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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 圣 悲 魂


作者:刘予建

                 一

  对美国中部平静、宁和的小镇衣阿华市来说,一九九一年万圣节(halloween)不啻一个“凶日”,一个名符其实的“鬼节”。

  似乎老天恶作剧,这一天风云突变,天气骤寒,第一场暴风雪异乎往年早早地降临了……

  这是一个周末下午。在衣阿华大学《衣阿华人日报》编辑部办公室内,仅剩下学生记者凯勒一人在电话上采访该校万圣节庆祝活动的新闻。这时,另一张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没去理它,继续采访。不料,其它七、八部电话机紧接着也不约而同地纷纷响了起来。他觉得奇怪,不耐烦地走过去,抓起其中一只。只见他刚听了几句话,脸色陡然大变,“叭”地摔下话筒,顺手操起小收录机和笔记本,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室,朝物理系大楼奔去……

  而在宿舍里,女学生哈里斯四十分钟前刚从物理系大楼做完实验回来。她太累了,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一个朋友从加利福尼亚州打来电话,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她莫名其妙:“我很好啊,怎么回事?”

  “刚才电台广播说,你们学校校园里发生了持枪滥射事件,我耽心你会不会……”

  “什么?有人持枪滥射?我刚刚从学校回来,什么事也没发生呀!莫非你搞错了,把内华达州听成衣阿华州了吧?哈哈,现在这种事也太多了!”她挂上电话,继续睡觉。

  但不久,那电话不甘心似地再次打过来:“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是衣阿华大学。没错!”

  当天傍晚,更多的人从电视新闻节目中获悉了这一惊人消息。人们一下子从全美各地打来成千上万个电话,焦急、关切地询问他们在衣阿华大学的亲友的命运,以致所有通往衣市的长途电话竟整个晚上一直占线!

  与此同时,校方举行记者招待会。

  次晨,周末通常休息的该校《衣阿华人日报》破例印出四页“号外”:一名枪手因未能获奖心怀不满,射杀三人、重创两人后饮弹自尽……

  在美国,人们对于持枪滥杀的案件并不陌生。就在两个星期前,德克萨斯州刚发生过一名狂汉开枪滥杀餐厅廿余人的惨案。而所不同的是,这次事件的主角是一名东方人,一名刚获得博士学位不久的中国留学生!另外,枪手表现冷静,显然并非滥杀。

  于是乎,衣阿华大学华裔作家聂华苓在电视上曝光并接受全美最大华文报纸采访,指出凶手因妒生恨,其犯罪意识源自中国大陆的“文革”遗毒,并倡议重建所谓“文化中国”……

  这的确是一局发人深思的悲剧。不过,人们记得,一年前,衣阿华大学就因一场旷时长达五年的性骚扰讼诉而在全美引起过轰动。在那场官司中,该校华裔女医学博士周艳珍控告校方长期偏袒一名污蔑中伤她的男教授而终获胜诉,校方不得不向她道歉了事。不料此事刚过去不久,一场重大血案又接踵而来!

  衣阿华大学,这所一向以学术开放而自豪的优良学府,到底受了什么诅咒?

                 二

  一九八五年秋天,位于衣阿华河畔的衣大校园出现了一名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这位阅历简单的青年,可算是国内一代学子中的佼佼者和幸运儿:他叫卢刚,北京市人,出生于工人家庭,十八岁考入蜚声海外的北京大学物理系,八四年通过李政道主持的中美物理学交流计划(CUSPEA)考试,毕业后旋即以交换学生身份公费赴美攻读博士学位,时年二十二岁。春风得意马蹄疾。从北大到衣大,漫漫的大洋之隔,不过是小小的一步之跨。

  聪颖、优秀的中国学生,一向是美国大学物理系的宠儿。卢刚来到衣大物理与天文学系的头一年半里,仍然十分顺利。他研究的理论太空物理领域,是该物理系实力最强的部分,在全美具有相当影响。他来后不久,即从师于颇负胜名的理论天体物理学家戈尔咨教授。

  戈尔咨教授是个个子不高,满头银发的德裔科学家。他七十年代初从南非过来,先后发表过一百五十多篇有关天体物理学研究的学术论文,并主持世界一流水平的专业杂志《地球物理学研究》(JGR)。最近一年里,仅他个人从美国太空总署获得的研究经费就高达五十多万美元。他血管里流着的日尔曼民族血液,加上他在学术上的显赫地位,使他同时兼有学者、绅士、主子的特征。他或许能在走廊里主动为中国女孩拉门让路,却从来悭吝在脸上多挂些笑容;他每句话都是那么认真严肃,似乎永远难以找出半点幽默与玩笑。但他欣赏自己的第一个中国弟子。他甚至给卢刚机会去欧洲进修、开会、游玩;而卢刚工作也很卖力,没有竞争对手,没有后顾之忧,门门功课得A。系里对他十分器重,甚至在录取新的中国学生时,也常常参考他的意见。那段时间确实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时期。他意气风发,言无顾忌,行无规避,人事小节,皆不在话下。

  可是,戈尔咨教授对卢刚的欣赏却有如雪中观景,春天一到,顷刻冰消瓦解。

                 三

  转眼间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戈尔咨的麾下又多了一位中国人。他刚从德克萨斯A&M大学转学过来,也是一位CUSPEA学生。CUSPEA!中国物理学生水平与荣誉的象征。新人来自安徽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小卢刚一岁,也是八五届本科毕业生。从现在起,两人同处一个学术小组,同从一位专业导师。好一位新来的“伙伴”!他的名字叫山林华。


  山林华很快也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学业上,他同卢刚一样,被公认为系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两人旗鼓相当,难分上下。卢刚在头一年的博士资格考试中,一口气以最高分创下该项考试的纪录并保留至今;而山林华在后来的一项博士综合考试中,同样在十多名考生中独占鳌头。山林华的英语口语流利,发音标准,较卢刚灵活、自如;但后者笔头更为出色。在一次课堂示范解说中,卢刚的讲稿写得简明、流畅,令在场的中国同学羡慕之余竟怀疑他在抄袭!卢刚十分委屈,争辩起来,后经证实,才消除误会。

   在性格上,两人一开始就表现出鲜明的差别,卢刚是个多重性格的矛盾体。一方面,北方人典型的耿直、坦荡、刚正,加上来美前期的一路顺风,使他锋芒毕露、爱说话、爱议论、善辩理、快人快语,而不怎么考虑别人的感受。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告诫同组另一名中国同学:“你这人怎么傻乎乎的,也不防着别人一点?”话非恶意,却使那个年纪较小的新同学耿耿于怀。

  另一方面,粘汁质的AB血型使他深具阴沉、敏感、忧郁的内向气质。而后天多年的理科训练又使他养成一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即凡事习惯于作理性分析,注重推理、求证过程中的量的平衡和结论的公允。诸多复杂的因素,导致他在日常观察中倾向于过份敏感的联系事物本质并作出极端的结论。同时,也确立了他在为人处世的一条“公平”原则:绝不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也绝不轻易吃亏。

  至于他性格中执拗、倔犟的一面,周围同学早已有所耳闻。那是八八年春季的一个周末,物理系四名中国同学赴波士顿开完会,归途顺道游览华盛顿DC。

  “去白宫!”卢刚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一行人来到白宫,不料游人大排长龙,要等两个多钟头。

  “要排那么长的队,不值得!”聪明的山林华提议先游其它地方。

  卢刚不肯离去,说:“你们爱去哪去哪,反正我要排在这里。”

  山林华等人去别处游玩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返回原地,见卢刚仍在排队,大家笑了。他们随即插入队伍中,一道参观了白宫。

  事后,一个同学议论:“卢刚这小子真怪,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

  接着不久,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导致了物理系某些中国同学同他的疏远。

  一个春光和煦的假日,以物理系为主的中国同学凡九人驾车旅游。返回后,组织人算账:每人均摊$22。卢刚却提出异议:这次游玩他带了几瓶饮料和一包土豆片,共值$4.50,也应摊入费用;另外,照相的胶卷及冲洗费不宜均摊,而应按每人实际所照的张数计算才合理。

  组织人将卢刚的提议一公布,众人先是笑了,觉得不可思议,随后专门组织一次聚会,把卢刚狠狠数落了一番。双方你争我辩,结果不欢而散。打那以后,几位当事人不再同他往来,最多见面只打个招呼,有时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当年的组织人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场“风波”很快使得卢刚在部分中国同学中声名狼藉。外系同学听物理系同学说了,新生听老生说了。大家开始相信,卢刚如此“计较钱财”,未免“太小气了”!“你可以说这人脑子有毛病,就为了这几个子儿,伤了哥儿们的感情!”那位组织人至今仍忿忿埋怨道。

  不过,即使那些有意疏远他的中国同学也不否认,卢刚绝非一个孤僻的人;相反,他渴望与人交往,他会常常在家里请一些他喜欢的朋友,做菜招待他们。而如果他去别人家做客,他总是要设法带点什么。他不想白吃人家的。看来,他只是在遵循自己那套“不吃亏、不占别宜”的原则。他或许力图借助这种“平衡”来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立身作人,如此而已。“在这点上,他可能更象美国人。”物理系安涛同学认为。

  可是,印象如同性格,一旦形成,便很难改矣。人们容忍不下本文化圈子中的异族因素。

  就在卢刚在物理系遭受冷落的同时,山林华却以他随和、谦虚、热情的形象,迅速赢得人们的好感。他脸上总是春风满面,显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在中国同学中,关于他乐于助人的小故事可说不少。比如,国内发生水灾,他便在同学中发起募捐活动,并掏出$50捐给灾区;新同学雪山功课有困难找他,他不惜花费几个小时给她讲解;逢年过节,他总要邀一些单身同学去他家玩,等等。总之,他爱广交朋友。他同时也爱好体育,喜欢篮球、足球,因此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哥儿们。“他请客简直成了一种嗜好,”他的好友、物理系冯炜同学说。他太太更是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我们每次去他家就做饭吃、看电视、打扑克、玩拱猪比赛。他家成了大伙儿的‘小据点’。”

  八九年,人缘广泛的山林华当选为衣大中国同学联谊会主席,成为远近闻名的公仆人物。

                 四

  然而,关于他的身世却几乎无人知晓。一天,当冯炜谈起物理系另一名中国同学来自农村时,发现山林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尬尴之下,他只好改变话题。他没想到,山林华所不愿提及的恰恰是自己与那位同学相似的背景。

  原来,山林华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出身浙江嘉兴农村一个世世代代的种田人家。父母是文盲,下有两个弟弟。身为长子的山林华,因家境贫寒,懂事很早。他考入当地重点中学嘉兴县一中后,深受一位体育老师的启迪和激励,立志做个有出息的人。八一年高考,他的物理获满分,数理化三门平均成绩为97分!在科大读书期间,他刻苦用功,爱好运动。三年级时,那场最关键、最紧张的留学考试使他视力减退,带上眼镜。大学四年里,每到寒暑假他都要赶回家,同弟弟一道,每天从早到晚在家承包地里干活。甚至在他出国前回乡探亲的八六年那个农忙季节,直到上飞机的前两天,他还在帮助家里搞“双抢”!

  山林华就是沿着这条艰辛不易的曲折之路走过来的。在他不平凡的奋斗经历中,南方人天生的精明、伶俐与后天艰苦环境的摔打、磨炼,造就了他在为人处世上所特有的机警、灵活与成熟。他不象卢刚那样,把生活简单处理成直观的等量方程式,处处拘泥于表面“理性化”的单一平衡之中。相反,他的智慧与策略在于并非一定功利主义的施予。这种施予的范围越广越好,只要它的对象是弱者或与利益无涉的局外人。他正是在这种“施予”中有效地保护了自己。“在接人待物上,他非常地聪明。我从来没看出他是从农村来的!”冯炜这样形容山林华。

  如果说,卢刚毕竟来自大城市,对美国社会和文化较感兴趣,甚至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山林华则更为现实、更善于脚踏实地地把握实用的杠杆,处处发掘命运的契机。因此,他更象一个搞科学的人。

  他的确是个生活的强者。然而,如哪一天当命运把他同另一名实力相当的强者推到同一条狭路上时,则天晓得将是怎样的情形了。

                 五

  物理系范爱伦大楼是一幢灰色的七层楼建筑,它因纪念衣大全美著名的太空物理学家、已退休的物理系主任范爱伦得名。在这幢楼513室的理论太空物理小组,卢刚的研究重点叫太空等离子理论,属现代物理系学的尖端领域。由于这一领域的高度复杂性和狭窄性,目前全世界仅约三百名科学家有能力涉足其中。专家认为,该领域中纯理论的研究尤其困难,它的抽象性大,要求进行大量繁复的数学运算,既令人头疼,又不易出具体成果。

  不知为什么,卢刚咀嚼的偏偏就是这样一颗“苦果”!他对自己的课题研究似乎越来越走火入魔。他的数学根底一直很深,他在试图借助电子计算机来从事理论方面的某些探索和突破。

  他的导师戈尔咨号称研究兴趣广博,其学术范围涵盖整个太空理论领域。可惜的是,他对卢刚的课题却显得有些鞭长莫及而不感兴趣。

  山林华到来之后,则幸运地选择了与导师兴趣一致的实验性研究课题。他一开始就注意尝试同戈尔咨进行某些学术合作。他对戈尔咨的每项要求都尽心尽力地圆满完成。他那惯于吃苦的韧性和聪颖灵活的天禀,自然很快给戈尔咨以极好的印象。接着,由于学术上的需要,他开始频繁地接近戈尔咨,不断找他请教、讨论问题。在物理系,人们于是注意到,山林华和戈尔咨总是在一块交谈,两人的关系已相当投合、融洽。

  在美国大学及学术界,不出版即灭亡。戈尔咨教授颇感欣慰的是,他的这名后来的弟子懂得如何遵照他的意思,经常提出新的构想,并把两人讨论的内容和实验结果及时整理出来,交由他所主持的JGR刊物一篇篇地发表。于是,在山林华的履历表中,至少有三、四篇论文就是这样以师生合作的形式发表的。对俩人来说,这便是昭之于世的成果!对戈尔咨而言,这也是获取更多研究经费的本钱!山林华离不开这样的导师,戈尔咨少不了这样的弟子。

  身为大名鼎鼎的学者,戈尔咨本能地对学生有种近乎苛刻的要求。但这种“本能”在如鱼得水的山林华面前正在渐渐消失。而回转头来,透过他那副寒光逼人的眼镜,另外那名他曾垂青一时的弟子却变得愈来愈不顺眼了。

  这期间,不知听到了什么有关卢刚的传闻,戈尔咨变得越来越“关心”卢刚的行踪去处。每次他去513室,只要一发现卢刚不在计算机旁,便马上过来问山林华:“卢刚又去那儿了?”

  接着,卢刚回来后便发现戈尔咨脸色铁青,久久不语,气氛凝重而紧张。

  戈尔咨开始给卢刚的工作加码。卢刚只得默默接受,他的表情冷漠而茫然。这种无言的不服似乎加深了戈尔咨的恼火,于是他除暗暗使劲继续加码外,更是处处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卢刚。

  据安涛同学回忆,那段时间,他每天大清早进实验室,一打开系里计算机系统,便发现总是有一个人比他更早已在计算机上工作了。这个人就是卢刚。另外,他常常夜里去513室找山林华,每次去都看到有一个人很晚还独自坐在计算机终端前工作。这个人也是卢刚!

  为完成戈尔咨加派的任务,卢刚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纷繁复杂的电脑世界里,日以继夜地紧张工作,经常干到半夜十二点钟以后才离开实验室。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一项研究得出了与导师预期不同的结论!他是一个办事认真严谨的人,经过反复检查、核实之后,他如实告诉了戈尔咨。

  好一个骜桀不驯的小子,分明是在学术上向权威挑战!德高望重的戈尔咨教授深感尊严受损,老羞成怒。他反过来将卢刚狠狠训斥一顿,一会儿责备他因为不好好干活,才得出不一致的结果;一会儿又批评他用系里计算机的时间太长,费钱太多。他甚至不客气地声称,若再这样下去,系里将减少或停发卢刚的研究助理(RA)的薪水!

  这真是要命的一击!卢刚懊丧地退了下来。他的结论后经证实,确比戈尔咨所预言的更加正确。他有说不出的委屈。他对这位导师自以为是的蛮横态度虽满心不快,却无可奈何。敏感的他,其实早已察觉自身处境的变化,但他还说不清楚。他仍在观察,他要努力找出个中缘由来。此刻,他只有忍耐着,兢兢业业,继续工作,避免出差错。

                 六

  八九年,物理系来了一位叫史密斯的副教授。此君四十多岁,脸上常常带有戏谑的微笑,喜欢逢人打招呼。他那大大咧咧的可爱模样,配上一口浑浊的麻省口音,使他很快同系里上下熟稔起来。他甚至敢在戈尔咨面前不揣冒昧,说出如“狗娘养的”之类有伤大雅的话来。他讲课虽够得上一团糟,却倒也挺风趣逗人。只是他说话太过随便,连在黑板上写错一个字,嘴里都要吐出一个“SHIT”(大便)!

  史密斯先生在太空物理学方面有十多年的实验室经验。他因此坐上了物理系理论太空物理组的第二把交椅,同时也成为山林华和卢刚两人的“第二老板”。但他毕竟初入学术殿堂,一方面要看权威脸色行事,另方面又想显示自身实力以扩展阵地,所以,他对学生的要求往往带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任意性。这大概也正符合他那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习性。

  然而,卢刚一开始就对这种作派难以忍受。他从心底不服这位理论上半通不通却自以为是的所谓“导师”。为此,俩人在学术上不时发生争论。卢刚能言善辩,常常使史密斯瞠目结舌。但史密斯老是以那种不容置辩的口气,满不在乎地强迫卢刚做这做那。糟糕的是,当卢刚照他的命令去做时,戈尔咨却跑过来对卢刚横挑竖责,要他做那做这。而这时,史密斯正好抓住卢刚先前不服气的争论,在戈尔咨跟前叽哩呱啦诉说一番,令他更是生气。卢刚被这两位导师弄得左右不是,无所适从,满肚子窝火。

                 七

  从范爱伦大楼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往东走两个街口,便到了卢刚的住所:东杰弗逊街515号第十四单元。这是一排灰色、低矮的二层楼公寓。宽敞的玻璃窗,二室一厅的房间。他在这里已住了四年多。他的第一位美国室友密歇尔,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青年。每人月租二百余元。两人各居一室,共用客厅,互相礼让,倒也相安无事。

  卢刚常常向密歇尔聊些关于中国的事,密歇尔也曾倾吐自己的“辛酸奋斗史”。

  原来这位老兄属于美国社会那类高傲的孤独者。而他骨子里那种美国白人的傲慢与偏见,使他一开始就把卢刚看成从“荒蛮世界”来的人。如卢刚用冰箱,密歇尔竟认定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冰箱,等等。其实,此类令人哭笑不得的事这儿许多中国大陆人都经历过,而大多数人也许只是一笑置之罢了。卢刚却不然。他本来就有大都市人的“傲气”,密歇尔有意无意的轻视,自然使他很是不快。

  卢刚的朋友圈子里既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但他更喜欢同中国人交往。自从与物理系某些同学闹别扭后,他开始把交往范围转移到外系。他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那件事大概使他内心有所震动,因此,他在待人接物上似乎有意要调整自已。

  每到周末,他总喜欢邀上一些朋友来家聚会。男生、女生,大家来自中国。同胞相聚,自然是地道的家乡气派:讲中国话,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做中国菜,油烟弥漫、热气腾腾。

  这一来,洋鬼子密歇尔可够“呛”了。他常年不见一个朋友,忍受不了卢刚有这么多的朋友。他尤其嫉妒卢刚邀女同学来玩。于是,他紧皱眉头,嘴里不断嘀咕着嫌太吵,甚至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卢刚也不高兴了。俩人开始互不说话,关系处于紧张状态。

  卢刚只好告诉别人,他再不便在家请客;以后每次他只是做了菜带到别人家去聚会。

  就在他和密歇尔剑拔弩张之际,不巧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衣大又来了一批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山林华特意把一名生物系女生和另一名来自农村的物理系W同学同时安排在卢刚家暂住,说这两位都是北大校友。

  卢刚虽然面带难色,仍把房间腾给女生,自己和W同学住客厅。一、两天后,他终于忍不住,说:美国人不高兴别人在家长住,他的美国室友又在报怨早晨起来不方便云云。

  两人搬走了。从此,W同学对卢刚的印象是:对什么都那么计较。第一次接触不愉快,以后就不再来往了。

  他们大概不知道,卢刚其时正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唯恐密歇尔突然发难。

  果然有一天,卢刚赫然发现,密歇尔藏有一枝手枪!

  他吃惊不小。对方那熊虎之躯本来已够使他望而生畏,他竟还有武器!“要是打起来,东方小个哪是他的对手?”卢刚坐立不安,仿佛对方巨兽般的身体正向他扑来……

  “不行,这不公平!我也得有把枪自卫!”他想。

  他赶紧申请手枪执照。衣州法律规定:凡在当地住满九十天以上、无犯罪记录的居民均可申请枪枝。他通过合法手续,很快购下了第一支手枪。“万一我以后同老美打架,我一枪就可以把他打倒,再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提啦!”他释然了。

  不过,密歇尔始终没同他打起来,他们后来仍然是朋友。但卢刚对枪枝的兴趣就这样激发了。如同山林华爱好篮球、足球,他开始把射击当作一项体育运动。他经常去打靶场练习射击。甚至每次玩电动游戏,别人玩赛车、拳击等玩得起劲,他却象个小孩醉心于双枪射手的游戏机上左右开弓,爱不释手。

                 八

  春寒料峭的二月同时迎来了中西方的不同节日。一九九一年情人节正好是春节除夕。卢刚通过计算机通信网络,用英文给物理系十多位中国同学发出热情洋溢的祝贺:

  “各位同学:

   情人节快乐!尽情享受大自然赋予世间的美妙之物!

   春节快乐!恭喜大家将来发财!”

  他兴致勃勃地寄出请柬,邀大家春节之夜去他家欢聚,并为此作了许多准备。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在这海外他乡的节日夜晚,最难耐的就是一人独处的寂寞!

  谁知,那夜一直等到很晚,他家仍门庭冷落。

  后来,幸亏安涛同学硬拉住一名小同学和一名外系同学三人同往,才没使主人完全失望。“那会儿,他的处境挺可怜的。他本来爱同人打交道,却没人理他。”安涛还记得。“他一旦请你去玩,他会尽量照顾你,让你玩得痛快。总之,他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至于他同山林华的微妙关系,大概谁也无法真正了解。安涛的印象是:“他俩同一个小组,在一起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背后怎样,就难说了。”

  每天中午,范爱伦大楼公共休息室总是聚集着一堆中国学生。大家把自备的午餐在微波炉里热好之后,边吃边聊天。通常,活跃人物是山林华。他轻松、愉快的谈吐,老大哥似的神态,在同学们中颇有亲和力。卢刚回家吃饭,他家仅两个街口远。

  某日,大伙儿天南地北的闲聊,聊到电视机的更新换代。有人插嘴:某某电视机的牌子,据卢刚说不错……

  “卢刚懂个屁!你根本不能听他的!”山林华马上不客气地打断道:“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众人知趣,微笑不语。于是再没人提起那个牌子了。

  据说类似情形不止一次。只要有人提起卢刚,“卢刚他懂个屁!”几乎是山林华的习惯反应。

  卢刚反之亦然。

  时值大家谈论波斯湾战争,山林华侃侃而谈:“美国人知道什么是民主自由?他们去打仗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他接着议论战争将如何影响美国经济,造成就业进一步困难,等等。

  卢刚走了开去。他出乎意外地对人说道:“你看,这个山林华多么自私!”他开始“分析”山的心理:原来山林华刚刚毕业,他之所以讨厌打仗,主要是耽心自己更难找到工作……

  如此敏感地把一个人的本质推向极端,这大概正是卢刚的思维方式。

                 九

  夜晚,卢刚走出沉闷的实验室,穿过冷清的街道,习惯地来到百米开外的“运动栏酒吧”。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欧式的古朴装潢、典雅的绿色吊灯、昏黄柔和的灯光、热情甜密的女侍、豪爽健谈的酒保、角落里那别具一格的篮球网……此间荡漾的青春气息、风流情调和人生乐趣,取代了学术上讨厌的咄咄逼人、人际间的勾心斗角和暗潮汹涌。这一切是如此温馨、美好,令人神往!

  这是一个很少有中国人肯来光顾的地方。这儿的文化太不一样。但五年来,卢刚几乎每周来这儿两、三次。他并不隐瞒对这家酒吧的挚爱,他甚至在自己的汽车尾贴上醒目的英文标牌:“我喜欢在运动栏酒吧聚会!”

  他似乎想竭力打入这种文化。然而又不尽然。

  他习惯安静地坐在墙边,叫来一杯啤酒,独自啜着,看身旁一伙青年人在电子游戏机上玩得热火朝天。另一边,一堆堆客人在兴高采烈地说笑,他静静地坐着,无意与人搭讪。偶而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才应酬几句。他那带浓重北京口音的英语,勉强还能派上些用场。


  酒吧的伙计、女侍对这个常常微笑的东方小伙子印象不坏,亲昵的称他为“甜卢”。温文有礼的“甜卢”可是个“泡妞”的老手,甚至还自吹尝试过各种女人。

  “要是能泡上美国妞才好玩呢!”几年前,他曾怂恿几个“土头土脑”的中国同学一道去酒吧:“去吧,听我的就行!”

  他本该是个认真的人,似乎他的自尊却使他的“认真”在这方面常常完全遁迹。两、三年前,他在这儿结识了一名二十四岁的护士女生,一位黑发碧眼,人见人爱的美国小姐。六、七个女孩同逛酒吧,唯有她热情朝他打招呼。他因此对她一见倾心。此后俩人偶在酒吧相会,却从来不曾相约。他赠给她一些圣诞小礼品,而她仅仅以友善相待。她有个男朋友在芝加哥。

  这场有名无实的“罗曼史”很快随风飘逝。女孩毕业后去了芝加哥,空留给他一段“难以忘怀”的惆怅回忆。从此,“运动栏酒吧”这块重温旧梦之地,似乎成了他异邦生活的唯一慰藉。

                 十

  物理系的X君算是卢刚最要好的朋友。在他的印象中,卢刚穿着干净、整洁,白净净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挂着一幅亮亮的白边眼镜,象个奶油小生。“他不喜欢玩大球,如篮球、足球;同我一样,只喜欢玩小球,如高尔夫球、保龄球等,所以我们经常玩在一起。”X君说。

  卢刚对这位比他小两岁的同学非常之好。每到周末,他总是打电话约他出去玩。在金钱方面,刚开始时两人还分一分,但到后来,就变成这次你出,下次我出,或者我没钱了就往你口袋里掏,不分你我了。

  “他非常、非常地愿意帮忙,”X君忘不了往事,“只要我有困难,如修车、搬家或拣家俱什么的,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二话不说,马上过来,并且经常是整个下午都豁出去。”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却显得过份认真。两个好友外出游玩,他偏要坚持先掷硬币,以公平决定开谁的车;他负责小组办公室的电话帐单,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打了$1.54的长途电话,他都要按规定算得清清楚楚,并让对方向学校开出支票。“他并不小气。他这样做并非在计较那$1.54,而是力求把事情办得公正而认真。”X君感慨地说。

  卢刚是一个思维清晰、气质敏感、精干向上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爱憎强烈,是非分明、事事讲理的人。他有时喜欢别人听他的,却并不刚愎自用;他有时显得有点傲气,但说话总要给些道理,留有余地,因此X君每次同他辩论,都很难辩得过他。他做什么事都要求做得特别好,从不马虎苟且。“要么做一个最好的人,要么做一个最坏的人。”他曾经表示。

  有趣的是,他的这些特点有时甚至体现在玩球上。他对打保龄球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对球的重量、大小、应怎么拿、怎么用力等,都有独到研究。但是,他的成绩却常常走向两极,好时通盘满分,差时一败涂地。

  这一回,X君打得顺手,连中好几球。

  “哟,你快赶上我啦!”卢刚笑呵呵地说。

  X君一鼓作气,终于胜过卢刚。两人打完球,开始聊天。

  X君发现,他的朋友常常显得满腹心事,但不肯轻易流露。他俩虽很要好,却极少谈论个人的私事。

  “你的老板对你好不好?”卢刚问他。他俩在不同的小组。

  “很好。我的两个老板对我都挺不错。”X君回答。“你的呢?”他反问。

  卢刚平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愁云。他忍不住开始向好友倾诉:他的老板戈尔咨一直在同他过不去。每次给他一大堆活儿不算,做完后又老是埋怨他没做好。如最近他好不容易刚完成一个项目,老板又表示不满意了,责怪他一番后,一个星期拉着长脸不理睬他……愈是羡慕朋友的际遇,卢刚愈是替自己感到忿忿不平。

  还有,不知为什么,组里的山林华虽然人缘很好,却从来不愿同他在一起玩,一直对他冷冰冰的。

  “他不叫我,我也不叫他!”卢刚没好气地说。

  无意中,俩人谈到南方人的圆滑和北方人的憨厚。唉,中国人成堆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扯不清的事情。卢刚望着朴实的X君,不由发出感慨:“你这个人很好,非常诚实,不会计算别人,不会同人争个高低。”

  X君其实是个南方同学,比卢刚晚来物理系两年。他对卢刚小组的情形不十分了解,不便多说,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几句。

  卢刚告诉他,他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答辩,同时已开始在找工作。求职准备一般宜在毕业前半年开始。他是个善于深思熟虑的人,在这件事上不会没有准备,X君想。

                十一

  殊不知卢刚找工作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教授推荐信。他同戈尔咨的关系已非常不妙,简直无法相信对方还会有什么善意。一个学生不愿找曾经指导自已长达六年的导师写求职推荐信,无疑是一件相当糟糕的事!但他找了系主任尼柯森。尼柯森曾经教过他的课,而且看上去慈眉善目,好象挺容易接近学生。

  这位十多年前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博士,脑袋后曾一直留着一根象征当年嬉皮士风格的小辫子,直到近几年当上系主任后,那根潇洒的小辫才不见了。他同学生说话时有意讲得很慢,好让对方听懂他的每一个句子。因此,他讲课时常常能够把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讲解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去年所获得的个人研究经费才约戈尔咨的十分之一。不久前,他编了一本关于太空物理学的研究生教材,却被卢刚认为东拼西凑,没啥水平。

  但无论如何,尼柯森是一位几乎人人说好的绅士。特别是,他对自己的弟子还真是厚爱有加:一名新来的半职学生虽然没有理科背景,他却安排她一个助教位置;另一名学生成绩不合格,他竟也给他一份最高的全额奖学金!据说,他手头备有七、八份现成的推荐信样本,每当学生请他写推荐信时,他总是欣然应诺,然后根据情况择取其中一份,交给秘书打好、寄出。

  可是,当这次卢刚找到他时,却意外地碰上了一颗软钉子。

  “戈尔咨教授是你的导师,你找过他没有?”狡黠的蓝眼睛,温和地盯住那张有些尬尴的年轻面孔。他对卢刚与导师之间的不和早已胸中有数。他的资历和成就远远在戈尔咨之下,虽然他现在的身份是系主任,但无论在学术或行政上,他仍不能不对戈尔咨仰仗三分。

  “唔……没有。”卢刚照实回答。

  尼柯森一个耸肩:“那么,你最好先找戈尔咨教授写吧。然后再来找我写,好不好?”他微笑着做出了决定。

  卢刚一时语塞。他明白了:原来,系主任在权衡利害,没人敢得罪学术权威戈尔咨!他奈何不得。愤懑之下,只好去找别的教授。

  这以后,他学“乖”了。他准备好理由:“我申请去一些小学校教书,谁写推荐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教学经验。”他振振有词:戈尔咨那边他只是做做研究,而他当过某某教授的助教,所以这方面的教学经验,最好还是由某某教授来写……

  尼柯森把这件事很快告诉了戈尔咨本人。

  戈尔咨教授难堪之下,悻悻找到卢刚,表示非得给他写封推荐信不可。

  他果然写了。但不知有意或无意,他的推荐信总是在求职截止日期过了之后才寄出。一年下来,卢刚始终没找到工作。

                十二

  很快到了卢刚论文答辩的日子。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将攻克最后一道学术关而拿下博士学位;六年来,他异国寒窗,忍辱负重,如今总算快熬出头了!

  他对这场答辩充满信心。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太空中间星体与等离子之间相互作用的研究。由于宇宙中带电离子的运行规律可通过数学计算加以测定,所以他采用电子计算机的模拟方式,即把成套的数学公式嵌入计算机,通过运算来追踪它们的运行轨道。这项研究构思别具匠心,他好比在电子计算机上进行一项太空实验,计算机被当成了实验室。

  博士论文评审须经过五位教授,卢刚请了三位曾教过他课的教授,加上自己的两位导师。五人当中,他最耽心戈尔咨找碴。好在戈尔咨对他的题目一直兴趣缺缺,闻问甚少,所以这次大概也不致于过份挑剔;而卢刚事先详细问过他有关答辩的要求与步骤。他小心谨慎,没有忽略任何细节。看来,这场口试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正当一切准备妥当时,不巧一位教授突然出差,临时改由系主任接替。卢刚心头一紧,但已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十三

  四月二十二日是个庄严的日子。卢刚穿着西装、领带,显得焕然一新。他特地买来许多点心招待大家,烘托气氛。

  答辩还差一分钟开始。他精神抖擞,准备迎接这最后一战。这时,戈尔咨突然提出,答辩人只能在评审委员会前作十分钟的口头综述。

  什么?奇怪!按照常规,不是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吗?这太意外了!在短短十分钟内要把一篇洋洋万言的论文——其中基本上是浩繁复杂的计算机与数学语言——表述清楚,谈何容易!何况教室里连起码的投影机也没准备,他只能在黑板上吃力地书写。

  卢刚结结巴巴,一时僵在台上了……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他不知是怎样过来的。他强压羞耻与愤怒,奋力支撑着。他的精巧的构思和深邃的思想仍无懈可击!

  答辩完毕,众教授埋头写评语、签字,然后把目光纷纷移向系主任。

  老练的尼柯森不慌不忙,用一种长老的语调悠悠道来:“你那个地方我们以前用的是‘双精度’计算法,而你用的是‘单精度’。你必须用‘双精度’法重算一遍,若结果一样,我就签字。散会!”

  又是这个尼柯森!

  对于为什么用“单精度”法,卢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眼下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论文答辩没通过。这是卢刚万万没想到的。对他这样一个禀赋很高、学业从小一帆风顺的优秀生来讲,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奇耻大辱!他灰头土脸地走出教室。

  “怎么样?通过了吗?”门外,一个中国同学问他。

  “不行,尼柯森不让我过!”他紧锁眉头,愤愤地摇头,已变得有气无力了。

  他不由回想起半年前同组山林华论文口试顺利通过时的情景。那天下午答辩完后,山林华欢天喜地地回到办公室,当场邀了一大帮朋友去当地最大的燕京中餐馆吃饭。这一次,山林华也请了他,他不愿去;对方硬是邀请,他勉强去了。

  令他最不服气的是,山林华在德州A&M大学呆了半年后转学,已比他晚来一年半,而且当时也已错过毕业申请的截止日期。但史密斯为了让这名得意门生尽早给他作博士后研究,竟通过戈尔咨和尼柯森的私人关系,仍安排他比别人提前毕业。结果,这引起其他同学的不满和议论。卢刚找史密斯辩理,说他徇私舞弊;史密斯窘迫之下,却指责卢刚研究多元电路分离电场的方法大错特错。其实,史密斯对那项研究既不清楚,也无关系。只因当时组里所有人都在批评卢刚的研究方法,他才抓住这点,反戈一击。小组对卢刚的围攻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直到最后事实证明卢刚的方法是正确的。

  这时,戈尔咨走过来对卢刚训话。作为“导师”,他开始对卢刚的论文大加指责,并说他必须对自己答辩失败负完全责任云云。卢刚愤怒不已。他明明记得,自俩人上次在学术上的不同发现后,正是眼前这位“导师”耿耿于怀,一再用种种借口拖延或拒绝让自己毕业。他对自己的论文从未象对山林华的那样加以指导。相反,直到今天,这些人仍在处处使绊子,甚至有意让他当众丢丑。

  但他仍然忍耐着,一言不发。他深信自己的论文的质量和独创性。毕竟它已获得系里许多教授的称赞,而戈尔咨、尼柯森等人不过是在吹毛求疵,存心同他过意不去罢了。他不愿同他们争吵。好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四月二十九日,物理系毕业论文截止日期。这个日期对所有九一年毕业的博士候选人具有双重意义:第一,他们必须在此之前通过论问的笔试、口试,第二,凡在该日期已前完成的博士论文,都有可能获得系里对学校一项DC学术奖的提名。

  目前,在物理系十五名论文作者中,已有两人被提名为候选人,两人都是中国人。

  这就是他和山林华!

                十四

  他开始把全部希望和努力都押在这个日期上。他日夜加班苦干,把论文反复修改,并且按照系主任的要求,用“双精度”法,把整个过程重新演算一遍,结果与“单精度”法的完全一致!七天之后,当他匆匆将这份凝聚他全部心血的论文修改稿交到尼柯森手上时,正好是四月二十九日。

  卢刚并没有错过规定的截止日期。但他不幸已经“晚了”。原来,在三天之前的四月二十六日,系主任尼柯森早已作出决定,把山林华定为物理系参加学校评奖的候选人。

  这一回卢刚忍不住了。他据理力争:期限未到,即行定夺,何来公允?

  系主任的答复再简单不过:你的论文在答辩时我已经领教。对不起,基于学术理由不被提名。即使你小有修改,也于事无补。

  卢刚继续辩理:我的论文在二十六日尚未定稿。拿一篇已完成的论文同一篇未完成的论文相比,从而得出结论说后者不如前者好,这显然是极不公平的!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一个月,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卢刚不服气,开始循正常渠道,分别给研究生院和学校学务校长等人写信,指控物理系在评奖过程中的“不公”与“舞弊”。


  不久,研究生院回函,声明物理系对这件事的处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而学校方面,在近一个月后,才由学务办公室副校长克莱莉博士出面同卢刚电话联系。她仅仅说了一句:“我会再给你打电话。”之后,便一直没了下文。

                十五

  春天悄悄地过去。卢刚终于五月毕业取得博士学位。他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的是找工作的压力——经济萧条,财政压缩,美国许多科研机构纷纷裁员,使该专业本来狭窄的就业前景变得更加黯淡。虽然戈尔咨表面上答应暂时留他在系里继续做些研究,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再没有收到过薪水支票。他固执地认为,由于戈尔咨等人一直存心刁难,才使他错过许多宝贵的工作机会。加上尼柯森在评奖过程中的“滥权舞弊”以及他的申诉无着,他胸中一直郁郁难平。

  这天,他同人谈起衣阿华州最大的报纸《得梅因纪事报》上的一篇文章。该文赞扬衣州州长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良好驾驶纪录。

  “这简直可笑!”卢刚嗤之以鼻,指其荒谬:其一,衣州的驾驶纪录每隔三年自动洗刷一新,即使有不良纪录,三年后也会被抹掉,又怎能知道州长多年来从未违过规呢?其二,这位州长连任多次,任期已长达二十多年。身为一州之首,出门还用得着自己开车吗?显然,这种文章是在迎逢拍马、讨好州长,他作出判断。“你看,这些美国人有多假!”

  “别以为美国人平时有多好,碰到关键问题根本不会理你。”他注意观察到,在他周围,他的两个老板经常同美国学生拉家常,有说有笑,而对中国学生却从来不苟言笑,即使对同他关系较好的山林华,除了工作之外,也再无二话可说。还有,系主任把奖学金给一个成绩差劲的美国学生,却不给成绩优秀的中国学生。说到自己,假若一个美国人去投诉,校方一定会很重视,但他一个中国人去投诉,则要拖很长时间。“美国人对中国人其实非常歧视。”他得出结论。

  这种歧视来自美国老板们对中国学生从来不玩,只知干活的刻板印象,他认为。他们一见中国学生玩就不高兴,而只有美国学生玩才正常。尽管美国社会接受了许多象他这样的外国学生,但种族隔离不仅存在于工作关系上,而且反映在社交娱乐上。这就象中国人移民来美国后只能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一样。

  他对山林华的不满部分也在于此。山林华正好代表了最符合美国老板要求的那种中国学生的形象,而他却要在学术上努力工作的同时,力争享受与美国学生同样的松驰感。这大概也部分导致他与一些中国同学合不来。不幸的是,他不喜欢只会吃苦耐劳的中国人,却又无法被美国社会所接受。他的老板正好就是这种社会排斥力的代表,因此也成为他心中积怨的焦点。

  这期间,他收到一封衣大校友基金会的信,要他向因不景气而经费减少的物理系募捐。他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开出一张支票寄去。面额却是一分钱!

                十六

  星期五下午,心情抑闷的他来找X君玩。俩人见面,开始寒喧。

  “近来工作找得怎样了?”X君关心地问。

  “唔,还在找。”卢刚面带尬尴,叹了一口气。“现在工作太难找了。不过,我最近又联系了一些很小的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自我解嘲:“大地方的工作太难找,能找到小地方就不错喽!”

  X君不再问了。他故意开玩笑:“既然工作难找,干脆咱们一起去做生意挣钱,怎么样?”

  “我可做不了生意,”卢刚却很认真,“我没有那个脑筋。”

  “假若你身边有十万或百万美元,你会继续做学问研究物理学吗?”

  卢刚连连摇头,厌倦地回答:“学问我是肯定不做了。到那时候,要做的事很多。有钱的话,可以去投资呀,并不一定要亲自去做生意。”

  言谈之中,卢刚流露出他只是想找个一般工作,能过得舒适安定就行了。他并不很看重学问,至于做什么事也不是太重要,而是要看怎样去做。比如这次评奖,他并不是为了那个奖去申诉,而是断定这个评奖过程本身不公平。

  一提到系里的人和事,他的激愤顿时滔滔溢于言表:“这些人简直太可恶了!……”

  X君连忙建议下象棋排遣。

  棋阵摆开,卢刚的心情显得轻松多了。两人玩得痛快忘形之际,X君信口模仿美国电影中的一句道白:“let's do some killings!”让我们杀它一番!

  不料,此言一出,卢刚大惊。“你这什么意思?”他猛然抬头,两眼露出惶恐的目光,神经质似地盯住X君,半天没吭声。

  X君对卢刚这种少有的失态好生奇怪。他却没想到,也许正是这句无意的话,冲开了对方潜意识中的秘密堡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卢刚找到X君,兴奋地告诉他,他刚刚花$200又买了一支手枪。他亮出那把口径0.38毫米、五发子弹的巴西制左轮,说,这支枪比原来那把看起来小些,但威力更大,以致他在试枪时因没防备,手指都震破了!


  夏天很快到来,卢刚面临的仍然是那漫长、焦灼的等待,周围的一切仍然是那么窒息,毫无生气。“衣阿华市完全死了!”

  他仿佛已经隐约感到,生命的隧道正在黑暗之中快速接近那一线光亮的顶点。他盼望着在那片光亮到来之时得到解脱。他要抓紧时间看够、玩够这个世界,然后再行彻底解脱。为此,他似乎开始尽情地玩乐:与朋友开车到处旅游,领略不同城市风貌、湖光山色;举行野外餐会、吃自助餐、打高尔夫球、不停地练习射击……他的射击成绩已相当可观:射向移动目标,他竟能十发九中!

  他本来特别爱玩,眼下更要好好享乐,玩它个痛快!

  八月上旬,他花$100买了张一个月有效的灰狗汽车票,独自搭车横贯东西两岸,马不停蹄地遍游全美各名胜风景。

  当他风尘扑扑地回到衣大校园时,秋天已悄悄降临。新同学来了,老同学有的找到工作,有的转学,一个个离去。他开始按捺不住,找到最后一个离去的宋彬同学。

  “我不问你薪水多少,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满意不满意?”他以美国方式向他打听。

  原来,与他同时毕业的宋彬在导师手下继续干了四个月后,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实验室找到博士后研究工作,运气不错。他走之后,老生中仅剩下卢刚和山林华了。后者一毕业就留在两位导师手下做博士后研究,年薪三万多,事业春风得意。

  而几乎一年过去了,卢刚却仍在黑暗中苦苦等待;他的求职、申诉两无结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潭死水。

  在众人面前,他愈来愈觉得脸面无光了。

                十八

  他甚至耽心起自己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来。九月的一天,他来到学校外国学生办公室。

  学校移民顾问布鲁克是位五十岁模样的胖女人。六年来,卢刚每年都要找她办理交换学生J-1签证的延期手续。

  “我需要一张合法工作证明。”卢刚颓然地坐在她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幅忧心忡忡、神经兮兮的表情。

  “你不是有实习训练吗?你可以找一份同物理专业有关的工作呀。”布鲁克回答。

  “不,我已经试过了,找不到同物理有关的工作。所以我需要一份普通校外工作证明。这样,我可以打工付房租。”

  “除非你找到同你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否则我无法给你实习训练的工作许可。”

  “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呀……”

  布鲁克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给移民局挂电话。移民局答应再打回来。

  “这样吧,卢博士……”

  “不要叫我‘博士’!”卢刚厌恶地摇摇头,打断布鲁克的话,脸色变得难看。

  对方一怔,问:“为什么?”

  “没用!找不到工作,一钱不值!”他怏怏不乐地回答。

  几天后,布鲁克按照移民局答复,援引布什总统行政命令,给卢刚开出一份至九四年有效的合法工作证明。

  但这时候,他的求职希望已接近于零。各种机会都离他而去,有的他甚至来不及知道。如他申请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太空实验室,在四十多名申请人中,虽然他被列为前六名,但只考虑前四名。拒绝信尚未发出。

  另一方面,学校学务办公室克莱莉那边仍一直没有回音。卢刚终于忍不住于九月十三日直接给衣大校长投书申诉。这是他自信能以诚信和善意解决争执的最后一步了。

                十九

  亨利·罗林三世校长高塔般的长条个子在校园里鹤立鸡群,这恰好匹配他那一校之尊的高贵身份。可惜,这位衣大最高当权者无暇或不屑亲躬一位卑微小人物的申诉。他只是把此事当作普通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漫不经心地交由学务办公室处理。这样一来,卢刚的信再次转到克莱莉手上。克莱莉对校长的指令可不敢怠慢,她连忙打电话给卢刚的导师戈尔咨,要他尽快设法摆平这件事情。

  适值衣大正举行一项教授间的教学研究评奖,戈尔咨刚好被尼柯森理所当然地提名为物理系候选人。卢刚的申诉虽只涉及尼柯森,但不啻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于是,他大为恼火,气急败坏地赶紧找到自己的学生,劈头盖脑地警告他一番:“如果你继续申诉下去,将遭到不利后果!”

  正在等待校长回音的卢刚,没料到竟会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他被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嫉恶如仇的刚直性格本来容不得半点不公正,权势的压迫只能更坚定他诉诸公道的决心。

  愤怒在燃烧。他暗自发誓:抗争到底,绝不屈服!

  然而,他在衣大已无法再继续投诉,一个个官僚部门已使他四处碰壁。于是,他天真地想到了公众舆论。在他出国前的那阵子,中国报刊不是常有揭露某单位领导贪赃枉法的报道吗?何况这是新闻自由的美国!

  两天后,《得梅因纪事报》接到一封匿名信,披露衣大物理系的卢刚在该系评奖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不公正”,并声称“他对这彻头彻尾的遮掩企图义愤填膺,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求得此事的公正解决。如果别无选择,他考虑采取可能的法律行动。”

  这封信后经证实正是卢刚本人所写。但是,许多天过去,它却如石沉大海,既没见报,也无人登门调查、采访。看来,人们也许真正“忽视了他的存在”。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他对所有的社会制衡机制都已完全失望了。现在,他只剩下了愤怒。

  愤怒,开始冷却成一把淬了火的钢刀。

  于是,他不得不彻底豁出去了。

                二十

  又是一个周末,卢刚习惯地来到X君家。他带来一盘电影录影带;俩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道观赏。

  卢刚经常向X君介绍他最喜欢的好莱坞电影,如西部牛崽片——一群坏蛋互相包庇,狼狈为奸,欺侮弱小,一名牛崽挺身而出,伸张正义,经过几番枪战之后,终于制服了坏蛋——典型的美国文化!他俩还在一块看过“indiana jones”和“die hard”等暴力片。“精彩!”每当片中英雄人物大显身手时,卢刚总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啧啧佩服。

  眼下这部片子叫“no way out”(《别无出路》),说的是某政府机构几名贪官在一桩谋杀案之后各怀鬼胎,沆瀣一气,导致无辜蒙冤,凶手逍遥法外。卢刚显然已看过不止一遍了,他对片中的复杂剧情及每一个细节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好莱坞,这个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世界各地人民认识美国的窗口,曾是那样令卢刚心醉神迷。它通过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所创造的梦:正义、复仇、爱情、奋斗,配上千篇一律的快乐结局,往往被人们当作美国社会的真实。对生活在美国六年的卢刚来说,这个梦仍然没有醒。他对个人生活的失望,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因为他发现,即使他多么努力地正常走下去,他也永远无法达到电影中那种壮丽辉煌的境地。他不象许多中国人那样,来美国后逐渐调整对美国的幻想而变得现实起来,他还在做着那种好莱坞式的“美国梦”。现在,他甚至要不惜一切去追求梦中的那片辉煌。

  看完录像带,电视里在放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厮杀场面。

  卢刚幽幽地又问起了那个老问题:“你的老板近来对你怎样?”

  X君明白,卢刚与老板关系紧张,他每次问这个问题时,都似乎在力求某种平衡或求证某个结论。而且,这个问题他也多次问过别人。他于是淡淡地回答:“还行。”

  不知怎么,卢刚接着突然谈起买人寿保险的事来。

  “人死了,一下子能有那么多钱,多好!”他说。

  X君不解地望着他,问:“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起买那个玩意?”

  “人要是有什么事突然死了,怎么办?”卢刚仿佛在自问,接着不再吱声了。他当然不便透露,他这几天正准备把自己六年来积蓄下来的二万美元银行存款取出,悄悄寄给国内的家人。

  “你找工作有进展吗?”X君一不留心,嘴里又冒出这个敏感的问题来。他随之感到自责:他不应该再提及这件事使卢刚烦恼、难堪,如果他找到工作,自然会告诉他的。

  “还在找呢,唉……”卢刚喃喃回答。果然,他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急遽变化:茫然、羞愧、痛苦、尬尴、激愤……接着,他开始再次报怨尼柯森对他的求职不肯帮忙、戈尔咨从中作梗等。他又提到,不久前,他对自己的论文扩大研究取得新的进展,然后投递给一份叫GRL的刊物,审阅委员认为稍作修改即可发表,但戈尔咨却以文章太长为理由,劝他交给他手下的JGR期刊;卢刚不同意,指出文章篇幅符合GRL要求。戈尔咨便竭力强迫他加进一些材料,而当他的意见被加进去后,则又赶不上发表了,或者只有交给有他掌握的JGR……

  “这帮人实在太坏了!”卢刚咬牙切齿,从眼镜后射出一种可怕的光来:“真想把他们给崩了!”

  X君只当他在说气话,劝慰道:“算了,你也别老在背后报怨啦。他们是你的老板,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实在叫人忍受不了……”卢刚仍嘟噜着。

  X君记得,这是他听到好友的最后一次报怨。

                二十一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下午,物理系举办一场学生舞会。昏暗的灯光下,各国学生各自成堆,聊天、说笑。卢刚也来了。每次系里聚会他都来。他不大会跳舞,仅独自站在一边看。

  女同学雪山走过去同他聊天。雪山刚来物理系不久,看上去象个小女孩。

  “你找到博士后工作了吗?”她问卢刚,一脸天真、好奇。

  “快了……”卢刚支晤着,竭力回避这个讨厌的问题。

  雪山说起她在系里当研究助理;卢刚开始套用他的“求证公式”,慢条斯理地问:“你的老板对你好不好?”

  “很好啊!”轻快的回答。

  “他们是不是对你逼得很厉害?是不是一会儿强迫你做这个,一会儿强迫你做那个?”他似乎忘了矜持,想知道得更多。

  “没有啊,我的导师对我都特别好,从来不为难我什么。”她眉飞色舞。

  “哦?”卢刚沉吟道:“那就好……”

  他陷入了沉思。没人知晓他内心的求证结果如何。

  音乐在喧嚣。话题转到别处。

  雪山想同卢刚谈论有关物理学的前景。

  “从根本上讲,现代太空物理学都是你拼我凑、自己骗自己,没什么意思。”卢刚阴沉地说,象是在讥讽什么人。“物理学再也不会出现象牛顿、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科学家了。”当个爱因斯坦式的物理学家是很多人的英雄梦,而不仅仅是做个教授。

  雪山感觉得出,在他缓慢、尖刻却无奈的语气中,似乎充满了灰心冷意。

  这场二十分钟的闲聊,据说是卢刚同物理系中国同学的最后一次长谈。

                二十二

  最近一个月里,他仿佛成了一个捉摸不定的游魂。在范爱伦大楼的走廊里、在实验室、在电梯内,他总是匆匆地出现,匆匆地消失。他变得不爱说话,即使同人打招呼,也是勉强笑一下。人们见他心情沉重,愁眉不展,紧张兮兮,神经质似的。他到处奔波,忙碌不停。至于他在忙什么,谁也说不请。

  X君好几次给他打电话,均无人接应。“咦,这家伙最近这样忙吗?”他想。这以前,卢刚曾两次打电话给他,想叫他约几个朋友一块去吃自助餐,他当时因为忙而推却了。现在,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卢刚的宿舍,密歇尔已毕业搬走了。新来的美国室友注意到,卢刚整天长时间坐在开着的电视机前,目光凝滞,神情茫然。近来他已没有任何朋友登门造访。

                二十三

  在西方传说中,很久很久以前,最早栖身欧洲的亚洲雅利安人于十一月一日庆祝新年。他们迷信,除夕(十月卅一日)之夜,所有鬼怪幽灵都将重返地面,四处游荡、作祟,故这是一个恐怖之夜!就在这最黑暗的午夜,新年开始了。后来,这新年之始的十一月一日被基督教称为“万圣节”,以哀悼、祭祀所有献身信仰的基督亡魂。因此,这一天也叫“死人节”。

  卢刚对于时辰一向非常讲究,并尤其重视每一个节日的特定含义。他在确定每一项行动的时间、日期之前,都要找出有关自然和人文的充分理由。比如他约朋友们外出游玩,总是喜欢定在星期五下午。星期五衣阿华市一片死气沉沉;星期五人们经过一周工作后需要好好轻松、轻松,而星期六大家往往要做更多的事情。总之,他对星期五似乎有种特殊的敏感。


  就这样,当传说中的“恐怖之夜”降临衣阿华市的时候,卢刚已在他黑暗的生命隧道中准备迎接那片终极之光了。

  十月三十日夜,卢刚在宿舍忙着整理东西。他把部分贵重什物,如音响、电话录音机等,用纸盒包装、封好,搬入他那辆八五年银灰色的lazer四缸车内。接着,他给远在北京的二姐挂电话……

  过了很久以后,他离开房间,进入铺着褐色地毯的狭窄楼道。楼道两旁一张张深棕色的木门紧闭,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森的,一片死寂。他推开楼道里那扇弹簧木门。木门慢慢闭合,发出久久的呻吟。那声音是如此痛苦、凄厉、悠长,宛如从荒野里传来的哀怨哭泣,由远至近,越来越近,最后嘎然而止,令人毛骨耸然!

  他走出了宿舍。此刻,室外正是一片装神弄鬼的世界!他朝着荒郊野外的黑暗深处走去,彻夜未归……

                二十四

  当他回到宿舍时,万圣节已经开始了。

  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卢刚伏案给大洋彼岸的二姐写最后一封信。他离开家六年多来还未回去过。他多么想见见亲人一面啊!两年前的春天,他甚至已买好回家探亲的飞机票,却由于当时国内的“六四事件”而未能成行。后来他父亲在北京给他联系好工作单位,他也不愿回去。如今,那片土地似乎变得那么遥远,他有生之年永远不能再回去了。

  “在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赫然写道。他在极力控制自己。


  “我最当担心的是父母二老,他们的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住这场风波。但我自己是无能为力,我恳求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不息(惜)一切代价……

  “我昨晚给你打完电话后,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我死活咽不下这口气。你知道我一生来正直不阿,最讨厌溜须拍马的小人和自以为是的赃官。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但我一直忍耐到我拿到博士学位,这是全家人的风光。你自己不要过于悲伤,至少我找到几个贴背的人给我陪葬……

  “二十八年来的经历使我看澹了人生。古人云:‘久旱逢甘霖,它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为人生四大目标,我都已尝过,可谓知足矣。我对我攻读了十年之久(四年本科,六年研究生)的物理已经失去兴趣,可说是越走越觉得走进了死胡同……”

  他的笔开始微微颤抖。他仍想控制自己,但已经很难。他写了划,划了写,字体变得越来越大,凌乱而稀疏。他索性尽快结束:

  “‘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我一切自己作自己当……永别了,我亲爱的二姐。

                        弟  卢刚”

  写完信已是午间十二点零二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开出两张支票附在信中,拟将银行帐户里剩下的五千多美元存款寄给父母养老,以尽人子的最后一点孝心。另外,他早已准备好几封英文信,打算寄给全美最有影响的《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洛杉矶时报》以及当地一家电视台。他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和他个人情况统统昭示天下,让世人评判。他将所有的信贴足邮票,一并放入宿舍楼前的信箱内,只待当日邮差取走。可惜,邮差刚刚来过,他迟了一步。

                二十五

  这一天恰好又是个星期五!仿佛天有冤情:天空阴霾密布,北风呼啸,寒流滚滚。卢刚身着一件浅棕色大衣,脚穿一双黄色皮鞋,手提一只小公文箱,里边装有一份那封英文信的副本。他先去邮局给家里寄去一个他视为遗物的包裹,然后来到范爱伦大楼。

  他已盘算好,每周五下午三点三十分,理论太空小组成员在309室开会。届时他的几个主要目标都将集中,而他们下周又将赴佛州出席美国太空总署的一个会议,因此,眼下是一个绝对不可错过的天赐良机!

  走廊里的人显得比往常多。时间还早。他先上三楼309会议室,里边仅有另一名中国同学季兵在批改作业。

  “在这儿干吗?”卢刚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在他身后,山林华跟着进来了。

  还差十来分钟。他转到二楼,站在走廊里看墙上各种告示,若无其事。这时,W同学匆匆经过。卢刚机械地用中文说了声:“你好!”他同中国同学打招呼从来都只说中文。W同学隐约觉得对方今天穿着特别,象是要外出开会。他没有多想。

  三点半,人们鱼贯进入309会议室。季兵退出。学术会议开始了。同往常一样,戈尔咨端坐于长方形桌子顶端,史密斯和山林华分别侧其左右。三人正好形成一鼎,神气十足,俨如执众人之牛耳。

  五分钟后,卢刚不卑不亢地进来,在戈尔咨背后的墙边拣了个位子悄声坐下。一会儿,他起身下到二楼,察看尼柯森是否在他的208办公室里。

  系主任在那儿。他的房门习惯地敞开。

  他回到309会议室的那个座位上,坐好。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神情自若,手提箱搁置身旁。

  一切准备就绪。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几年来的积怨,终于在他的“理性”的运筹之下,迸发成一瞬间疯狂的行动!

  只见他突然站起身来,从大衣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一言不发,对准他的宿敌。他的枪开始替他说话了。

  第一个目标是戈尔咨。然后是山林华。轰然两声巨响,如炸雷一般,震耳欲聋。咫尺射程,两人均头部中弹。

  空气在颤栗,画面在变形……

  史密斯见势不妙,弃席欲逃。卢刚哪肯放过!他绕过桌子,上前连开三枪,分别击中对方的肩膀、肚子。

  血流遍地!人尸扭曲!众人惊呆了,没有反应过来。卢刚已夺门而出……

  从309室到208室,中间只需经过一道楼梯间。转眼间,卢刚已在楼道里重新装好子弹,来到208室。砰、砰、砰三枪。一发未中,两颗子弹直射尼柯森头部。系主任当场倒毙。

  三楼309室已乱成一团。另外七人,有的仓惶逃命,有的打电话报警,有的大声呼救……卢刚退回楼梯间,正欲下楼,听到叫嚷,重上楼来。

  会议室内剩下两人正在竭力救护史密斯。他气息奄奄,躺着呻吟道:“我喘不过气来……”这时,卢刚幽灵般再次出现了。

  “卢刚,别!”一人试图劝阻。卢刚平静地叫两人出去。

  在死亡笼罩的房间里,他仇恨地注视着垂死挣扎的史密斯、已死在椅子上的戈尔咨和山林华。在他眼里,这些人窜通一气,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故意逼迫他、陷害他、羞辱他,使他颜面扫地,走投无路。不!他们已不再是人类。今天,轮到他来彻底收拾它们了!他这并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努力消除自身的伤害。于是,他再次向史密斯连连开火,接着又向戈、山两人的尸体各补上两枪、一枪……

                二十六

  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暗了。雪花漫天狂舞,死神已悄悄降临。人影憧憧的校园,在纷乱的雪絮中呈现一片凄迷、怪诞的惨然景象。卢刚离开范爱伦大楼,朝象征衣大心脏的旧议会大厦方向疾步走去。

  “嗨,刚!”路上一个美国同学向他打招呼。他已无心搭理,只顾匆匆赶路。在昏天黑地之中,他穿过一个街口、一条大街、一片开阔的草坪,进入旧议会大厦旁的学校杰萨普行政大楼,直奔一楼的111学务办公室。

  “我要同克莱莉博士说话!”卢刚气吁吁地对秘书桌前的茜尔森小姐说。

  茜尔森小姐进去,旋而出来,答道:“克莱莉博士正在开会,她不要同你说话。”

  “我必须马上见她!”卢刚愤怒地提高了声调。对方也不相让,俩人嚷嚷起来。吵声惊动了克莱莉博士,她从里边出来,问卢刚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卢刚与她开始对话,语气认真而沉静,象是在讨论某个学术问题。不到十五秒钟,他机械地拔出手枪,作结论似地对准克莱莉的嘴就是一枪;然后转过身来,例行公事地朝茜尔森也开了一枪。两人先后倒地。

  枪声在大楼里回荡。人们纷纷伸出头来,一探究竟。卢刚走出111室,匆匆穿过庄严肃穆的走廊。有人看见了他。

  走廊的另一端是高雅的校长办公室。卢刚并没打算进去,而是经过旁边的楼梯上楼。这所有的路线都经过他精心设定。他每次上膛的地点都选在较隐蔽的楼梯间。这时,他最后一次将手枪上膛。匆忙中,两颗子弹掉在楼梯上,他已顾不上捡了。

  他登上二楼,走过一间间教室。有的教室还在上课。最后,他走进了203教室。

  教室里空无一人,若干椅子围着一张长方形会议桌,两扇门洞开。他从容不迫地脱下大衣,整齐地挂在那张靠近桌子顶端的椅子背后。这正好是戈尔咨生前坐的那个位置,他似乎感到某种痛快与满足。

  好了!现在他经历了一切。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于是,他绕过桌子,走到教室中央。他慢慢举起右手,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右侧。这时候,黑板对面墙壁上的圆钟正好指向三点五十分,他扣动了板机……

  所有的枪声在十二分钟内全部消失了。所有的冤屈终于得到这充满暴力、充满敌意、然而却是最坦诚的回答!

                二十七

  大约十分钟后,衣阿华市警长威凯赫克和另一名警员经过一番地毡式搜索终于找到203室。卢刚躺在血泊中,两目紧闭,那副白边眼镜已经失去了光泽。他身上的白衬衣已浸透鲜血,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呼吸艰难;右手无力地摊开,银色的左轮手枪掉落一旁,里边还剩下两颗子弹。

  威凯赫克警长亲自将他带上手铐。他很快被宣布死亡。

  在他的大衣里,警察搜出了另外那把手枪,里面装满了子弹,却并没用过。

  五十六岁的克莱莉副院长第二天在医院不治。她的秘书,二十三岁的菲裔茜尔森小姐自颈部以下终身瘫痪。

                二十八

  卢刚的包裹、家信、汇款及给新闻媒体的信等,全部被警方截获、扣押。“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冷血谋杀。”当地检察官怀特作出结论说。然而,在各方关注下,当局却拖了一个多月,才迟迟将卢刚声明信的内容仅部分地公开。根据怀特的解释,删去其中某些内容是“考虑到受害人的声誉”。

  在这封用打字机整整齐齐打好的三页英文遗书中,卢刚第一次痛快淋漓地揭示了自己幽深、黑暗、神秘、生动的内心世界。他在信纸上方留下他的名字:“卢刚博士”,并附上他在衣阿华市的住址。

  信一开始,他首先点明了自己在中国的童年和青少年经历。“我讨厌政治。但如果政治是自我保护的唯一选择,我肯定会利用它。”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接着,他列举了他在美国生活中最喜欢的各种事物,如他最喜欢的酒吧、女孩、电影等。他象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

  “我相信人民有权武装自己,”他开始议论个人枪枝的意义。历史上,私人拥有枪枝曾使美国民权推广至南方。即使今天,它也是少数个人保护自己对抗邪恶组织或多数人控制政府和司法机构的唯一可行办法。“私人拥有枪枝使得人人平等,不管他或他是什么人。这也使得个人能够对抗象黑手党或‘肮脏的大学官员’这类阴谋组织。一般个人在对抗某个庞大组织时,无论其政治或经济能力都是太弱太弱。”他继而指出,象衣阿华大学周艳珍博士控告校方性歧视而获成功的例子实在太少。而这主要因为她有医学博士的充足收入。衣阿华大学校方一开始就完全忽视她的申诉,在她胜诉之后,甚至还为该案的被告缴罚金!“这使人相信,这个世间对小人物是毫无正义可言的。因此,必须采取极端手段使它成为较好的生存之地。”

  接下来,卢刚历诉自己所遭受的种种冤屈以及他与几位受害人的纠葛积怨。他归结为:“假如没有校方的纵容和包庇,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绝无可能。

  “他们对我的申诉和证据置若罔闻,一味偏信尼柯森的片面之词。系、研究生院和校方一直在合谋孤立我,延搁我的控告;这样,我或许不得不被迫离校,他们就可因原告不在而宣布撤消本案。我很遗憾,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极端手端来解决这件事。但这并不完全是我的错。衣阿华大学校方应对这场不幸的结局负责任。”

  最后,他俨如雄辩家发出告别之声:“我是一个物理学家,相信物质、能量、动量的转换。虽然我的血肉之躯好象死了,但我的灵魂将永远存在,我正在以量子方式跃入世界另一角落。我已完成我在这里应该做的事——纠正冤屈错误。我为我在这里的成就感到骄傲,并对未来旅程更具信心。再见了,我的朋友,也许我们会在另一个时空里重逢。愿上帝保佑所有诚实、勤劳和正直的人吧!”

  这是一个黑暗中挟杂着电闪、雷鸣的本我世界。

  在这里,两种不同大背景的阴阳电荷剧烈相撞所产生的震荡和高压,导致了一颗灵魂的畸变和爆炸性的毁灭!

  而这一切在偶然之中来得又是如此必然,以致完全符合逻辑。

                二十九

  阴冷的天空下,悲哀乌云般笼罩着衣大校园。半挂着的星条旗在圆顶的旧议会大厦上空缩瑟不扬。花环置放于杰萨普大楼和范爱伦大楼旁的草地上。数不清的唁卡、唁函从全美各地雪片般飞来,纷纷扬扬,贴满了范爱伦大楼二楼走廊两旁的布告栏。

  体育系的于冰同学买来鲜花,分别送给四位遇害的美国教授的家属。山林华的大学老师、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教授方励之在写给物理系的慰问唁函中说道:“这场悲剧给物理学界带来了巨大损失,对此我谨与您们同感悲恸,并向同仁戈尔咨、尼柯森和史密斯教授以及山林华博士的家属致以个人的深切哀悼!”

  在已关闭的208室外,华人清洁工陈彼得谈起对尼柯森的点滴印象:在他简洁的办公室的墙上,挂有一面三角旗,上面用中文写着“中国”二字;他下班后总是把拉圾桶放在门外,以便于清洁工打扫;他是那样平易近人,每次见了清洁工都热情打招呼,没有半点架子。“没想到他就是系主任!”

  五十多岁的老陈是位来自天津的基督徒,他回忆第二天夜里清扫尼柯森血迹的情景:“我开始时有点怵。一打开门,灯光亮了,没有人,我的心情很快坦然了。于是我加倍仔细地打扫,以作为对死者的崇敬和祈祷。”他用刀子把地面干结的血迹一点点刮去,洗刷干净并打上蜡。

  “我本想哪天有机会同他聊聊中国,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老陈眼里噙着泪水。“往往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使人怀念。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真可惜!”

  在副校长克莱莉的葬礼上,神父告诫人们:“如果我们让敌意和愤怒笼罩着这个日子,责备我们的第一个人将是克莱莉本人。”

  一对美国老年夫妇托教会寄给卢刚父母一封信,老陈帮助翻译成中文:

  “我们谨对您们的儿子卢刚表示悲伤。他是一名好学生,也是我们儿子的好朋友。去年他来我们家做客,为大家做了一顿香喷喷的中国菜。他说:‘这菜是在中国时我妈妈常常给我做的。’对此我们非常感激,大家玩得非常愉快。

  噩耗传来,我们为他的悲剧性死亡深感惋惜……”

  “他死了,我觉得很难过。”生物系黑人女生哈里斯神情黯然地说。“他已经射穿了自己的脑袋,还要把他铐上,这不人道,这是非常错误的!”二十岁的哈里斯已放弃在范爱伦大楼的一门课,她表示不愿意再回到那幢楼。“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但我始终无法恨他,因为他大概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吧。”

  卢刚的尸体五天后被火化。按照死者遗愿及家属要求,骨灰由中国领馆悄悄运回北京。没有任何仪式。

                三十

  卢刚事件轰动全美。一时间,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可惜,因所有当事人皆命丧黄泉,卢刚的声明信又被扣押,故本来疑窦丛生的整个过程被衣大校方简单强调为:一名中国学生因获奖未果而杀人!

  华人社区的震惊与惶恐更是非同小可。各华文报刊几乎众口一辞,对卢刚其人痛加鞭笞,并且对他的中国大陆背景也不着边际地抨击一番。在深富道德和自省传统的中国人看来,卢刚罪愆之大,足以配得上任何十恶不赦、千刀万剐的诅咒!足已使事件其它各方的任何不是都销声匿迹!殊不知卢刚那种极端的思维方式,又何尝不能在这些敏感的同胞身上找到影子?

  也有人为卢刚事件同情、叫好。“我觉得痛快!”一名哥伦比亚大学未透露姓名的中国学生说:“卢刚的枪声,打破了中国人在美国社会一向沉默、驯服的形象。”更有人在全球计算机新闻网络新闻的“社会·文化·中国”(soc.culture.china)部分里写道:“卢刚万岁!”看来,这些不同的声音主要来自与卢刚有相同经历的中国留学生。

  衣大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高青林说:“卢刚事件后,我们只顾自己的面子和盲目生气,美国人却想到写信安慰卢刚的家人。既然美国人把它看成个别人的案件,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同样来看呢?”

  “我不太愿意用‘自私’来形容卢刚,”物理系安涛同学悲天悯人地表示:“我希望把他作为一个人来理解。他工作了这么多年,系里还没有别人经历象他那样的挫折。他的承受能力是弱了些,考虑别人少了些,想问题容易偏向于悲观,但他的导师也有责任。”

  衣大有关方面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新上任的物理系主任配恩说:“显然,卢刚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人,有心理问题而不能自控。我感到愤怒的是枪枝,而不是他本人。”配恩再三言明自己并不清楚事件详情,但他坚持认为,系、院和校方对卢刚的处理是“非常公平”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任何教训可言。”

  “我认为物理系太刁难他了。他们确实如此。”亚洲语言文学系的黑人学生约翰逊指出:“我能明白那种因刻板形象造成的社会压力:如果你是中国学生,你必须老是有最好的论文,你必须成为最聪明的学生;而工作之余,他们却不要理你,不要同你说话,不要成为你的朋友,你因此而孤僻。正是这种社会压力作怪,才导致他变成这个样子!”

  他继续说:“这就是刻板形象所带来的歧视!而他不过是反应过头罢了。”

                三十一

  然而,人们的看法尽管不同,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却毕竟已成为衣阿华大学真正的“死人节”。

  有人相信,冥冥之中,它的冤魂将不时隐现地面,在衣阿华河畔徘徊,在旧议会大厦附近呼唤,向后人追述一个曾经发生在这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即使当我们觉得快乐的时候,这场悲剧的阴影仍将萦绕记忆,久久挥之不去。”衣大公关主任弗莉兹承认。

            1991年11月——1992年1月  美国衣阿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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