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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底碑林”



    卢作孚望着日益瘦下去的嘉陵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钢丝上,突然
  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

  1926年晚秋的一个午后,齐聚在合川县药王庙后殿的民生公司的股东们被告知,由于川江进入枯水季节,公司所属的、四个月前由股东们集股购买的唯一一条70吨的民生号轮船,在这天早晨驶出合川码头不远便被迫返航。这就意味着,公司经营的唯一一条水运航线——合川至重庆航线停运。
  川江水位急剧下降众所周知。并非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股东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在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股东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集中在剃着光头,身穿一件青布长衫的总经理卢作孚身上。
  “今天请各位同仁前来,主要是想听听各位有何良策。”卢作孚早料到股东们会作何反应,首先打破沉默。
  “唉——人算不如天算哇!”
  “集股那阵儿,我就说过,办航运,这水上的事情,没根没底,等于把钱扔在水里打漂儿,这不——唉!”
  ……
  一部分股东沉默不语,一部分股东怨天尤人,唉声叹气。卢作孚心里也不好受。当初筹股办航运,说小点是为大家好,说大点也是为国家好,再有就是为民族工业的振兴和崛起尽一个做炎黄子孙的责任。谁会料到天不遂人愿,川江水位一下子降到了历史上最低水准。
  素来做事严谨、认真、周全的卢作孚,对办航运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包括意想不到的厄运都曾设想过。因此,每当一个困难摆在他面前时,他总是显得成竹在胸。
  他深知做一番事业之艰难,不可能一帆风顺。办航运之初,贤惠、向来忌讳不吉利话的妻子,不无担忧地问:“万一船沉了呢,怎么办?”
  船沉了,可以打捞上来继续航行;船烧了,可以再集股购买,继续自己的事业。无论如何,决不能半途而废。然而,眼下的难题不是船沉了,而是水没了。
  没水如何行船?
  卢作孚耐心地等待着股东们出谋献策。听来听去,也没谁能说出个头头道道来。他向股东们扫了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民生号轮船经理陶建中身上。
  陶建中会意。自己负责轮船营运,对川江最熟悉,也最有发言权。总经理示意自己谈谈,谈什么?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又不好不讲。于是,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受。眼下的情形抱怨于事无补。身为民生轮经理,我何尝不想这时在船上,而不是在岸上呢?我甚至恨不得‘民生’能像飞机那样飞起来,但那不切实际。还是请大家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总不能让‘民生’闲搁着。”
  股东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卢作孚一直在倾听股东们的议论。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股东们的大致想法是,天灾躲不过,老天爷不开眼,没法子。只好等明年开春,江水上涨了再说。
  卢作孚看看窗外,夕阳开始收敛余晖。时候不早了,继续讨论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他轻咳一声,示意股东们安静。然后,一字一板地说:
  “非常感谢各位同仁的宽宏、豁达,对公司和我本人的体谅。”
  他话题一转:“不过,我们不能等!如果等到明年开春,这之间是5个月的时间。5个月!各位想一想,这是个什么概念?是时间,也是金钱!当初办民生公司的目的就是为各位谋福利,让一块钱变成两块钱,甚至更多。否则,我们办‘民生’干什么?还不如把钱存在银行里,坐收利息。今天时候不早了,各位请先回,恕不远送了。”
  股东们陆续散去。
  “建中,请留步。我有话说。”卢作孚把陶建中留下后问道:“愿不愿意陪我去江边走走?这几天一直没空,很想去江边看看。”
  “当然乐意奉陪!”陶建中随口应道,忽又问卢作孚:“不吃饭啦?”
  “回头再说!”

  月亮升起来了。远近的群峰和山峦披上了一层清辉。
  嘉陵江在月光下没了往日的暴躁,异常娴静、温柔,宛如一条游动的哈达。
  “几日不见,又瘦多了。”
  卢作孚自言自语地说。
  陶建中知道卢作孚是指嘉陵江。
  “要是嘉陵江真的像人一样能吃胖多好!我宁愿将自己这百十斤给她吃了,只要她能快点长胖!”
  卢作孚也有同感:“再加上我一个!”
  “就怕两个你我加起来也不能让她长胖呀!”
  卢作孚站在嘉陵江边,望着日益瘦下去的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钢丝上,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把。他感到身体在那根钢丝上剧烈地晃动,突然失去了平衡,几乎就要摔下去了。
  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在刚刚诞生之际,就遭到如此沉重的打击。难道真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莫非这是天意?
  卢作孚没敢想下去。下午的股东会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
  午饭时,卢作孚决定把“民生号”停航的消息告诉股东们。董事会上有人不同意,怕引起股东们的恐慌,更主要的是怕股东们退股。
  卢作孚认为纸终究包不住火,股东们迟早会知道,不如开诚布公地对股东们说明,以取得股东们的谅解。
  想到这里,他扭头问身边的陶建中:“你看股东们会谅解公司目前的困难吗?会不会出现退股?”
  “很难说。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九条心。天知道。”
  卢作孚点点头。
  “下午的股东会没人当场提出退股,就已经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了。在后就难说了。”卢作孚不无忧虑地说道。
  “是啊,当务之急是什么呢?”陶建中自问自答,“快点想出
  “建中,你在会上说的好,‘民生’不能闲搁着。一搁,就意味着民生公司失败!”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
  “前几天,我在街头听到一些人议论,说民生公司‘一半成功,一半失败’。这成功无疑是指的民生发电厂,失败指的就是航运。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陶建中有点感伤。
  “说得好!一半成功,一半失败,这就是说民生公司赢得了人心的一半。另一半,就靠我们今后的工作了。”卢作孚感触颇深地说,“父老乡亲对我们民生公司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我们不能让这种期待落空。”
  卢作孚大手一挥:“回公司。”

    “听说石鱼的出现,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卢作孚点点头,自
  言自语道:“水底碑林。”

  “建中,你帮我把关于川江的所有资料都翻出来。”
  回到药王庙,卢作孚头不抬、眼不睁地喊道。
  “我先去搞点吃的吧?”陶建中站在原地没动。“你中午就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两顿没吃饭了。”
  “不饿。你快点帮我把过去勘测的川江水文记录找出来。我就不信没有一只小船航行的地方。”
  陶建中没办法,只好动手查资料。
  菜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跃。卢作孚的目光在厚厚的资料问往来穿梭。
  “拿幅地图来。”
  一幅局部地图摆在桌面。
  金沙江——乌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合称川江。如此丰富的水系,竟找不出一条航线来?不可能。过去的水文记载,即便是枯水季节,吨位不大的轮船还是可以行驶的。
  但是,卢作孚失望了。根据公司对嘉陵江的水文最新记录推断,千里川江不能行驶一艘70吨的小船。
  药王庙沉重的大门“嘎吱”响了一下,在寂静的夜空显得分外刺耳。
  “深更半夜的,会有谁来?”陶建中嘟哝着。
  “怕是股东吧?”卢作孚说。
  “这么晚还来?”
  俩人正说着,一条人影一闪,来到面前。
  卢作孚和陶建中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暗暗道:是他?
  来人先开了口:“嘿,嘿,这么晚了,还在忙呀?真够辛苦的。”
  “有事吗?”陶建中很反感。
  “没……没,是有点事。不过……嘿嘿。”
  “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别不好意思。”卢作孚和颜悦色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二位都在,也知道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攒下几个钱。娃的娘病了,没钱抓药,嘿,嘿——”
  卢作孚一听是借钱,伸手就往兜里掏。可他的口袋空空荡荡的。
  “建中,你兜里有钱吗?先——”卢作孚话还没说完,来人忙打断他的话说:“我……我想退,退股。”
  卢作孚一下子全明白了。
  “今晚我和陶经理还有点事,明天再说行吗?”卢作孚道。
  来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卢总经理可怜可怜我吧,把我的股退了。你们不会在乎我那几个钱的。”
  “有话慢慢说,你先请起来。”
  陶建中有点生气了:“退就退,下跪干什么?”
  “建中!”卢作孚抬抬手,示意陶建中不要说了,“如果真的有困难,公司会想法帮你解决的。快请起。”
  “卢总经理,你不答应我退股,我就不起来。”来人口气很坚决。
  “退。退。明天天一亮你就来退,保证一个子儿也不少你的。”
  陶建中真的火了。
  来人一看目的达到了,忙从地上爬起:“卢总经理作证,明天一早我就来等着。”
  “放心吧,我们说话算数的。”卢作孚安慰道。
  来人走了。陶建中气得恨恨地说:“趁人打劫,这种势利小人。”
  “怨不得人家。说明民生公司还没能拴住股东们的心。”
  卢作孚一句话,陶建中火气消了一大半。卢作孚继续说:“股东人心思退,可以理解。目前有这种想法的人可能不在少数。有的股东碍于情面,嘴里虽不说,心里不见得就不想退股。我们还是来看看能否在川江上给‘民生号’找条出路。”
  “找也是白找。今天一个幺头(纤夫们的头)对我说:涪陵的‘石鱼’露出来了。”
  “真的?”卢作孚一惊。
  “听说‘石鱼’的出现,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
  卢作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水底碑林。”
  “什么水底碑林?”陶建中不解地问。
  “水底碑林就是石鱼,石鱼统共有三组。故称水底碑林。”
  陶建中提到的“石鱼”在涪陵。涪陵是古代巴国祖陵的所在地,位于长江南岸,扼乌江出口,是川东和贵州的咽喉。2000多年前,涪陵曾是巴国的政治中心,据史料记载,因是巴国祖陵,加之城东有古涪水,故得名涪陵。
  卢作孚的地理知识异常丰富。
  “在涪陵城外,有一座面积达5000多平方米的岩石纵卧江心,叫白鹤梁。石梁侧部有‘石鱼’题刻三组,被人称作是‘古代水文站’。石鱼要在长江处于最枯水位时才能露出水面,一般几十年才能见到一次,每当见到石鱼,就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白鹤梁上,除三组‘石鱼’外,还刻记着164段文字。在这些刻记中有姓名可查的就有300人之多。而且,这些刻记多数出自我国历代书法名家的手笔。”所以涪陵石鱼,是我国古代水文、气象、文化艺术的宝库之一,也是我国至今1000多年的石刻文物中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处。”
  “水底碑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卢作孚突然一把抓住陶建中的肩膀,两眼炯炯有神:“建中,快把长江地图找出来,要全貌图,也要局部的。”

     卢作孚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光头:“这死脑瓜,这死脑瓜。”

  一幅长江全貌地图平平整整铺在地上。
  陶建中双手捧着油灯,沿着卢作孚的手指和视线移动。
  卢作孚红光满面,兴奋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不时地用手拍着自己的光头,嘴里不断地说:“这死脑瓜,这死脑瓜。”
  卢作孚的目光停在地图上,沿着川江顺流而下。突然,他的目光“抛锚了”。
  “就这里!建中,你看,我为民生轮找到了一条新航线。”
  “涪陵?”
  卢作孚用食指轻轻地敲着“涪陵”二字。他的食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落在“重庆”两个字上。
  “你是说在涪陵与重庆之间开一条新的航线?”陶建中惊喜地问。
  “没错。”卢作孚自责道,“我怎么就没想到长江呢?整天满脑子装的是川江来,川江去的。长江虽说是枯水季节,再枯也不至于不能航行‘民生号’这种小吨位的船呀!我们为何不把眼光放得更远一些!”
  “是啊,‘民生号’完全可以在长江上开一条短航线。”陶建中说,“两条航线,这下可够忙的了。”
  “是啊,轮船经理就更辛苦了。”卢作孚感慨地道。
  “谁退股谁后悔去。”陶建中笑了。

  一条新航线很快就定下来了。
  卢作孚经周密细致的调查,决定为“民生号”开辟枯水季节航线:涪陵——重庆。涪陵位于重庆下游100公里左右,是乌江与长江的汇流处。川东川南的土特产品种繁多,琳琅满目,都经沿涪陵外运。但是、涪陵到重庆没有专轮航行,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过路轮船,在涪陵停靠,装卸货时,才“捎捎脚”。
  主意已定,卢作孚便立即开始筹备新航线的各项工作。他在重庆汇源旅馆内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作为民生公司设在重庆的办事处;在涪陵荔枝园设置囤船;确定徐晓江接任民生号轮船经理,负责这条航线的营运。一切安排就给后,卢作孚方才回到合川。
  卢作孚一踏进药王庙大门,就被公司的同仁围了个水泄不通。同仁们像迎接贵宾,又似见到救星一样兴高采烈。
  “作孚,你回来得正好。事情跑的怎样了?”副总经理黄云龙问。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太好了。”黄云龙说,“没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嗨,甭提多烦心!闹退股的,逼债的,把个庙门槛都快踩下去几尺了。更可气的是,关于你的谣传。”
  卢作孚笑了笑:“传什么?传我把股金卷跑了?”
  “可不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你把股金卷跑了的,有说你出去躲债的,还有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呢!”
  这时,一名职员从旁插话道:“有人说我们公司把菩萨住的地方占了,菩萨就报应,让川江水一落千丈。”
  黄云龙说:“还有人说你过去砸过庙,现在遭报应。”
  卢作孚手一挥:“随他们说去!”他望着窗外。
  窗外,天高云淡。

  1927年1月,“民生号”首航涪陵——重庆成功。卢作孚在困难面前迎刃而上,准备将公司的股额大幅度增加。一些人不解:水都干了,办航运能有出路吗?股金尚未集齐,他就派人前往上海订造新的吃水浅的轮船,并计划增购第3只轮船,在重庆建立修船厂。他设想,必须在一年内完成这些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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