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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后记


  1986年初,我在这部书的初版“后记”中,曾经写过这样的话:“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爱。”
  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韧在一篇评论文章里,对上面这句话,有过极深刻的论述。——

    1962年,当柯兴作为一位大学中文系的风华正茂
  的青年学生,第一次来到首都拜谒高石荒冢的时候,虽
  然对高石生平业绩因“一无所知”而一时无法落笔,但
  是他对君宇的“我是宝剑、我是火花”的浩然之气的
  景仰,对古亭梅魂的缅怀与追思,这应该说是作者二
  十年后写此书的情启灵动的最初之因。还有一个动因
  也是不能忽视的。即作者说:“我写石评梅传是歌颂评
  梅,同时也倾注了对我。儿时那位乡村女教师的深深的
  爱。”这是他在小说《后记》里所写的,看来似自我抒
  情的闲笔,其实它是作者无意之中道出了写《风流才
  女——石评梅传》另一个重要因素。福楼拜说“包法
  利夫人就是我”;郭沫若说“蔡文姬就是我”。其实包
  法利夫人和蔡文姬,不过是他们笔下的小说和戏剧里
  的主人公,她们的经历和作家本人并没有多少共同点。
  郭沫若与福楼拜所以这样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和自己
  创作的人物心灵息息相通,倾注了他们浓烈的感情。柯
  兴并没有说“石评梅就是我”,然而,评梅的形象无疑
  是灌注了作者对那位温柔善良的、曾“给了我爱,给
  了我温暖”的童年时代女教师的情丝。
    从对小学启蒙女教师的怀念之情,大学时代因观
  瞻高石之墓而激发的敬慕之情,直到读了评梅作品集
  和邓颖超同志的题语,如果没有这一条数十年积累的
  挚爱的情感线,我想,柯兴也许不会写《风流才女——
  石评梅传》的;即使写了,也不会是一部盈灌着激情、
  柔情和诗情的成功之作的。

  1987年、199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两次连播这部长篇传记文学的时候,连初版“后记”也一块播放了。于是引来了不少听众及读者,在来信中询问“乡村女教师”的情况;他们问我为什么对她有那么深挚的感情,以及她后来的情况怎样了。


  真的,每当提起“教师”这个词儿,我的心中总会油然而生敬意。在我的—生中,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教过我的老师许多许多。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就是“那位乡村女教师”了。
  1945年8月15日日冠投降,这年的8月22日,苏联红军进驻了我的家乡旅大地区(即旅顺大连也包括金州)。新旧交替,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社会一时顾不上我们这些郊区农村的孩子。
  我们村,是金州城郊的八里庄,大约是离县城八里地的意思吧。村东是大和尚山,那时,山高林密,野兽出没;西边是渤海湾,海阔天高,渔帆点点。我的家乡,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可爱极了。可惜,就是没有学校,没有教师。
  有一天,我额娘告诉我,说村里来了个女教师,是大连师专毕业的,看模样挺俊俏,就是岁数小,左不过十八九,哪就能管得了孩子?她自己才是个孩子嘛!
  我在深山老林里砍柴,直到十一岁进学校,——我们这些野惯了的孩子都给笼进了八里小学——一家土改时被赶走了的地主大院。
  学校虽有了不少教师,教我的,还是我额娘说过的那位女教师。她长得挺好看,很文静,很和蔼,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吼我们、呵斥我们,我们都很喜欢她。你就是上课玩东西说话,她也只走过来摸摸你的头,冲你笑笑,摇摇头制止你,使你感到温暖,感到柔情,感到爱。特别像我这样的小樵夫,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壮美粗犷里,生活在大海的雄壮与狂野之中,经常受到饥饿与孤独的袭击,受到黑暗与野兽的恐惧的包围。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温柔她的爱,像一股股暖流滋润着我稚嫩的心灵。
  女教师的家住在县城里,离我们八里小学总有十几站远。丘陵岗坡路,没有车,她每天步行。有时她来晚了,我们想她,就成帮结伙去接她,一直接到北山苏联兵营的道边上。那是她的必经之路。
  有一回下大雪,我们全班大队人马去迎接她。路上,她和我们一起打雪仗玩。她清脆纯洁的笑声洒满一路洁白的雪地,仿佛是细碎的银块撒在大地上。太阳一照还放着光亮呢!有时,她和我们一块去山里拣松仔,摘蘑菇,爬山比赛。我小时候极顽皮,况且这座我砍了三年柴的大山,哪哪我不熟?我逞能,爬到一棵很高很高的钻天杨上拆老鸹窝,吓得她胎煞白,声儿发颤,仰着脸喊我叫我快下来,别摔着。待我下来时,她一下把我搂到怀里,说:“妈呀,可吓死我了!”我听得见她的心蹦蹦跳得厉害,白净的额角,丰胶的唇边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不知心疼老师,我只觉得很好玩。有时,她和我们去海边赶海,拾海货,拣贝壳。她两手抓着裤管儿,裸露着两只白嫩的小腿趟着海水,一个浪头打来,溅她一身一脸的水。她咯咯地笑着,笑声甜美、柔嫩,纯洁得像是一串串珍珠撤在海滩上,撤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
  有一次,早晨,已经上课了。可她没来。我们去接她,一直接到苏军兵营也没接到。我们正愣愣地朝城里的方向眺望,突然,看见她披头散发,衣服撕破了,半裸着上身,嚎叫着从兵营里跑了出来,仿佛是疯了一般。等我们几个回到学校,只见所有的学生都站在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教师的哭泣声,阵阵从教研室里传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柔弱悲痛的低泣声,仿佛是无数根钢针扎在我幼小的心上!
  第二天,她没有来上课。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后来听说,苏联红军在小北山上要枪毙两个犯纪律的士兵,正要开枪的时候,她跑到山顶上,苦苦地哀求,才把那两个士兵从枪口底下救了下来。
  1957年整风的时候,听说她把这件事的经过谈了出来。接着反右。她因为“美化自己”、“诬蔑苏联老大哥”、“破坏中苏友谊”的罪,名受到批判。1958年,因为她后来执教的这座学校所定右派名额不够数,便给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那一年,我考入东北人民大学中文系,离开了家乡;有一年暑假回家,听我额娘说,那年第一个来到我们八里村办学的女教师投海了,身后还扔下个小女孩。我躺在炕上叹息了半宿,流了不少泪。她死的时候,也许才二十几岁吧?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回家乡采访,中间去了八里小学、县教育局,还到过七里小学和八里小学的几位教师家里,还托了好几位我中小学的同学,打听我那位乡村女教师离开八里小学以后的情景,以及她现在何处。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四十年了,人世沧桑,也难怪!
  我怀着抑郁惆怅的心绪,只好去了海边,去了那个据说是她投海自尽的地方。看天水一色,听海涛喧啸。我镇日徘徊在海边,是寻觅她的足迹、笑语,她的泪痕、遗恨,还是她在人世间的绝望?是悼念当年那位美好善良、然而命运悲惨的少女,还是被扼杀的年轻的生命?不!我是从心底里在呼唤她,呼唤我儿时启蒙老师远逝的英魂!
  我弯腰拾起一个贝壳,仿佛就是当年她拾起过的那个,那么洁白无瑕,在沙滩浅浅的海水里闪着耀眼的光亮。于是,她甜甜的笑语,俊美的面容,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个从大连师专毕业、家住金州南城外,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到山村来办学的女教师,那个像姐姐又像母亲,给了我爱,给了我温暖,使我苦涩的童年添上了许多欢悦色彩的温柔善良纯情可爱的少女!
  哦,我儿时的启蒙老师!
  我望着她葬身的茫茫无边的大海,向着也许至今还游荡在蔚蓝大海上的不死的师魂,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老师,你柔弱而伟大的灵魂,永远和你的学生同在!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曾经有过幻想,有过梦。但,却不是当作家的梦。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开化晚,当过三年的小樵夫,已经十多岁,才实现了我孩提时代的第一个梦,——终于上学念书了!读初中的时候,看见有的同学拿着一本厚厚的、比教科书还大的书,在课下阅读,我就纳闷儿,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偷偷地窥视一眼,——是《红楼梦》!说真格儿的,我当时真不知“红楼”为何物!不过,我曾梦想过当音乐家!
  现在想来,可能因为我阿玛会吹箫的缘故。他的箫,吹得动听动人。山村月夜,他的箫声常常吹得几里地以外都听得到,——清彻透明,酣畅淋漓,醇美似秋天甘露;淡泊高远,婉转幽深,清越如山间清泉。小时候,我常常披着我额娘的大襟夹袄,拿着小板凳,到院子里,坐到我阿玛身边,望着冷月畔不停地眨动眼晴的小星星,听他吹策。
  在初中二年级,我诌得一首曲子,居然在一个铅印的小刊物上发表了,我偷着乐了好几天,险些把我乐出屁来,于是我的兴趣陡然大增。回到家,把书包往堂屋高桌上一扔,便拍案击节,边敲高桌边哼哼,作起曲来了。敲得破高桌叮当山响,简直是如痴如魔!如醉如狂!我绝对相信我将来能成为作曲家!可谁知,下了夜班正在睡觉的二哥被我吵醒,他从炕上一跃而起,把我臭骂一顿,声言如若再吵得他睡不着觉,上夜班打磕睡口了工资,就不给我开饭,甚至声言不许我再念书!从此,我的作曲的兴趣大减,我仅有的那点儿音乐“天才”,便湮没在那一顿臭骂声中了。我有限的几个音乐细胞、彻底的破碎了!
  我的音乐家的梦,也就从此破灭了!
  我常常站在家乡的渤海之滨,望着茫茫的大海,惆怅、茫然,不知将来干什么好。
  到了高中,我又转了志向,梦想当个工程师。那是因为我大哥是工程师。他二十几岁就有创造发明,1948年,二十五岁,便荣获了旅大地区特等劳模的光荣称号。1952年他以工地主任和工程设计师的身份,为他所在的工厂建造了四栋集体宿舍大楼。1953年,他却被当着贪污受贿的“大老虎”打了几个月,不许回家,不许睡觉,交代问题。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不贪污受贿?但是查实的结果,他没食一砖一瓦,没受一分钱的贿赂!可仅仅几个月,他便被折腾得脱了一层皮,变了相,待回到家中嫂子险些认不出他来了!经过辽南大地震,经过四十年的风雨春秋,而今,那四栋大楼,依旧岿然不动,无一裂纹!他对机械、水暖、建筑什么的,也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小学没有毕业,人们说他隐瞒学历隐瞒历史,他被迫填了假学历: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人们这才颔首称是,信假为真。后来,1955年“肃反”,“里通外国”的嫌疑,便是他被送去“劳教”的原因之一。“文革”开始,他被遣返回乡。在农村,他创办了乡镇机械加工企业,为生产队赢得了大量的经济效益。于是队里的领导干部想方设法阻挠他平反,他如果平反,人一走,那队里的经济损失可就太大了。
  啧啧,多么仁慈的伯乐!
  大哥四方奔走,八方呼吁,疲于奔命,直到1982年,才终于得以彻底平反昭雪。然而,他已心力交瘁。四年后,死于癌症。
  呢,苍天,你断送了一个天才!
  呜呼!我的一身鲠骨、两袖清风的兄长!
  当时,大哥给送去“劳教”,我想:原来,当工程师比起当音乐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从此,我便不敢再有当工程师的梦想了!
  高中毕业,报考志愿时我便转了志向,报考了中文系,一心一意做着将来当作家的梦。但是,我命途多外,出了大学校门,虽然混迹于文艺界,我却只在《北京文艺》(即今《北京文学》)充当一名编辑,成天埋头于稿子之中。住在北京市文联的集体宿舍里,一抬头便望得见窗外矗立在长安街北侧电报大楼的钟楼,夜晚听得见钟楼的钟声。这样,一直干到“文革”开始。
  《北京文艺》因为发表吴哈的《海瑞罢官》而被《人民日报》点名批判,说是“三家村”的分店,连编辑们也统统都给赶出了北京市文联,扫地出门,清理阶级队伍,接受革命的大批判。直到这时。我方才大彻大悟,大梦方醒!我决计今生再也不当编辑!
  有一年,北京市委把我调去搞京郊区县文化工作调查,干了半年,搞了两个调查报告,虽然深得领导的赏识,但终觉非我所愿,再四要求去搞创作。无奈那时作家们也都在农村下放劳动,我便去了一个剧团帮助搞剧本,这是我和戏剧结下不解之缘的开始。于是我离开了市委那座红毡铺地的大楼,到山东鲁南地区深入生活。两年的时间里,四下鲁南,历时八个多月,与老根据地的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夜晚一铺炕上聊,白天一张桌上喝玉米面粥。那粥稀得如同“洪湖水浪打浪”,不过我至今不悔。我到过十多个县,查阅了上百万字的战史资料,访问过百多人,写了一个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描写收抄延安整风文斗的剧本。
  到了1974年,北京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召开创作会议。文化局一位姓马的局领导找我个别谈话,动员我放弃这出戏,他说;“在山东抗战的是115师,而115师的师长是林彪。从你主观上肯定不想为林彪树碑立传,但假如客观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倒没什么,我可就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我说:在山东坚持抗战的虽然是115师,115师的师长虽然是林彪,但是整个抗日战争,林彪从未到过山东。他一直在苏联养病!山东的历史,是山东人民创造的,山东的抗战史,是山东抗日军民创造的,与林彪无关!然而,这位局领导,仍旧继续动员我放弃这出戏。言语之中透着诚恳、真挚,坦率!我为他为下级着想的精神而深深地感动了!我同意放弃这个我实在不愿放弃的剧本!可他太诚恳了,他大使我感动了!
  但是,十分钟以后,仅仅十分钟,在全市剧院团创作人员大会上,还是这位马领导,却突然发难,慷慨激昂:有人,用剧本“企图为林彪树碑立传”!“九。一三”以后,这是多大的帽子啊!他简直要置作家于死地!会后,他责令剧团派人四处调查这个剧本的历史背景。无疑。这是“十年动乱”时期文化专制的丑剧。这出戏,当然只有流产了。整个这件事,真是滑稽!如同一出滑稽戏!我却被打得好几年抬不起头来!
  人闲着要生蛆。剧本不排便没事干。于是我发愤把这个剧本改成小说。世人都是将小说改成剧本,我却不得不将剧本改成小说。这就是后来全国一百多家电台相继播放的长篇小说《使命与情网》。这部小说连续两版四次印刷,发行四十多万册,四次向国外订户发运。
  戏剧作者写小说。当时有一种说法,叫做“水土流失”。我大约是较早被迫“流失”的一个吧?
  我终于做成了一个梦!
  但是,这却是一个苦涩的梦!一个孕育的是剧本、问世的却是小说、变换了品种的奇特的梦!
  1985年,我根据中国评剧院的剧院领导会议的决定,又写了《石评梅》。剧本刚写出来,还没有审读,便又决定我与剧院两位正副院长合作写一出改编的戏——《芙蓉镇》!而且我被告知由我执笔。写戏要分配,与谁合作也要分配,有比这更滑稽的吗?《石评梅》当然只有胎死腹中了!
  1986年夏,为了排演《芙蓉镇》准备去湖南体验生活,我提出不同意见,我对剧院领导说:目前全国上演《关蓉镇》的有九家,就是说全国已有九台《芙蓉镇》了;而且年底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联合主演的电影《英蓉镇》就要公演;评剧院的力量是无法和人家相比的,我们是不是就不要再搞了!
  剧院领导很激动很严肃地说:我们就是要和刘晓庆对着干!
  我真的有些愕然而且感到悲哀了!他们是不是有病?
  于是由两位导演、两位搞音乐的、两位搞舞美的、一个编剧组成的《芙蓉镇》剧组,七个人,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北京到湖南,从湘南到湘西,钱花了好几千,剧本改了好几稿,最后还是下马了。后来听说,剧本不错,只因为在演员人选问题上意见不统一才下马的。简直是轻率得不能再轻率了!拿着伤害作家当儿戏!
  剧本《石评梅》被压下去了,《芙蓉镇》也让你白费功!但是所有的文学样式的路,不能全都给堵死吧?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孕育的虽然还是剧本,但是几经阵痛以后却以传记文学的样式问世了!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尚在付印的过程中,《光明日报》连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已经同步进行。尔后,几乎所有的省台和省会市台都陆续播放了。北京日报(郊区版)、南京《青春》丛刊、《青年文摘》等报刊也都进行了连载或选载。
  这又是一个在孕育的过程中改变了品种的梦!当然,虽然这个梦闪着美好的光彩,但是仍旧带着些苦涩!
  不过,因为覆盖面大,影响广泛,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北京陶然亭公园的游客陡然增加、高石之墓的瞻仰者开始络绎不绝。作者先后收到了上千封的读者和听众的来信,信中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还有许多没有来过北京的读者听众在信中表示,以后但凡能来北京,下了火车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陶然亭公园,到那里去凭吊高石之墓!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有比这,更感到令人欣慰的吗?
  只是,对于还没有把电视剧《评梅女士》与长篇传记文学《风流才女——石评梅传》弄明白是两位作者完全不同的两部作品,便挥毫狂谈的人,我感到有点悲哀!这如同把才华绝代的著名教授刘半农看成是“浅近”,误以为荷花淀便是大海的人一样可悲。

               柯兴
              199l年教师节于京都梅园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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