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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石是蓝色的水，项链是绿色的树，城是新大陆最古老最深沉的都市。摊开北美的地图，美利坚本土的版图就仿佛一只昂首的龟兽，而波士顿就是这只乌龟吞云纳气的鼻孔所在。再往北上，是大半年都白雪皑皑的枫叶之国，人烟杏沓；而南下几百英里，则是新世纪最繁华最热闹的纽约城，熙熙攘攘，每天都轰炸着新人类最火热的头版头条。波士顿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承接着萧索和繁盛，古老和崭新的交流仪式。 其实新大陆也已经老了，成了一只四百多岁的老龟。四百年前，波士顿的一大片土地还浸泡在汪洋大海里，而这个都城只是一个又破又小的渔村，一个被海水冲击而成的半岛，在大西洋的潮涨潮落中喘息着。后来，欧陆的探险家们驾着名为“五月花”的航船登临这个半岛，金发碧眼的人群惊喜地叫喊：“新大陆，新大陆！”于是，拓荒的人流从地中海沿岸，从英吉利海峡纷涌而来，向新大陆的更深处进发。然后，日不落的铁骑过处，尘土飞扬。盎格鲁·萨克逊们的后裔们高做地将米字旗插在新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上。小渔村成了最热闹的海港，拥满了来来往往的货船，越过大西洋，就是黄金万两。再后来，这个岛上有了新大陆最早的学堂，蛮夷之乡开始萦绕脉脉的文香。不久之后，这个宁静的城市里响起独立的枪声，日不落帝国从这儿退让。于是，新大陆改名为美利坚。工业时代连接着后工业时代，这片都城竟作了现代文明的中心，满城的文人墨客，一个接一个的创造发明。等到后来，新大陆的景观之父展开了他想像的翅膀，给这个已是忙忙碌碌的城市镶上了蓝色的宝石，戴上了绿色的项链。惹得他这个东方的设计师，从那片更古老更深沉的大陆飞来，也降落在这个宝石项链之城，不仅仅为了看看这片土地上的风景更是为了接受这个书城现代文明的熏陶。 第一次听说这个城市美丽的名字，不是在世界地理的课上，却是在一次读一本美国文学史的时候。他的记忆里，从此装进了艾伦·坡神秘的小说，朗费罗空灵的诗句，还有爱默生赋予现代美国的那一段段睿智的宣言。于是许许多多名字叩敲他的心门，缤缤纷纷坠落如花在他的心坎。从此以后，对这个城市，他无法停止联想的思维空间。那一年，在一个风大雨大的黑夜，他乘巨大的铝材制成的候鸟飞来这个想像中美丽而神秘的城市。一晃就是数年，西来东去的候鸟早已不知又跨越了太平洋多少回了，却将他独自留在这里，做了城中刑期漫长的囚徒，岁岁年年地看，看水涨水退，看草青草黄。囚徒的眼中，蓝色的水是碎了的宝石流淌的泪，绿色的树是断裂的项链飘零的心。 但是，他就是因为这蓝色的水，绿色的树，骑万里的浮云而来，来这里甘心情愿地做一个困守在这个文明书城的设计师，经受蓝宝石的诱惑，承受绿项链的捆绑。宝石项链，宝石项链之城。他每一次轻声念起这几个字的时候，就会涌动起一丝只有设计师才可感受的温暖。一百多年前，当现代景观建筑之父奥姆斯特德（F.L.Olmsted）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这座新大陆最古老的都市，是满眼灰色的旧式建筑堆砌起来的一个死气沉沉的城堡。游遍世界各地的犹太牧师Masliansky不敢相信他眼睛里的波士顿，没有绿树花草，没有供人休息娱乐的空地。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人迷茫的生活。牧师的日记这么写道：“波士顿人的生活，永远没有周末。它让我联想起拥挤的维也纳，刚来这儿，几乎难以置信是在美国。”景观建筑之父大胆的画笔轻轻地泼洒，将这座沉睡的老城点缀上绿色的树，蓝色的水。从富兰克林公园到波士顿大公园（Boston Common）再到牙买加绿带，蜿蜒的项链围绕城市连接了查尔斯河，构成了宝石项链之城的雏形，等到现代城市规划之父凯文·林奇（Kevin Lynch）在他的成名之作《城市意象》里描述这个城市的时候，宝石蓝得让人心动，项链绿得让人神怡。每次他领他的朋友参观这个美丽的城市，他总要告诉别人这段历史。“风景是无价的”，他没有理由不为他的同行先辈们自豪。 沿这座美丽的城市的外缘开车，车窗里看环绕城市的宝石项链，前面是树，后面是树，而两侧的绿树浓荫的影子贴在车窗玻璃上，就像看风景的影子在后退，这样的穿行，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但是，倘若要去波士顿城，最好还是不要驾车。古老都城的中心，道路不但窄小，而且弯弯曲曲，起伏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若想边开车边欣赏城市景观，就绝非易事。即使手里拿着地图，也很容易就迷失了道路。而且整座城市，大部分的车道都是单行道。很多时候，明明知道要去的目标就在附近，却怎么也无法择道开车进去。不开车当然就会有不开车的好处，既减少了城市污染，也疏缓了城市交通的压力。况且波士顿地铁四通八达，要去某处，远比开车还来得简单方便。步行对于像他如此繁忙的人来说，既可锻炼身体，又可体会都市风景。居住在这个城市两年之后，他几乎走过了城市里每一个有风景的地方。偶尔有些时候，不经意经常就会有令他自己都会惊喜不已的发现。去年秋天的一个暴雨过后的黄昏，借着都市人造的月光，他惊讶地发现了离唐人街不远的一处中国古典庭院。徜祥园中，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头枕在梦境里的亭台楼阁、假山叠水，一瞬间就还原成现实的景致。在园中他逡巡良久，几乎要将自己的思维送回那个遥远的大陆，那片迷离的江南。后现代人造的洁白月光，白茫茫的，刺痛他黑色眼珠脆弱的神经，催他低头思索，一直等到眼花落井，犹若游梦。 像他这样从更远更远的东方远渡千山万水而来的浪子，最怕的还是这个城市的冬季的骤然来临。每年冬季。漫大的雪花纷纷洒洒，宝石成了凝固的水晶，项链也被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苞衣。这种时候，他迟疑的脚步就会在家门前徘徊不止，白茫茫的旷野会勾起他无穷的想像力，他慵懒的回忆的翅膀经了冷风的的刺激，也许就会展开双翼，将他带进候鸟不归惆怅的一张大网。有一年，他的导师全家去欧洲度假。临走前，将面对着波士顿海湾的一大幢房子托付给他看管。每天夜里，从屋子的窗日向外张望，眼前是万顷的皑皑白雪，将宝石将项链都推移到视野的极远极长处，那样的空阔寂寥让他的眼中几乎流出泪来。他冲出门外，在猛吸的冷气里，嗅嗅闻闻久违的风媒捎来的另一片大陆的麦花的醇香。静止了的海湾，几尺厚的冰层下是一面冰湖，从此岸到彼岸。四周，只有冷冷的风，在不停地说，这里是异乡啊异乡，不是那一片冰心玉壶浸泡的故土江南。 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有好几个圆月高挂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迎着银白色的月光去城市中心的母亲教堂。二百多岁的教堂静默在温柔的月光中，脉脉含情，就像是慈祥的母亲。虽然他不是虔诚的前去朝圣的圣徒，却总要怀着无比的诚意，祈祷他遥远的母亲平安。教堂外的广场，一块长一百多米，宽十分米的水面，平静如镜，微波无澜。可是他的心里却波涛巨澜，明镜照他的心底珍藏的思念，捎去思念给数万里之外，问候他鬓已白发的母亲，此时的她，正在做着什么，想着什么。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这儿曾是马丁·路德·金布道演讲的场所。一个黑人的儿子。从中部的芝加哥告别了年老的母亲，远行来到这个宝石项链之城，为了替更多黑人的儿子，更多儿子的母亲找寻属于他们的平等和自由。他臆想，当年马丁·路德·金的眼中，这一面池水，该是年迈母亲的泪水，给了他人性的温暖和圣人的勇气，从容地面对艰难的事业和风云莫测的人生。 他飞来这座城市不久，现代科技的狂潮就从大西洋上凭空飙起，席卷了整座城市成为全世界高科技发展的漩涡，尖端人才汇集的中心。这座人均智商可以做居全世界之首的城市，这座每天都会发生无数个童话神话的城市，这座每分钟都会诞生天才，产生无数个百万富翁的城市，她的呼吸可以牵动整个世界跳动的脉搏。从纽拜瑞大街到新工业园区，从麻省大道到数字化空港，每一方寸的土地上，都曾经有过人类某些巨人传奇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最让他动情，也最让他伤心，因为故事的主角是他的同胞，因为故事的结局是一个遗憾。十年前的波士顿，宝石项链之城最传奇的英雄，曾经是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王安。如今的波士顿城里，用王安命名的若干个剧场依然是市民们消遣娱乐的最佳去处，而早逝的英雄和他濒临破产倒闭的产业则渐渐成为人们记忆里的过往云烟。 有些名字毕竟还是会不朽。东方来的英雄只是留给了这座城市的人们几座剧院，就让去剧院的人们永远念叨着他的名字。另一位希伯来民族的偶像英雄纪伯伦，则帮助这个城市的人们建起了一座藏书丰富的公共图书馆。公共图书馆旁的考普利广场上，立了一块碑文，专门为了纪念这位胸襟宽广的文学大师。半个多世纪以来，这座图书馆里，应该走出过不知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对赐其恩惠的大师永远念念不忘。 公共阁书馆的旁边，九十三号公路从旁边穿过，沿那条公路，可以奔向繁华的纽约城嘈杂的大西洋赌城。和图书馆擦肩而过的赌徒，就会驱车奔向万劫不复的赌城。因 此就有人管九十二号公路为“地狱快道”。他听说，每天有无数的华人驾车在这条路上来回。去时带着暴富的渴望，车轮飞腾的尘烟，回来时是空空瘪瘪的钱包，和疲惫不堪的一张张苦脸。这样的故事，总要让他唏嘘不己，长吁短叹一番。 不过更多的时候，这个新大陆最老的城市也会带给他很多快乐。因为，作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人，他能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找到一种自信，一份豪情和一股勇气。位于考普利广场上的汉考克大楼（Hancock Building）就是由他的一位年长他好几轮的师兄设计的杰作。由贝聿铭设计的这座大楼高耸入云，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若是在风清云淡的日子，蓝的天白的云和四周赭红色的Trinity教堂倒影在明晃晃的玻璃上，俨然一幅色彩丰富的后现代玻璃画。在这个道路系统极其复杂的城市，不小心就晕头转向的路人，总是会在这座大楼的指引下，找到方向。 贝聿铭在宝石项链之城的另一个杰作是位于波士顿海湾的肯尼迪纪念馆。肯尼迪，这位宝石项链之城最受人喜爱的儿子，用生命捍卫了自己追求真正的自由和人性的回归的梦想。纪念馆像一艘等待出发的航船，就停泊在这片茫茫的大西洋的海湾。如果稍有空闲，他常常会去那片可以看海的地方，在那里，他可以找寻英雄的梦想，人类的理想。 每回，站在海边延伸入海的平台上，大西洋凉凉的海风扑面而来，潮腥腥的，卷来四百年前海盗们留下的气味，似乎在不时地提醒他，这儿是新大陆的第一个战场，后现代文明发芽滋生的摇篮，在熊熊战火过后，在千骑万骑的铁蹄卷尘之后。血腥气的海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敏感的神经开始感觉到陌生的凉意。视野尽头，水天一线之处，那儿是他的家园，他心中的城堡就在水的那一端。城堡里，有他的白发母亲，有他的梦中新娘，有无数无数的人在翘首期盼，盼他回去，回去造一个个东方的蓝宝石，串一环环中国的绿项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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