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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公主在与隋使的爱恨面前举棋不定,安遂迦劝道:“隋人通过长孙晟
  的利舌分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一个拥有四十万精骑横跨欧亚的大国,没经过一场真正的消耗战,便俯首向隋朝称臣,这就是长孙晟为隋室立下的不世之功。杨坚喜出望外,甚至对虞庆则私自与突厥通婚也不深究,还将他由从二品的尚书右仆射超升为从一品的上柱国,晋封为鲁国公,余勋转授次子,虞义也封为彭城郡公。至于长孙晟的封赏,在议封时,好长时间无人提起。后来还是左仆射高颎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局面。
  “这长孙晟……”
  高颎才说了半句,就把下半截的话咽下去,低下头来以掩饰一时的慌乱。
  倒是杨坚意识到一向老成持重的高颎可能胸中有了点子,俯身问道:
  “长孙晟如何?”
  “臣以为长孙晟理应封赏。”
  杨坚两道眉毛皱成一线,虞庆则双眼直盯高颎,生怕此人会说出这回出使突厥的真相。厚道的苏威为高颎担心而微微颤抖,唯独李德林冷静地观察场上各人的反应,却又装出什么都看不见的神情。
  “臣以为长孙晟应授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
  高颎壮起胆子说了出来。
  杨坚的一线眉重又展开,会心地微笑了。心想:这个王八羔子最能明白朕心底的话。
  虞庆则也会心地微笑了,觉得这个同僚倒善于顾全大家的面子。
  苏威也微笑了,觉得自己担心是太多余了。
  只是,长孙晟本来就是车骑将军,因何高颎还建议要授车骑将军?至于仪同三司,也与车骑将军同属五品,何必再添一个毫无意义的勋职呢?他弄不清楚,到底高颎是糊涂呢,还是故作糊涂?
  李德林也微笑了,因为他知道了很多很多。
  就这样隋室真的授长孙晟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也就是说,他没有升级,仍然是个五品官。尽管长孙氏家族,以及高雅贤对此颇为怏怏,但长孙晟仍不介意。他坚信:把他从芸芸众生中提拔起来并加以重用的杨坚,是个少有的明君,绝然不会无视其赫赫功绩的。
  他再次上表。在表中详尽地剖析了突厥称臣后的局势,并从中引出两族和睦久安的对策。可是这份表章宛如石沉大海。
  杨坚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不能细察长孙晟表中的玄旨,仅一览置之。他正忙于在大兴殿赐宴突厥、契丹、奚、习的大使。过去外宾席上,达头的使者居上首,次为阿波可汗的使者,再次为契丹、奚、习的使者,最后才是沙钵略的使者;这回一反常例,沙钵略的使者——安遂迦,一下子跃居上席,这使其他的使者都感到不平。
  安遂迦席间注意了这一变化。他发现沙钵略可汗对隋忍辱负重的策略稍加改造,便可成为重新联合达头、阿波谱可汗的酵母,甚至可以更快地复兴突厥。
  安遂迦回到突厥汗庭时,沙钵略可汗正处于未曾有过的困境:西方的阿波可汗统率达头、贪汗两家的武装以及自家的部属约二十万骑兵,大举东征;北方铁勒族的四个部落亲附阿波可汗,也兴六万之师南犯,与阿波配合行动;东方的契丹也联合奚、习两酋长国,计有五万步骑,拔寨西征,与阿波、铁勒形成合击围歼之势。都斤镇的大可汗庭正危在旦夕。沙钵略一见安遂迦便愠怒道:
  “上回你极力主张与达头、阿波、贪汗联合,如今他们果然联合来了;但不是同我议和,而是要消灭我们。不看相互之间裂痕深浅,奢谈联合,只会慢我军心!”
  “裂痕虽深,既然是从一个整体裂开的,便有指望重新弥补过来。”
  沙钵略一挥手,断然说道:
  “算了,别再纸上谈兵了。眼前要紧的是要考虑摆脱被人围歼的局面!”
  可汗说完,一甩手走开了。安遂迦一急,猛地跪下来,紧紧的扯住沙钵略的后襟:
  “可汗!难道我们就不能把摆脱眼前的窘境,同将来的进取加以通盘考虑吗?”
  安遂迦见沙钵略又要走开,更急了。
  “可汗!当年你就是忍不住一时气怒,不顾将来的恶果,不听劝阻,一愤之下,挥师偷袭阿波,绝人之路,才导致三可汗的叛离,造成今日的困境……”
  “你……”
  沙钵略猛一转身,眼中迸射着怒火,长久地逼视安遂迦,颤抖的手在摸索剑柄。
  安遂迦毫无惧色,但十分绝望,低声说:
  “请可汗三思,如果臣讲的不是实情,你就给臣一刀!”
  沙钵略眼中怒火收敛了,但右手仍然按剑,厉声道:
  “说吧!”
  “摆脱危局不难。我们可拔寨撤出都斤镇,将汗庭移驻白道川内,让他们三家兵马扑空。纵然他们追踪而来,也是疲惫之师。而白道川形势险要,我军以逸待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万无一失。”
  “可是白道川为我与隋室共有,隋将李广达如今还屯兵阴山,扼住白道川南面咽喉,万一与阿波可汗合力,白道川岂不成为我等葬身之地?”
  “可汗放心,隋廷不仅会允许我们寄居白道川,他们还会派兵协助我们破敌!”
  “难以置信。”
  沙钵略不住地摇头。
  “这两件事包在臣身上,请可汗再让臣走一趟长安。”
  “等你长安回来,我们已困死都斤了!”
  “臣的意思是,可汗不妨先向白道川移动。”
  “不妥,万一大隋皇帝不让我等进驻、白道川,岂不进退失据?”
  “隋廷势必相容,可汗放心,臣愿以性命担保!”
  “性命担保?我能把全军的性命押在你一条性命上面?不过,你凭什么认为杨坚会答应我们驻军白道川?那白道川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啊!”
  “如今我们是隋廷的落臣。”
  “可是达头、阿波、契丹也向隋廷称臣。”
  “虽然都向隋廷称臣,但在杨坚的心目中却大不相同。五十年来,南面的周齐两国一直当我突厥的儿皇帝,他们长期备受屈辱,如今隋室不仅兼有周齐之地,连两国的太上皇都成为他的臣下,这给杨坚增了多大的威望!凭这威望,内可以服众,外可以威慑南朝的陈国。达头称臣,不能给他这种威望,阿波、奚、习。契丹称臣,也不能给他这种威望,只有大可汗你称臣之后,杨坚才达到这种威望!因此,这回赐宴使者时,我们由下席一下跃居上宾,尽管达头、阿波、契丹等国大使不高兴,但是杨坚根本不以为然。看来,只要能使我们满意,他是不在乎当年盟友心中的不快的。一凭这一点,臣以为,杨坚至少会允准我们寄居白道川……”
  沙钵略深深地点头,并说:
  “你站起来讲……不,你还是坐下来慢慢说!”
  安遂迦心平气和地重新坐下,继续说道:
  “只要抓住杨坚的心理,不仅寄居白道川不成问题,讨取援兵也有十之八九的希望。只要答应寄居白道川,就是给隋室当年盟友的一记耳光;倘若答应出兵助战,更是给这些盟友一记沉重的闷棍……”
  “好!借隋廷的手去打击他自己的盟友,为我们惩处叛逆者,好,太好了!”
  “我们还要借助他们的手,替我们弥补突厥裂痕。”
  沙钵略又愣住了,茫然地望着安遂迦。安遂迦一笑,解释道:
  “只要陪廷一出手,达头、阿波就会感到被当年的盟友出卖了,一定痛悔当年上了分化瓦解突厥的当。等到他们处境难堪之时,我们来个不念旧恶,派人前去议和,不就重新拉过来了。隋廷一推,我们一拉,突厥内部的裂痕不就愈合了吗?分裂是各方造成的,弥补也得各方出力,这才是道理!”
  沙钵略眼闪喜悦的光芒,说:
  “安遂迦,你腹中装有那么多妙计,因何过去不替我筹思一计趁早灭掉隋室,再立一个儿皇帝呢?”
  “臣不愿突厥南方有个儿皇帝。”
  “因何不愿?有个儿皇帝,他们就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我们可以不耕不牧,坐享其成!”
  安遂迦低下头来,心事重重,很久都不吭声。
  沙钵略有点莫名其妙。
  “不耕不收,坐享其成的民族……”
  安遂迦深深地叹一口气才说:
  “一定会有大灾难!”
  沙钵略并没真正听懂,但却很诚挚地点头,同时要安遂迦立即动身去长安。
  杨坚果然满口答应安遂迦的要求。虽然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决策给他带来了极为辉煌的胜利,但是只要他一想起这策略乃出于一个无名小卒,而不是他自身亲订的,这辉煌的胜利便有阴影。如果局势变了,他认为完全应该亲自制定一套带有皇家色彩的安边之策,这回再也不必让长孙晟这小子染指了。
  杨坚虽然经过日夜苦思,还是被安遂迦牵着鼻子走。
  他答应突厥在白道川设立汗庭,听其在明山南麓放牧,允其在恒、代二州狩猎,赐给衣食、车仗、鼓吹,还诏令并州大总管晋王杨广出兵支援沙钵略。
  沙钵略利用隋廷赐给的衣服车仗,把军队化装成汉兵,对追踪到阴山北麓的阿波大军进行突袭。阿波已向隋廷称臣,见到打着隋军旗号穿着汉装的军队自然没有戒备,等到沙钵略全军掩袭过来后发觉已然太迟,难免出现溃败的局面。经过一番努力,让将士明白真相,总算勉强稳住阵脚,但这时草原上又出现了真正的隋军,原来晋王杨广派出上大将军李广达率领一万精骑旋风般席卷过来。惊魂刚定的阿波军队终于渍不成军,四散奔逃。
  从此,阿波、达头、贪汗三股势力合在一起,称西突厥,脱离了隋廷。自此,西方征战不绝,烽火不息。

  开皇七年沙钵略的死亡,使一个严厉惩罚隋廷的计划暂时被搁置起来。接位的叶护可汗就是与长孙晟密盟的处罗侯。
  为了表示对隋室赤胆忠心,叶护可汗首先违俗,不敢把还是年轻漂亮的宇文氏接过来当可贺敦,尽管她改姓杨氏,不称千金公主,被正式册封为大义公主。仅此一端,便见他的心思了。他怎敢施行安遂迦的计谋?当年醉心分裂的处罗侯,当了可汗以后,最痛恨的便是分裂。他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西征阿波可汗。他利用沙钵略的故伎,再次将军队扮成隋军偷袭西突厥的阿波可汗,旗开得胜,生擒阿波,并将他回送长安请隋廷处置。但来不及听到阿波处置的消息,仅当不满两年的大可汗便在另一处与达头交战中饮箭而亡。
  在长安,围绕阿波的处置一事,隋廷朝臣众议纷坛,莫衷一是,或说囚禁,或说枭首,或说显戳以示百姓。杨坚对前番夹击阿波的圣心独断,已知失策。因为一击而失去西突厥,正是后悔不及。这回特地召长孙晟上殿,征询他的看法。
  长孙晟说,突厥内部争夺,于隋无罪,王师不代无罪之国,前番李广达一战而失半个突厥;如今阿波困穷,杀之唯恐契丹、习。奚难以自安,城非招远之道,不如两存之。
  此时高颎也认为理应存养以示宽大。杨坚颔首称善,采纳了长孙晟、高颎两人的意见。
  开皇九年正月,隋军攻陷了陈国都城建邺,生俘了后主陈叔宝,合并了江南三十州。杨坚统一了全国。
  这年春天,长孙晟再次出长城,来到阴山北麓的草原上。上回他在此地为儿子起了两个名字。一曰行布,一曰恒安。回家后不久,高氏分娩了一个小子。这样便索性将长子命名为行布,次子叫作恒安。然而,曾几何时,杨坚却将他的“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来个倒行逆施,一下子失去达头、阿波和贪汗三个盟友,添个强敌西突厥。这样,长孙晟的行遍长城内外布甘霖于百姓的愿望落空了,为汉人、突厥求“恒安”的理想化成了幻想。
  这回他是作为大隋的特使,带着贵重的礼物,到白道川可汗庭参加新可汗的奠基大典。奠基大典之前,长孙晟还参加了莫何可汗处罗侯的葬礼。按突厥人的习俗,先是遗体的焚化仪式,而后才举行安葬仪式。焚化仪式已在去冬举行,眼前举行的是安葬仪式。
  染干、雍虞闾等一群亲属,骑马在莫何可汗生前所住的牙帐外绕行七圈,然后于帐门下马,跪拜死者像前。他们呜咽痛哭着,同时用短剑划破自己的脸孔,让血泪交迸。接着又挥泪上马,再绕帐七匝,再帐前下马,再次跪拜、痛哭、刺面。如此周而复始进行七度,才算礼毕。然后是长孙晟入帐致祭,祭毕,才把骨灰送往茔中安葬。
  次日上午,举行新可汗奠基大典。突厥王的奠基大典是世上罕见的。新可汗雍虞闾是沙钵略的儿子、处罗侯的侄儿。在豪华簇新的牙帐外,竖立一杆崭新的狼头大纛,平铺一张华丽的毛毯。雍虞问穿着可汗的尊贵服饰,走到毛毯的正中坐下。
  接着,大臣们手拉着毛毯的四个角,把新可汗抬了起来,顺着太阳的方向转了九回,然后放下,群臣跪拜祝贺。接着,又把他扶上马背,用帛带缠绕着他的脖子,两大臣各执一端,将帛带勒紧。雍虞阎艰难地呼吸着,渐渐松开紧接马鞍的手,身体在空中摇着,两旁的贵族连忙用手扶持着,使他不至摔下马来。手执帛带的二大臣仍然时紧时松地勒他的颈项,雍虞阎终于双眼翻白,口吐泡沫,仅存丝丝一息了。
  到此,二大臣才松开帛带,将他扶下马来,让其躺在毯上。雍虞闾昏厥了。因为,只有把新可汗勒得奄奄一息,魂不附体,太阳神才会降临,借他的嘴,预言他能当几年可汗。
  “你能当多久可汗?”
  雍虞闾苏醒之际,诸大臣又齐吼道。
  “一百年。”
  雍虞闾闭眼答道。
  长孙晟默想:人生几何?这小子竟想当百年可汗!
  由于突厥是隋室的藩国,下面仪式便带汉人的色彩。隆重的鼓吹声中,特使长孙晟升帐,雍虞间下跪听宣诏。乐声暂息,长孙晟宣旨:拜雍虞阎为颌伽施多那都蓝可汗;封染于为突利可汗。突利可汗是都蓝可汗辖下的小可汗。
  尔后,长孙晟命随从搬来隋廷给突厥君臣的赐品。赐品全是灭陈时从南朝掠来的旷世珍宝。面对琳琅满B、光灿穹庐的异珍,君臣们自是赞不绝口,感恩拜谢。
  第三天,长孙晟带着校尉高雅贤去探望大义公主。两年前,长孙晟奉使拜处罗侯为可汗时,曾见过她一面。见时,除礼节上的寒暄,别无他话。如今大义公主是新可汗都蓝的后母,按突厥习俗,都蓝可汗可以续娶她为妻。前日葬礼时她又同都蓝可汗一起露了面,这就向国人预告:她将再任可贺敦。可贺敦如中国的皇后,但又不尽然相同,她有更大的权力,可以干预朝政,甚至直接调兵遣将。这个将对战争与和平有重要影响的人物,长孙晟是不能不去拜访的。
  宇文氏穹庐内的布置保持汉民族的风格。四壁悬五彩帏帐,青鸾丹凤飞舞;帐隅设镏金香炉,朱雀玄武喷烟;案上摆昭君出塞之琵琶,寄托幽怨;几间置弘微投地之棋枰,以解烦忧。左侧帐前的围屏上挂着历代书法家的真迹,显示主人对书法的爱好。右侧帐前施一精巧绝伦的屏风。那镶玉缀珠、剔透玲珑的檀香外框流溢着珠光宝气。框内有一代名家毛惠的杰作奔马,还有刘慎的仕女图,而更引人入胜的则是戴安道的《南都赋图》。
  不到三十岁的宇文氏停立屏风前面,望图沉思。这屏风是义父杨坚的赐品,这回由长孙晟送来白道川。《南都赋图》是陈朝的国宝,显然是隋军灭陈的战利品。陈朝同她的故国北周一样在杨坚手下覆灭了)一切珍宝自然落入他人之手。触类联想,无限沧桑之感化作愁云升上了她的眉峰,粉腮上刹时滑下怨雨。她移步坐在就近的一张绳床上,微微地叹息着。有顷,吩咐道:
  “磨墨伺候!”
  峙帐后转出两个侍婢。捧砚研墨的是玉露,她是当年出塞陪嫁的贴身侍女;润笔的名琼英,她家在灵州,沙钵略首次南征时,突厥征骑踏破了她的家园,附离们把妙龄的琼英拉到篝火旁欲行非礼,危急之际,被随军南下的可贺敦宇文氏搭救了,收为侍女。
  千金公主蘸了一笔,在屏风上龙飞凤舞起来。书云: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她题完诗,又坐下沉思,时而朝帐外望了一眼,她知道今日长孙晟会来造访:或作为帝使对“大义公主”的省问,或对新的可贺敦的拜会,或作间谍前来观察虚实,或为了……
  “唉!真正是痴心梦想,难道人家心目中还有我千金公主?为何越是不可能的事偏偏越……”她瞧不起自己了。
  “天使驾到!”
  穹庐外的附离忽然禀告。
  公主愣了一下,马上明白现在要同最危险的敌人打交道了。她略微思忖一下,亲手搬动香炉架,把一幅篆书的落款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她吩咐道:
  “有请!”
  “有请天使大人!”琼英传语。
  长孙晟高雅贤随同出迎的侍婢步入穹庐。施礼用茶过后,长孙晟望着屏风上《南都赋图》上边墨迹未干的题咏说:
  “公主的笔法果然精妙!”
  “初学涂鸦,休要见笑。”

  长孙晟信步走到围屏前面,认真地鉴赏上面一幅幅名家的真迹。这里有王羲之、王献之的蘖行,王恬、王岷、王义之的隶书,还有王玄之、王微之、王淳之的行书。唯独旁边的一幅篆书与众不同,长孙晟的视线终于长时间停留在它的上面。
  “节下喜欢这一幅吗?”
  公主不冷不热地问。
  “难道公主不喜欢?”
  “是有点不喜欢。你猜作者是谁?”
  长孙晟摇摇头,他虽也喜欢书法,但还没精通到看字认人的地步。便信口问道:
  “公主何故把落款挡住了?”
  公主一笑,道:
  “是作者自己躲起来的,汉室待他不薄,他却吃里扒外,与篡贼董卓为伍。这种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哪有脸见节下你这忠义之士?节下来了,他自然要躲到乌龟壳里去了!”
  长孙晟明白作者是蔡邕,公主以嘻笑怒骂蔡邕,来影射长孙晟。
  长孙晟不动声色地说:
  “公主难道没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典故?王敦比起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导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巨奸。蔡中郎立足董卓门下,无非是想做点学问,公主却对他求全责备;而王敦之流乃是真正篡贼,公主却将王家真迹遍悬锦帐,这公平吗?”
  公主平静地对待婢下令:
  “来,把堂上所有墨迹一律毁掉!”
  “且慢!”长孙晟立即拦阻:“只怕公主你毁了普天下王氏墨迹,也洗刷不了同情篡夺者的嫌疑……”
  “这倒要领教!”
  “还需我直言吗?大义公主!”
  长孙晟话一说出口,便自觉言重了。他知道宇文氏是万不得已认杨坚为义父,并接受“大义公主”这一屈辱的封号,今日挑开人家心头的伤疤,显然是太残忍了。他被自己的失言震惊,以致脸色发青了。
  宇文氏被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所控制,脸色刷白,全身哆嗦。过了很久,总算制服了自我,并开始向长孙晟反攻:
  “节下,你究竟要求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干什么?毫无疑问,节下是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了。我这个接受‘大义公主’封号的女人,因而也就摆脱不了偏爱篡夺者的罪名,我该受诅咒,该受嘲讽!也罢,我这就上表隋廷,要求注销册封,免受节下的羞辱!”
  露出杀机的宇文氏一下把长孙晟推入灭族杀身的深渊。长孙晟一震,反问道:
  “请问公主,本使何时、何地说过当今圣上是篡夺者?”
  “虽无明说,但有露骨的暗示。节下刚才声称,我就是毁灭天下姓王的墨迹,也说不清偏爱篡夺者的恶名。试问,如果你不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我这‘大义公主’恶名又从何而来?节下若以为同本公主说不清,那好,我陪你到长安,找当今皇上评个理!”
  “这与当今圣上毫不相干。”
  “你不觉得申明太迟了吗?”
  “不。”
  “但愿你能自圆其说。”
  宇文氏暴怒后渐渐平静下来,特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欣赏长孙晟被动的反应。长孙晟在沉默中蓄势,终于开始反击:
  “我们这长孙氏的来历,公主知否?”
  “对此我不感兴趣。”
  “不,你应当知道这些。当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邑之后,进一步实行汉化,责令原来鲜卑族姓氏一律改成汉姓。文帝乃一国之尊,故改姓元,本使祖上为宗室之长,所以改为长孙氏。别以为只有公主你身上才流着皇家的血液,本使身上也不缺少这种血液;也别以为只有公主你的祖先剖土封王,本使的六世祖、五世祖、高祖、曾祖全都剖上封王。后来只因你们宇文氏篡夺了我魏室的天下,景况才发生变化。你们周室天下从何而来,你果真一无所知吗?”
  宇文氏略感诧异地摇摇头。宇文泰、宇文觉篡魏的事是北周的大忌,谁都不敢随便提起,公主自幼不出门庭,自然不知内情。
  “而今明白了吗?”长孙晟口气缓和下来:“公主你身上不仅有皇族的血液,也有篡夺者的血液。偏爱篡夺者是你们宇文氏的天性,何消到当今天子那儿寻找原因?”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个心怀国仇家恨的人!只是你举动太迟了,我们宇文氏男子都死光了,以致你失去复仇的目标!”
  宇文氏脸上的冷笑一晃而逝。
  “当然,你还可以拿我这个孑遗的弱女子泄愤。这是仅有的机会,须知,我是周室最后的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宇文氏讲得既快且急,连气都透不过来。从语气中,长孙晟深知对方已是百感交集,不禁反而怜悯她了。
  “而今我明白了!”她定一定气又说:“你频频出使突厥,奔走大漠南北,大概是蓄意与我作对。好了,不妨明说,如今你打算把我这个女人怎么办?说啊,你这长孙氏的孝子贤孙!复仇的英雄!也许,我会使你如意的!”
  “你们杀了我们北魏皇族多少人哪!”长孙晟的语调带着回忆的情绪:“那时我虽然才七岁,然而宇文氏家族的残忍使我终生难忘。报仇雪恨是理所当然的!周武帝建德元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机会来了。当时,武帝宇文邕刚诛戮太师宇文护及其党羽,周室自空;而我长孙氏大权在握,族叔公长孙俭拜柱国大将军,叔父长孙览为车骑大将军、大宫伯掌宫中禁卫,”家父是骠骑大将军,报仇复国真是易如反掌。于是一个起事的计划秘密而又紧张地执行着。有一天,祖叔公、家父正在长孙览府中同叔父一起议定起事的日程,突然,一个游方道士排开我的拦阻,闯进议事秘室,伸出讨乞的手,对三个大将军说:
  “‘第下,请赐给……’
  “我叔父当即吩咐手下人给衣食,给布帛,给金钱……但他一概不受。
  “‘你究竟要何物?’叔父不耐烦地问。
  “‘小人向第下讨乞平安,为那千万生灵!’
  “‘你发疯啦?’祖叔爷怒骂那讨乞的道人。那道士平静地说:
  “‘不,第下,是你们疯了!你们在执行一个使千万生灵涂炭的计划。我知道,你们正准备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仅仅为了满足你们复仇的宿愿!复仇,诚然可大快人心,但有时却包藏着可怕的罪恶。我们这些无辜的黎民,同你们长孙氏、宇文氏的宿仇毫不相干,为何要百姓去送死?你们魏室的灭亡,并非全由宇文氏一手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任何人也不敢问鼎,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就如腐肉势必长蛇一般。魏廷的覆灭就在皇族的腐败,作为皇族的后代,必须自食先人结下的恶果,而不是努力恢复一个腐败的朝廷,再次将百姓掷人血泊之中。这是一个失败者应有的见识,否则便是狂人,倘若你们没有自食其果的勇气,想逆着天意人心行事,那就干脆将贫道杀了!否则,我将去告密。然而,你就杀了贫道,也拦不住我师兄前去告密……’
  “道士的话始终是低沉的,但在我们听来,却如雷贯耳;而他那闪烁的眼光,简直是两道闪电。我们全都愣住了,不知所以,也不知那道士何时飘然离去,怎么消逝的!总之,像团烟雾,来去无踪。就这样,我们放弃了复仇的契机。‘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道士的话也应验在你们周室。过了八年,你们宇文氏朝廷也寿终正寝了。公主,我这回是专程为你而来突厥的,望你能真正体察我的用心!”
  千金公主缄默不语,神情呆涩。
  侍女玉露、琼英一直注意这场舌战。
  长孙晟告辞时,宇文氏、玉露呆涩到不知反应,倒由琼英送出帐外。

  长孙晟的一席话使公主长时间举棋不定,报仇还是忍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有多少不寐之夜,她披衣下床,挑灯看剑,孤影徘徊,最后总是一声长叹,把剑收回匣中。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亲爹赵王招浑身血迹,面容愁苦。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
  “爹,你是怎么来的?”
  宇文招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戚戚切切地说:
  “孩子,爹此来不易,须发斑白的人,经不起风霜之苦。你母亲也来了,后面还有很多人。”
  果然母亲在爹爹身后,含愁带怨,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练。母亲的背后挤满宇文氏皇族,他们全都鲜血淋漓,神态凄惨。
  “爹你是……”
  “你忘了?复仇!杀死杨坚!”
  千金公主似乎明白过来,但一转念又说另外的话:
  “可长孙晟他……”
  “长孙晟讲的是一般道理!”赵王招有点生气了:“历朝更替都没有像篡贼杨坚那般血洗皇族。再说咱家一向被朝廷排挤,历来不同流合污。杨贼虐杀无辜,上天尚且不容,长孙晟岂能阻止你报仇!”
  “儿明白了!”
  “好,为父放心了!”
  赵王招对身后的人群打个怪异的手势,众人一哄而散。公主要向父亲讨个计策,便叫“等一等!爹!娘!”她追去,忽然坠入深渊。
  “啊——!”她终于发出恐怖的一声……
  睡在仅有一毡之隔的玉露、琼英都悄然而起,小心地伺候两旁。
  “公主你……”
  玉露望着她的泪眼说。
  公主仍呆涩地望着灯火。她确信这不是平常的梦,而是整个家族的冤魂到漠北来请求报仇。挨到天亮,便令玉露去唤汗庭的卫队长安遂迦……

  现在先说隋廷接到染于——突利可汗的重要军情,说是可贺敦近来常派密使去西突厥,可能有重新勾连东西突厥共同对付大隋的意向,并向隋廷求婚,欲尚隋室公主。
  杨坚为此召集宰相在内宫议事。这时,李德林、苏威、虞庆则都离开了三省,与议的只是左仆射高颎右仆射杨素,内史令蜀王杨秀。杨秀是杨坚的四儿子,不久以前才纳了长孙览的女儿为王妃。经他奏请,又临时驰召长孙晟入宫与议。
  长孙晟以为:九州战乱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才统一起来,隋与突厥关系,相安无事才合天意人心。要相安无事,一是不勒索贡品使其安居乐业不生反叛之心;二是不出尔反尔,增强相互间的信任;三是突厥既已称臣,便是北方自然屏障,应当把省下的军费不断施之以雨露之恩,使之真正成为守上之臣。
  杨坚听罢,沉默了半晌。
  杨素以为长孙晟的设想纯属书生之见。他认为:过去中原分裂,周、齐都屈膝汗庭,每年都得输之以金帛女子;如今天道好还,四海混一,正是补偿昔日亏损的时候,岂可坐失良机?再说,突厥本豺狼之性,理应恩威并用。理政之道,有经有权,或战或和,或联或弃,唯在得失,不能责之出尔反尔。至于宇文氏暗联西突厥图谋叛隋一事,朝廷先以大兵压境,同时派一专使速取公主首级,来个快刀斩乱麻。
  蜀王杨秀在学理朝政,自然不敢多言。高颎对杨素的话有不少看法,但虑他正处得宠之际,不敢驳斥。于是他也附和称善,只是提出一个自言是“枝节上更动”以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这意见就是:如今皇上威震边陲,欲取公主首级似乎无需大兵压境。他知道果真大兵压境,反而促成东西突厥联合,那么,一旦兵连祸结,边境就不得安宁了。
  “哼,不大兵压境,”杨素仍不让步:“突厥岂肯把可贺敦交出?”
  “长孙将军颇有奇略,必能因势利导,不负圣意。”高颎迟疑一下,又补充说:“纵然事有不测,再施军威,也有个先礼后兵之意。”
  杨坚当即口谕长孙晟出使突厥,务必取宇文氏首级回来复旨。
  长孙晟又提出两点动议:宇文氏乃是突厥的可贺敦,杀之恐生激变,不如劝都蓝可汗将她废黜,便可消除隐患。其二,近来突厥形势瞬息万变,倘若东西突厥业已联合,事态必将恶化,那时突厥靠得住的只有处罗候的儿子突利可汗。因此,务必另派一能干之人到都斤镇面谕突利:只要协力废黜可贺敦,便可尚大隋公主。同时劝他徙居阴山南麓,为我边境添一道屏障。
  杨坚立即否定了长孙晟第一点动议。他以为宇文氏是条祸根,不杀不能根绝后患,第二点动议杨坚立即允准。
  几天以后,长孙晟和内史侍郎斐矩扬鞭出塞,分别执行自己的使命去了。
  再说千金公主的复仇计划有了重大的发展。几个月来,她瞒着懦弱的都蓝可汗,令安遂迦往返于东西突厥之间。西突厥的大可汗阿波被囚得释后,于归途中病亡;小可汗贪汗当年溃败后气闷而死;达头可汗已至垂暮之年。国人推阿波的部将尼利为大可汗。尼利是阿波忠实的朋友,对隋廷有刻骨仇恨,甚至对阿波得释回归死于途中,也疑心其中有诈。所以,安遂迦一提起联兵伐隋便眉飞色舞。但他也恨窘逼阿波可汗的沙钵略和处罗侯,因而,要求都蓝可汗出面道歉,务必退回当年劫夺走的战利品,归还被俘的阿波部众,才答应出兵。这些要求,在千金公主看来并不过分,但当她把双方谈判的结果公开转告都蓝可汗时,却遭到拒绝。他答应出面道歉,但决不退还战胜品和从阿波那里兼并过来的部众。这样,整个复仇计划就此搁浅了。
  听到长孙晟再次来白道川的消息,公主更急了,生怕他又来作对,只得再次请安遂迦前来商量对策。安遂迦是公主座上宾,一来,玉露、琼英便忙于温酒、奉茶伺候。他听了公主说明意图之后,放下茶碗,微笑道:
  “长孙晟又来了。东西突厥联兵的事,看来只有请他帮忙才行。”
  “你不是说他是突厥最危险的敌人吗?”
  公主一愣,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些话。
  “哈哈哈!”安遂迦满是短髭的方口笑得合不拢来,鹰钩鼻上一对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他很兴奋。
  “你别说笑,这不是说笑的时候。”
  “不!我是想借他的头颅来说服大可汗。可贺敦,你不是由于说服不了都蓝可汗正感为难吗?试想,要是宰了长孙大使,会产生什么效果?”
  “隋廷势必兴师问罪!”公主不假思索说。
  “隋军一旦大军压境,为图存计,都蓝可汗自然会迫不及待退还战利品和阿波部众,以换取援兵。为此,东西突厥的联合岂不是水到渠成?报仇雪恨也好,重振突厥也好,时机不都来了吗?”
  “好!”公主非常兴奋:“来个一箭双雕!”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安遂迦笑着说:“隋人通过长孙晟的利舌分割了我们,我们也要借他的头颅重新联合起来!”
  “只是这个人……”公主迟疑了一阵说:“比我们想像的也许要好些。”
  “他不是最危险的敌人吗?”
  “那毫无疑问,不过……”
  “既然是最危险的敌人,那就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有杀的必要。可贺敦,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公主慎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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