一点什么,蓦地回头,却见是个穿着绸衣,飘然而过的商人模样的人,没有理会,直向前走去。

  华子良不敢向前走了,随即走进茶馆,大模大样地坐下唤声道:“快沏碗茶来!”

                  三

  华子良坐在茶馆,全部神经在紧张地留意着背后街道的动静。他感到一分钟是这样地长,街道脚音杂沓,没有一个进茶馆来的。他口干舌焦真想喝几口茶了。他揭开茶盖儿,把茶沫儿荡了几荡,张嘴呷了一口,还是忍不住扭头去望望。这时杨则兴已经走得没有影儿了。他可以放心喝几口好茶,再到荒园。但猛然觉得,杨则兴若是回马枪杀过来,自己岂不成了瓮中之鳖!此地不可停留片刻,必须马上离开!于是华子良假装丢了什么物件,起身四下寻索,嘴里不停地念叨。

  老板娘走过来:“先生,你掉了什么?”她也帮他在椅桌四周寻找起来。

  谈兴正浓的山羊胡子,停止了说话,把眼光投在华子良身上。

  华子良向老板娘解释一番,付了茶钱,自然地起身说,“我到船上找找,可能丢在舱房里了!”

  老板娘问道:“先生,这碗茶还留着吗?”

  华子良应道:“留下,我就要转来的。”

  他顺着那条水巷直插江边,沿江直往下游奔去。此时,他除了冒险渡江,再无他途了。他沿江而下,直向下游走去。下游是一片汪洋,原有的山脚小道,已经漫上了水,有的地段,已被江水全淹了。水浅的,他趟水而过,水深的,他跳石附壁而行;无石无壁可跳可攀的,华子良只得在齐膝盖深的浊流中走了。江水打湿了他的裤管,汗水透湿了他的衣衫,他只有一个念头:快找船,快过江去!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转过一个山脚,远远看见了一只船影。

  华子良望着船形,疾步走去。但走不了几步,船不见了!他走进了一个江湾,前头一道山脚,把他的视线挡住了。绕绕弯弯,走出这湾儿。又踏上一条山脚细道。展眼望去,江道平直直,连个船影儿也没有,他好生奇怪。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他坚信那只船儿就藏在另一个江湾里。他不顾一切地猛走下去……

  绕了两个山脚,那个船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了。这回,他看得真真切切。船不大,有篷,船尾还飘着袅袅炊烟,船夫在生火造饭……

  他再过一道山梁,江湾就要到了。突然发现江湾边站着两个人,走近几步,看得更清楚了。一个穿军服的男青年和一个打花伞的女人,正同水手在争吵什么。只听穿军服的青年,粗声粗气地骂道,

  “老子有要事,快开船!”

  水手指着江水说,“老总,这样大的浪里行船有危险呀!”

  那打花伞的女人看见华子良越来越近了,心里非常着急,那青年军官更急了。他们想在华子良还没有靠近之前,把船开走。

  船工是一个赤身短裤的中年汉子,岔开两腿,象把铁叉,立在船头。他浑身肌肉红里透黑,象铁块般地结实。脸大口方,络腮胡和又黑又粗的头发连在一起,眼睛大大的,异常明亮。那对男女青年越着急,他越显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叫李胆大,是见过世面的人,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焦急,他却慢吞吞地说:

  “老总,水这么大呀!谁敢玩命罗?”

  “少废话,老子叫开你就开!”

  李胆大瞧瞧那女的,又瞅瞅那男的,好象看出什么蹊跷了,他倒越发地泰然了,说:“你说开就开!你不顾命,我还要命哩!此时江水的大浪好似故意为李胆大助威似的,“哗啦——”“哗啦——”,一浪高过一浪地拍着岸壁。突然“轰隆”一声,江堤塌下一大块,在江边推起了巨浪,险些儿把船推翻,那军官吓得打了个趔趄,那女的吓得惊叫一声,紧紧把军官抱住,伞也丢在地上了。站在船上的李胆大,好象没有什么事似地,紧紧用脚踩着船,身子左右摇了几下,颠簸的船在他平衡下,慢慢地平稳下来了。

  李胆大等浪头过去,又对军官说:

  “老总,还是不过为好……你看,这位太太……”

  那军官惊魂未定,用手搂着她,她面色苍白,浑身打战。

  这时,穿着黑色绸衫摇着一顶台草帽子、商人样打扮的华子良,站立在他们身后了。华子良猛一见小白脸的少尉,心弦为之一震,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他。

  那军官误以为华子良是来找他麻烦的,倏地怒目圆睁,把手中的枪对准华子良前胸。

  华子良也紧张起来了:他的手缓缓伸向腰间,去握那把杀猪尖刀的断柄。

  “你要干什么!”军官顿时俊怵,枪口逼近一寸。他认为华子良要掏枪了。

  “不干什么。”华子良平和地答。他已明白对方惊问的用意,手缓缓地移往裤兜里,从中摸出了几张票子说:“我也要搭船,掏船钱!”说罢,又愣愣地不动了。

  这时,那女人散了架似地软瘫在地上了。她看到是一场误会,抖索索地细声劝阻道:“不要同他讲了,我们快过江!”说完,又把那军官的衣襟一拉,娇声娇气地说:“唉,算了!”

  这娇声,这动作,好熟悉!华子良才看清了她原来是翠花楼的那位卖唱的。杨则兴这两年一直和她厮混。哦,原来这女子找上新主儿了……华子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用眼睛看看这打着洋伞的女人,又看看那神情慌乱的军官。原来他们在私奔,他们正在亡命。难怪杨则兴刚才现出那股慌慌奔窜的情景:哦,原来他是在追捕这两个私奔的人。

  现在。小白脸的枪口又转过来指向李胆大,喝道:“不开船,我就崩了你。”李胆大若无其事,动也不动。这时,远处又出现了人影,朝这边移动,小白脸已经草木皆兵,以为有人追他,急不可待地一步跳上船头,用枪口抵着李胆大的胸口,嗥叫:

  “开不开?”

  李胆大被这嚎叫声叫得愣了一下。

  正这时,华子良轻移脚步,动作变得十分敏捷,一步射上船头,把那军宫持枪的手腕一下托住:

  “老总,你这何必呢?”

  华子良两眼直逼那青年军官,他被怔住了。华子良那种咄咄逼人的气魄,天神般的威势,使他不知所措了!

  华子良慢声道:“老总息怒。我也是个赶船之人,老母病危,心急如火,巴不得凫水也过去,……江水涨得这样大。要有个万一,谁也担当不起呀!”

  小白脸无可奈何,张着眼去看那女人,叫她拿出主意。

  女人的眼睛在望远处山头。山头上,那几个人影儿由小变大了,接近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军官示意的月光。她惊呼着:

  “哎呀,有人追来了,快开船呀!”

  军官急得象发疯的狗,来回走动。

  李胆大把这一切全瞧在眼里了。他初见华子良衣冠楚楚,以为是个商人。及至瞧见华子良态度宽和,心地善良,心中有几分感激。这穿军装的不通人性,手握着枪,逼着开船,他敢怒不敢言。于是他只好拚着性命去闯了!他把心一横说:“你们会水吗?……”

  华子良点了点头。李胆大招呼道。“我给你们开船。”那两个人,急不择路,生怕杨则兴追来,不顾命地跳上船。只听一阵吆喝,这只小船箭似地向惊涛骇浪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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