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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昨天的太阳,永恒的太阳



    ——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阿里启示——三重的功德圆满——有关西藏
  五大自然板块和文化板块的划分与描述,概括阿里时空——一项努力:我
  写阿里的初衷——人类学家:人类文化的保护者,世界和平进步的布道者
  ——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
  属于明天,是永恒的太阳——

  在曾经充满万物之灵的萨满的天空下,在经历过象雄、经历过古格的古老的大地上,那些一度激烈过的、灿烂过的、燃烧过的,轰轰烈烈之后,只遗落了一些废墟,一片焦土,一切归向平和宁寂。年复一年的阳光雨露渗入其间,点点滴滴地,催生复活着疏落荒草,在漠天漠地间临风摇曳。历史,以一种半流动的物质形态,久久地迤逦于荒野尽头,在时间蔚成的扶摇蜃气中若隐若现……渐远渐渺……
  时代漫不经心地行进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这个夏季。神山下,圣湖边,一阵小小的骚动喧闹声荡漾开来,拍打着亘古盘绕着这片荒野牧场的静谧。远道而来的拉萨市歌舞团演出队正忙于整装上妆,为此地唯一的牧户演出。随车同行的年轻的摄影家车钢信步走向草野,无所用心地张望,安静地体验着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阳光灼灼,他不由得眯起眼睛。眼前仍是一片白亮,而放眼处则一派苍茫,渐渐地,白亮苍茫中显现出一浑圆的白色之物。是一顶白帐篷吗?
  不是白帐篷,是一具白马的遗体。
  白马新死不过几天,尸身完好,因气体充盈使马肚最大限度地鼓胀。在辨清马尸的同时,车钢就望见了白马侧旁蹲坐着的一只黑色大狗。是那种西藏特有的名为“藏獒”的优良的牧羊犬。这种狗体格硕大,性格凶猛,一向令狼闻声丧胆。守护羊群,是牧人的好帮手。但此刻车钢所见的黑色大犬,却尽失英武威严的神采风度,枯瘦肮脏,毛发蓬乱,形容萎顿”瞧淬已极。那双眼睛居然富有人类的表情,黯然闪动着悲怆、绝望的光。狗也会流泪吗?它的眼角顺着鼻翼两侧,两条明显的干涸泪槽上覆着新鲜的泪痕。它就这样神思恍惚地苦守在白马身旁,石雕泥塑一般,对车钢的到来置若罔闻。直到——
  一群数百只乌鸦嘈杂着铺天盖地俯冲而来。黑色牧羊犬像听到了战斗号令,陡然亢奋起来,腾跃扑咬,狂吠疾呼。乌鸦们难以落地,忽喇喇仓皇撤离。牧羊犬余怒未息,追踪仰吠许久,直到乌云般的鸦群踪影全无,狂吠也变成呜咽,方才蹒跚着踱回原处,怆然不动。
  少顷,惊异未上的车钢又看到乌鸦们改变了战术,在地面散成大圈跳跃着包抄过来。牧羊犬见状,立即抖擞精神。环绕着白马,向四面出击。那情形如离弦之箭,向着每一个敢于接近白马的强盗疾射。已可不时听见乌鸦的惨叫声。这场战役持续了很久,鸦群丢下满地羽毛几具鸟尸再次溃退。牧羊犬重新归位颓然而坐。
  这情景可以发生在……人之外吗?这是否一个特别的故事?
  从虚无中来到世间,生息于此,长啸奔驰其间,并生儿育女,走过一生,死便死罢。狼来过,鹰来过,乌鸦来过,白森森一副骨殖,也渐就风化疏松,再归向虚无——草野中的生命,大抵如此。可是,这只忠贞的义犬,它究竟想要守住些什么,拼命要拉住些什么,是拒绝认可异类友伴的死亡,幻想它哪一刻会一觉醒来吗?
  还是执迷于一个简单信念:只要我在,就不能让乌鸦们得逞!
  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啸,一匹小小的灰色马驹疾奔而来,径直扑向那匹再也不会响应它的白马,拿脑袋、拿嘴巴急切地撞着、拱着马腹下干瘪的乳头。黑色牧羊犬怜悯地望着小马,它不会劝说它,也无从安慰它。终于,小马抬起头来,令人揪心地呜咽着,在妈妈的头上身上无望地蹭来赠去。刚才,小马驹听见远处的人声马嘶,憎懂地怀了一个希望跑了去,但那里既不见妈妈,更没有妈妈的奶。无助的小马只得返回,与牧羊犬一道,厮守在妈妈身边。
  已死的,尚存的,一组渗透了悲切欲绝之美的雕像,矗立在天地间,荒原上。
  ——它们似乎打算以身相殉。
  难道还有比人更具高贵人性的动物!
  深心里受到震撼和感动的车钢,走向最近的一顶牛毛帐篷。帐篷里住的,正是白马黑狗的主人。主人难过地告诉客人,白马已经死了三天啦,黑狗已经守候三天啦,乌鸦已经进攻三天啦。千呼万唤不回来,黑狗、小马三天来滴水未进:它们什么都不肯吃。没办法,由它们去吧。
  车钢搭一便车先回了狮泉河,拉萨市歌舞团继续在那片草原巡回演出。行前,车钢把这壮烈的一幕讲给了大家。后来,歌舞团的人们特意打听到了结果:又过了三天,黑色牧羊犬和灰色小马驹双双倒毙在白马身边。
  ……
  我只是拿一般的采访语气,请车钢谈谈他几次阿里之行最深刻的印象和感受——其时我刚刚如释重负地完成了本书初稿——没想到他就只讲了这个,大自然的寻常日子里发生的这件事情。惊心骇魂之余,突然觉得车钢可恨的自私:他把由此事引发的某种挥之不去的情绪转移到别人心里从而获得了解脱,我却因此沉重起来,如同背负十字架。而且仅就这一情景,也足以使我对于阿里上下数千年、纵横上万里的游踪和感悟化为乌有,记忆中的阿里就仅止于一匹恬然安息着的白马,一只忠贞的守护神般的黑犬,一匹哀哀欲绝的灰色小驹了。
  这就是阿里所展示的自然精神吗?无论谁面对这一情景,思维的运行都变得艰难:人们习惯于现成定义,而不再观察和思考,也无从观察和思考。
  例如,究竟何为生命运动的本质,何为自然界法则。在大自然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之外,是否还有一些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别的什么链,良性循环,友爱温馨。
  在这个节奏加快、用过就扔、一切速朽如过眼云烟的当代文明世界面前,它是否隐约显示着大自然千古不易之规,天理人道,一种名叫“永恒”的东西。
  这幅一犬二马的情景境界,是否我一向苦索的理想中的阿里——西藏——中国——东方精神的象征之物呢!
  不能想象有比这更完美的小结了,我还有机会把车钢的故事写进修改稿里,。随即感到了一重的功德圆满;阿里之旅的结束,也为我“走遍西藏”这一夙愿的实现划上了完美的句点,这使我感到了双重的功德圆满。同时,由于久已感应过的神秘昭示,继写过四十万平方公里的那曲之后,仍沿用《藏北游历》的体例完成了与之紧邻的三十万平方公里的阿里:结构成姐妹篇的形式,不仅因为这两地的大部同属羌塘,非地理因素的关联也千头万绪。由此,兑现了我对这一地区的承诺,我感到了三重的功德圆满。
  接卜来的,似乎应当是从阿里返回全藏:且让我以自己的方式讲说西藏的自然和文化。由于走遍了西藏从而拥有了这一发言资格——
  直到一九九○年夏季的此前十几年间,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范围内的西藏自治区所辖七个行政地市(山南、林芝、昌都、那曲、日喀则、阿里、拉萨)总算被我普遍地走过。固然还有一些县份和地段想去但暂时无缘一去,例如,前往南方秘境墨脱的艰险备至的多雄拉山就未及徒步翻越。即便如此,西藏地理概念已然立体地显现于脑际,少有不明确之处。因此,当我需要介绍西藏概况的时候,完全不必照本宣科:临时翻阅有关西藏的自然、地理、文化等书籍资料;当需要重点介绍某一地区的某些方面时,自然就具备了西藏这一大背景并具备了至少全藏范围内的比较眼光。确切而优越地说,我所能谈及的西藏已被自己的目光注视过,已被自己的双脚触及过,已被自己的心灵感知过了。
  青藏高原因其海拔高、面积大、年代新而被称之为“世界第一高原”。它实际包括四川、甘肃、青海、云南等省份隆起的边缘,那里也生活着吃青稞糌粑、役使牦牛的藏族。但它的主体部位是西藏自治区。概括西藏大地的特点很难以一概全,因为它内部差异很大。就自然地理而论,最简单的区域划分为高原本体和边缘地带两大部分,这是生态学家的方式,为了研究的方便。他们的所谓本体,即指高原之所以高原的地势高兀却还平缓的高原夷平面;边缘则指因河流切割而破碎不堪的藏东藏南一线。拿植物、生态等自然科学家的眼光看取这一带,这破碎残伤的高原边缘沟壑皱褶简直就是黄金地带:因其山高谷深、地势复杂,历经地质史上重大变故而成为众多生物的避难所,并成为多种植物的分化中心,珍藏着罕见的植物王国的稀世珍宝;又因喜马拉雅诸峰垂直高度可观,一面山坡足可囊括尽北半球七个气候带的所有植被景观,又是理想的垂直带谱。生态学家们称这一线为“活跃的边缘地带”。拿同样的眼光看取硕大的高原本体,后者的确是过于不活跃了。
  对高原的两分法未免笼统,我更倾向于现今流行的划分方法,即依西藏各地不同的自然环境及生产方式所作经济地理划分:藏北高寒牧场,藏南宜农谷地,藏东高山峡谷,西部干旱高原,喜马拉雅山地等五大自然经济板块。这种实属客观的划分恰好与千百年来自然形成的社会人文地理状况相吻合:
  藏北羌塘(含青海部分藏区)为牧区;山南、拉萨、日喀则等一江两河(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中部流域,古称卫藏地区,是支撑藏族文化基础的农业地区;东部多康(含川西、昌都及甘南等地)半农半牧;西部阿里,亦农亦牧;另有一个差不多入另册的贡布地区(今林芝专区),是多山林的喜马拉雅地区。按其方位,自然与人文相吻合的地理分布差不多均匀地占据着青藏高原的东西南北中。由智性的眼光看取的西藏,正是这五大自然与文化板块的有机拼合。
  这种自然与文化的吻合是一种必然,正充分显示出生存环境对于生存风格的决定性影响。文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人与自然间的调适物。在这方面,我坚守着地理决定论,老调重弹。
  顺理成章地,文化也就构成了地理环境发展的最后环境。各大自然文化板块的三维空间展现开来——
  纵贯青藏高原的巨大山脉在东部边缘处一个大回环,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山脉横断藏东,崔鬼大山之间是深邃的三江峡谷。在昌都一带,著名的三大江与著名的三大山相间并列蔚为奇观。从西至东依次为舒伯拉岭、怒江;他念他翁山、澜沧江;芒康山、金沙江。犷放剧烈的地貌造就了豪放剽悍的康巴性格——川西、昌都、云南一带的藏人称康巴,康地人——康巴脉管中涌流着大江大河般桀骜不驯的血。这个善经商的人群足迹遍及全藏,汉地,及国外。藏地人在享受着康巴人带来的利益的同时,不免又向他们投以警觉的目光,因为康巴汉子们容易惹是生非。由其性格生发,金沙江畔林立的狭长布条的经幡风马构成的巨幅软雕塑气势宏大;丁青县境内数以亿万计的石块垒成的矩形玛尼堆作为大地艺术震撼人心。
  海拔高达五千米,面积广为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藏北高原,荒漠、半荒漠的砾石戈壁奢侈地占据着此地,草场贫瘠,严寒凛冽,宽而有力的西风带一年有半地统辖藏北,旱、虫、雹、雪等自然灾害频繁。藏北牧民勉力于生存之争,沉默厚道,在殷切的神山崇拜和格萨尔英雄传唱中获取精神的慰安与平衡。
  卫藏一江两河中部流域气候宜人,富庶殷实,城镇乡村比较密集,寺院僧众也很集中。自吐蕃时代以来的数千年间便成为西藏政治、宗教、经济、文化中心,幕启幕落,历史在此上演了多少王朝更迭、繁盛衰灭的活剧。此地为藏区的文明礼仪之邦,语言中敬语颇多,习俗严整规范,尊卑贵贱有序。套用由一位德国哲学家最初提出,由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引申的术语,卫藏地区的文化模式体现的是那种“日神精神”。
  而东南方久被视为异端、编入另册的贡布地区,是藏族、门巴族、珞巴族、亻登人聚居区。生存于喜马拉雅山脉丛林中的各个民族,其文化传统各成体系,形成了与藏地迥然不同的文化群落。正统的西藏人一向把这一地区看作佛法不到的蛮荒之地。珞巴人本教信仰不改,自称为本教的继承者。林芝现存本教始祖敦巴辛绕手植的巨柏及讲经台遗址;其境内耸立着全西藏最大的本教神山“本日”山——我曾遥远地瞩望过它,其山腰几株巨大松树是树葬之处;活跃的巫师们操刀杀鸡,拿鸡肝纹路辨吉凶。相传当年汤东杰布去贡布一带传播佛教居然被驱逐:他规劝珞巴人不要吃老鼠,珞巴人偏要在他面前把老鼠吃得吱吱叫;不让吃青(木冈)子,就越发大把大把地咬得咯嘣响。拉萨人摇头叹气,认为朽木不可雕也,历来就作为了流放之地。其实此地受惠于印度洋温暖湿润的季风,年年岁岁山青水秀,气候可人;春夏之际杜鹃怒放,山桃花红;秋季则果实累累,金黄灿烂。有座名为巴松的湖(又名措高湖),镶嵌于青山绿林间,风光不让莱蒙湖(又名日内瓦湖),贡布地区成为西藏最美的风景区。
  至于上部阿里,则是本书探讨的重点。
  总而言之,简而言之,西藏境内自然与人文景观差异巨大,别如天壤,从内涵到外观差不多都是大跨度的拼合。幸亏有着共同的语言、心理和宗教信仰,不然——援引作为康巴人的格勒的话说,不然的话,多康跟卫藏还有什么关系呢?
  西藏人有一句概括各地特点的老话说,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卫藏的宗教。至于上方的阿里有些什么,没有说。从这里也可看出阿里之于西藏腹地,时空及文化距离的遥远。
  再接下来的,应该是在整个西藏、在中部亚洲背景下,重新返观阿里——且让我尝试着概括阿里几千年间的时空。
  空间阿里以其坚实博大秉具了广阔深厚的特质。在自然地理方面,它名副其实地成为山之巅、水之源。著名的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喜马拉雅山等巨大山脉在此发端,纠集成结,再逸向东北东南,组成西部高原骨架;源于冈底斯和喜马拉雅的四条大河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孔雀河分别向西北、西南和东南方向流入印度、尼泊尔,成为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布拉马普特拉河、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最终汇入印度洋和阿拉伯海。大河与文明的关系并非来自历史哲学家们的发现,它其实不证自明,不言自明:它来自人类灵魂的感应。因之阿里这一神圣地区不仅为藏人独自拥有。早在印度、西藏的前佛教时代,梵文最古老的文献中,有人甚至提到早在公元前二千年时,冈底斯的神圣地位即已确定:它被作为了世界的、宇宙的中心。直到后来的印度教也一直把整个喜马拉雅尊为神性化身,位于阿里的神山圣湖则是其神性的终极象征。至于西藏人对于冈底斯(冈仁波钦)和玛旁雍措的如醉如痴的沉迷,前文已经谈到。总之,溯河而上的印度、尼泊尔人若干世纪以来流连此间,沿着山路长途跋涉而来的西藏人环绕神山不已,是对其神性的膜拜,亦是对生命之源的顶礼。
  时间阿里作纵向延伸已难穷究其源了。由于时光的易逝,我们把时间设想成流体物质;由于空间倚恃物的坚实,空间又被设想成固体形态。由时间之流经由的空间便就成为时空结合的阶段性,即不同的时代。让我们面向那个可能的源头,看它怎样向着现代迎面走来。
  迎面走来的是玛旁雍措湖畔使用过旧石器的先民。他们的面目被时光风蚀得斑驳,他们的语言也含混不清。
  迎面走来了本教祖师敦巴辛绕——辛绕米沃且。他身披阔大长袍,手执金属法器。他的身前身后,是承接天界的阿里高原的萨满宇宙,其间万物之灵躜动雍塞。象雄十八王,率领着中亚游牧狩猎文化的一支,指引着藏民族文化的先期到达。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以其流动行进的生命自藏东北逸向藏西南,一路播栽文化、宗教的种苗,留下根基故土的九寨沟的羊同,川西北的嘉绒,留下遗民珞巴的群体,留下藏北边缘一线牧区的象雄语,留下沿途自双湖、文部直至日土的刻有游牧、狩猎图案的岩画群,留下一路石片、石核,留下洞穴,留下铸有动物纹饰的金属器物,走进西部高原的原始上著,走进西来宗教,火与太阳的崇拜之中。此时此地,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古中国文明、波斯文明……或早或迟、或远或近、或直接或曲折地照临。丝路花雨流散,麝香之气犹浓。远足西行的中原艺术大师被接纳于乌疆的洞穴中歇息,朦胧入睡时,忽觉灵感跃动,洞顶依稀浮现曼茶罗图案。中原艺术大师挥动神来之笔,将日前所见此地土风男女歌舞绘形绘神地细摹于洞壁……
  时间之流倏忽间携走了那位落难王孙的背影。我们看见他胯下所骑者,是向巴措尼玛多吉所献之骡;腰背所披者,是觉绕帕夏拉勒所献之狼皮。紧随其后,视死如归的益西沃昂然而过;智慧殊胜的阿底峡之后是佛教后弘期黄金时代的沸扬;译著等身的仁钦桑布虹化入虚空;甘丹才旺盔甲闪烁,铁马金戈……
  ——电光石火!流金溢彩!
  阿里的诱惑是久存的和永远的诱惑。我写阿里的初衷,旨在于传达我们一代人对于这一此前尚属陌生的地区的发现和认识,写我个人的经历和感受;把有关阿里过去、现状的介绍,作为思想与感情上的一种努力,以使读者感同身受,使本书成为共同感觉的东西。
  此刻,我不仅要继续坚持这项努力,我还格外感到了我所描述的该地的自然、历史、民族、宗教所具有的引申意义。作为当代世界的一个参照,可能提供一个思索的契机;作为有关未来的终极思考的观照,也许不无意义,文化人类学家们认为,人们研究世界各地人类生活方式,最后所获得的就是有关多样性——多样性的范围,多样性的本质,多样性的根源——的智慧。他们认为,这种智慧若能善加利用,就可以成为人类的一项重要资源:因为从对人类差异的认识中,我们会对人类社会的新可能性产生灵感。他们说,除此我们别无其它源泉可汲取更高的智慧。
  古往今来的阿里在脑海中交织成缤纷意象。究竟想要描摹什么,表现什么,标举什么,张扬什么,至少在动笔的时候,我还没能想清楚,基于对文字的信赖,我指望它们自然会列队而来,引领我走向一个必然。
  我所信赖的文字并非无所不能,但舍此我何以凭借。我分明感到自己所负有的使命,想要超越自己的实际能力,在这份有关阿里的叙述中,勉力再现彼时彼地我之所见之所闻之所感,并借助他山之石——同路的学者的认知、先后去过阿里的我的文学艺术家朋友们的感受、以及少量资料的引证——来攻阿里之玉。在这无奈的二维空间里,我以一向的表达方式,呈现足之所至的我的阿里三围:扎达、普兰和日土,尽可能描绘作为山之巅、水之源的雄山丽水、干旱荒莽之原上的光天化日,以及那些弥漫于已废弃的王宫寺宇古商道原始洞穴之上的文化谜团;已述及被我称之为“社会生活活跃的边缘地带”,一个名为科加的边境小村村民的生存外貌及精神风貌留予我的深刻印象;已述及名扬中南亚为众多国度和宗教信奉的神山圣湖:冈仁波钦(冈底斯)山和玛旁雍措湖,来自印度西藏等地古老经书的描述和民间传说,以及它们所给予的不可言说的感染启示以及由此所获得的加持;已述及专区所在地狮泉河镇的风情种种;还已述及在日土,由于面向过往时空的张望从而引发的想象力的飞翔……我想尽我的教养所能提供的思考力去设想象雄——古格——阿里的数千年兴衰史,看能否从中发掘出一条历史——精神史的线索,甚至去寻求它何以置身于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中而不为所动的奥秘所在……
  凡此所述,尽是一己新鲜经验。由一己推而广之,我想以此达到上述预期目的:把对于阿里的总体叙述作为思想与情感上的一种努力,使读者感同身受,使本书成为共同感觉的东西,同时向世界提供一个参照。
  虽然我知道,再现阿里岂能用纸笔,太该使用质地粗砺坚实的木、石、粘土和牛皮之类,以石锛和金属钝器去凿去刻去打,用阴刻、高浮雕和立体雕塑去制作自然界与精神界的大型环境艺术品。一份大地艺术。

  然而我毕竟是个外来者。同一切外来者一样感到了深入异地精髓之难,从而止步于难以逾越的心障前。
  这一点,不经提醒往往难以自觉。而某些提醒实在令人委屈、尴尬,并且愤怒。
  当我惯常以“西藏人”自诩,自以为这片高大陆民族的客座成员、并完成了阿里合掌称颂功德圆满之时,在由阿里返拉萨的途中,绕道去后藏一著名寺庙。在那儿,我感到了青年僧人迟疑略带敌意的目光的伤害,随后便听到他一句低语:“……加姆”——汉女人。这一称呼可随语气不同传达友善或恶意。此处当属后者。再随后,仿佛听到更低的一句“加其”——汉狗。
  眼泪差丁点儿夺眶而出。
  等恢复了理智在心里回骂一句“狭隘的人是一条可怜的虫子”之后,便为不被理解、无能使之理解而感悲哀。
  外来者的血缘、语言、心态、观念、民族、政治、宗教……之类因素阻碍了深层进入。
  所以我对西藏的认知和感受仍然受限。
  分属不同族群的人们同而为人,何以不及阿里的犬、马异类间同生共死的亲密无间!

  在结束了这一阶段的奔波和操劳——其间还曾穿越欧亚大陆,在中欧的瑞士小住半月——之后,终于能够坐下来咀嚼并试图追述阿里时,距离一九九○年夏季的阿里之旅已将近半年。半年来,世界发生了改变。海湾危机在我们到达阿里时即告开始,终于酿成轰轰烈烈的悲剧。此前全世界通过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密切注视这一地区。一系列的决议,谴责,制裁,游说,斡旋,要挟,连同弥漫全球的焦虑——但战争神使鬼差般地执意进行。
  在从拉萨去往阿里的为时四天的旅途上,我们有充裕的时间讨论感兴趣的话题。其间,格勒先生就不止一次地谈到,由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理性的健全,以暴力流血解决争端的时代已经过去;当今国际事务中,则以政治手段、外交途径、世界舆论、经济制裁等更为有效的方法解决问题。在我看来,作为文化人类学家的格勒博士的这番高论具有代表性和权威性。同时,这种类似水久和平的论点我何尝不乐意接受!遗憾的是,这种愿望是过于的乐观和善良了——我们到达狮泉河的第三天,伊拉克以武力轻取科威特,海湾危机就此发端。
  随后不久,在阿里最南端临近尼泊尔的边境小村科加,那一个平和的清晨,朝阳把南面的长寿女神山的雪峰氵翁染得金黄绚丽。头戴耳机的老孙向迎面走来的南希教授说,你们美国政府出兵海湾了!随即我就看见了这位人类学家惊愕痛苦的表情:她把脑袋抵在粗糙的土坯墙上,久久地不发一言。一些天前,前往阿里的路上,有人拿枪击中了一头野驴,她不幸目睹了那矫健之物如何潇洒地走来,如何茫然地倒下:她美丽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阿里高原地接中亚、西(南)亚,自十七世纪由甘丹才旺统帅的蒙藏联军驱逐了入侵的拉达克人,收复了这一地区之后,还曾发生过一些抵御外敌的斗争。但近百余年来无战事,我所走过的历尽沧桑的阿里三围,举目阳光灿烂,干燥清爽,和平安定,丰衣足食。西望海湾战火,虽与此地无涉,但它袭向我心底的冲击波,却足以提醒我重新反省此前对于世界、对于阿里的观想。其实,人类的许多观念都正在接受检验。
  对于格勒来说,何尝不是如此!阿里之后,他又去过瑞士和美国。今春,他应邀去南方的中山大学、海南大学举行文化讲座。所讲者正是上述三地互为参照的考察观感。由此吸引了关注祖国未来、人类命运的众多的年轻的心。
  他说,世界文化正处于剧烈变迁之中,我们感到了喜与忧:喜在发展、改善和富有,忧在失去精神与传统,纯净、诚挚与友爱。
  ——设问西方发达国家是否健全的社会,他说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人们无法自在和谐地生存。
  ——将人们渴望的现代化注入传统社会、传统文化之中,从而建立一个世界上独特的阿里式的现代化文化(或:瑞士加西藏的模式)是否有可能?……
  健谈的格勒不用讲稿,只以作为人类学家的观察和理想,他的故乡情感,他的切入骨髓的对于同胞的忧患与爱,便打动了听众的心。
  真正高尚的人类学家,是人类文化的保护者,世界和平进步的布道者。职业道德要求他们公正不偏激地对待每一文化和人群。我尊重这一学科,尊重人类学家们的努力,并一度认为,人类学有可能成为新型的世界宗教。
  但是,这位人类学家的理想主义,在瑞士却受到了挑战。挑战来自格勒的同乡斯塔:当年格勒工作在川西的色达草原,俨如该草原的部落酋长时,英俊的斯塔正在附近的德格县当副乡长,人称“德格王子”。他们是莫逆之交,时常同乘一乌烟瘴气的大敞篷车,颠来簸去在川西高原的风尘中。此后他俩又一同走出那片草原,格勒去北京读硕士,去广州读博士;而斯塔先是毕业于中央民院,后又做了外交官,现就任于我国驻苏黎士领事馆副总领事。在瑞士,当格勒在阐述他的上述观点时,斯塔就尖锐地批评格勒出于人道的观点对于世界未来的设计是迂腐和并不人道的。例如,唯恐失掉传统而不情愿发展经济致使同胞处于贫困状态就不人道:贫困就是不人道。斯塔差不多是个经济决定论者。
  这两位出色的康巴人的孰是孰非且不管它,况且这两种发展观点在西藏也旗鼓相当,未见高下,有意味的是,从当年的“色达酋长”与“德格王子”的人生沧桑中可见藏地之变迁。他们本身即成为当代藏族社会发展变化的标本,闪烁着藏民族迈向现代化的希望之光——在远渡重洋去美国讲学的西装革履的格勒的对面,隔着岁月的幕帐,隐约可见一位康巴牧童高扬的手臂。那牧童在欢呼:“花母牛——我的!”

  在《藏北游历》中,我曾凝神于那片大地上的自然变迁,遥想过往人类的起始,询问它是否古人类演化的摇篮。那时我想,在那儿“思考有关人之初最根本的问题,是合适的。”
  在《西行阿里》中,我则注目于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变迁,遥想未来人类的方向,设计理想中的最佳生活模式。此刻我正在想,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
  已向阿里回望许久。我们听见了那首风靡全藏,从拉萨到科加直传遍了整座高原的流行歌曲——
  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
  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歌中的太阳,是一枚通常的不时地除旧布新的太阳。
  而阿里的太阳,那枚照耀过沧海高原的太阳,照耀过古今你我的太阳,照耀过车钢的犬与马的太阳,古老而年轻,涅槃又再生,永远鲜润光明,直到地老天荒。
  这枚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属于明天。
  是永恒的太阳。

                  1991年1月—4月拉萨初稿,
           1991年6月—7月山东石臼—拉萨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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