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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燕的黑皮日记《受骗记》就记到1996年12月15日，陈曾赖账指令打人，便没有写下去。 为何不接着写呢？ 他说：“下面请你动笔吧。我把为追被骗款的过程告诉你，请你把《告状记》完成吧！你的同学已经感觉太累了！” 我对方燕说了我的想法： 改革开放是伟大的历史潮流，势不可挡，它必将把中国人民带到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世界。大潮涌动，也必然会搅得沉渣泛起；社会上各种人物都要在大潮巨浪中经受检验，勇敢者冲浪可称弄潮儿，怯懦者也可能被海浪卷没；狂潮会引起泥沙俱下，鱼鳖横游，茫茫人海中，各色各样的骗子也便纷纷登场了……这位陈曾，我们北大哲学系的校友，算是一个典型。他骗了你们之后，又骗了四个人；他骗了国家又骗个人。揭露这形形色色的骗子，对整个社会都有意义，因为就在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还在继续受骗，不知还有多少骗子仍在继续骗人！我建议你把这部《受骗记》交给出版社出版。我刚收到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写王海打假的纪实文学，很有意思；你这是一本防骗的书，也会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的。不过，你还要在最后加上一章：想想你为什么会受骗，解剖一下骗子，他为什么要骗人，用了什么手段骗人……方燕点头，接受了我的建议，他说：“那我先跟出版社总编辑讲讲我的故事，如果出版社感兴趣，我便交给他们出版，正好解决一下我打官司的费用……”我说：“对呀！这不是堤外损失堤内补吗？！其实你如果不陷入这种没有休止的没有结果的没完没了的官司中，你把精力用于写作，多写几本书，你被陈曾坑骗的10万元也收回来了。” 方燕笑了。他说：“这是两回事。我和妻珊月早就想开了：陈曾骗走的钱，我们也早不想要了，只是想起这事来心里难以平衡。 我开头没给你说吗，我现在的心态已完全变了。我把这告状过程当做体验生活，就像看一部长长的电视连续剧，看这剧情怎么发展……你看看这一包材料，这就是1997年我告状的文字记载，如写小说，也够一部长篇了。可到今天还没有结果。我全部交给你，连同我1997年的日记，你看了会觉得这书呆子《告状记》比他的《受骗记》还值得人思考：中国今天怎么会这样？” 方燕把一大包材料推到我手上，要我仔细看看。这沉甸甸的一大包，压得我心很沉：一个作家、诗人，没有把他的才华用于他的创作，却用来写这些举报、控告、申诉、揭发上，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生活，这是作家、诗人的幸运呢，还是他的悲哀？ 他说，陈曾对我们的坑害，主要还不在金钱的损失上，虽然我们需要用那钱买房。我们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购好房的良机，使我们至今还不得不住在这10多米的小窝里。可我们毕竟还有地方住，并没有睡在露天。我们并不看重那10万元的损失，尽管它是我们夫妇的血汗！重要的是，他把珊月对人的信任感，对事业的执著心破坏了，伤害了。破坏得这么厉害，伤害得这么惨！ 起初，我们对陈曾多么信任啊！我们信赖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不会骗我们、坑我们。 直到陈曾开车到我家取钱的时候，妻子还说：“因为我信任你，才把这钱交给你，你可不要坑了我们哪。”他笑笑说：“哪能呢，你要连我都不信，这世界上你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我们信任他，当时连个条子也没有让他写。 陈曾真的骗了我们，正像他自己说的：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呢？ 从此，妻变成了另一种人。他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她对所有人的承诺、许愿、说的好话，全怀疑背后的目的会不会和陈曾一样是在欺骗。与其再让人骗，不如我不去和他们打交道，她说：“我承认自己弱智，没有能力和人玩心眼。这世界上骗子太多，我不适合在这世上生活了！” 她是多么执著自己的艺术事业呀！为了她热爱的京剧，从少年上戏校时便勤学苦练，她想一生为京剧事业献身……她说，就是因为自己执著事业，才一次又一次受骗。如果不是听到陈曾想扶植我的事业的美好许诺，又怎么会那么放心地把钱交给他，以致一直不管不问，只是想：只要他能帮助我真正演一出自己的戏，那1o万元不还我也值了！ 是执著事业的心让她受骗，从此她再也不说演戏了，再也不说搞事业了。 这是陈曾的坑害、欺骗对人心灵的残杀，对信念理想的残杀！ 妻刚50岁便向京剧院办了提前退休。 朋友们来我家，问珊月干什么呢，她说：“我什么也不干了。”朋友吃惊：“你一向事业心强，又很能干，现在正是干事业发挥才能的时候，怎么会什么也不干哩？市场经济了，讲究竟争，不像在计划经济时期把人才捆得死死的。现在，人们有了更多的自由，正是你实现自身价值的大好时机呀！连那些过去惰性强的人，都有了活力添加了劲头，你这么能干的人怎么反而不干了？” 妻还是那句话：“不干了，什么也不想干了！” 朋友说：哈哈！你是前几年搞磁疗床垫传销，挣够钱了吧？ 咱不能小富即安，不求发展哪！ “不要觉着掐个十万二十万的够花了拉倒，那可不行！南方有个歌谣叫：‘一万两万不算数，十万二十万才起步，百万千万才叫富’……我们可差远啦。你不干事业，你整天干啥呢？” 妻说：“玩。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 你玩不？是打麻将，还是打扑克……” 朋友是事业型的工作狂，他对珊月的反常实在不理解，走出屋来，朋友问我：“珊月怎么啦？她真的什么都不干了？” 我说：“是真的。她受刺激太深了……”我知道，在妻说什么也不干只想玩的时候，她的心在滴血，在流泪……这就是他陈曾给我们的苦果！ 妻从这年春节学会了打麻将。那是1992年，我在白沟市场买的麻将牌，觉得便宜，便买回来一直放着没有动。奏翻腾了半天，才从破烂堆里把它找了出来，让儿子教她，并且让我跟她一块学，不要学复杂的，就学简单的“推倒胡”，只要能玩就行。 可妻却找不到打麻将的人。不是没有人，是没人和她玩。她不来钱，人家觉着没意思，谁愿白陪着你玩？可一说到来钱，她心里反感，便来不成。只是在春节那天，儿子、女儿回了家，一家四口玩了一次。后来，便找我跟她玩。两个人把东西南北风全挑出去，把牌减少，在一个小吃饭桌上对玩，没意思也便不玩了。 不打麻将，她便去找人打扑克，腰里掖副牌，谁打跟谁来，打百分，捉黑尖……玩起来没有够，便把什么全忘记了，这是对痛苦的麻醉。 看到妻子变成这样，我心里难过。 我必须告状，必须打官司。我必须对陈曾有所行动，不是为了索回那10万元，而是通过“行动”求个公道，讨个说法，以召唤回妻子原来的那颗心，治愈她那受伤的心……妻自己也说：如果陈曾能来一次北京找我们，以真诚的心说出当初是因为什么要诈骗我们，真心承认自己的过错，说句真心道歉的话，那么，他现在如确实有难处，我们那10万元完全可以不要了！金钱比起人心来轻如鸿毛，算个什么！可他不这样办，还继续欺骗我们，应付我们，没有丝毫的真诚，这就让人伤透心了！ 我这一年的奔波行动的目的，是治疗妻的心灵的伤痛，只有这种行动，她才会好些，我自己的心也才能够求得平衡。 你以为我打官司是为索回那10万元吗？刚开始，还有那种渺茫的愿望，但我越行动，那愿望便越远，直到它彻底消失。不想索还骗款，却要不停地行动，只是为了心灵：为妻子，也为自己。只有行动本身是愉快的。正像我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一样，也是一种心灵痛苦的释放，只有记下来，心里才觉得轻松！ 方燕这次从石家庄回来，为什么那么轻松超脱，对这事抱着旁观者看戏的无所谓的态度呢？是他在太多的磨难中看透了人生，也在办事的艰难中更看清了现实的缘故吧。 方燕这样总结了他在1997年告状行动的体会：回头你细细看看我一年多告状的经历吧，你看要伸张正义，讨个公道，惩治诈骗……是何等的困难，便知道今天做个好人太难；反之，办坏事、坑蒙拐骗的人活得太容易了。他只要坑了国家骗了你个人，要想惩罚他，太难太难了。国家无耐，法律无耐……当你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还能像过去那样认真吗？你认真便要生气，生气就要伤身劳神，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郑板桥先生要写“难得糊涂”，为什么今天不少人都要购此条幅挂在墙上不断提醒自己了。 这才是：人生难得糊涂，贵在糊涂，乐在糊涂，成在糊涂！不糊涂则难以在纷繁人世中保持宁静之心，不糊涂则难以在芸芸众生中保持超群脱凡之态；大糊涂，大聪明；小糊涂，小聪明；不糊涂，不聪明啊！ 好人活得太难太累，就在于认真。你说过，人老了，要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健康为中心，糊涂一点，潇洒一点”。我以为，首要的是糊涂一点，只有糊涂一点，才能潇洒一点。 再就是你对什么事都不要抱多大希望、不要想能办成，你才会永远没有失望的痛苦。 不要认真就是不要讲“应该不应该”、“是与不是”的理儿！这世界不让你讲，你讲就要生气了。正常便成了反常，反常便是正常，就像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所唱的“是与不是”歌：“不是也是，是也不是，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说是便是不是也是，说不是便不是是也不是。”当今不是有这样的说官场用人之道的对联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照此可仿写一副对联：“说应该就应该不该也该；说不该就不该该也不该”。想通这些，便真正轻松超脱不急不气了。 方燕总结了他的人生体会之后，话题便转到他受骗的原因及陈曾如何诈骗的手法上去。 我们受骗就如同在战场上打仗失败，战场上打败仗并不说明战争双方的正义与非正义，而是或因敌方的力量强大，或因我方的力量弱小所致。我们受骗一方面是因为骗子老谋深算，狡猾奸诈，另一方面也因我们太简单愚蠢呆傻善良。甚至可以说主要不在骗子的高明，而在于我们的愚蠢……古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我们天性善良，总没有防人之心，没有一点警惕，总以自己这颗善良的心去想别人，就在陈曾露出欺骗的破绽时，也还用自己的善良去做弥补，为他解释。 我们受骗也是被他豪爽、大方的表面行为和诚恳的承诺言辞所迷惑。我们一到廊坊，他便招待我们吃饭，说：“方兄你随便点菜，今天吃这儿，明天咱去吃别的饭店，你在我这儿住下去，一年365天，我不能让你吃重样的！”当时我们真为他的豪爽、大方所感动，但正是在他领我们吃饭店，大讲饭店如何赚钱时，他已暗中引我们上钩了！这几顿饭不过是他的诱饵。他的看似诚恳的承诺，是最能骗人的，直到他无数次地失信，才让我们明白了。 如果我们能够想想，骗子早已有所暴露，就应该及早识别出来。 陈曾和所有骗子一样，要利用人的心理，他利用了我们当时的心理状态。 一是我们的趋利心理。1995年11月，我们还没有完全停止推销日宝来福的磁性健康寝具，听陈曾邀我们去廊坊，又知他已发了大财，便想让他也买套床垫，这也不白跑一趟呀！我们如实地向他讲了，是希望他购买一套，他一眼看出我们的心理，马上爽快地答应：“我买！没问题！不仅我买，我让大虎二虎都买一套！”我很高兴，因为我从动员别人购买此床垫以来，对方总是猜疑不决，有的交了钱还要退呢，还没见一人有陈曾如此爽快的！ 因为他爽快答应购买，然后再提出让我们去投资饺子苑，便容易引我们上钩。 二是利用了我们对他的敬慕、信赖的心理。他一见我们便讲了他的“光荣历史”和“伟大功绩”。我们虽为北大校友，因不是同系，在学校并不认识，是我们到了石家庄，才知他是北大校友，后来他到省供销社北方大厦当总经理，曾用公款招待我们一次。他怎么被撤职不干了呢？我们不了解其实情。他在廊坊见到我们首先讲他为什么离开北方大厦，说他不是被免职，而是他不想再给共产党干了！并且说：“北方大厦的头头梅风嫉贤妒能，查我个六够，屁大的事没有查出来！我为他们创造了千万元的业绩呀”！他讲的，我相信，并且消除了对他的怀疑，从而对他亲近了，放心了，因之，对陈曾便有了信赖。他说：“你们不是搞商业做买卖的人，你们挣点钱不易，不能放在银行让它贬值，应该在滚动中升值！你们把钱交给我，保证让你10万元一年滚成15万，至少给你3万利息。” 对这种有能耐人的话，我深信不疑。 这时，他讲起自己的宏伟目标，说要使其发展速度超过香港的包玉刚、李嘉诚。我们说：“老陈你准行！你真了不起！” 他炫耀他有钱要做福利事业，他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德为本”、“以诚相待”的懦商。他不能做“唯利是图”、“认钱不认人”的好商。他宣扬他是何等地重友谊，多么乐善好施，愿意助人，而对我们的困难遭遇，是何等同情。 对这样的老同学，真诚的朋友，能不信赖吗？ 三是利用了我们执著的事业心，用帮助我和妻子发展事业的美丽的光环套住了我们。 从签订协议的过程中，我们便觉出一些什么，好像当时陈曾、孟花的诈骗行为的蛛丝马迹刺激了我们的直觉，但我们未抓住此疑点进行深入思索，反而被陈曾的骗术蒙混过去。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真诚，让人不能不信。既然陈曾如此关心帮助我们的事业，我们把钱交给他就专心搞事业吧——这便正好人了他设计好的圈套。……以上便是方燕对他为何受骗的思考。 有意思的是，从方燕思考了他们受骗的原因之后，他每隔一个月，便给陈曾写一封信，他要陈曾给他回信。陈曾肯定收到了这些信，却没有回信。没回音，他也照常每月寄一封信给这个骗子。 “你这是为啥呢？”连妻子珊月都说没有用，别白费精神和邮票了。而书呆子却还是不断地写信。他曾把他想好的以上这一段内容写给了陈曾，还征求他的意见：“你的诈骗手段是不是像我写的这样？你是不是利用了我们的这几种心理？我冤枉你了吗？你还是看了我写的这些，发出一阵冷笑，笑我远远没有认清老谋深算的你？你有没有勇气剖析一下自己？我愿得到你的回信，尽管我知道你不会有回信的胆量，但我还要说这些多余的话……”自然不会有回信。 过了一个月，方燕又寄给廊坊一封信，信中写道——我的老同学：又一个月过去了，你还能像加加林那样临登飞船前半个小时还能睡一觉吗？我想你不会了！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贪婪，为了坑害老同学，你机关算尽，你不会睡得安宁！你可以不看我写的信，因为你怕，怕这每个字会像针刺你的眼，每句话像尖刀扎你的心！你做了亏心事，坑了别人，你永不会安宁，你自称儒商，你讲得何等漂亮，不愧是北大哲学系的毕业生！你在用骗来的国家银行贷款建起的别墅门口写上“仁德斋”三字，你有何仁何德？ 实话告诉老同学，你骗了我们，又骗了别人，那是他人的血汗，人家都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我们已咨询了中国的十佳律师之一，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你这是地地道道的合同诈骗！ 今天，你正用什么花招对付这让你不能安宁的世界？ 请你回信！? 方燕直到今天仍然一个月给陈曾去一封信。他说：“不为别的，只是让他自己知道，坑人骗人，别人不会忘的。” 方燕在1997年11月接到北大校友联络部的来函后又给陈曾一封信，信中说——1998年5月4日，母校北大百年华诞，邀请校友回母校庆祝。 你是否收到了通知？你可准备回北大参加百年庆典？我们能在北大校园见面否？ 我想问问诈骗老同学的你：你有何面目会见北大师友？你为北大带去的是莫大的耻辱，我为你羞愧！你可有勇气跳进未名湖里洗灌一下自己的灵魂，回到你的青年时代？——只有为社会为人民做出奉献的人才能永葆青春，才能无愧北大人的称号！ 陈曾，你对此信有何感受，能回信吗？……方燕就这样一封封地给陈曾写信，这不纯粹是书呆子的行为吗！ 他是为了吐出心中的闷气。这实在也是他的无奈。 陈曾接到他的信便知道：这样做是你奈何不了我。我就是骗了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方燕还真是没有办法！ 我打开他给我的这一袋厚厚的材料和他的日记，这便是那曲曲折折的书呆子告状路……在这条路上，他遇到了那么多好人，都对他给予同情，支持，帮助。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呀！ 在这条路上，他找到了那么多有权的人：有中央纪委的负责人，公安部副部长，公安局局长，刑警队队长；有省委书记，省政法委书记，省人大主任，省长，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他还找到了那么多律师，记者，新闻界人士；还有那么多北大同学，中学同学，新朋好友的支持，出主意想办法……然而至今仍然无奈！ 对坑蒙拐骗者，法律无奈，有权人无奈，好人无奈……难怪骗子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狂。 这是咋回事？ 让我们看看书呆子告状的无奈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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