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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中南海的“反革命案”


卢泓

  十年动乱的过来人都会记得,“文革”一开始就向全国通报了一起耸人听闻的“恶毒攻击”林彪和叶群的“严慰冰反革命匿名信案”。
  严慰冰是当时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书记处书记兼中央宣传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兼文化部部长陆定一同志的夫人。她1938年在延安参加革命后,一度经常接触叶群,对其品质作风一直很厌恶。50年代后期林彪权势增长,叶群更加骄横跋扈,到60年代越发不可一世。嫉恶如仇的严慰冰决心写信警告和刺刺他们,结果却给自己及其全家尤其是陆定一带来了坍天大祸!
  林彪在其著名的“(1968)5.18讲话”中杀气腾腾地说:“有一批王八蛋,他们想冒险,他们待机而动,他们想杀我们,我们就要镇压他们!……他们是野心家,他们搞鬼,他们现在就想杀人,用种种手法杀人。陆定一就是一个,陆定一的老婆就是一个。”又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
  于是,就在林彪夫妇的直接导演下,圣洁的中南海内外,演出了以下的一幕幕人间悲剧、惨剧和政治闹剧、丑剧:

增福堂惊梦

  4月的北京,正是风和日丽的阳春时节。原来是皇家内苑的中南海,更是一片桃红柳绿,到处鸟语花香。陆定一家所住的院中院“增福堂”,也正群芳吐蕊,生意盎然。那纷纷扬扬沾着人不放的柳絮,吹不尽拂不开,引发了“增福堂”女主人严慰冰的诗兴文思,感到它很像漫天飞雪。现在恰是农历闰三月,真是艳阳三月飞白雪,不知怎么,她由三月雪,忽然联想到“六月雪”---也就是我国古代著名悲剧《窦娥冤》。这部悲剧以违反自然规律的六月飞雪作为象征,为一个贤惠女性的横遭诬陷蒙受奇冤发出了悲愤的控诉……。严慰冰一扬头,似乎要甩掉这个与眼前景色极不协调的不愉快的联想。谁知这个联想没有闪开,又想起了昨夜二妹严昭的一件事,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吉之兆或是难解之谜。
  中年丧夫的二妹严昭,由于就在中南海工作,身边又无所依,大姐严慰冰就让她来增福堂同住,一来上班近些,二来相互有个照应。多年来倒也平平静静、安生自在。谁知昨夜(4月27日深夜),已睡下的严昭,忽然起床出屋,打开院子里所有路灯,到处寻找着什么。什么也没找到以后,又一个人呆在外头,凄凄切切地唱开了一首不知名的悲歌,本来没有睡着的严慰冰,连忙起来拉住严昭,用自己早年给她取的外号叫道:“二木头,你又发什么傻劲,半夜三更,跑出来唱什么哭调?”
  严昭一见她,竟越发动情地哭起来。严慰冰更着急了,连着追问她怎么回事,她这才恍恍惚惚地说:“晚上躺下后,似梦非梦地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哭,声音很清楚,哭得真伤心,我自恃一向胆子大,又想知道到底谁在哭,便独自起来查看。可是满院子都转到了,却什么也没有见到,心里纳闷,睡意全跑了,就坐在外头,好安定一下自己,同时再听听那哭声会不会再出现,坐着坐着,只见冷月寒星,浮云若梦,不由想起自己的孤寂和不幸,便随口唱起一首悲歌,以寄托和宣泄自己的伤情忧思,结果却惊动了大姐。”严昭又说,最近她回到增福堂,总是有点心神不定,院子里有一棵梨树,平时她常为它除草培土和浇水,这几天那棵树正满树银花。轻风一来,素净花瓣纷纷飘落,满院都是一股清香。可是她今天下班回来,见到那棵树,突然产生了一种可能再也见不到它的感觉。
  严慰冰道:“你别神神道道地说胡话了,自己活见鬼,还要吓别人,回屋睡你的大头觉去吧!”
  严昭还是固执地说:“说不定真有第六感觉。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好像要出什么事!”
  大姐道:“能有什么事?有事也碍不着你,只要有我在,就没你的事,什么事也没有!”
  她这话是安慰严昭的,也是给自己宽心的,因为她心里,也感到有“什么事”了!
  去年入冬以来,她总是摆脱不了一种郁闷烦躁以致想大喊大叫或痛骂什么人来发泄一下的心情,她曾暗自找过原因,发现这种反常情绪主要是由国内政治形势引起的。自己在中央宣传部工作,丈夫陆定一又是我国宣传文化战线上的负责人,直接间接知道不少情况,从去年11月上海《文汇报》突然发表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以来,全国思想文化界都被搅得人心惶惶。到了1966年4月,政治气温直线上升,本来只在军队内部发行的《解放军报》,突然拿着鸡毛当令箭,对全国的所谓大革命问题,气势汹汹地指手画脚甚至发号施令起来,耸人听闻地宣传党和国家已被什么“黑线”、“黑帮”专了政。那个当年上海滩的三流“明星”江青,正和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林彪、叶群打得火热。他们你唱我和,互相吹拍已令人恶心了,而毛泽东主席又公开首肯了他们合伙搞的一个什么《座谈纪要》。这个所谓“纪要”虽以“部队文艺工作”为名,内容却与部队风马牛不相及,说的全是党和国家的大事,特别是文化战线的大事,并且又是陆定一所管的事。《解放军报》登的那些火药味特浓的文章、社论等等,大都与这个“纪要”有关。这不能不引起人的注意:军报和它后面的人,到底要干什么?这是严慰冰焦虑的问题之一。
  使她心烦的问题之二是自家的事。老伴陆定一在2月间招呼也不打就去了外地,并且一去无消息。不仅没写过一封信,连电话都没有给家里打过,以至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作为妻子的严慰冰都一无所知。这太反常也太蹊跷了!她虽然无意涉足政坛,却感到政治之“足”,正在往她家里“涉”。就在这个月,陆定一和她一直尊重也比较亲近的彭真,突然受到了毛泽东的严厉批评,原来由他主持的有陆定一在内的“文化大革命五人小组”,被宣告撤销,他们在2月初一起讨论议定的向毛泽东作的“汇报提纲”,当时已经作为中央文件下发了,也通令撤销并收回。加之《解放军报》和它后边的林彪、江青等人的所言所行,无不使她感到,正有股阴影甚至是魔影,向她的头上以至家里,越来越近越沉重地袭来!
  严慰冰心想,二妹严昭梦魇似的幻觉,是否也是由此而起的呢?她想不清,更没法说。只得连自己带别人一起胡弄着,连哄带劝地拉着严昭回屋睡觉去了。
  她们一觉醒来,已经是4月28日,就在这一天,比他们幻觉和梦魇更可怕的事,果然发生了!

白日被绑架

  严昭一早就上班去了。严慰冰所在的中宣部,因为越来越严重的政治形势,搅得人无法安心工作,不上班反而眼不见为净,严慰冰也就没去。过两天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了,严慰冰想利用时间把家里收拾一下,准备全家人都回来过节。孩子们要回来,离家两个多月的陆定一,如果回来过“五一”,这一两天就该到家了,她想好好安排一下,享受一次全家团聚的天伦之乐,稍稍冲淡心头的愁云。谁知这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她所渴望的天伦之乐,再也不会出现了!
  将近上午11点,严慰冰正忙着整理家务,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她放下手里的事,过去抓起听筒问道:“喂,哪里?”
  “我是×××。”对方答。
  “哦,×副部长,我是慰冰。”×××是××部管人事的副部长,严慰冰对他比较熟悉和尊重。他知道陆定一不在家,这个电话显然是找严慰冰自己的,就又问道:“有事吗?×副部长。”
  “是这样,严慰冰同--”不知为什么,×副部长随口而出的对对方的称呼,却咽回了后一个字,“同志”不同“志”了。不过严慰冰并未在意,只听对方又说:“是这样,我要去看你,你不要出去。”
  严慰冰忙说:“要是有事,还是我去吧,您别亲自来,太不敢当了。”
  “不,不,你不要动,哦,你不要来!”平时说话办事都很稳重的×副部长,今天似乎很急,刚才竟脱口说出“不要动”!似乎下一句就是“举起手来!”严慰冰也没细想,听见对方在电话里似乎尽量用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你不要出去,不要来,就在家等着,我马上就到。”
  不等严慰冰回话,那头就把电话挂断了。她奇怪地瞅瞅手里的电话耳机,这位×副部长,今天怎么啦,往日也没有什么个人接触,为什么忽然要来“看”自己?如果有事可以让自己去,他却要亲自出马,电话里声音又那么急,这都为什么?她本来想自己去一趟,对方却把电话放下了,只得遵命在家等着。她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搁回了耳机。无心再干别的。随手一一拉平了沙发巾和茶几上的桌布,又端来了接待客人用的一套紫砂茶具,静候着×副部长的光临。
  才过了十几分钟,增福堂院外就响起汽车声,严慰冰听出不止一辆车。一会就见×副部长出现在院门口,却见他又回头向什么人招呼了一下,才一个人走了进来。严慰冰慌忙上前招呼道:“×副部长,欢迎您来,让您亲自来,真是不敢当。”边说边把手向客人伸了过去。
  谁知×副部长却似乎没有看见她伸过来的手。连通常的问好寒暄也没有,更没有接受她的热情邀请入座品茶。劈头就冷冷地说:“中央组织部找你去谈话。”
  “找我?”严慰冰疑惑地问,又暗自想道,就这么点事,电话中也可以说,×副部长何必亲自来,不过既已来了,还得以礼接待,就点点头答应道:“好吧!”又说:“我马上骑自行车去。”
  ×副部长却说:“不,你现在就去!外边有车--接你去。”
  “哦?”严慰冰奇怪了,中组部这么近,干嘛还要用车接?愣了一下又问道:“谈什么,您知道吗?”
  “不清楚,哦,不大清楚。”
  “怎么这么急,还现在就去?”
  “这也,不清楚。”
  “到底什么事呢?”
  副部长回头看看周围没有别人,小声吐出半句话:“好像是,你和叶群……”
  “和叶群什么?”
  “你们--不和的事--吧!”
  严慰冰同叶群在特供门市部“吵架”的事,早已风闻中南海和中宣部等中央机关。组织上要正式了解一下这事,是可能也是必要的,但是×副部长却在本来可以肯定的半句话后面,加了一个“吧”字,不由使问题又玄妙了。严慰冰还是没有再细想,却因为×副部长提到叶群,又引起了自己的一股气,是需要和中组部谈谈,他们也应该管管这事。就对×副部长说:“好吧,我这就去。”她本想进屋换件外衣,见×副部长一直站着等她,便只掠了一下头发,拉平了衣服下襟,就穿着家常布鞋,向门口让出一步,对客人伸手示意,想请他先走。谁知客人却反过来退到后边,严慰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走就走,反正公事公办,不必太客套,她领先迈出了客厅。
  严慰冰一出增福堂院门,就见迎面上来两个彪形大汉,很不礼貌地一边一个夹住了她,并且紧紧抓住她的双臂,她正想问×副部长这是怎么回事,却见他低着头连忙闪开,快步一溜烟走了。自己连想什么都没来得及,就被那两个人连推带拽地押向正停在墙根下的一辆黑色小车,她扫了一眼汽车牌号,发现是公安部的车,正想问什么,就被人一下塞进车里,抓她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挟紧了她,她突然陷入恶梦中似的,很想挣脱和清醒一下,却听那两人低声喝道:
  “不准说话,不准动!”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诱捕”或“绑架”了。虽然她身处全国安全系数最高的中南海红墙以内。
  她当时没有想到,那位奉命诱捕她的×副部长同样没有想到,就在他那么认真其事、尽心尽责地完成任务以后,事隔二三个月,他自己也被揪了出来。
  严慰冰出增福堂时,没注意院外还停着另一辆车,等她一被“请”走,那车里立刻下来几个人,冲进了增福堂,对陆、严全家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由于他们是公安部的人,较之稍后被称为“打砸抢”的抄家,还是很讲政策的。可是,尽管搜查的专业水平很高,这次却没抄出他们想象中的从事“反革命活动”的任何“罪证材料”或“作案工具”,更没有什么“秘密电台”之类。只发现这家最富有的是塞满所有书柜的各种中外古今和文史经哲书刊资料,此外有陆定一手抄自赏的毛泽东诗词,其中一幅《沁园春·雪》还精裱成中堂式挂轴,不仅显示了书写者的文采爱好,也表明了他对自己领袖的敬爱深情。这次是对陆家的第一次“洗礼”,随后而来的就不再是“洗礼”,而是彻头彻尾的“洗劫”了。不过,这一切严慰冰都不知道了,增福堂的女主人,再也管不了这个家,连她自己的生死安危,都管不了!

打掉“臭架子”

  绑架严慰冰的汽车,堂而皇之地驶出了中南海饰有庄严国徽的西门,只拐了一个弯,就进了一个外观毫不起眼的院子。
  她被押下车来,一定神就认出这是中南海西门斜对过的××胡同×号,距离那高大威赫的红色高墙,只有一百多米,陆家所在的增福堂,离这里也只有常说的“一箭之遥”。严慰冰平时经常路过这院外,只是从未进来过,也根本不想进去。因为她知道,这不是个“好地方”,而是一个设在中南海墙下的秘密监狱,或者叫拘留所。严慰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里的“客人”。
  似梦非梦,半清醒半迷糊的严慰冰,没来得及表示惊诧和发出呼喊,目光却被院子里几株盛开着的夹竹桃吸引了过去。她是个热爱生活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女诗人,是个充满热情、柔情和温情的女主人。面对耀眼的艳红“桃”花和青翠欲滴的修长“竹”叶,刹那间竟似乎忘记了这处所在,甚至是自己的处境以至存在……
  “走”!一声怒喝把严慰冰一下惊醒,她被推进里院一间大房子里,一进门只听一声怒喝:
  “反革命分子严慰冰,你被逮捕了。”声音带着浓重的河北腔,出自一个五十上下干部模样的汉子之口。
  “笑话!”严慰冰一抬被按着的头,生气地说:“谁是反革命?凭什么逮我?我犯了什么法?”
  “你犯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那河北口音的汉子又说:“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什么?”严慰冰真的觉得好笑,可这又不是开玩笑,便半是申辩半是自语地说:“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又蹦出一个女人憋着嗓子的厉声斥喝。“你,猖狂迫害,阴谋杀害林彪副主席和他的全家,你知罪不知罪?”
  “我不知--”没等严慰冰答完这一句,就听那河北汉子一声令下:“搜身”!
  几乎同时,一下子跳出四个汉子似的女人,这几个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几下子就把严慰冰从头至脚,剥得几乎“暴露无遗”了,仅剩了三角裤衩、汗背心。这四条女汉子对严慰冰仅差开膛破肚的搜查,使她被侮辱得想哭,想喊,想骂人!一股从内到外的透心凉,使她迅速冷静下来,不作任何反抗地咬紧牙关,似乎麻木地任凭那几个好像是女人的人,搜遍了她的全身,又把从她身上剥下的衣服裤子等等,一件又一件,一寸又一寸地摸捏探寻着,连穿来的布鞋底子也撕开作了全面深入和广泛持久的彻底搜索。严慰冰默默地看着她们,连自己都希望她们真能搜出点什么来,以免辜负她们的“辛勤劳动”。可惜,她们什么也没查出。
  到底才是四月天,不少人毛衣还没脱,赤裸裸站着的严慰冰,只觉凉气逼人,不由阵阵寒噤,她见身边一张床上有条旧毯子,就顺手拉过,想裹在身上挡挡风寒。谁知没等她将毯子披到身上,忽听那河北汉子一声怒喝:“放下!”
  毯子被一下扯去,摔到地上,严慰冰被拽得一个踉跄双手连划拉几下才保持住平衡,没有摔倒。
  那汉子又喝道:“你还摆什么臭架子?现在就要打掉你的臭架子!”
  严慰冰轻蔑地看了对方几眼,此时此地的她,明明精赤条条,毫无体面可言,竟被认为是在“摆臭架子”。
  严慰冰从这一天开始接受连日带夜无休无止的逼供审讯。审讯人员和看守差役分为每天四班,轮番连续作战。审讯人员的每次交替时间只有五六分钟空隙,严慰冰连上厕所都来不及,只能抓紧时间啃几口扔过来的冷窝头,不等吞完,下一轮审讯又开始了。她最初还听审讯者的问话,后来慢慢听之任之,以至根本不听也不理了。这一是因为自己又累又困又饿又渴,由无力作出反应发展成脑子完全晕眩了;二是发现他们问来问去几乎毫无新内容,只翻来覆去地追问她一件事,如何“疯狂迫害”和“阴谋杀害”他们“敬爱的林副主席和夫人叶群同志”。同义反复,周而复始,这一拨逼她交待,那一伙追她招供,审到后来,她连白天黑夜,天上地下,更别说左东右西,什么都迷糊、混淆和颠倒了。
  终于她实在忍受不住了,就朝着水泥墙,一头撞去……!

“血溅”政治局

  身为政治局候补委员、书记处书记的陆定一,正在安徽合肥作“调查研究”时,忽然接到中央办公厅负责人汪东兴打给他的电话,通知他立即赶回北京,参加党的重要会议。专程来迎接陆定一回京的飞机升空时,他的情绪不由也随之升空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目己的政治生涯,也从此走到了顶端。北京等待着他的,不是五月的鲜花和节日的欢笑,而是他根本不会想到的自己“政治上的死刑”!他那温馨的家所在的美丽的中南海,对于他来说,已像一首唐诗所描述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虽有丰富的想象力,陆定一却怎么也没有想象到,就在他离开北京后的两个多月内,他熟悉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中南海及其院中院增福堂里,发生了多少难以想象的事。他的妻子严慰冰,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从中南海和增福堂“此厅中”诱捕和绑架走了;连姨妹子严昭,也忽然失踪,正在某个“云深不知处”被“隔离”着。他更没有想象到,自己在增福堂的那个家,已经被彻底砸烂,完全解体,自己回不去了。陆定一乘飞机回到北京。一下飞机,就得到通知:“毛主席要你回来,参加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中央政治局那时开了一系列的会议。在其中一次会议上,林彪突然大爆“冷门”,创造了共产党历史上的一大“奇闻”:会议一开始,到会者奉命传阅一份特别“文件”。
  他们正传阅的是,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亲笔写的一份“庄严声明”:

  我证明
  (一)叶群在我结婚时,是纯洁的处女,婚后一贯正派;
  (二)叶群与王实味根本没有恋爱过;
  (三)老虎、豆豆是我与叶群的亲生子女;
  (四)严慰冰的反革命信,所谈的一切全系造谣。

                    林彪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四日

  就是这样一份亘古未闻的“历史文件”,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郑重其事地进行了传阅,并严肃认真地进行讨论。这种奇事大概中国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未必能遇到一次,很可能是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一次。
  林彪为什么要干这种丑事呢?就在严慰冰姐妹已经被“揪”走以后,叶群几次向他放刁撒泼,逼着林彪要郑重地声明、辟谣,消除影响。林彪于是就给政治局写了那份“庄严声明”。
  匆匆飞回北京的陆定一,按照指定的时间地点,赶到政治局的会场,到达时会已开始了。他的视力本来欠佳,进会场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往常之点。例如他外出“调查研究”前代表中央和他谈话的彭真今天就不在;不该在这里出现的本是他下属的原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等人却在场。他更没有注意到,过去开会常常因病或在外地请假不来的人,例如林彪和康生,今天却端坐在会场的中心位置,并且虎视眈眈又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而自己的位置恰恰被排在他们的对面。这些他都没有在意,只是在与先到的同志招呼时,感到反应不够热烈,缺少通常必有的握手问好和亲切寒暄,更缺少一种必要的活泼愉快的气氛。对此他都视而不见,没往别处更没往坏处想,安然地坐在位置上,想静听一下今天会议的内容。
  会议在过分沉重的气氛中静默了好一会,坐在陆定一对面的林彪,突然对他气势汹汹又怒气冲冲地,直呼其名喊道:
  “陆定一!你---”
  “我,我怎么了!?”--陆定一一惊,茫然地抬起头,林彪正怒目而视地瞪着他,由于气得咬牙切齿,把后面的话也给“咬”住“切”断了。隔了好长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
  “你天天在想变天,天天在想变天!”
  陆定一莫名其妙地嘀咕道:“变天,变什么天?”
  林彪声色俱厉道:“你讲,你跟你老婆严慰冰,勾结在一起,长期地,用写匿名信等等办法,恶毒地攻击和诬陷叶群同志和我,还有我的全家!你讲,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搞这个阴谋?你立刻向党,讲清楚!”
  整个会场内的空气,似乎一下凝固住了。林彪由于说得过分激动和用力,急促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陆定一,吃惊地看看这位发难者,又看看周围的莅会者,只见有的人忙扭头他顾,有的人似乎在低头沉思,也有人抬头看着他,只是其目光又明显地分为几种,一种是惊异和不安,一种是关切以至同情,还有一种是学着林彪样子作出的气愤状。只是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陆定一虽然是一位书生,可又是一名长征老兵,革命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乃至急风暴雨,也经过了不少,他很快使自己从林彪突然袭击中镇定下来。他发现对方“火力急袭”的“弹着点”,只在严慰冰写过信这一个“突破口”上,便尽可能冷静地用平静语气解释申辩说:
  “这个问题,我可以讲一讲。因为事情的真实情况,并不是--”他抬头示意了一下林彪,接着说道:“不是刚才说的这样。严慰冰写什么匿名信,我根本不知道,她既没有跟我商量过,谈不到什么‘勾结’嘛!我本人也从来没有发现她写了什么信,这个事情,组织上可以调查,完全可以查清楚。”
  他本来还想再说明一点什么,却听林彪突然又尖声嚷道:
  “你,你狡辩!你自己老婆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那不一定。”虽也能言却并不善辩的陆定一,随口说了一句。面对这位不大顾体面欺人太甚的中央副主席,他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丈夫不知道老婆干的事,不是很多吗?”说完还直楞楞地看着林彪。
  常常不苟言笑比较严肃的陆定一,出人意料地冒出了这么一句看似平常却颇有针对性,且又极富幽默感的话,使全体莅会者一齐愣住了。不断传闻的严慰冰匿名信中说的事,加上传阅的林彪亲笔写的“处女证明”,已经成为上上下下窃窃私议的笑料,陆定一这句颇为幽默的话大大刺伤了这位副主席。
  果然,只见林彪的脸,先是气得煞白,接着又因极度愤怒,好像被人迎面搧了一个大耳光似的胀得通红,嘴巴张了好几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像电影“定格”似的,足足僵住了几分钟,然后突然跺着双脚,抬起右手,直指陆定一道:
  “我,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他的右手食指,还应着骂声,勾手枪扳机似的曲了一下。将他意念中的满怀仇恨的“子弹”,全部射进了对方的“脑门”……
  人们不由庆幸,亏得中央早有规定,凡是进中南海参加党的高级会议的人,都不准携带武器。不然的话,今天一定可以看到一部惊心动魄的活剧《血溅政治局》。
  好在当时林彪手里不仅没有真枪,并且有枪也似乎只有一颗“子弹”。他刚才打出了那一“枪”以后。又卡壳似的哑火了,虽然怒目而视得憋出了一头大汗,那本来“瞄准”着陆定一脑门的手,却抖抖索索的软瘫着垂了下来。而他的仇人陆定一,却若无其事地纹丝不动,似乎正在回味和欣赏着自己刚才那句幽默的回答。双方正僵持对峙进行“冷战”时,半腰又杀出个“救驾来也”的“程咬金”。只听一个山东老侉腔的男中音吼道:
  “陆定一,你是个特务!”
  被指为“特务”的陆定一,头也没抬,只凭声音就听出此言出自何人之口。他冷冷地说:“康生同志--”
  “谁是你同志?”那山东腔又吼道。
  陆定一又淡淡地说:“好吧,就算不是。不过,我想提醒一下,现在不是1942年整风的时候了,你还想搞延安‘抢救运动’的那一套吗?”
  延安整风本来是毛泽东倡导的“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为内容的普遍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教育运动。康生却节外生枝地借口审查干部,利用整风运动将大批干部特别是来自白区的知识青年,诬为“国民党特务”、“汪精卫特务”和“日本特务”等等,冤屈和伤害了许多同志。此事后来由中央作了纠正,但康生当时的所作所为,却给所有亲历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恶劣印象。
  “文革”中,康生又故伎重演,不断毫无根据地随口定人为“特务”、“叛徒”等等,以压制和打倒反对者。这时见林彪敌不过陆定一,慌忙祭起他的传统“法宝”,不想陆定一也是过来人,不理他这一套,他便又祭起另一更厉害的“法宝”,重新厉声叫道:“好!你敢反对延安整风,整风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反对整风就是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
  他还要继续“伟大”下去,会议却已经“全场活跃”,无法再开了。康生见自己的“法宝”治不了对方,压不住人,连忙提高嗓音,挥开了似能置人死地的“尚方宝剑”:“陆定一,现在我代表中央宣布:从今天起,对你实行隔离审查,老老实实交代你的罪行去!”这次会议也赶紧收场,中止了这场“严肃”的闹剧。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林彪,在康生等“军师”,的掩护下收兵回朝了。原是书生的陆定一,虽然仅以轻声慢语就初战告捷连挫强敌,却终于胳膊扭不过大腿,不容分辩就被推出了会场。
  陆定-是严慰冰的丈夫,当然就是“反革命黑后台”;他是中宣部部长,而中宣部在此之前已定性为“阎王殿”,当然是非倒不可的“活阎王”了。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又被列为一个新的“反党阴谋集团”的第三号人物,其第一号竟是对党忠心耿耿工作兢兢业业的彭真,第二号是与自己很少交往的军队总参谋长罗瑞卿,第四号是仅有工作接触的原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陆定一不清楚他们到底出了些什么问题,更不知自己列名其间的这个所谓“反党阴谋集团”是怎么“反党”的。有过什么“阴谋”,何时“集”为一“团”,自己又何以列为第三号人物,俱一无所知。5月23日,当时的中央通过了立案审查“彭罗陆杨反党阴谋集团”和撤销彭真、罗瑞卿、陆定一和杨尚昆等人职务的决定。在关于陆定一的决定中断言:“陆定一同严慰冰的反革命案件是有密切牵连的。”9月30日,又正式公布了对陆定一实行“隔离反省”的决定,并与已经成立的以“502”为代号的严慰冰反革命案的专案组,正式开始进行“横向联系”,至此,陆定一被彻底赶下了中国政治舞台。就在彭真、陆定一等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的同时,中央决定成立了以康生为顾问、以陈伯达为组长、江青等为副组长的“中央文革小组”,一批从来不务正业甚至不干人事的“党棍”、“文痞”和“投机家”,一齐挤上了我国最高政治舞台,成为红极一时以至主宰一切的政治暴发户。

“陈尸”中宣部

  就在林彪、叶群和陈伯达等“开心之日”,陆、严全家“难受之时”,远在陆定一和严慰冰共同故乡的江苏无锡,一个当地驻军政治部的首长,凭着自己高度的“政治嗅觉”,怀着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特别是“副统帅”的无限忠诚,忽然主动上书帅府夫人叶群说,他们搞到了一批陆定一、严慰冰在无锡的“罪行材料”,信中还附了这些“罪证”的照片、复制件的说明,写信者说,如果需要,他可以将这批“罪证”实物,立即亲自送来北京,请“副统帅”及其夫人过目。叶群见信喜出望外,当下就降旨宣其晋京献“宝”。
  这位“首长”到底献的是什么“宝”呢?原来此人所在的人民解放军某部,驻地就在无锡,过去也因当地出过陆定一这样的中央首长而津津乐道,后来风云突变,陆定一出了问题,他的同是无锡老乡的老婆严慰冰,还是“阴谋暗害”林“副统帅”的“现行反革命”,陆严二人与“副统帅”全家,已成不共戴天的死敌。便灵机一动,利用红卫兵正到处抄家破“四旧”之机,组织人闯进陆定一、严慰冰两家祖籍旧宅及所属七户亲属之家,进行了全面、深入和彻底的大搜查。他们兴师动众地查了个天翻地覆,只找到些旧日的破烂衣物,仅有几件东西似乎有点价值,一是陆定一父亲生前挂过的几幅画轴,其中有的竟画了个有着顶戴花翎、身穿朝服马蹄袖的清代官员;还有一部残缺不全的“陆氏家谱”,也多少算是反动遗物;最最重大的收获,是从陆家的破烂家什中,发现了一顶不知哪个年代用过的青布小轿,这都说明陆家确曾是一个“反动官僚兼恶霸地主”。但是仅仅这些还分量不够,又从县政府所存档案中,找到几份陆家过去的地契,这才算是“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铁证”。这批“罪证材料”被集中起来以后,又加进了一些据说也是陆严两家剥削来的“金银细软”以至锅碗瓢盆之类,一一拍成照片,编成目录,由他上书帅府报告,果然一“箭”中标,正投帅府所好。这位首长就带着他的“好马快刀”,用飞机捎带加火车托运着那批“赫赫战果”,奉旨进京投靠林彪来了。叶群对来人表示了热烈欢迎,亲自安排作了高规格接待,请这位首长在北京第一流招待所洗尘下榻。
  陆定一和严慰冰的老家横受查抄,他们在北京中南海内的住家,更是在劫难逃,从严慰冰被绑架走的4月28日起,连续经受了五次掘地三尺的彻底搜查。应该说由公安部执行的第一次抄家,是最为“文明礼貌”的,后来就一次比一次更不“温良恭俭让”了。一批又一批可爱的革命小将们,一趟又一趟地冲进增福堂来,见书籍就撕,据说那全是“封资修大毒草”,虽然其中既有李白、杜甫和普希金、托尔斯泰等“反动家伙”写的,又有鲁迅、高尔基等革命作家写的,却都沦为同样货色,享受同等待遇。陆定一是个文人,也收藏了几件虽不名贵却也珍爱的陶瓷工艺美术品和古砚之类,“无产阶级”岂能搞这一套,乒里乓郎,七里卡嚓,全都给砸烂摔碎!最令陆家心疼的,他们多年来购买搜集到的几百张京剧名角唱片,也都成为“毒草”“四旧”毁于一旦,这些小将们有的真不知道,有的装不知道,他们心目中最最“无产阶级化”的康生和江青,用强取豪夺和诈骗偷盗等手段,搞到了大批也属“封资修”的古玩、文物和国宝,以及更多的老京剧唱片等等,据为己有独自赏玩。但是他是他,你是你,他们怎么都行,你陆定一就不行,就得,“打翻在地彻底砸烂”不可!
  叶群、陈伯达等人得到报告,在陆定一的北京住家,也查抄出不少东西,这触动他们,不妨这几批东西集中起来,让更多的人看看,以便接受现实和生动的“阶级教育”。几经磋商,拍板成交,他们决定将无锡送来的“罪证”材料,加上在增福堂抄家所得的各色“封资修”物品,合起来办一个《陆定一、严慰冰反革命罪行展览会》。于是,“史无前例”期间的又一“伟大创举”,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所在的原北大红楼后院,以著名学者、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命名的“孑民堂”揭幕开张了!
  在展览筹办过程中有关人员把各种“罪证”材料摆出以后,发现除了重新整个加工过的青布小轿和几纸地契以外有许多展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仅不能揭露陆、严二人如何“反动透顶”,相反还透露出他们生活相当简朴,不失一个革命干部的优良家风,这样如实展出,岂不是作了反宣传。当他们向帅府及中央文革请示报告后,竟获得了完全意外的解决办法,批准他们从国库中借出几十捆大面额人民币,外加十几个纯金元宝,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绸缎布疋之类一起充实进原有的展品之中。这一高招果然取得了强烈效果,展览开幕以后,许多观众看到展柜中陈列的巨额钱钞,特别是那么多皇家才有的金光灿灿元宝,还有整匹整匹的绫罗绸缎,据说其长度可由中南海一直铺到颐和园。人们看后无不对陆定一、严慰冰这对“反革命”及其“反动家庭”,竟如此“骄奢淫欲”和“穷凶极恶”,纷纷表示出自己的强烈愤慨和深刻仇恨。叶群和陈伯达、康生等人,看到中宣部大院内的展览会场中,每天挤满了各个机关、学校、部队和企、事业单位造反派组织来的观众,连外地“无命派”也都派来了参观学习的代表,不由心花怒放,拍手称快,说这个办法等于进一步宣判了陆定一、严慰冰“政治上的死刑”,他们从此更是两具“政治僵尸”,展览就是将他们来一次陈“尸”示众,这是举办这一展览的重大政治意义。
  不过叶群没有注意到,这次展览除了政治意义以外,对于许多“无命派”来说,还有十分实惠和经济收益。原来在展览结束以后,除了那些成捆人民币和金元宝应该归还国库,整匹的绸缎布和大件展品也应“统一处理”,其余全部展品凡是尚有实用价值的,都用内部处理办法折价出售,一件皮大衣只“卖”10元钱,一个清代出品的细瓷花瓶,标价仅为5角。这使一批“无命派”战友大拣“洋落”发了一次货真价不实的“国难”财。这一政治、经济双丰收的“革命行动”,很快就被推广到全国各地,到处都竟相效法办起了规模大小不一的“罪行展览会”。
  上述一切,只是林彪、叶群亲手导演的系列悲剧、丑剧的序幕。以后的部分,许多更加令人触目惊心。陆、严全家及其亲属一一被打入黑牢,分别遭受了多年以至十几年的摧残折磨,严慰冰的老母亲、老共产党员过瑛同志惨死狱中……然而光明必将取代黑暗,正义总会战胜邪恶,林彪、叶群一伙终于自取灭亡,葬身荒漠,与他们狼狈为奸并继承其衣钵的“四人帮”也相继垮台,特别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恢复了党的实事求是传统,陆定一、严慰冰等同志这才大难不死,重见天日。陆老当选为党的中顾委常委,严慰冰也重新工作并出版了著作。可惜,严慰冰同志因为身心受伤过重,于1986年3月不幸早逝。但是,她及全家人亲历过的那些惨痛往事,似乎不该随之湮没。发生在那个不正常年代和不正常政治生活中的不正常事件,不是可以让人看到、感到和想到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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