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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涂俏的眼睛


梁晓声

  我为涂俏即将出版的采访手记作序,实话实说——乃因她是涂吉安的女儿呀!
  涂吉安又是谁呢?
  他曾是《星火》文学月刊的编辑。
  “曾是”二字,肯定会使人们联想多多吧?
  后来弃文从商了?当文化官员了?
  都不是。
  吉安是属于那样一类编辑——他们大学文科毕业时逢“文革”,于是下放农村,或去干校。幸运的,早调回城市几年;不那么幸运的,“文革”结束才重新安排工作。
  吉安是属于幸运者,还是属于不那么幸运的人,我就说不清了。总之他回到南昌不久便在《星火》任文学编辑了。他在文学编辑的岗位替他人做嫁衣任劳任怨,也做过我发在《星火》小说的责编……
  大约是在一九八三年,《安徽文学》兴办了一次笔会,我和吉安便是在那次笔会上结识的。
  我们从安徽的歙县乘渔家的木船从水上抵杭州。一路畅谈。我想,他是向我讲过他的经历的。时光苒荏,我又记忆渐劣,竟淡忘了……
  五六年后我去江西,与吉安曾见一面。在他的家里,受到他们夫妇的热情款待。
  自然也见到了涂俏,似乎刚上高中。很腼腆。问她志向,说要当作家。问还有什么别的志向,默默摇头。
  就是当年那个在记忆里容貌模糊的女孩儿,如今成了《深圳晚报》的记者,已发表了十几篇在深圳乃至全国影响颇大的报导。它们是她“隐性采访”的成果。现在,出版社要将它们辑集出版了。她为自己的报导集定名为《生存体验——当代中国边缘阶层生存状态实录》。
  收到她寄来的书稿,正是我最忙乱的日子,也正是我胃病复发的日子。
  但我还是要求自己静下心来认真读了她的书稿。
  读后我问自己——如果涂俏非是吉安的女儿,我还写不写序呢?
  我对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毫不犹豫的——写!当然写!
  因为这一本即将出版的记者采访书,实在是值得我为它作序的啊!
  这一本书的内容,使那个在我记忆中容貌模糊的女孩儿,后来是记者的职业形象和职业精神一点点明晰起来。
  我不太知道“隐性采访”四个字,是涂俏以自己的体会归纳的,还是从外语中舶来的?
  但相对于那一种公开了记者身份后才进行的普遍的采访方式,“隐性采访”作为概念倒也贴切。
  在国外,尤其在美国、意大利等国家,“隐性采访”是一件冒险的事。
  我曾从某些报刊中读到过译为中文的报导——记者们“隐”了记者身份,深入到乞丐群落、邪教领地、贩毒集团、暴力滋生街区、政府腐败机构、黑社会帮派中去,逼近观察,掌握第一手资料,然后做非常详实的报导。
  此类报导区别于一般公开记者身份的报导之处在于——第一它对所谓“内幕”的显示是以大量细节来印证的,并且那些细节是绝对不可能凭想象“创造”出来的,而只能是逼近观察过的收获。第二恰恰是此类报导无须哗众取宠的行文。因为对记者而言,掌握了大量亲历的细节后,哗众取宠便完全多余了。第三,这类报导是以冒险为代价的。有时甚至要冒生命之险。
  近二十年来,全世界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记者,估计不少于百人。
  一些国家的电影、电视剧和文学作品中,常出现“隐性采访”记者们的形象。那也非是主观想象出来的形象,乃是来源于现实,来源于社会生活的形象。
  在我们中国,“隐性采访”近年也成为一种有效补充常规社会报导内容的方式。不,不仅是补充,还是拓展。中国当今社会的层面,据我看来,至少比二十年前剧增了百倍。且仍在继续剧增着。进行常规社会报导的记者们的眼,是越来越有其局限性了。
  这就需要有一批对社会能够并善于进行“隐性采访”报导的记者们了。
  具体地说,需要涂俏这样的记者。
  涂俏们的眼所逼近观察到的,涂俏们的笔所详实记录下的人物、事件、社会现象,帮我们对我们所处的时代,对我们所居的城市,对整个中国的大状态,形成较全面的认识。这一种认识并不见得对每一个人都有意义,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尤其没有利益的价值。但是却对时代认识自身,对社会机器了解很可能一直被它忽视的人和事有价值、有意义。时代通过这一种认识调整自身节奏,社会通过这一种了解完善自身功能。更不要说“隐性采访”的揭露作用了。
  正是这一种揭露的作用,往往是要遭到来自社会阴暗角落、丑陋群体、腐败和堕落势力的敌意。
  在涂俏的这十几篇“隐性采访”报导中,她的有些经历无疑是有风险性的。比如《黑市炒恒指》、《黑店卧底访“婚托”》、《追踪神秘“医托”》等。虽然还远算不上冒险、惊险,但依然使我这位叔叔辈的男人,替她这位年轻的女记者不时捏一把汗。不无担虑。甚至从《夜宿十元店》这样的事,据我想来,也是不可以像她那么冒失的。
  涂俏在她进行“隐性采访”的心得总结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些年,在新闻圈子里,无可讳言的是,我养娇了。”
  一名记者,能对自己进行如此反省,相当难能可贵。
  娇气的,以白领女士自居,专门游刃有余于白领阶层之间的女记者们,我是很接触过一些的。除了白领话题,尤其除了白领女性话题——绵软的甜腻的那一类话题,她们几乎对其他一概话题不感兴趣。也基本上一问三不知。与这类记者交谈多了,不绵软的男人往往也最终变得绵软了。
  她们那一类绵软的话题起码对我这一个男人具有腐蚀性。故我一向为了自己不变得绵软而对她们回避之。
  如果涂俏寄给我的是同类内容的文稿,我就不知序该怎么写了。
  因为我找不到那种绵软而又良好的感觉。
  当然,涂俏的这一本即将出版的书,也非是什么有硬度的书。
  但是它有广度。
  有呈现中国当代社会灰色层面人群状态的广度。
  它是敏感的。
  也是需要些胆识的。
  我能想象得到,她肯定为此得罪了些人,惹恼了些公司和店家,也许还受到过恐吓和威胁吧?
  我在电话里问她。她只笑,未正面回答。
  在她写给我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在深圳六年,一直从事新闻工作,看到深圳这一块热土下面也积淀着许多黑暗的角落,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新闻从业人员,我希望以笔为刃,予以解剖,以期引起社会的疗救和警觉……”
  从这段话我看出她是多么地爱深圳。
  我认为深圳是一座值得她如此来爱的城市。
  深圳也当以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女记者而欣慰吧?
  我想,深圳一定有不少像涂俏这样的记者吧?
  在信中,她还透露了她下一步进行“隐性采访”的方面。为了她采访的成功,也为了她人身的安全,我决定不写出来。
  说到“安全”,借此序我嘱涂俏——必须充分估计到“隐性采访”的种种潜伏危险,万不可为一时血热之念,赴逞强之举。毕竟的,你年轻,你是女性,即使你防范的头脑够用,你自卫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光天化日之下,祥和平静之间,转瞬间刀光血影,对面人凶相皆露的事,想你也知道的多多。故你每去一地一处,预先一定要告知报社领导,要随时带手机,要经常与同事们保持联系。这非是危言耸听。你要切记切记!
  虽然我欣赏你“隐性采访”的职业精神,但却一点儿也不愿怂恿你再接再励。你父母可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对他们很重要!你绝不可拿自己的人身安危当儿戏。
  我甚至认为——“隐性采访”,这更应该是自卫能力甚强的男记者们的事。
  你已证明了你也在某种程度上能做到,这其实就可以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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