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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兄弟情深



  在中隐老人抵达咸阳的同一天,子楚太子和吕不韦正在府中议事。虽然安国君继位为秦王,正式册封子楚为太子,但秦王公子众多,太子可立当然还可废,有些人还是不死心地在争取。尤其是子傒公子凭恃生母得宠,唆使母亲日夜在秦王面前撒娇哭闹,说尽子楚的坏话,一方面结交宗室大臣,找机会在秦王面前极力鼓吹子傒贤能,同时再效法子楚故技,广招门客,由这些人将他的贤名由国外再传进秦王的耳中。
  子楚去国日久,国内没有党羽,全靠吕不韦周旋于华阳王后和客卿大臣之中,为他建立了护卫太子名份的防线,不过保卫战打得很吃力。主要是不知为什么,秦王一见子楚生母夏夫人就有气,连带也讨厌子楚这个太子,不时透露口风,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吕不韦虽然和子楚双双各怀鬼胎,但目前利害相同,不得不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吕不韦打的主意是: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亲生骨肉铺路,让他开创万世基业,眼前任何辛苦劳累,他都忍了,子楚偶尔摆摆脸色,他都装作看不见。
  他除了积极在朝中拉拢关系外,另方面也在建立他的商业王国。秦人重法尚武,讲求的是男耕女织,全国人民丰衣足食,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平日视打斗杀人为羞耻,上战场时却能奋勇争先。但商业人才甚少,空拥有巴蜀的丰富矿产及木材资源,除了公家征用以外,没有完全开发,更谈不上输出国外换取财富和国内所需的物品了。
  吕不韦注意到这一点,他大事收买巴蜀和秦地的矿产山林,以招收门客和蓄养僮仆的名义,广为招揽和训练商业及工业人才,最盛时这些所谓僮仆人数超过一万。
  他的目标是一旦他的儿子登基,秦国除了足食足兵,有天下最精良善战的军队外,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和物资,以作为统一天下的本钱。
  子楚在心里所想的计划是:现在尽量利用你的才能和财富,等我一坐上王位——看父王身体状况,这不会太久了——情势稳固以后,你听话,就再利用下去,不听话,一脚踢掉,连你从赵国及各地带来的老本都没收掉。至于赵政,只要我另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没有立太子的份,即使立了,说废也随时可废。
  所以吕不韦如今努力建立的无论是经济或政治势力,将来都会为他所有。
  他明白,吕不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他,而为自己的儿子。但吕不韦到底是外国人,他在秦国建立的任何势力,就如同小孩子建在沙滩上的沙石城堡,看起来像模像样,却经不其他踢一脚,只要他能登上王位。
  当天,他们正在讨论子傒发动的最近一波攻势时,忽然一名侍中来报,咸阳城尉带着长安县尉来见,说是有紧急要事。
  “要他们回去,城尉和长安县尉有什么事值得见孤,你没有看到孤正在和吕先生议事?子楚不耐烦地说。
  侍中附着耳边向子楚细语几句,只见子楚脸色大变,转向吕不韦说:
  “吕先生,我们改日再谈,我有点急事要处理,也许要到长安去一趟,过几天才会回来。”
  吕不韦看看他,想问他什么事却又不敢,因为他知道,假若能告诉他的话,早就告诉他了。

  子楚换上便服,坐着一辆单马安车来到长安城。长安县尉骑马相随,他是个相貌平凡,面白却未留须的中年人,和一般秦国的执法人员一样,沉默严肃,对子楚这位太子虽然恭敬,但有意见却相当坚持。秦国执法人员紧守着一项信条: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子楚单马小车,不带随从,也是他的建议,他告诉子楚说:
  “此事不可张扬!”
  入夜,子楚在长安城内一家小客栈停车,长安县尉找来店主带路,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看样子并不知道子楚的身份,他只顾对着县尉嘀咕:
  “大人,小人开店几十年,还未遇见过女客在店中自杀的事。她昨天投店,用的是齐国通行证。登记时说是要到咸阳投亲,神情虽然有点不对,但没想到……”
  “但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上吊,是不是?你这番话对我说几遍啦?我全会背了!"县尉制止他再说下去。
  子楚走在最后,一语不发。县尉刚才只告诉他,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面目较好,皮肤皙嫩,可以确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操劳家事的小家妇女。她自杀身死后,留下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遗书,说是要由男孩亲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县尉说,他本想带男孩到咸阳去谒见的,但一再问男孩和他的母亲跟太子有什么关系,男孩一口咬定要见太子当面说,他弄不清底细,又怕不是好事,泄漏出去对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阳城尉代为求见,希望让太子自己来处理。同时他已做好一切封锁消息的措施,长安城内,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子楚向他致谢,心中却一直在纳闷,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这会是谁?他细数在齐国亲近过的女人,要是有人怀孕,应该早找上他了,不会等到现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来找他,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找他,还带着别人的儿子?他这半生亲近过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要是带来的是他的儿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谁呢?最后他想得头都痛了,干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偻的店主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时序已进入深秋,这家古老客栈的重重院子都种着梧桐,枯叶满地,随着秋风翻腾打滚,发出恼人的沙沙声。
  “为什么让她住在这么后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问,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众多客人同住,有所动静会被人及时发现。
  “大人,她是个妇道人家,又带着小孩,小老儿的意思,让她住在后面,清静也比较方便。”
  店主推开房门,在黯淡的油灯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着一具女尸,一个孩子跪在床前啜泣着。听到开门声,孩子回头来观看,整个脸展示在灯光下。
  一见到这张脸,子楚心头感到一震!五官长相及脸上超乎年龄的忧郁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不错,这是我的儿子,亲生的儿子!但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子楚走到床前,长安县尉为他掌灯,店主人识相的退出门外,在临带上门时,他还说了一句:
  “大人,小老儿在外面柜台等着,有什么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齐,脸上还化好了盛妆,要不是笼罩着那股死人特有的冰凉阴森之气,一看之下,还是个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来,她对死已早有周详准备,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她的颈上还清楚的留着自缢的绳索痕迹,舌尖微吐,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尸的脸以后,子楚忍不住大声喊出来。
  “公子,卑职到柜台上问店主几句话,有事请传唤。"长安县尉也知趣地退出门外。

  自他们一进房以后,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长跪在床前,一声不作。
  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阳,要安排这孩子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

  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接到侍中的报告,大王昔日的老师昨天住进了宫中。
  他在邯郸见过老人,也知道他的来历,当然更知道他对赵政的感情和教导,但他和父王的关系,则是首次由侍中口中听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东宫,很明显的,父王的意思是很快要让赵政母子回国,老人可以就近教导赵政,说不定连他一起交给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虑就作成决定,他要主动带成蟜去见老人,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没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派侍女打听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带着成蟜求见。在回咸阳的路上,他就已教好成蟜,对任何人都不要谈其他母亲的事,只说有人将他由齐国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经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关系,他应该是最好的说客,能很轻易说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赵政的关系,假若他再知道他与吕不韦和赵政之间的纠缠,老人也许会站在赵政这一边。
  不过,这已经是日后的事,目前他最紧要的是争取老人的支持,让成蟜顺利地认祖归宗。所以他一进门见到老人就行大礼。
  老人打量两个良久,突然哈哈大笑:
  “太子请起,老朽有什么能帮助太子,尽管直言。而且我和你父王的关系,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现在我是你儿子的师傅,我们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请起来,坐下说话,不然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势,子楚只有起来坐好。
  他接着照想好的话,说是齐国有人送这个孩子来,前天去长安就是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都一眼看得出是你的儿子。"老人点点头说:“老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认祖归宗,按秦律手续非常繁杂,尤其这孩子是由齐国送来,还要请太师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你自己都承认这个儿子,你父王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顺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乐意做。等等,你说此子是由齐国送来?”
  “不错,由齐国送来,不过送的人没到咸阳,昨天就直接由长安回齐国去了。”
  “真的是这样巧?"老人说完这句话,接着掀须哈哈大笑,声震四壁。
  “太师傅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虚,深怕老人是识破了他的谎言,他惶恐地问。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老人仍然笑个不停:“我要赵悦在邯郸造谣,说是齐国发现了你的儿子,已准备护送回秦,没想到齐国真有你的儿子送回来。”
  “在邯郸造谣?"子楚还是一头雾水。
  老人笑着将三道锦囊计的事说了,子楚这才明白,不禁也连声称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赵政母子回国已成定局,他得先采取主动,以免落入话柄。
  老人突然转脸问犹跪在地上的成蟜说:
  “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哪里,这次没有送你来?”
  成蟜迟疑了一下,望着子楚,子楚连忙代为回答说:
  “他母亲戚姬已在齐国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带来找我。”
  接着子楚简要地谈了一些齐姬的事,当然隐瞒掉死在长安的这段事。
  听父亲谈母亲的事,中间还夹杂着谎言,大人的世界竟是这样的虚伪复杂,成蟜忍不住悲从中来,开始啜泣。
  “没有母亲的孩子,可怜!"老人看着子楚说:“今后太子还得在这个孩子身上多操点心,你父王那里,应该是没有问题,不过你需要在华阳王后那里多下点功夫,认祖归宗的事,女人的话比较着力些。”
  “多谢太师傅,子楚还有项请求。”
  “哦,说说看。"老人微笑着说。
  “希望太师傅能收下成蟜,与赵政同时受教。"子楚诚恳地说。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赵政一个人已经够我烦的,如今我早就在后悔,不该听赵悦的话卷入这场漩涡。"老人笑着拒绝。
  “望太师傅成全。"子楚也跪下来,并要成蟜叩头。
  “老朽不答应,看情形太子是不会放过我了,"老人皱着眉头说:“好吧,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经湿了,何不连袜子都脱掉来淌这滩浑水!都起来吧,老朽答应收成蟜为徒,不过收徒的规矩与收赵政相同,不得因你是太子而有所例外。”
  接着老人将收徒规则一一说了,子楚当然是衷心欢喜,满口应承。老人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意,他最后正色地说:
  “为人师和为人父一样,对孩子不能有所偏爱,重要的是要因材施教,使他们能发挥天份,各自成器,尤其是王室子弟,成器与否更关系到国家乃至于天下的安危,"说着话时,老人目光如箭,直穿子楚心头:“因此,虽然赵政先入我门,但老朽不会因先后而分厚薄,希望太子未来对他们兄弟也是如此。因材施教,以器而用,为国家为天下作最好的选择,那老朽的辛苦就不算白费了。”
  子楚明白老人话中的暗示,他是要他在未来择立的时候,不要有所偏心,正如他教兄弟俩没有偏私一样,谁适合就立谁。
  老人不偏向赵政,子楚放下一半心,因为他清楚老人在父王前面的影响力。

  秦孝文王元年十月己亥,孝文王除丧,正式即位。
  赵国得知齐国真有秦太子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秘密送回秦国,并得到秦王的承认而认祖归宗,这下紧张起来,决定立即主动送楚玉夫人母子回国,作为对秦王至太子正式立位的贺礼。
  楚玉夫人回国,正好赶上孝文王登基大典,自有一番热闹。秦王夫妇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儿媳很满意,特别是华阳夫人,既是故国同乡,小时的悲惨遭遇又复相似,再加上楚玉夫人善解人意,每逢朝见王后,都是着楚装操楚语,使得王后对她更是怜爱交加。
  但是,表面上她是阖家团圆,脱离了在赵国当人质当逃犯的苦楚,而且得到公平的喜爱,实际上她感觉得出,她又陷入孤立无助的困境。
  以女性的直觉,她憎恨成蟜,意识到他是未来争太子位、争王位的劲敌,虽然她是正室,眼前占着优势。
  她一再要求子楚正式立嗣,子楚总是藉口推辞,说什么他这么年轻,将来登王位时立太子还来得及,现在着什么急。很明显的,他是不想立赵政——归秦以后他已改名为嬴政——只是目前找不出理由立成蟜。
  她转向吕不韦求助,也想和他叙叙旧情,但吕不韦为未来大局着想,就是不应她的召。无论她用尽软求硬逼和威胁的方法,他就是避不见面。
  她也求过中隐老人,老人的回答更妙。
  “我只管教育他们,一视同仁地教,将来谁成太子成王,要看他们自己的材料。假若我要偏心的话,也当票向成蟜,因为他没有像你这样能干的母亲。”
  听了老人的话,她差点气得吐血。
  当然她不敢在秦王面前透露什么,可是在王后跟前,她就像个宠骄了的女儿一样,她任何娇都敢撒,任何话也敢讲。她每次见面都提到这个问题,华阳王后也总是笑着说同样的话:
  “哀家不明白你操个什么心?你是正室,嬴政是长子,只要不犯重大错误,他就是嫡嗣,也就是未来的当然太子。子楚当年立嫡,乃是因为他是庶出,嬴政立嗣,岂不是多此一举?你还是多注意嬴政的教育言行,相信子楚不会怎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也许他悼念亡妻,比较多关怀成蟜一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在未来立太子这类的大事上,他是不会这样糊涂的。”
  王后这些话只有使她暗暗在心中叫苦,再怎样亲密,她总不能向王后说出自己的心结。
  最使她伤心的是嬴政并不了解她这番苦心,他和成蟜好得出奇。他们同师受教,日夜都在一起,相亲相爱,就像同母兄弟一样。
  老人还是坚持他的教育原则,虽然就住在太子宫内,弟兄俩还是和他同住在一个收拾干净的别院里,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都是自行处理。没事的时候,老人就带着两个孩子逛街,实施机会教育,完全和在邯郸时一样,只是老人不再卖瓜而已。
  嬴政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一个月仍然只有三个,但孩子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恋母亲,何况按照秦宗室律规,庶出子生母死,由嫡母扶养,嬴政每月回家省亲,成蟜一定是跟着的,他们只早晚请个安,就双双出游去了。
  看着两人这种亲热的样子,她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益发感到孤立无助。
  在有限的母子私下两人相处的时候,楚玉夫人也曾试着挑拨嬴政和成蟜之间的感情。她向他暗示,父亲是偏心成蟜的,他要特别注意检点言行,加强学习,但也要提防成蟜,因为他是他走向王位的对手。但嬴政听了只是笑笑,反而告诉她老人教他们的话:
  “你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不要因为生母不同就有所隔阂。嬴政为长,应该爱弟弟,成蟜为幼,就当敬重兄长。王室子弟本来就要多,才能互相护持,巩固国基,但要是兄弟相残,反而动摇国本,你们只有兄弟两个,要是不相爱而相互猜忌,未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楚玉夫人听了,只得在心中叹息,表面上还不能不点头说对。
  最使她心惊的是她发觉到齐姬的事。
  子楚每个月一定会轻车简从前往长安一次,也就是每个月齐姬的忌辰当天,有时他甚至带着成蟜去。
  她当然从成蟜口中问不到什么话。她找到那个御者,在威胁利诱下,他从头到尾吐露了实情。
  但她就是知道了实情,又能怎样?她无法用这来要胁或是打击子楚,闹出去,要是将子楚的太子闹掉,那他们母子更是全完了,那只是断绝嬴政通往王位的路。
  在所有的求助之门都向她关闭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了。齐姬自杀而成全儿子的事,带给她一个错误的启示,使她作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既然成蟜是她儿子通往王位的障碍,她就得除掉他,至于所会引起的后果,她全不在乎。就像一头保护幼兽的母豹,在认为外界敌人要伤害到它们时,它会不顾一切的疯狂攻击,不管那是真正的敌人,或者只是它自己的幻觉。

  那天晚上,算好明天是嬴政兄弟休假省亲的日子,她无法安睡,不断在室内走来走去,想着如何除掉成蟜这个障碍。这件事不能假外人之手,否则事未成恐怕就已泄漏出去。她想出十几种办法,也考虑到十几个不妥当。
  最后,她决定明晚用餐时,以毒酒毒死成蟜。她喃喃自语说:
  “这样最好,成蟜死了,可以说他是急病身亡。子楚知道,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他也不敢声张,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的死,总不能和太子位置来比,他不但不会揭发追究,而且还得帮我掩饰。”
  想到得意处,她忍不住格格的笑出声。
  她打开一处壁柜,取出王后赐给她的一瓶葡萄酒,另外找出一把玉酒壶,这酒壶是她在邯郸的一家玉器店买来,据说是古时国君专用来毒杀大臣的。酒壶设有夹层,内中可藏毒酒,只要一转动壶盖,就可随心所欲的倒毒酒或美酒出来。国君让大臣喝下毒酒而不自知,因为看到国君也是喝同壶倒出来的酒,等到回家后毒发身亡,才知上了对方的当。
  她当时买这把酒壶,是为了好玩,想不到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她在壁柜的隐密处拿出一包鹤顶红,这种药的药性至毒,只要少许份量就可以毒死一条牛。在秦国的重刑制度下,宗室人员、文武大臣,莫不人人自危,全都在上朝时身带此药,一有得罪就舌药自杀,死得痛快,免得下廷尉,受尽屈辱苦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将酒和药都调制好了,随同一套夜光玉杯放在壁柜的外层,以备明天方便使用。
  一切都准备好,她反而感到轻松了。苦恼来自矛盾,她现在克服了矛盾和恐惧,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除去成蟜,她就完全放心了。
  紧张的心情一放松,她别方面的欲望又兴起了。她拉动叫人铃,绣儿随着铃声而至。自从在邯郸那次开始以后,这多日子来,她已成了她的性伴侣,也就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她发觉到,两个女人在一起,比和男人做爱更好,互相都明白对方的敏感处,不像男人那样粗心大意只顾自己享受。也许是她到目前为止,经过的男人还太少。
  她只有过两个男人,吕不韦能满足她,可是太懒,只希望女人服侍他,和他做一次爱下来,虽然是淋淳尽致,但会累得半死。而子楚则是大笨牛一个,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需要,上来就横冲直撞,片刻就完事,一转身就睡着了。
  她搜集到不少古籍,类似《素女经》的房中秘笈,有竹简的,也有羊皮卷的,全都是图文并茂文字形容真切,图形生动灵巧。她在邯郸还带来一些欢喜神像,全都是精工雕琢的碧玉制品,各式各样的交合姿势,各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尊尊都是栩栩如生。
  她带领着绣儿按图寻骥,照文深研,时间一久,绣儿成了床上高手,她更成为此中的艺术家。
  她发现,床上的事不只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一种寻求人间极乐的技巧,也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艺术,就像她绣的湘绣一样,精巧细致,别出心裁,这只有女人和女人才办得到。粗鲁愚蠢的男人没有这个耐心,也很少有这股耐力。
  经过她的浇灌培养和特制药物的调理,绣儿不再是昔日瘦巴巴的女孩,变成了丰盈白皙、三围凸显的床头美女。她精通按摩术,经过她的按摩以后,楚玉夫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筋不舒服,似乎全身都进入一种饥渴等待的状态,等待着她进一步的服务。
  可是今天绣儿似乎一反常态,她的手不再灵活,而是在发抖,回答她的问话时,也是结结巴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病了?"她怜惜的问。
  “是的,奴婢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绣儿可怜兮兮地回答。
  楚玉夫人虽然现在全身都在冒火,等待她来冷却,但这种两人合作的事,只要一方面勉强,就会做得索然无味。她用嘴唇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的确是冰凉得吓人,却忘了她自己正在发热,嘴唇更烫。
  “你在发冷?抖得这样厉害!"她叹了口气:“去喊湘儿来。”
  “是。"绣儿退出房门,说也奇怪,她身上不再发冷发抖,临出房门,她还听到楚玉夫人呓语似地在说:
  “应该训练一个预备的了,免得临时有个急事或病痛什么的,急死人却无人可用!”
  绣儿眼看着湘儿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楚玉夫人的卧室里,心上有点妒意。又是一个从前的自己!今后她会取自己而代之,还是和她分享这份宠爱?
  但她有着更多的欣慰,她先前在窗外阴暗处,看清了楚玉夫人在房中一切的举动,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调毒酒要毒谁?看刚才她对她的态度,目标不像是对着她来,但到底她要毒谁?
  她又回忆到刚卖到吕不韦府中,总管交代她的那番话:
  “大户人家稀奇古怪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尽量少听少看。要是实在避免不掉,看到了或是听到了,就尽量忘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样可以免祸。”
  她要尽量忘掉刚才所看的,尽管她晚上会做恶梦!

  又是三天休假省亲的日子,嬴政和成蟜向老人行礼告退后,前后追逐跑出别院,像两头脱离母虎视线的乳虎,戏弄打斗,将这个月才学到的拳技擒拿,全拿出来运用上了。他们不再有忌讳,尽情地吼叫大笑,犹带童音的笑闹声,传遍了整个东宫后花园。
  赵高早已在别院门口等候,在兄弟俩跑出来的时候,本来他要向他们禀报,楚玉夫人等着要见他们,并且今晚要召宴他们。可是嬴政一出别院门,就重重打了他一下头,一溜烟的跑掉了。他要去追成蟜,他们约好出城赛马,要是先见母亲,她啰哩啰嗦拉着不放,脱不了身,今天的马就赛不成了。所以他跑出很远才转身向赵高大喊说:
  “告诉我娘,晚上我会带弟弟回来晚餐!”
  他情愿晚上回来挨母亲的嘀咕,也不愿放弃一天的自由。
  赵高站在原地,小大人似的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个和嬴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赵高,虽然只有十岁,但看上去似乎和同是十岁的嬴政和成蟜,乃是不同年龄的两代。
  他瘦削的脸成熟得不像孩子,突出的下巴显示出个性的顽强,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
  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嬴政脸上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嬴政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常骂他,说他不像八岁,却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
  子楚没有食言,回到秦国以后,他看待他就像嬴政和成蟜一样。他原本也要老人收入赵高,但老人见过赵高以后,表示两个已经够他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教第三个。不过,在一次两人私下的谈话里,老人着重地告诉子楚,赵高这个孩子,智力远超过他的年龄,一脸阴沉之气,乃是心高气傲,不甘属于人下的人。他长得鹰鼻鼠眼,表示他刻薄寡恩,更多猜忌,为人上则凶残,为人下则犯上。
  老人还半真半假地说,假若让他跟着嬴政,将来一定妨主,不如早早杀掉,以绝后患。
  当然子楚不会听他的,他只认为老人喜欢俊秀的孩子,厌恶赵高长得丑罢了。其实他在心里也感到奇怪,赵升模样和他相似,虽然缺乏那股王孙公子天生雍容高贵的气质,却也算得上挺拨秀气,怎么会生出这样猥琐的儿子?
  他受赵升的恩惠太大,没有赵升的李代桃僵,他早就死于赵王的盛怒之下,无论如何,他要善待赵高。
  老人既不肯收,子楚只得另外为他请老师,教他学书学剑,学诗、画、礼、乐、数、御,完全是以王孙公子的教育来培养。在受基础教育时,老师对子楚的反应是:赵高聪慧过人,真可说是能举一反三,闻一知十,思想之深刻与条理,不像个孩子。稍后在养成教育开始时,那位饱学老儒就自请辞职。子楚惊问原因,老儒的回答是赵高只喜刑名之学,对其他学问都不感兴趣,而刑名正为儒家之短,他教不下去了。
  子楚一想,老人说赵高天性忌刻凶残,刑名狱政也许正适合他,于是另聘了些法家之士专教他刑名、狱政、法令之学。
  老人对子楚说的这番话,日久也逐渐传到赵高耳中。因此他恨老人入骨,他常握紧拳头在心里骂:
  “你这个背后伤人的死老头,只要你活得够久,等老子长大掌权,看我怎么折磨你!”
  另方面,无论子楚待他怎么好,他对他最不感激,他的父亲替代他而死,这个恩怎么报都是报不完的。他只想到丧父给他带来的不便和心灵上的痛苦,却从未想过假若赵升不死,他赵高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奴之子,生杀之权都操在主人手里,就像主人家母狗生的小狗一样。他父亲的死为他全家带来幸福,以及他个人可盼的辉煌前途。
  但这些他只存放在心里,从不表露于形色,更不说透露在言语之中。
  他对待子楚夫妇和嬴政兄弟,还是以恭敬戒慎的奴起态度。楚玉夫人最喜欢他,说他这样小就如此懂事;嬴政喜欢他,因为他能预先逢迎他的心思;只有成蟜不知为什么,他对他感到害怕,一看到他阴沉的脸上居然还能挂上微笑,他就心惊肉跳。

  晚餐设在宽敞豪华的起居室里,白天这里是三面有窗,明窗净几,晚间则是周围和天花板上都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和烛台,全部点亮,光明有如白昼。
  喜欢光亮,欣赏灯烛辉煌,以及其所衬托出的珠宝玉石的晶莹,是楚玉夫人在吕不韦府中就培养出的习惯。
  室内设有三个席位,楚玉夫人自己坐在正中上席,等候她两个儿子的到来。
  她的席位上摆有一把碧玉酒壶外加三个玉杯,这是另外两个席位上没有的。
  每个席有两名侍女侍候,站在楚玉夫人背后的是绣儿和湘儿。绣儿不敢看那把玉壶,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地斜着看,但只要目光触及那把玉壶,她就不禁两腿发软。
  “湘儿,去看两位公子怎么还没到,沐浴更衣要这么久?”
  正说话间,门外已传来嬴政和成蟜的嬉笑声,他们手牵手正跨上门前的石阶。
  他俩穿着同样的黄色绣袍,头顶束发金冠,长长的余发散披在背后。
  楚玉夫人刚才还在犹豫,内心中天人交战激烈,但一见到成蟜像极了子楚的脸和走路神情,她的妒火上烧,掩盖了理智。
  她刚才还想到子楚回来后,看到成蟜已死,会是个什么表情,但一想到子楚此去是去长安祭齐姬的坟,她的决心更坚定了,放着活的不闻不问守活寡,却远巴巴的去悼念死人!她恨!她情愿死,只要嬴政通往王位的路不再有阻碍!
  嬴政兄弟跪下行过参拜之礼,分在左右席坐下。在用过一点菜肴以后,楚玉夫人坐着说:
  “你们兄弟都已十岁,嬴政已完成了基础教育,成蟜也有福跟着老人学习,希望你们兄弟能相亲相爱,他日更要互相扶持。今天为娘心情很好,十岁的男孩也可以尝尝酒的滋味了,为娘这里有一瓶华阳王后赐的葡萄酒,性质不烈,适于小孩喝,你们到跟前来,陪为娘喝一杯。”
  两兄弟跑到楚玉夫人席前。
  “绣儿倒酒!"楚玉夫人微笑着向绣儿说。
  “是!"绣儿小声答应,楚玉夫人的微笑,在她眼中有如利刃的闪光。
  她跪倒下来,拿啤酒壶,神色立即大变,颤抖的手将酒大半都倒在酒杯外面。
  嬴政诧异地看着她,楚玉夫人仍是带笑地说:
  “她昨晚病了,身体还未复元,你去休息吧。”
  “是!"绣儿答应了一声,很快退到屏风后面。楚玉夫人自己拿起玉壶,有意无意地旋转了一下壶盖,将自己和嬴政的酒杯倒满。
  成蟜对这些情形仍懵懂一无所知,可是全看在嬴政的眼里。就在夫人举杯说道:
  “祝你们兄弟学业进步!”
  他很快将成蟜的酒换了过来,两人也举杯说道:
  “祝母亲身体安康!”
  成蟜将酒一口喝了下去,他却装着不小心将酒倒翻在桌几上。他看到母亲先是惊慌接着含怒的表情,他装着没见到。成蟜仍然不知眼前的情况。
  “三杯为满。"楚玉夫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要湘儿换来一只玉杯。她亲自将酒倒满,嬴政注意到这次她是先为自己和他倒酒,最后为成蟜倒酒的时候又转动了壶盖一下。他又想换酒,却为夫人用手挡住了,她依然脸带笑容说:
  “嬴政,不要调皮,刚才换酒打翻了酒杯,现在各喝各的。”
  成蟜端起面前的酒要喝,嬴政却一手打掉。
  “嬴政,怎么在为娘面前如此无礼!"楚玉夫人满脸涨红地怒喝,她再也无法保持那股雍容。
  “禀告母亲,孩儿刚才想起,师傅今天特别交代,我们正在练一种功夫,严禁饮酒,否则会闭气吐血而死。”
  “有这种功夫?"楚玉夫人装着怒气平息而转向成蟜问。好像是吧!
  “好在你只喝下一杯,尚无大碍,母亲,我们实在是不能喝酒。”
  不待吩咐,他就拉着成蟜回到各人的席位上,装着无事地吃喝起来,但他还是不时看着成蟜,看到他无事地大吃大喝,才完全放下心来。
  这场晚餐表面上非常愉快,成蟜是浑然无知,楚玉夫人母子也都装成什么都未发生一样。
10

  “师傅老爹,你说我该怎么办?"嬴政跪伏在地,伤心地说完三天前晚餐的事,请求老人设法。
  老人闭目良久,才沉吟地问:
  “你和成蟜都没喝,怎么知道那是杯毒酒?何况成蟜喝下一杯,不是没事么?”
  “母亲每次倒酒给她自己和我时,都会旋动一下壶盖。而且据侍女事后告诉我,那只我们从邯郸带回来的小黄狗,舔了一下酒溅过的桌上残骨,就全身抽搐而死!”
  “这么毒的药,不是牵机,就是鹤顶红!"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是牵机?什么是鹤顶红?"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老人装着生气。
  “您不是说随事都可发问,随时都有机会教育么?”
  “鹤顶红是用鹤顶那颗红丹提炼而成,因鹤喜食毒蛇,所有剧毒全逼聚在头顶红丹里,所以鹤顶红乃天下最毒的毒药。牵机药亦至毒。两者舌食以后,立即身亡,但不像一般毒药毒死会七孔流血那种惨状,只是心脏麻痹致死,外表看来就像急病身亡。只不过牵机中毒,人会抽筋,死后四肢卷缩在一起。”
  “小黄只抽搐,没有卷缩在一起,那一定是鹤顶红。"嬴政肯定地说。
  “也许,"老人仍闭着眼睛问:“小黄呢?”
  “侍女们偷偷埋掉了,她们一个个都吓得想哭。"嬴政想想好笑,竟笑出声来。
  “这样严重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老人责备说。
  “是,老爹,请告诉我该怎么办?这三天,吃喝睡觉,甚至是上厕所更衣,我都跟着成蟜。我全是带他到街上买吃的,母亲送宵夜点心来,我都要侍女先尝过,然后我再和成蟜分着吃。”
  “这样防备不是办法,她一心想害成蟜的话,真是防不胜防!”
  “老爹,那我们该怎么办,禀告我父亲?”
  “嬴政,不要忘了,她是你的母亲!”
  “……"嬴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人意味深长地问。
  “也许是因为成蟜不是她生的,也许是因为齐姨的事。”
  “齐姨?齐姨是谁?"老人惊奇地问。
  “成蟜的生母啊,老爹你都不知道?"嬴政诧异地反问。
  “她不是死了,在齐国死了吗?”
  “她是死了,可是不是死在齐国。"嬴政摇摇头。
  “那死在哪里?”
  “死在长安,也就是父亲那天接成蟜来的地方。而且父亲在那里筑了一座坟,每个月忌辰他都会去,也带成蟜去过。”
  “你怎么知道的?你母亲怎么知道的?"老人说:“连我都不知道!”
  “母亲是自己打听出来的,而我是成蟜自己告诉我的。"嬴政语其中带着骄傲。
  “唉,"老人似感叹似欣慰地叹了口气,又问:“成蟜和你很好?”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
  “你没想到有一天也许他会和你抢王位?”
  “抢王位?才不会呢!"嬴政笑了,天真又有点邪门:“我们对天发过誓,他绝不会想当国君,只是全心全力地辅助我。而我也答应他,不管当不当国君,这辈子我都会爱护他,不会欺侮他。”
  老人叹叹气又闭上眼睛,看来这件大人觉得复杂的事,小孩已经自己简单解决了。
  “说了半天,老爹,您还是没有告诉我,我母亲要害成蟜,我们要如何设法防止?"嬴政不满地说。
  “谁惹的事情还需要谁去解决,你们之间的事也需要你们去解决。"老人睁开眼睛,注视着嬴政,正色地说。
  “我们?"嬴政也注视着老人,不断地摇头。
  “再过几天就是望日了,是不是?"老人自顾自地问。
  “不错。"嬴政想了想回答。
  “按宗室成规,朔望,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国君和太子都要宿在正宫和东宫正室……”
  “为什么?老爹您又怎么知道的?"嬴政好奇地问。
  “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当然明白,按照古老生理推算法,女人月信每月来一次,初一十五的怀孕机率最高,所以这个优先机会要让给正宫正室,但他无法向嬴政解释:“你明天去告诉你母亲,说是望日太子来时,我要去拜访,到时候我会有办法。还有,现在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和成蟜那天该如何作法。”
  他们师徒之间开惯了玩笑,明明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人有时也会故作神秘地要他附耳过去,但嬴政知道师傅今天不会开玩笑。
  他跪行到老人旁边,果然老人在他身边讲了很久的话,嬴政不时微笑,不时连连点头。
11

  招待老人的晚宴依然设在起居室里,这样显得更温馨,更像家庭团聚。
  老人坐在中间的客席上,子楚夫妇在西侧席位相陪。楚玉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同席,一边坐一个。在子楚面前,她总是表现得对成蟜特别的好,她为他整理头发,拉直压在身下的衣服,处处都像一位慈母。她不断为成蟜夹菜,剔骨去刺,将成蟜看成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老人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不语。
  子楚看了却非常感动,她人真的不坏,这几年来自己的确委屈了她,她却毫无怨言,雍容大度。
  成蟜今晚也和她特别亲热,真的像两、三岁的孩子,有时还会依偎在她怀里撒娇。
  嬴政则是靠在母亲怀里,时而和成蟜小声低语或取笑,但每逢母亲夹菜给成蟜吃的时候,他总会抢去一半,似乎不愿让成蟜独享母亲的宠爱。
  看到这副景象,子楚又想起齐姬,不禁眼睛有点发热。他装着叱喝两个孩子坐好,十岁的孩子已是半个大人,应该学点餐饮仪节,实际上他是在按捺自己激动的情绪。
  “太子不必责怪他们,他们两个都是老朽教出来的,"老人笑着说:“要怪就怪我。”
  “太师傅,子楚怎么敢,我只是提醒他们一下。"子楚陪笑说。
  “其实,这是家宴,这两个孩子和老朽相处的时间,比和太子及夫人的时间来得长,不必将老朽看成是客,否则我也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平日很少享受母爱,就让他们尽情享受一下。”
  “是,太师傅,子楚敬您一杯。"子楚举杯喝了,想藉此转变话题。
  老人只虚举了一下酒杯,放下杯子,又再继续讲下去:
  “的确,人的情绪有如琴弦,弹奏的时候调紧,不弹的时候就该放松,否则会失去弹性,也容易断,夫人是弄琴高手,老朽的话对否?”
  “正是如此,"楚玉夫人微笑着说:“想必太师傅也是此道中大师,还望有闲时指教一二。”
  “老朽老矣,不弹此调久矣,"老人叹口气说:“看到他们兄弟如此相爱,我倒想起一个故事。”
  “愿闻其详。"子楚夫妇异口同声说道。
  “我喜欢听故事!"两个孩子同时拍手欢笑,老爹刚才压住父亲的话,给了他们发挥天真本性的极大鼓励。
  老人喝了一口茶,徐徐的讲出一段吴国往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诸樊,次子名余祭,三子名余眛,最小的儿子叫季札,他也最为贤德,寿梦一直想立他继承王位,季札始终不肯,只得立了长子诸樊。王诸樊元年,诸樊除丧要正式即位时,坚持要让位季札。吴国人也都拥护他,季札不得不逃到深山隐居,耕田而食,诸樊和吴人才勉强放过他。
  诸樊在位十三年,临死时遗命传弟不传子,就传给了二弟余祭。余祭在位十七年卒,又传位给三弟余眛。他们兄弟的意思是,这样传下去总会传到季札的身上。这表现出这些兄弟的孝心,一心一意完成父亲的心意,同时也显出他们是多友爱。
  余眛在位四年卒,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却逃到国外去了,吴人不得已立了余眛的儿子僚。
  但诸樊的儿子公子光则大为不满,他认为,要是传弟的话应该传给季札,既然季札不肯受国,那传子就应该传给他。结果他用伍子胥之计,趁吴王僚两个同母兄弟烛庸、盖余率大军伐楚,遭到楚军包围而国内空虚之际,使刺客专诸以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夺位成为吴王阖闾。
  所造成的结果是:烛庸和盖余听说王僚被杀,乃投降楚国,吴国国力因之大受损害。再加上伍子胥投吴,目的是在借兵伐楚,以报父兄无辜遭到楚平王诛杀之仇。因此在他受到阖闾重用以后,一再唆使吴国攻楚,接着又是兴兵攻越,遭到秦越联军的夹击,阖闾在这次战役中伤重身亡,吴国元气大伤。虽然阖闾的儿子吴王夫差,三年后报了越国杀父之仇,但接连的国内争位之战和国外讨伐之战,兵连祸结,国力浪费殆尽最后吴国是亡在越国之手。
  老人说完这段故事,睁大眼睛,两目似电地来回看着室内的四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子楚脸上问道:
  “太子对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
  子楚沉默不语,低头若有所思。
  “夫人你呢?"老人又转向楚玉夫人问。
  “贱妾乃女流之辈,对军国大事没有插口的余地。"楚玉夫人微笑着说。
  老人抚须哈哈大笑,转向两个小的问:
  “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两个说出听了这这段故事后的感想。”
  嬴政起坐长跪回答说:
  “吴国之乱是乱在吴王寿梦没有定见,假若他认为季札贤德,就应该明确立他,相信诸兄长不会反对,季札孝顺,亦不敢违背父命。吴国在季札治理之下,定会日益强盛,不会闹出日后兄弟相残以致亡国的惨痛结局。”
  “你呢?"老人又问成蟜。
  成蟜亦起坐长跪回答说:
  “自周公订礼,历来王位和爵位世袭都是传嫡传长,寿梦以自己的偏爱,意图破坏宗法,众兄弟又只顾愚孝,想完成父亲遗愿,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太子,你对你两个儿子的看法,有何批评?"老人语带双关地问。
  “这都是太师傅教导有方,他们的议论非常中肯。"子楚亦言外有意地回答。他是说凭两个十岁的孩子,天资再聪颖,必不会回答得如此一针见血。
  “好了,我将季札的一番话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果。他得知公子光刺杀王僚而夺位的消息后,由国外赶回国,哭祭王僚的墓说:'吾敢谁怨?哀死事生,以待天命,非我生乱,立者从之。'由这番话也就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了。”
  室内一平安静,很久,老人才叹口气说:
  “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历史上重蹈覆辙的人会这么多?”
  嬴政这时突然插口说:
  “我和成蟜才不会蹈这种覆辙……”
  “是啊,我和嬴政曾撮土为香对天发誓,绝不会为争王位,兄弟自相残杀。嬴政是嫡又为长,他要是得立,我终身都会辅助他。"成蟜插口说。
  “成蟜是我的兄弟,我也终身都会爱护地!"嬴政抢着说。
  “住口!"子楚轻轻喝叱,他转向楚玉夫人问:“成蟜无母,按宗法,你不但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要抚养他的养母。”
  “楚玉谨奉教。"楚玉夫人低下头,两眼满含泪水,是感激,也是愧疚。
  “来吧!故事完了,我们喝酒。"老人饮了一口,突然将酒杯放下:“糟了,一时高兴,数十年戒酒,今日破戒了!"接着举杯干了,哈哈大笑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喝就喝,当做则做,事情本来就是如此简单!”
  正在老人放怀痛饮,大人小孩欢笑不断之际,突然有名侍女自外匆匆而来,跪倒在子楚席前轻声报道:
  “宫内有急事!大王宣太子晋见,得知师傅在此,也一并传见。”
  老人和子楚面面相觑很久,老人才说:
  “太子更衣去吧!老朽在外面车上等候,大王近来身体不好,你心里得有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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