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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吴大嫖”尸谏


  吴可读在年青时因整天沉迷于花街柳巷,被人称为“吴大嫖”。可到了他六十八岁时,却用一条老命给慈禧“玩”了个尸谏!这下可把奴才李莲英给吓坏了……
  九秋风雨蓟门哀,金匮亟书已劫灰。
  三十余年弹指过,鼎湖龙去可重来。
  花开花谢,转眼间已是光绪五年三月。距离同治皇帝、孝哲皇后崩逝已经五年多了,按说给同治帝立嗣的事也早该告一段落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年闰三月初五,恭奉同治皇帝与孝哲皇后梓宫安葬惠陵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吴可读尸谏。上面这首诗,记述的就是这件事。
  吴可读,字柳堂,甘肃皋兰人。时任吏部稽司主事,虽然只是一名六品小官,但在京城的名气却很大。他在没成名以前,只是个不修边幅、倜傥风流的文人。道光二十六年,中了举人的吴可读赴京参加会试。当时进京赶考的举人,虽说住的地方很杂,有住客栈的,有住会馆的,也有住庙宇的,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都是为了图个清静,以便温习功课。可吴可读呢?却偏偏住进了陕西巷一家“清音小班”,爱上了一个叫翠花的风尘女子。这翠花虽说貌仅中姿,但却颇读诗书,谈吐不俗,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邂逅相逢的吴可读一下子便认定这翠花是个红粉知己,因此每日里泡在妓馆,一时间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早把赶考的事抛之脑后。翠花呢,倒也知书达理,怕这样下去会毁了他,每每劝他不要来了。可吴可读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动了情感,一往不复,万死难回,依旧日日伺候妆台。同仁们见了他这副样子,都称他为“吴大嫖”,他呢,也不管这些。
  道光二十七年春闺榜发,自然是吴可读名落孙山。按说这时应该回家好好读书了,可他却以兰州道远,不如在京读书方便作为托词,依旧呆在京城。当时有好心人曾劝他不可再将志气消沉在温柔乡中,应该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温习书本,以待下一科会试扬眉吐气。他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于是就搬到了广安门外的九天庙去,打算好好用一番功。一天,两天还好,可时间一长,就又犯了相思病,每日里虽见他拿着书本在看,可心呢,却早已飞到了翠花那里。最后忍耐不住,终于又卷起铺盖搬回了陕西巷。
  姐儿爱才,无奈敌不过“鸨儿”爱钞,时间一长,吴可读带的那点盘缠也就用光了,最后竟至衣食不继。那鸨儿看见他这种穷酸相,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无奈何,吴可读只好去找同乡帮忙。
  同乡见了他这样子,也为难。不帮吧,大家乡里乡亲的;可帮吧,救急容易救穷难,今天帮了,明天呢?最后想了想,对他说:“柳堂,咱都乡里乡亲的,有些话我就直说了,你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今天这个忙我可以帮,但希望你搬回九天庙住,如果你依旧这样下去,那么以后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吴可读再风流不羁,也不能无愧呀。想想自己已年愈不惑,却功名未立,实在有负老母殷望。于是痛下决心,搬回了九天庙,认真温习起功课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道光三十年,吴可读终于榜上有名,中了进士,先任刑部主事,后调吏部郎中,同治年间又考上了御史。就在这时,他因为参劾一个满洲武将,引起了极大的风波,几乎性命不保。
  吴可读虽说平日里风流倜傥,但为人刚直耿介,遇事敢言,很有士人风骨。当陕甘总督左宗棠奉旨镇压回民起义时,有个满洲武将叫成禄的,官居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诬良为逆,虐杀无辜肃州百姓,居然虚报战功,说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
  吴可读接到同乡字字血泪来信,义愤填膺,遂奏劾成禄的罪名“有可斩者十,不可斩者五。”于是成禄被革职拿问,先议是斩立决,但谁想这成禄神通广大,竟买通了个军机大臣替自己在同治帝面前说情,竟改斩立决为斩监候,虽说都带了个斩字,可区别是相差千里。吴可读得知此事,愤不可言,上疏力争,说“请斩成禄以谢甘民,再斩臣以谢成禄。”
  虽说杀言官是亡国之象,但同治帝也不管了,他认为吴可读欺他年幼,所以才敢如此顶撞,非要杀他的脑袋不可。最后由于慈安太后建议,交三法司会审。当时有个规矩,官员定死罪须“全堂阕诺”,缺一不可。由于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仗义直言,吴可读方保住了性命,改为充军。
  这一下,吴可读的名声不仅动天地,而且“泣鬼神”。士人对他舍命进言的气概,无不钦佩万分。一位文人叫吴泰史的还专门作了一首五言排律(赠柳堂二十韵),称其为“乾坤双眼泪,铁石一儒冠。”
  同治皇帝死后,慈禧太后为了收买人心,宽免了因进言而获罪的官员,吴可读因此得以重返京师,授官为吏部稽勋司主事。然而他的忠君之心,并未因差点被同治帝杀头而改变,反而对慈禧太后的专横不满,更为众多大臣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同治帝说一句公道话而气愤。因此决定为绝嗣的同治帝抗争一番。
  恰在这时,内阁学士广安也因不满慈禧太后的专横而上了份奏折,认为“对于立嗣这样的重大问题,臣下不应当缄默不语”。他在奏折中借古喻今,以宋代赵普不遵守宋太祖遗诏,擅立太宗的教训为例,说“立嗣大计,虽然决定于片刻之间,但尤应重视其百代之后。”为了防止赵普那样的人擅自废立,请求两宫皇太后立下“丹书铁券”,以保证嗣皇帝生了皇子后继承同治帝。慈禧太后看了,不禁大发雷霆,立即传旨对广安加以申饬。
  广安上奏遭申饬时,吴可读正卧病在床。这日里,闻听此讯,吴可读不由得悲愤万分,立即下床取出笔墨,奋笔疾书,想再次上奏慈禧太后,以讨个公道。刚写完放下笔,吴夫人端着药走了进来。看见丈夫又在那里写奏折,关心地说道:“老爷,您身体不好,不是让您别下床吗,怎么又写起来了。”
  吴可读看看妻子,激动地说:“不写我心里难受啊!没想到我大清王朝如今竟为一女流之辈所左右。”
  闻听此言,吴夫人赶紧上前,拿起那折子细细看了起来。
  她的手发抖了,连忙说:“老爷,这不可以呀!”
  吴可读知道妻子是个识大体的人,但不明白这时候她为什么拦阻自己,遂说道:“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爷,做臣子的应该尽心于国家政事,这道理我懂。可广大人刚刚上书遭饬,太后正在气头上,你再上道折子,恐怕会……”
  “谁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我岂能为了保住自己这条老命而置国事于不顾?这样,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先帝?”
  “老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吴夫人一听丈夫的话,急忙说,“你的意思是……”
  “老爷,言贵乎有用。你刚刚获赦,就冒味说出这话,必有人误解你的本心,说的话再有道理,又有谁会采纳呢?而且这时候情形纷乱,流言甚多;你所引用的诸事,也不尽确实。所以我想您不如看看再说,只要此心不改,以后总有谏言的机会,您说呢?”
  吴可读听罢,细细思量起来。是呀,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人微言轻。更何况慈禧太后现在正在气头上,即便进言她也肯定听不进去,与其这样白白送死,倒真不如等等,总要死有所值呀,于是便打消了原议。
  时间一年一年的流逝,但吴可读那颗耿耿寸心,却始终未改。机会终于来了,光绪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是同治皇帝、孝哲皇后的大葬日,吴可读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拚着自己六十八岁的老命向慈禧太后作最后的抗议,也许这样能多少唤起人们的良知。
  机会来了,可怎么把握住呢?自己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哪里有资格参加如此隆重的典礼,这可把吴可读给难住了。看着丈夫着急的神色,吴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问:“老爷,是不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兴许我可以帮帮你。”于是吴可读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看着丈夫那坚定的面容,吴夫人知道说什么也不顶用了,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丈夫的决心,遂关心地说:
  “老爷,您要去我不敢拦阻,但……但求您说话一定要谨慎呀。”
  “这我晓得,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我官低位卑,怎么去呢?”
  吴夫人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可以帮忙,便急忙说:“老爷,我看你不如找找李莲英,他现在是慈禧太后跟前的红人,再说当年他兄弟那件案子不是你办的,我想他……”
  “当年那件案子罪不在他弟,我秉公办理,并没有徇私,他怎会记得?更何况他那种阿谀奉承之辈,人见人恶,我岂能去求他?”
  “老爷,俗话说: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去找他,是为了国家的事,又不是为了咱个人,这又有什么呢?”
  听了夫人的话,吴可读想想。唉,只能这样啦,没想到自己一生耿直,到头来却要去求一个阿谀奉迎之流。可送些什么呢?这种人连大臣叩见太后都要索贿,我空手去他能答应?自己每月就那么点俸禄,有什么可送的。吴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丈夫心中的难处,急忙说:“我看,你……你就把家里那尊金佛像拿去吧,平常东西这种人还看不上呢。”
  “可这是岳父大人留给你的遗物呀,我怎能……”
  “老爷,你就拿去吧,咱夫妻间还分什么你我?只要你事能办成,我就心满意足了。”
  吴可读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转身出了家门。
  李莲英一看吴可读来找他,笑着说:“吴大人,当年那事幸亏您帮忙,我正想这两天抽空上门答谢呢,怎的你就来了。”
  看见李莲英那张脸,吴可读就觉得恶心,遂严肃答道:
  “那件事下官只是秉公办理,不敢劳总管您的大驾。”
  “哪里,哪里,应该谢的!对了,吴大人这次找咱家有什么事吗?”
  “过几天就是先帝的大葬典礼,下官想去趟,不知总管能不能给太后说说。”说完,吴可读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这点小事,你说声不就行了,还带东西做甚,这不让咱家难堪吗?”李莲英嘴里一边说着,手却伸出去接过了那东西。
  李莲英一句话,慈禧太后就恩准了。这一日,该是出发的时候了,吴夫人一大早便起来为丈夫准备行李。看着妻子忙前忙后,吴可读内心一阵酸楚,他真想说声:夫人,你歇着吧,这些都用不上了!可又不能,他又怎忍心爱妻过早的承担那份痛苦呢!吴夫人准备好东西,又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说道:“老爷,出门在外,多注意身体,你大病初愈,给太后进言时,可一定要谨慎些,别象平时那样直来直去,记着早去早回。”
  “夫人,你也多保重。惠陵行完礼,我预备顺道去趟蓟州的盘山,可能要比别人晚十天半月才能回京,你不必担忧。”
  说完,吴可读的眼眶禁不住湿了,赶紧转身出了家门。望着远处依依惜别的妻子,望着那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北京城,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再也回不了那个温馨祥和的家了,再也不能与爱妻共享天伦之乐了。
  “柳堂,都老夫老妻了,离家个把月,怎的流起眼泪来了。”
  好心的同僚忍不住说。
  吴可读急忙用手擦擦眼睛,说:“没有的事,刚才沙子吹进了眼睛,所以……”
  “柳堂,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帮你一把。”
  “真的没什么,谢谢众位大人了。”吴可读心想你们又怎么帮我呢。
  一到那儿,吴可读就在蓟州以东三十里路、马伸桥地方的三义庙住了下来。这三义庙奉祀的是刘备、张飞、关羽,与佛菩无关。庙里住的全是些道士,住持周道长原本就和他相识,见他来了,自是一番热情招待。二人约定大葬典礼完后,再在三义庙见面。
  闰三月初五,恭奉梓宫安葬惠陵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两宫太后、皇帝、随尾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都已陆续返京了。
  吴可读则迈向他人生的最后终点——三义庙。
  看到吴可读来了,可把周老道乐坏了,急忙迎入房中,吩咐沏茶。忽见吴可读呆呆地坐在桌前,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周道长问道:“柳堂,怎么不高兴,是不是有什么事?憋在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唉,做官就是不如做道士好。”吴可读于是就把自己想上疏的事说了出来。
  闻听此言,周道长急忙劝:“柳堂,现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光绪帝在位已有些年头了,你又何必再惹祸上身呢?”
  “正因为两宫皇太后垂帘,我才更要上疏。身为朝廷大臣,怎能因贪图个人富贵而置国家礼制于不顾?”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周道长看看说服不了吴可读,只得说道:“柳堂,我说服不了你,但这事你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弄不好可要丢了性命呀!”
  “道兄,谢谢你的一番肺腑之言,柳堂真的是感激不尽。你先用饭吧,奔波了一天,我想早些回房歇着,明天再见。”
  晚上,在吵杂的声音停息,人们慢慢地进入梦乡之后,吴可读依旧一人默默地坐在桌前。夜深了,春风带着凉气袭来,他无动于衷。只见他闭目良久之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洋洋洒洒数万言,一挥而就。随即,又提笔在墙上题了一站绝命诗:
  回道六十八年事,往事空谈爱与忠,
  坯土已成皇帝鼎,前星预祝紫微宫。
  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
  欲识孤臣恋恩所,惠陵风雨蓟门东。
  好了,再没什么事了!只见他拿出早已备好的毒药,慢慢地放入口中……
  第二天一早,周道长就来到吴可读门前,连唤几声,却不见任何声响,急忙推门进去,只见吴可读衣冠整齐地直挺挺躺在床上,安祥地睡着,脸上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容。回首看见桌上的奏折、墙上的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吴主事早已抱定了死志!
  吴可读的死讯,是在闰三月初十传到京城的。当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时,莫不感到惊讶。以吴可读的为人,决不会无故轻生!又听说有遗折一件,便越发关心,不知是有冤情要诉,还是以死谏言。吏部堂官万青藜、大学士管部的宝鋆闻讯,更为紧张。他们都知道吴可读平日里为人耿直不屈,深恐遗折中有什么犯忌的话,触怒了慈禧太后,连带遭受处分。
  于是便围绕着是否上奏吴可读的遗折展开了一番争论。
  “这吴主事平日里耿直不屈,咱也不知他折子里写些什么,万一触怒了太后,谁担待得起?我看就别上奏了。”吏部堂官万青藜唯恐连累了自己,急忙开了口。
  宝鋆一听,连说不可。忠臣尸谏而壅于上闻,言官如果参奏一本,他哪里吃得消?
  万青藜一听,又说道:“照历来的规矩,司员请代递折件,要堂官‘公同阅看’,如无违悖的话,方可代奏。咱是不是……”
  “大人不可”,没等他说完,孝哲皇后的父亲、时任吏部左侍郎的崇绮说话了:“司员请代递折件,须公同阅看的成例如今用不上。公同阅看指当着这个司员的面一同看,如今吴主事已不在人世,又怎能谈得上‘公同’两字?更何况这是密折,连军机大臣都不可以擅自拆阅,我们又怎能看呢?下官认为只有原样奏上,才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这个折子里有违悖之词,崇大人,你我担待得起吗?”
  “既然不能擅自拆阅,毫不知情,又怎会连累了你我?”
  对呀,这个法子不错。宝鋆于是说道:“我看还是照崇大人的主意,咱们原样上奏吧。即便是太后怪罪下来,咱们也有说的。”
  一看有宝鋆作主,万青藜方才不再坚持己见。
  慈禧太后这几日也听说有个官吏在三义庙自尽,正想打发李莲英出去打听一下,恰好宝鋆将那折子奏了上来。大臣的折子,慈禧太后看得多了,可像这种以死明志的折子她倒是头一次碰到。于是就来了兴趣,想看看究竟写些什么。她很仔细地用象牙裁纸开拆开了封皮,取出内文铺在桌上,又吩咐李莲英添了一枝儿臂般粗的巨烛,以便细看这个遗折。
  打开吴可读的遗折,纵且先看那字迹,笔力遒劲,果然是不脱名士派头的淡墨所书,慈禧太后忍不住夸口称道:“没想到这吴主事居然写得这一手好字,早知道,我一定给他个大学士的官儿。”
  “那是自然了,这吴柳堂在京城名气还不小呢。”李莲英不失时机地奉承道。
  谁知不看那内容还好,一看可把慈禧太后给气坏了。只见那奏折上写着:
  罪臣吴可读,跪奏为以一死泣请懿旨预定大统之归,以毕今生忠爱事:……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所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未然。……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紘请立景宗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一归于不误之策。惟仰祈我两宫皇太后于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名定分,预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揖揖,相引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于不误者此也。……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史䲡之尸谏,只尽愚忠。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余。罪臣言毕于斯,愿毕于斯,命毕于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冒死具折;又以今职不能专达,恳由臣部堂官代为上达谨奏。
  慈禧太后的脸色愈加难看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有人敢就为同治帝立嗣事发议论,而且是在这个时候、用如此的方法。想想都怪这小李子,那个人不好荐,偏偏给我说了这么个人,于是说道:
  “小李子,你看看这个折子。”
  李莲英急忙双手接过。本来看见慈禧太后发怒,他心就七上八下的,待看了这折子,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心想吴可读呀吴可读,你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偏偏找上我李莲英,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呀?
  “记得这个吴可读是你让我批准他去的,是吗?”
  李莲英闻听赶紧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般地说:“太后息怒,都是奴才不好。当时他找奴才,奴才因为他在京颇有些名气,所以就……。奴才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如果知道,借奴才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呀。”
  “你是不是又收了人家的东西?”
  “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如果让我知道你收了人家的东西,我可轻饶不了你。不好好做事,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是,是。”李莲英急忙说道。
  “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奴才不知道。”
  “我想给他来个诛连九族,看以后谁还敢再给我提起这事。”慈禧太后恶狠狠地说。
  诛连九族,这可万万使不得,李莲英听了可急了,他倒不是关心吴可读全家老小,而是怕事情搞大了把自己给露出来。心想万一那吴可读的家属再上个什么折子,说出我收了他们的东西,那岂不糟了?于是急忙说:
  “太后息怒,这事您老再考虑考虑,奴才觉着……觉着这样对您不利。”
  “喂,这话怎么说?”
  “奴才是这样想的,这吴可读虽官小,但在京城的名气却不小,听说他死的那天天上竟然飘飘乎乎下起雪花来,人们都说这是上天为他所感动,才突然降雪以彰其节。如果这样做,恐怕对太后您很不利。虽说太后您现在大权在握,可众怒难犯呀,更何况还有‘东边’在。”
  慈禧太后一听,觉着也有些道理,便问李莲英:“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李莲英一听有转机,心才算放了下来,于是说:“奴才想您老不如把这事交给礼亲王,让他负责召集王公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的官员讨论处理。这样既可以体现出民意,又可以显示太后您的大度。”
  “好吧,你就传旨让礼亲王处理这事吧。”
  这礼亲王世铎乃礼烈亲王代善之后,在亲贵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而且最是惧怕慈禧太后,所以这次李莲英便建议由他负责。礼亲王世铎一听让他负责,急忙问道:“李总管,不知太后她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呀!”
  “太后的意思您难道还不明白吗?王爷,现在是什么局面,您照样维持,不就成了。”
  世铎一听唯恐自己出了差错,于是说道:“李总管,我也不太清楚太后的意思,您看这样好不好,等讨论的时候您来,如果结果合适,咱上奏;不合适,咱再接着讨论。”
  “既然王爷您这么说,我敢不答应吗?”李莲英听了礼亲王的话,自然乐意,这样他自己不是更安全了吗?
  四月初一,内阁大堂,红顶花翎,不计其数,近支亲贵,无不出席。正中间端坐二人:礼亲王世铎和李莲英。看看时候不早了,礼亲王开了口:“奉太后旨意,今天约诸位到此讨论一下吴可读遗折那件事怎么处理。为了使诸位的看法更加符合太后的旨意,我特意请了李总管来。”
  王公大臣一看,还能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吗?有的说吴可读的奏折纯属妄议;有的认为吴可读预定大统的说法是不可行的,是在破坏祖宗家法;更有的人说吴可读精神不正常。众说纷纭,但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吴可读不该上这个折子。
  礼亲王扭过头看了看李莲英,李莲英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礼亲王便将众人的看法综合起来,写了个折子交与了李莲英。
  慈禧太后看了这份经过“民主讨论”的折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心想我倒不如卖个人情,于是特颁懿旨宣示文武百官:
  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缵成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著另录一方,存毓庆宫。至吴可读以死谏言,孤忠可悯,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议恤。
  懿旨一传,北京城内欢声雷动,“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这句话,正如慈禧太后所期待的那样,产生了预期的效果。自然,对于献此良策的李莲英,她更是恩宠有加了。
  不过由于有了慈禧太后一句“以死谏言,孤忠可悯”,吴可读的葬礼倒是办得十分的隆重。
  这一天,宣武门外的文昌馆内素车白马,盛极一时,除却亲王、郡王等亲贵向来不参与品官的祭典以外,从大学士起,到各部司官,下及各衙门正途出身的小官,无不亲临一拜。当时有个翰林院编修叫黄贻楫的,曾作挽联一幅:
  天意悯孤,三月长安忽飞雪。
  心完夙愿,五更萧寺尚吟诗。
  更有“翰林四谏”之一的张之洞主持,将吴可读的遗像供在马申桥,设了个吴柳堂先生祠,又在北京的南横街设了个吴公祠。
  如此盛大的祭典,想必九泉之下的吴可读也该瞑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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