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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汉朝“木偶案”的提示,让杨广为隋文帝对症下了帖“良药”。

  雪从灰暗的天空稀稀落落地回旋洒下。
  宣华夫人颇有兴致地倚着曲栏观望池中争食的鲤鱼,她一边倾听红叶介绍近日京师发生的情况,一边把手中的油酥饼掰碎,抛入池里的鱼群之中。
  本就因争食冲撞不可开交的鲤鱼群,又见香饵人水,奋身向前冲突。两条金色的鲤鱼交了好运,香饵正撒落它们的嘴边,只要再游一步便张口可得,它们很从容,也很潇洒地缓缓前游,眼看香饵即将成为自己的腹中之物,冷不防尾巴被背后掩袭上来的伙伴,狼狠地咬了一口。金鲤负痛跃上水面,“劈——拍!”忽又从半空掉了下来。是两条金鲤,不是一条。
  “咯、咯、咯……”宣华夫人笑了。
  站在远处的桑妹和司琴听了笑声,不禁交换了眼色,都为那诡异的笑声微微地发噤。她们近来不知不觉间已和主子拉开了距离,似乎主仆双方都觉得这样更合宜。小天香公主也是如此,她很少去缠绕妈妈,而喜欢同桑妹、司琴一起玩。小天香突然问道:
  “妈妈吃了好东西?还是见到好玩的事?”
  桑妹摇头,鼓励她:
  “你过去看看就明白了。”
  小天香摇摇头,她不过去。
  红叶几乎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只是没把那个经常暗地送花的粉面郎君的事告诉她。便是这一幽秘的事,红叶也忍了多回才没滑出口,其实红叶也极想弄清他为何要将镇国之宝暗赠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仿如隔岸观火般的轻松言道:
  “万一孙思邈将六个痴呆工匠治好,宇文恺转移视线做法,恰好是引火烧身,而宇文恺一旦露了馅,自必供出你家的主子,其时,他的太子宝座要丢,连性命也难保……”
  “我最不安的便是这点!”
  “其实,这才是你最得意的时机。”
  “……”红叶有点感到莫名其妙。
  “你可以在他面临危机时再献一计。”
  “我哪有许多妙计?”
  “这很简单:再制造一个大案,足以转移皇上、皇后视线的大案。”
  “哪有比盗窃镇国之宝更大的案?”
  “自然有。你知道江充栽赃,汉武帝杀子的故事吗?”
  红叶点点头,她全明白了,当即告辞。一辆宫车拖着灰暗的阴影,扬起滚滚黄尘朝长安进发。
  红叶回京并不稍事休息,便再出朱雀门,直奔晋王府。晋王杨广升为太子之后,并不入东宫,而是出主大兴县。那大兴县实际上是京都的外郭城,也称大兴城,所谓出主大兴县,实际上是主管京城。大兴县的县治离晋王府不远,杨广仍然还是住在晋王府。
  红叶人晋王府可以畅通无阻。
  她一脚踩人号称书房的密室,正遇杨广与张衡在密议,议的正是如何向蜀王杨秀下手的事。红叶的进来正赶上话头,她见两个大男人一筹莫展,便笑嘻嘻道:
  “听说汉朝有个木偶案,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张衡瞪大了双眼,颇不以为然道:
  “你是说……江充埋木偶栽赃,汉武帝一怒杀太子刘据的事?你这不是叫诸葛亮第二次设空城计吗?真是妇人之见!”
  “不……”杨广站了起来,激动地来回走动:“这不是第二次空城计,是对症下药,是对症下药的妙计!你们知道,近来父皇、母后身体欠安,父皇患的又是心疾……倘若在木偶上刻下父皇、母后的姓名,以及出生年月时日,胸口上钉入了刺针,埋在华山之下……将来咱们再将它们挖出来,拿给父皇、母后御览,后果如何?”
  张衡沉吟了很久,忽然说:
  “有一件事,下官近来百思不得其解。”
  杨广、红叶同时望着张衡,都是探询的神情。
  “皇上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厉害的人物,这是不该怀疑的,”张衡继续道:“然而,我们的计策却屡屡得手,简直是万无一失。这会不会是欲擒故纵,大智若愚,让我们全然暴露之后,才来雷霆一击,一举收拾我们。”
  三人心头都有点发毛,愈往下想愈可怕。
  杨广想了许久,渐渐镇定下来。”说道:
  “此事孤有一解。若说父皇没十分厉害,怎能有大隋江山?但是,一个人功成名就之后,必定会发觉自己非同寻常的本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而人一旦有此念头,便是一个最麻痹的人。曹孟德若无官渡的空前大捷,怎会引来赤壁的绝后惨败?这是时势的不同使然的。再说,地点的不同也使他麻痹。倘若在战场上,他的料敌意识自是百般警惕,但他忘了皇宫也是战场,是更微妙的战场,于是便高居龙椅之上,以为太平无事。他太大意了!”
  张衡大为兴奋,紧接道:
  “而他最大的失误乃是:对人事变化的疏忽。他怎会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会极其精密地算计他……”
  他的话一出口便万分的后悔,这不是在臭骂太子杨广吗?太犯忌了!他尴尬地偷觑着杨广,想寻找他脸上是否显露出恼怒之色;杨广很坦然,似乎毫不在意,枯板地一笑,晦涩地说:
  “不错……是不错,正是如此。”
  张衡急于将话引开扯远,又马上接着说:
  “话虽如此,但木偶的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如何谨慎?”
  “我们只制作木偶,然后用匣子密封起来。到华山埋木偶的事,得由杨素主办。”
  “你的意思是:万一事变,让杨素去死,我们拒不认账!”
  张衡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好!便是如此。”
  杨广决定后,又在张衡耳边低声说明了杨坚、独孤伽罗以及杨谅的出生年月时辰,这才大声说:
  “制作木偶的事由你承担了!”
  “汉王杨谅的木偶……”
  “自然要做,否则,又怎能让父皇作出判断是蜀王杨秀埋的木偶?”

  三天过后,乐昌公主夫妇二人来到仁寿宫,向她的妹妹宣华夫人告别。宣华夫人在客厅同姊姊、姊夫细叙别情。
  “你去跟黄奴告别了吧?”宣华夫人问道:
  “昨日去的。”乐昌公主应道。
  黄奴是她们的哥哥,便是陈叔宝的小名。提起他,宣华夫人心中不免一阵绞痛,正是这个浑蛋哥哥使大家饱受国破家亡的痛楚。据说,隋人大举南征时,杨坚曾对高颎等大臣言道:
  “我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于一衣带水就不拯救江南了?”
  杨坚南并陈国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大哥他却糊涂透顶,不仅毫无准备,整天与臣妾们喝酒吟诗,还大言不惭地道:
  “王气在此!齐国人南侵三次大败而归;北周进攻两次,灰溜溜回去;如今隋军也必定自取灭亡!”
  唉!由于哥哥的过失,杨坚把大江视为“一衣带水”的豪言壮语,将成为后世的典故,而哥哥那“王气在此”的浑话,却将落为千古笑柄。想到这里,宣华夫人又皱眉问道:
  “他,还是声色诗酒度日吧?”
  “只一味喝酒……”乐昌摇摇头,黯然道。
  “怎么没醉死?早死早好!”莲花公主不屑地讥讽。
  乐昌公主的丈夫徐德言对往事已不感兴趣,他只对将来感兴趣。他夫妇马上就要回南方去了,要在江南重建家园,这得需要大笔的钱,而宣华夫人客厅的古董架上摆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些宝贝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宣华夫人觉得同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了,便拣实惠的事来讲:
  “姊夫此番回江南去重建家园,总需一笔钱吧?”
  徐德育双眼一亮,连道:
  “正是!正是……”
  乐昌公主则截断话道:
  “家园纵然建得再大,也大不过金陵皇城!妹子,姊姊是什么都看破了,今日来看你,可不是为了钱!再说,那杨素……老头已经给了一笔银两。”
  一提到杨素,徐德言立即插言道:
  “那老废物古怪得很,给两包物事。一包是银两要我们带回江南;另一包密封在布袋里,不许我们看,要我们南归途经华山时,悄悄地埋在华山的山脚下……”
  宣华夫人心中一动,问道:
  “那一包会是什么物事?”
  “姊姊我揣摸过了,似是几个小木头人。”
  宣华夫人吃了一惊,心道:
  ——这老狐狸着实厉害!万一被人揭破,他倒可推得一干二净,反把埋木偶的事指控为我南朝人怀恨在心,要咒死皇帝皇后!
  她想了想,脸上浮现着冷笑:
  “姊姊,那杨素赠给的是什么银两?”
  “妹子,那假不了,每锭银上头都印有越国公府的字号……”
  “好!那就很好……”宣华夫人一顿才说:“姊姊,你可知那袋中密封的物事非同小可吗?”
  “我见杨素单独叫我到房中交代,既严肃又诡秘,”乐昌公主愈说愈怕:“妹妹,我看,不然我们不要他的银子,那一包鬼东西也不替他埋了!”
  宣华夫人心道:
  ——那可不行!不埋木偶,又怎能令杨坚父子兄弟互相残杀?又怎能报国仇家恨?为了报仇,我作了多大的牺牲!难道你们夫妇便不该冒一点风险?
  她终于微笑道:
  “姊姊,你若照我说的去做,便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会逢凶化吉。”
  “妹妹,你就直说了吧!”
  “若不照嘱埋下,说不定杨素会当场把你们宰了。你们只管照埋不误,但千万记住,一定要把印有越国公府字号的……”
  “五百两银子。”
  “对!一定要把五百两银子一起埋入坑中,这才万无一失。”
  徐德言想不通,因此以夸张的语调问道:
  “那是何故?古怪!着实古怪!”
  “此事我还没摸透,便是摸透了也不好告诉你们。我只问你们:要命不要命?要命就不要钱!万万不可心存侥幸。回江南重建家园的钱,不用担心。”
  宣华夫人说到这里,高声喊道:
  “桑妹,黄金取三百两来。”
  不一会,桑妹提出一只精致的箱子,沉甸甸的。
  宣华夫人望着徐德言一眼,才说:
  “你可别弄错了,千万不可把这只箱子埋进坑中!”
  “那是断然不会,请夫人放心!”
  徐德言夫妇终于走了。
  宣华夫人心想:
  ——杨素这一招着实厉害,倘若徐德言在途中露馅,或是在华山埋藏时被人当场捕获,那么,徐德言真是百口不辩,只有该死了!不过,杨素一定会派人暗中护送和监视的,途中出事,或埋木偶时被人破获都不大可能。怕的是埋好以后,被人偶然发掘出来……那么,该死的便是杨素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我做了手脚,那埋入坑中五百两越国公府印记的银子,将成为杨素作案的铁证。此人也是进犯南朝凶恶敌人之一,早就该死了!不过,眼前我还得在杨坚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最好是撺掇杨坚早日升他为左仆射,这么一来,将来才好给他一记问棍,冷不防置他于死地。

  红叶惴惴不安地返回宫中,策划埋木偶栽赃蜀王杨秀,自然是极其狠毒的阴谋,这类坏事自从结识粉面郎君之后她就洗手不干了。按照劝告努力干好事,而且愈干愈起劲。每回干完好事回到房中,总是见到花瓶中插一支新鲜的花儿,由此,两三天之内她总是乐滋滋、甜蜜蜜的。那花儿其实平常,然而她出也瞧、人也看,简直神魂为之颠倒!因为,那花儿上有粉面郎君的气息,甚至还闪烁粉面郎君的英姿。每当有这种感觉,便深知那粉面郎君始终都在自己身旁,只不过自己看不见而已!自己的举动一直都在粉面郎君目光笼罩之中!
  想到此,一种如痴如醉的情绪便涌上心头,渗透全身,这异样的感觉,杨广没给过,张衡没给过,杨坚也没给过。她总是反复揣摩与粉面郎君初次遭遇的一切细节。
  他说,跟杨广、杨坚、张衡搞阴谋不会有好结果。这自然是大道理,很平淡;然而淡中有味。那会是什么味?他既然反对我将自己绑在他们三人的战车上,那言外之意……莫非是想和我相好?若非如此,为何老是悄悄地在我的花斗中插上一枝鲜花?但是,他既是一直紧跟着我,简直是如影随形,却因何老是回避我?倘若不是为我,他长期处于禁地又为了何来?他是南陈王朝残余势力吗?
  红叶愈走近内宫,心中愈是混乱,这回她不是干好事回来,是干坏事回来,粉面郎君会如何表示呢?鲜花是断然不会出现的,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花瓶摔碎,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理我了?她预先泄气了,怯怯地不敢前行,似乎前头就是地狱!
  她不敢走,不愿走,但双腿照走不误,而且几乎是更快地来到自己的房前,真是莫名其妙。
  她立在房门前,呆呆的,脑中一片空白。空白的屏幕上粉面郎君气得脸色发青,然后是摔碎了花斗,花斗的瓷片飞溅满地,像雪花飞舞,漫天彻地地飞舞,也飞人她空洞的躯壳之中,而后是他被风雪卷入云端,隐没不见了。
  房门终于开了,似乎不是她打开的……一枝山茶花照眼扑了过来,从漆黑照影的茶几上、从花瓶中扑了过来!
  粉面郎君没生气!照样送花来!
  她很高兴,如释重负。
  但有点不明白,难道为恶也有赏?
  她想起了另一桩事。
  近来,她一直在替独孤皇后发放抚恤金,发给数十个被害宫人的亲属。这是一项浩繁的工作,虽然花的是皇后的钱,但经办人也不无功德。茶几上深红色山茶花大概便是由此而来的。
  她想问粉面郎君,却哪有人在?明知不在,还是从前厅到寝室细看一遍,甚至连床底下都看。虽然他从来没同她弄捉迷藏的游戏,可也说不准!他总是躲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督察人,便有点捉迷藏的意味。
  她痴痴地坐在床沿,幻想背后忽然会伸出一只玉臂,猛地将她紧紧抱住,于是稀奇古怪的诸多情景发生出来……
  咯咯咯一串娇笑。好陌生的笑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笑声。她终于明白,是自己在发笑。
  她又想起了孙思邈。那是一个极真实的人,极透明的人,也是一个极神秘的人,不然,五六十岁了,看来怎么才三十来岁?皇上一向极具自信力,这回改元“仁寿”也征询孙思邈的意见。便在改元时,晋升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对宇文恺也从宽发落了,仅是赋闲在家。他们两人都听孙的忠告:以“为善”治病。说来大是奇怪,两人的病都好转了,特别是皇后的病,康复尤为明显,恶梦少多了!若“为善”是万应丹,那么,粉面郎君的劝说与孙思邈的处方简直如出一辙。
  粉面郎君,粉面郎君!你应知此时我是多么想念你。现现身吧!
  一阵脚步声。莫非他来了?
  她立至窗前,推开纱窗。眼睛扫视,耳朵倾听。
  来了!
  一双玉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是他!粉面郎君的手是名副其实的玉臂,这她是认得的。心跳好快,呼吸急促,浑身酥麻,似乎就要瘫软下去。
  “有人!”她低声喊道,很费劲才喊出声。
  “嘻嘻嘻…”竟是女人的声音。
  红叶呆了:来者不是他,而是湘裙!
  可恶,可恶之极!湘裙是宫中新贵,自从红叶晋升为司仪之后,便由她取代红叶,成为独孤伽罗贴身宫婢,所以敢这般戏弄红叶。
  “哼!”红叶生气了,这是从幻想被摔落至冷冰冰的现实生活的恼怒:“小妮子,你好轻狂!”
  “姊姊,你别生气。我这是想同你亲热。”湘裙解释道。
  “像猫一般,进来没脚步声。”
  红叶嘴里说,心中却想着粉面郎君:
  ——他就没有脚步声,来去无声无息。若非这缘故,我又怎会上当?
  湘裙一笑,说:
  “二圣着我来传话,要你立刻过去。”
  “何事?”
  “来了皇亲,要你去见识见识。”
  “啥皇亲?”
  “李渊。二圣四姊的儿子。”
  红叶早听说过皇后还有一个四姊尚存。独孤信的眼光从他嫁女便见一斑:长女是北周明帝的皇后,七女是当今的皇后,四女乃是李虎之儿媳,李虎也是周代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抱负自非一般;独孤信锋芒太露,以致死于非命;不过,他编织的关系网结果被女婿杨坚所利用,缔造出大隋政权来了。其时,杨坚连上柱国也不是,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可见,“太显太露”往往不足于成事,倒是“次显不露者”常常后来居上。
  红叶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已到了皇后的寝官。忽闻独孤皇后言道:
  “四姊因何不来?十来年不见了,难道就不思量我这个七妹了?”
  “二圣容禀,”一个三十多岁官员立时跪下:“母亲她……”
  “什么二圣?叫七姨!”
  “是,二圣……七姨,母亲她前年摔了一跤,半身不遂,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则,二圣乃一国之母,日理万机,母亲若冒昧前来烦扰,诚恐多有不便。”
  “大家都这么说,哀家便这样成了孤家寡人,诸多皇亲国戚因而不疏自远了!”独孤后一顿,把手轻轻一抬,示意官员起来。然后又道:“渊儿,四姊她既由任所回京,往后便可长住下来。通义坊那儿的住宅还好吧?”
  “还好。”
  “故上柱国的府第,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通义坊便在含光门外,与皇城仅一箭之遥,便是半身不遂,坐轿子总可以吧?哀家不管朝政,哪有万机可理?尽管来吧!”她想了想,又问道:“四姊她吃药吗?汤药是谁伺候?”
  “汤药都是内子亲自伺候。”李渊恭身应道。
  独孤后这才留意坐在李渊身旁的窦氏。她长得丰满,发长过腰,眉宇有刚毅之气,始终一言未发。她怀里揽着一个两岁多的幼儿,也不发一言。独孤后忽地想起了‘雀屏中选”的故事。便是眼前这个长发女子,当年来个别出心裁的选婿主意:在厅堂上张着孔雀的画屏,让诸多求婚者争射,事先也不说明射中哪个部位才算中的,只是让人瞎射一气。那李渊连射二箭,中了孔雀的双目,因而被选为婿。
  这女子就那么了不起?我贵为皇后,当年也没这般挑选夫婿,你如此大张旗鼓挑选夫婿未免轻狂!当即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
  “你能亲自伺候汤药,渊儿当年雀屏中选也不枉了!”继而朝那怀中幼儿招手:“来,过来,告诉姨祖妈:你叫什么名字?”
  那幼儿离开母亲,上前两步跪下,禀告:
  “启禀二圣……”
  “叫姨祖妈……”独孤皇后笑道。
  “启禀二圣,我叫李世民。”幼儿仍然说。
  独孤皇后上前将他扶起,而后揽在怀中,道:
  “既说我是二圣,二圣的话怎可不听?叫姨祖妈……”
  “这……礼不可废。”幼儿颇有难色。
  独孤皇后连连叫好,将他抱得更紧了,同时问道:
  “告诉姨祖妈,因何取名叫李世民?”
  这么一问,李渊夫妇顿然大惊失色。世民的取名有一段不足与外人道的故事。那是婴儿出生不久,在返京途中遇上了一个中年书生,那书生熟视世民很久,脸上显现出讶异之色,对李渊说:
  “我见过的小孩很多,这孩子气质非凡,必是济世安民的材料,望能好好调教!”
  书生说毕,扬长而去。李渊夫妇听了又喜又惊,当即给他取名为李世民。然而一起,又觉不妥:书生的话大为犯忌,若被传扬出去,李家岂不大祸临头?
  于是李渊勒转马头,朝书生去向追去,想要杀人灭口,却不见书生踪影。这经过岂能如实托出?
  小世民转身望了望爹娘,回头对独孤皇后说:
  “我的名字叫世民,意思是:希望做个太平盛世的良民。”
  说到这里又转头笑问李渊夫妇:
  “孩儿没说错吧?”
  “对极!对极!”李渊夫妇急急附和,如释重负,然而却出了一身冷汗。
  窦氏的父亲窦毅是先朝驸马,母亲是周文帝的女儿襄阳公主,由母亲之故,自幼生长在宫中,对宫廷中的刀光剑影特别敏感。刚才幼儿世民的答话虽是意外地得体,但他一家无异于从阴间走一遭归来。不能指望一个幼儿说话永远不出差错,这个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冒了。她与李渊交换一下眼色,便即向独孤皇后告辞出宫。
  “怎能说走就走?这算是走亲戚家吗?用了午膳再说吧!况且,皇上听朝也未回宫。”
  “那……贱妾同孩子先行告退了……”
  “有急事吗?”
  “急事没有。”窦氏一笑道:“但下午总持大师要到万善尼寺说法,总持是初祖达摩硕果仅存的徒弟,一百多高龄,见她如见佛。听说她很少说法,若非那万善尼寺有个尼姑死去五年忽然复活,她也不会到那里说法去。”
  “死去五年,还能复活?”一直在旁伺候茶果的红叶惊异而发问了。
  “世间竟有这等事?”独孤后也不大相信。
  “这个尼姑,二圣定然认得。”
  “哦?”
  “她原来的俗名叫尉迟繁炽。”
  “哦!”
  独孤皇后与红叶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这个尉迟繁炽与她们两人关系太深了,她便是尉迟明月的姊姊,先朝同宣帝的五皇后之一,天左大皇后!此人家亡国破之后于万善寺落发为尼,法名华道,此事略有所闻,但死而复生的事实在骇人听闻。
  独孤皇后与红叶面面相觑,均有惧色。倘若人死而能复生,阴间岂非确然存在了!那么,尉迟明月这笔血债又如何了断!
  沉吟了许久,独孤皇后终于说:
  “红叶,下午咱们也去听总持大师说法,你去告诉丽华一声,要她也去!”
  “二圣是要奴婢告知乐平公主?”
  独孤皇后肃然点头。
  红叶心中甚不明白:
  ——那万善尼寺专门收容先朝皇后、嫔妃,让她们落发为尼,二圣去万善尼寺已是不大合宜,怎可让她的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去万善尼寺?乐平公主乃先朝周宣帝五皇后之首,号称“天元大皇后”,让她去参加先朝皇后大集会,能不触景生情?
  于沉吟之际,独孤皇后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尉迟繁炽尚在,可见死鬼尉迟明月还有亲人在;那么,我对尉迟明月的血债补偿便无须补到莲花公主份上,只须多施舍一点金银给万善尼寺的尉迟繁炽,便扯平了。从今以后,对莲花公主这只骚狐狸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了,不是还债,而是该向她讨债了!

  “万善尼寺”似乎是窥测命运无穷奥秘的一个窗口。
  大象二年,年轻的周宣帝百废不兴,色心勃勃,一口气封了五个皇后;以杨丽华为“天元大皇后”,以朱满月为“天大皇后”,以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以元乐尚为“天右大皇后”,以尉迟繁炽为“天左大皇后”,可谓空前绝后。
  与此同时,他又下诏兴建了规模宏大的万善尼寺。诸皇后荣封之际,乐而好施,也都解囊投资为万善尼寺添砖加瓦立柱。不料,时不逾年,寺未竣工,这个刚当上一年、半的二十二岁的周宣帝便与世长辞;接着,数月后,国丈杨坚又夺了外孙静帝的江山,改朝换了代。待到大寺落成,恰好用以收容北周旧王朝的一千多名后妃宫人。新朝皇帝杨坚下旨:让这一千多人落发为尼。他们本为施舍解囊,哪里料想得到:竟是自家建寺自家住。真正是匪夷所思!
  又是大象二年,长孙晟护送北周的千金公主至突厥和蕃,一路上关照唯恐不周;而后竟是身不由己,非置千金公主于死地不可。他的事业由此而起,也由此而散。
  又是大象二年,国丈杨坚辅政,花半年的时光完成了改朝换代的事业,如今大隋王朝是否也面临着转折点呢?
  又是大象二年,尉迟迥起兵讨杨失败,因而家破人亡,一个孙女陷入隋宫屈死,一个孙女落入空门、如今落入空门的尉迟繁炽死而复生,此事实然透着古怪。
  又是大象二年,北周濒临灭亡的时刻,周宣帝的表妹窦氏痛哭,疾呼:
  “恨我是个女儿身,不能为舅家报仇!”
  如今,她已选中了李渊这个夫婿,莫知所为何事?
  总持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脸带微笑,活脱是一尊女菩萨。
  千余女尼席地成林跃坐,如无数的黄豆撒满空寂的法堂之中。
  杨坚夫妇及长女乐平公主来了。红叶来了。
  李渊夫妇来了。
  长孙晟夫妇来了。
  他(她)们似乎都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来了。
  法堂里,挤满了人众,但似乎又空无一人。
  时光在大隋仁寿元年,又似乎逆流回到北周的大象二年,似乎更是飘忽不定。
  总持大师的嘴唇似动非动。
  一个声音自遥远的空际飘落,十分苍老,十分天真,纯真而空明:
  “阿弥陀佛!法净何在?”
  “贫尼在此。”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从人群中立起,稽首答道。
  “你是宇宙中一粒微尘,故日贫;你拥有大千世界,不能说是不富。你识得朱满月吗?”
  “认得……”法净忆起自己的豆蔻年华,她朱满月被初选入宫,为司衣宫女,伺候周武帝太子宇文乾伯。其时太子才十三岁,一个晚上,她照常替太子脱光了衣服,盖上被单,转身准备到外室安歇,却见太子翻开被单,裸身卧在床上。虽说是夏天,太子不盖被子,万一受凉生了病,她的责任可就大了。她重新替他盖上了被子,正要转身,太子又将被子踢开如此再三,弄得她莫名其妙,问他缘故,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笑着不答,最后才说:
  “你天天看我脱得赤条条,我却不见你的,这不公平,今晚让我看看你的如何?朱满月,你怎么站着不动?快走过来呀!坐床上来!”
  太子毛手毛脚地替她解开上衣,她浑身发烫,两腮发烧。然后,太子动手解开她的裙子,把她轻轻地推倒床上,而后跨上她的身躯……
  不久,她怀孕了。年少气盛的十三岁太子,仍天天与她玩起肉身游戏,后来,说是于胎儿不利,不许了,让她独处一房,专派两个宫女伺候她。
  有一回,她伺机潜往太子房中,房门紧闭,传出吃吃笑声,推门进去,却见太子同另外两个宫女玩同样游戏。三人光溜溜的,二宫女均半俯床沿,太子在这人身上弄了几下,复又在那个身上弄了几下,周而复始,浪笑不绝。她呆在当场,看清了,一个是陈月仪,一个是元乐尚,都长得比她美,也比她年轻,都有显赫的家世。肉欲是不分家世不分尊卑的,就像她眼前所见:太子与宫女,人肉合一,纠缠不已……
  孩子终于诞生了。朱满月又回到太子身边。但是,太子说她与其她宫女不同了,于是把她排除在他们的肉体游戏之外。她被隔绝了。
  从此,隔绝了八年。
  八年后,太子登基当皇帝。由于她传下了龙种,被封为五皇后之一:号称天大皇后,成为一国之母,跃居天下女人之上。一闪又一年多,这个专门玩女人的周宣帝报废了,由她的九岁儿子接位,没几天,帝位便被杨坚抢去。假如说,女人是水,她们五人便是水泡,虽说是跃居众水之上,然而旋即破灭,再无水泡,复归为水。她们五个皇后同一千多宫人一般无二,瞬间都成为尼姑。

  “你记得天大皇后吗?”总持问。
  “我记得水泡。”
  “你还记得前朝的静皇帝吗?”
  “我那九岁夭折的儿子?不,他也是水泡。”
  “你不怨恨?”
  朱满月黯然,自从宇文乾伯疏远了她,她母子便相依为命。丈夫早死,她能淡然,江山易主,她能淡然;皇后、皇太后不当,她也能淡然;唯独相依为命的儿子受害,直令她痛不欲生。虽言出家人五蕴皆空,但儿子空不了,虽然死了,但对她来说仍是活蹦活跳的,那形容笑貌却永远伴随她的左右!沉默了许久,才道:
  “此事贫尼想了十多年,算是明白了:贫尼平生不曾害人,仔细寻思,更无杀生行为,可静儿他九岁夭折,又作何解释?三年前,贫尼坐禅人定,灵光一闪,忽见一个少女挥锄挖土,挖出了一条蚯蚓,旁边一只公鸡立时奔过,一口啄食了那条蚯蚓。蚯蚓号称地龙……报应,真个是报应不爽!那少女便是我八岁时的朱满月,而今的水泡?”
  总持一伸手,俗名朱满月的法净随而坐下。同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又缓缓飘落:
  “华光何在?”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子站了起来,默默地朝总持稽首。她风韵犹存,神色澄明,孺慕地望着法座上的总持大师。
  “你是谁?”总持问。
  “影子。不仅我是影子,我爹娘也是影子。我爹奉仕北齐王朝,由奴隶而将军,而特进,而刺史,随主人步步高升,终于成为谢阳王。主人指东则向东,指西则朝西,指向哪里,便打到哪里。主人升则随升,降则随降,灭亦随灭,爹他老人家活脱脱是主人齐国主的影子。我呢,先是爹爹的影子,随他起落,由奴隶的女儿而将军的女儿,到郡王的郡主。北周兼并齐国,爹他沉沦,我也没入宫中为婢。后即成为周王子的影子,也是亦步亦趋,顺其曲直,呼起即起,叫倒即倒,说脱即脱。他由王子而太子,而周宣帝;我由王子妃而太子妃而天中大皇后;他国破家亡,我为华光尼姑。陈月仪、郡主、皇后、华光都是影子。”
  她的言语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说毕,又一稽首,不待吩咐,便即坐下。
  “华胜何在?”
  “在。
  又一四十许妇人立起。
  “你便是前朝天右大皇后。”
  “是梦,一场春梦。我于大象二年二月册封为天右大皇后,大定元年二月国亡。我与姊妹们斥资建此万善尼寺以渡众生,不料却渡了自己,前后仅当一年皇后即便落发为尼。梦幻泡影之说,实不我欺?”
  总持太师点头,挥手示意华胜坐下,又问道:
  “华道何在?尉迟繁炽何在?”
  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为之心头一震。“尉迟繁炽”,好陌生的名字,二十年没人呼唤了!十六岁那年,她嫁给西阳公宇文温,以美艳震动京师,不几日,以宗妇朝见宣皇帝,皇后们轮番劝酒,好色的周宣帝则是强行灌酒,她醉倒如泥。待她醒来,不觉大吃一惊:她竟一丝不挂地躺在龙床之上,身上私处竟然描画许多花朵。过不几日,丈夫宇文温以谋反罪被杀;不几日,她被册封为天左大皇后;不几日宣皇帝病死,不几日祖父尉迟迥起兵讨杨,事败灭族;不几日,她落发为尼。一切均如电光火石闪烁消灭。五年前,她伤悼灭族之灾,决意返俗,想为尉迟家生一男儿;于是串通了道友,以假死还俗,同一男子同居。第二年果然产下一儿,名曰尉迟一僧,那男子不愿儿子跟随母姓,争执不休,尉迟繁炽只得将他毒死。事后,生一人而杀一人使她大不安宁。后又得知,那男子竟然也是独子,她竟是生一族而灭一族!极度的不安令她重投空门。于是,死而复生的传说,再度震动了京师。
  “尉迟繁炽,你还没醒吗?”总持大师的言语柔和得像天鹅绒。
  尉迟繁炽终于站了起来,站起了一个风姿绝世的美少妇。
  红叶惊叫了一声,独孤伽罗随着昏倒下去。她两人目睹的不是前朝左皇后如今的尼姑华道,活脱脱是死去多年的才人尉迟明月!欠人血债者是无法摆脱债主的。
  嘿,谁知姊妹俩原来如此相似!
  独孤皇后一行原是微服来此听法,这一昏厥,诸宫人于慌乱中立时便暴露了皇后的身份。于是,听众全慌乱了;不乱者,唯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尼而已,她们均是先朝皇后,不把当朝皇后当一回事。独孤皇后长女乐平公主见母亲倒地甚是漠然,她杨丽华不仅是先朝五皇后之一,还是五皇后之首——天元大皇后,国母的宝位正是被她母亲夺去。她犹豫着:
  ——到底要不要上前看一眼?
  座上的总持大师人定了,眼前一片空白。
  窦夫人趁乱与法净、华光、华胜、华道四人打招呼。她们都是她的表嫂,家国兴亡之感一个眼神便足以表达。招呼过后,她才偕同李渊过去探望七姨独孤皇后。长孙晟夫妇已先行到场。独孤皇后悠悠醒转,红叶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那惊恐万状的神态才渐渐隐退,皇后的威严便冰霜般凝于脸上。
  红叶将她扶上官车,交代宫人几句,这才回头对万善尼寺的主持留言。她指着两箱金银说,这是二圣的赠物,一半给万善尼寺,一半给尉迟繁炽,请她当场收验。说毕,便催车离寺而去,忽一回首,却见一貌美女子冲着宫车冷笑。她一愣,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却又回忆不来。
  法会散了。
  长孙晟夫妇在寻找小女儿。
  李渊夫妇也在寻找二岁的李世民。
  忽然,后殿一个幼儿的声音高兴地嚷道:
  “抓到了!抓到了!看你往哪里躲!”
  四人追至后殿,却见李世民把小长孙氏紧紧抱住,原来两个小娃在捉迷藏。
  小长孙氏见大人来到,欢容顿敛,解开对方的双手,训道:
  “本姑娘可是你野小子随便抱得?”
  四人相视而笑。
  便在这时,来了耿询,如今他是蜀王杨秀的亲随。蜀王昨日已离京赴蜀,他因何亲而不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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