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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圣诞节快到了。洛杉矶一点圣诞节的样子也没有,我指的是季节的感觉,按说圣诞节总得有点雪吧,这里倒好,不但没有雪,连一滴雨也不下,太阳高照,好像夏季一直延续下来,不肯结束,路上向来就不见人影儿,到了这期间,有个别商店花钱雇个人,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朝汽车里的人搔首弄姿,不仅没有增添热闹,反而更显得冷清
  我来美国以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是在纽约过的。我觉得那才像个圣诞节的样子。因为雪大,我还花二十多美元买了一副橡胶套鞋,套在皮鞋的外面。结果我穷得连买地铁票的钱都付不起了,是从中城的三十二街沿百老汇走回一百一十四街的公寓的。但那是圣诞节呀!我的那双橡胶套鞋在雪地里派上了用场,中央公园积满白雪的山坡上,有滑雪橇的小孩。我还专门去洛克菲勒中心,看那棵著名的圣诞树,那里围满了游客,下面,就是一个溜冰场。我长时间地趴在栏杆上观看五花八门的溜冰者,想起了小时候在什刹海冰场上经常发生的打群架和拍婆子的场面。
  耶稣生在马槽子里的时候,天上就是下着雪的,所以圣诞节没有雪真说不过去。

         ※        ※         ※

  钱大明脑袋一转,又出了个新点子。
  他每逢想出一个自鸣得意的主意,前额就会发亮,看上去精神抖擞。这时候别人也就不容易改变他的主张了。
  “来来来,米雪儿你也来!咱们开个会,议一议……”
  “哇,你们大陆人好喜欢开会耶!”米雪儿说。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敢情还是“接团”。只不过这回的计划更离谱儿,在“名流”面临关门的形势下,他要“亲自”北京膛路子去。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说,“我正要跟你们二位商量呢,把咱们的财务清点一下,散伙吧!”
  大明说:“这叫什么话呀?创业艰难,历来如此。现在咱们已经熬到头了,曙光就在前面!”
  “可惜我没看见。”
  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东北那俩孙子,咱们是指不上了。可是我越琢磨越觉得此事有干头。接团这个活儿,一不要资本,二不要专业知识,只要在国内有路子就成。咱们呢,是既没资本又没专业,咱们有的,还就是路子!这个机会要是再不抓住,那可就活该咱们受穷了。”
  我再也不信他这套鬼话了!这几年,只要国内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会小脸儿刷白地激动一阵子,光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过的“大机会”,就有三次。第三次时他是这么跟我说的:现在已经开始改造大中型国营企业了,我认为收购国营企业是一个办法。咱们一定得插手这件事,不能坐失良机。多了不敢说,先收购一两家中型的,搞个试点。哎,你可别乱说去啊,这是我长期研究的成果,有专利,要让别人知道了肯定一窝蜂似的都干了,咱们就挤不进去了……炒股票咱们没赶上,炒房地产也没赶上,这次绝不能错过了。我说:收购中型的干嘛?你把中国银行给买下来多痛快啊。大明儿呀,说句不好听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别老做梦了。现如今你连一辆好车都买不起,甭想别的了,这事儿即使能成,也轮不到你。这几句话太损了点,差点没把他给气疯了,好几天不跟我讲话。事后我也挺后悔,人人都有自尊心,大明在这方面尤其敏感,我比他小了快十岁,这么说话也太过分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敲他几句。
  现在,我尽量控制着说话的态度,问他:“你回北京就一定有把握吗?”
  “当然有把握!别看我在这儿是条虫,回到北京可就是条龙了!不是吹,在北京没有我钱大明办不成的事,我的关系大多了。我本人当年要是不出国,在国家科委早就该提副处了。”
  “操,北京满街都是处级干部,你……”话说到一半我赶紧闭了嘴。
  “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你掂量着办吧。”我知道不依着他是不行的,除非散伙。
  他的反应非常直接,立刻呲着牙笑起来,啪唧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差点儿没把我从椅子上扇下去。
  我赶紧又找补了一句:“哎大明,你回去找什么人,心里有谱吗?”
  “先在北京找我舅舅,不行的话,再动用其他关系。”
  又是他舅舅!他动不动就说有个舅舅在海(中南海)里工作,说的时候神气飞扬,简直让我受不了。
  我忍不住问:“你舅舅在海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打听这个干嘛?属于国家机密的,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多了惹麻烦。”
  “那你也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呀,我可告诉你,在海里工作的可不全是中央首长,那儿也有炊事员、服务员、剃头的、烧锅炉的、炸油饼儿的……”
  “你舅舅才他妈是炸油饼儿的呢!”
  “哎?你还真猜对了。我舅舅还真是炸油饼儿的,就在北京站摆摊,白面里掺洗衣粉,用下水道收上来的废机油炸,个儿特别大。不过跟你舅舅在海里炸相比简直没法比了,你舅舅虽然也是炸油饼儿的,但算是国家干部,认识的人也多,可以由你舅舅组织一个赴美食品考查团,看看人家美国是怎么炸油饼儿的……”
  “孙子!”大明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你丫就侃吧……”
  米雪儿眨着眼说:“你们说的好快哎!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笑。”
  最后,米雪儿表示,既然公司的财务这么困难,她可以不拿工资了,和我们共度难关,如果赚到钱,再补给她,赚不到就算了,“反正最多是半年,我生活没问题的。”大明坚决不同意,说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不能把困难转嫁到她身上,只要雇得起,一分钱也不能少。可米雪儿态度很诚恳,也很坚决。
  我在美国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呢!我看着她,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认定我们一定会成功吗?风险投资?有一点儿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诚心要交我们这两个朋友?……都不像。
  我说:“米雪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俩,要钱没钱,前途,还十分渺茫。你为什么要作这种牺牲呢?”
  “因为你们俩是好人哪!”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人?这年头好人最不值钱了,你跟好人在一块儿干嘛呀?”
  “不要拿我开心好不好?我就是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嘛。”
  “那你嫁给我得了。”大明说。
  “可以呀!你娶吗?”
  很奇怪,只有那天在她家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感到她和我们是亲近的;一到办公室,她又和以前一样了,她能随便到跟我们一起讲任何黄色笑话,也能慷慨仗义做出像今天这样的举动,但总觉得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很微妙,也许仅仅是一层纸那么薄的距离,而且搞不清她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大明出了个主意,说干脆这样,米雪儿就算入股了,赔了的话,一起完蛋,要真发了,全跟着发!他问我这个大股东(我比他占的股多一些)觉得如何?我想了想,没什么不好,就同意了。
  “你呢?怎么样?”大明问她。
  “谢谢两位老板!”
  “以后就别叫老板啦,咱们都是老板!”
  “谢谢!”

         ※        ※         ※

  大明是圣诞节当天走的,我送他到机场,这一天机场空得几乎没有乘客,临别的一刹那,大明的面色显得极为凝重,两只牛似的大眼睛露出片刻的茫然,真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式哩。
  他一走,我心里又毛了:这事到底有多大把握啊?可是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心神不定,弄得我新年都没过好。
  元旦一过,大明从北京来电话了。
  “怎么样啊?”我问。
  “给我弄点钱过来。”“我操!咱们可一分钱都没赚哪!”
  “不是行贿。总得请人吃个饭哪,我也不能住在家里,得包个五星级饭店的房间,不然人家一瞧就知道咱们没钱,谁也不会理我。现在北京的消费比美国都高,贵得没边儿。”
  “你要多少?”
  “两万吧。”
  “我日你先人。”
  “这还嫌紧呢,也就合不到二十万人民币,在北京二十万人民币根本就不算钱。”
  “北京不算钱我这儿可算钱,你一住上五星饭店,我这儿立马就得关门,你看着办吧。”
  “想法儿弄点儿去。”
  “抢银行啊?”
  “你这不是抬杠吗?借。”
  “告诉你吧钱大明,我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借钱。”
  “做生意哪儿有不借钱的?想不借钱,打工去。”
  确实,又是他在理。不过,以我们公司的规模和信用,要想向银行贷款根本没门儿。
  “谁会借给咱们钱哪?”我说。
  “现成的,你的哥们儿,蔡显宗。”
  “蔡显宗?他会借给别人钱?”
  “他不会借别人,可他会借给你,就这么回事。”
  这小子可真精,他早就给我算好了。
  我是多年前在酒吧打工时认识蔡显宗的,那时我正在学校念书,还没毕业。我在吧台里调酒,他在外面当侍应生。他是从台湾移民来的,个子不高,面如满月,一脸的福相。开始我们接触不多,只是在他来柜台上拿酒时,偶尔聊几句。当时我还没绿卡,他建议我先找个黑人姑娘结婚,把身份搞定,书也别念了,想办法多挣点儿钱才是正经的。“黑女人不错哟!没心没肺,很好对付的,别看黑,皮肤又细又滑。”过了几天,他真把一个常来酒吧的黑姑娘带到吧台来介绍给我认识。一聊,黑姑娘正经是搞艺术的,从田纳西来,梦想着在好莱坞出人头地。那天黑姑娘坐在吧台上一直跟我聊到打烊。
  使我颇感意外的,是有一次他非常突然地提出要到我那儿“住个一半天”。
  “不好意思,我遇到点麻烦,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一半天就好。”
  当时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马上就要下班了,我一急,什么推托的借口也没想出来。
  结果他一住就是三个月。
  他遇到的究竟是什么麻烦,到现在我也没完全搞清,反正是跟女人有关,好像因为这个女人,还得罪了黑道上的弟兄。早在找我之前,他已经东躲西藏了好一阵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可能跟黑道有一点点关系,但没他暗示的那么严重,不然人家早把他“做”了,躲到哪儿也没用。事实是,他穷得身无分文,自从被那个女人一脚踹出来之后,连租房子的钱都没有,每月的工资也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
  在这三个月里,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要分摊一部分房租,连电话费都没付过。突然有一天就搬走了,酒吧的工作也辞了。从此以后就没影儿了。等那个月的电话账单来了以后,我一看,他临走的前一天,打了一百多块钱的长途电话。当时我挺不高兴,后来一想又有点庆幸:他要是打了一千块钱的电话,我不是也得如数照付嘛!
  除此之外,我们相处得相当不错。他人机灵,不讨厌,能投我所好,聊点儿我感兴趣的话题。他极力撺掇我追那个田纳西的黑妞儿。说她对我绝对地有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老美喜欢的东方人,都是长得丑丑的。”“这么说我是丑丑的啦?”“刘兄刘兄,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呢……”他穷得叮当响,吃饭要多简单有多简单,几片面包就是一顿,可是一到周末休息,非带着我下馆子不可,花起钱来眼都不眨。所有的衣服,都要送到洗衣店里洗,一件衬衣要好几块钱,领子和袖口熨得平平的,他觉得这才叫穿衣服。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得投机了,他说:“我从小就梦想发财。那时我家住在花莲的眷村,房子很破哦,我就想:等我发了大财,我要买一幢非常大的房子,要开porsche跑车,有整整一箱子崭新的名牌衬衣……”
  大约是两年前,有一天和大明的几个朋友聊天,他们大谈一个叫蔡显宗的蔡老板生意如何大、派头又如何大,怎么从他那儿挖到钱等等。我一问,还真是这小子。他们听我说认识蔡老板,一脸的惊羡,连大明都对我有点刮目相看的样子。“行啊溜子!给丫打电话,咱们得想法从他身上弄出点儿钱来。”“我不打。”我说,“他还欠着我一百块钱电话费呢,我不是等于追账了嘛。”
  是大明把我的电话给了蔡显宗。他没几天就打来了电话。
  “刘兄啊,久违了,有五年没见了吧,这五年一言难尽哪,我实在太忙了,有一半时间在大陆,一直没跟你联络,真对不起!我在北京还见到好几个你的朋友,什么李小罐呀等等,我告诉他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人一级棒。”
  “你是谁呀?”
  “蔡显宗。”
  我们就这样又恢复了联系。他经常约我一起吃饭,除了生意以外,几乎无话不谈,连他现任的老婆和几个“小蜜”的隐私都跟我如实道来。他开的真是porsche跑车,在海边买了豪宅,好像做的是服装和房地产方面的生意,在广东和北京都有合资厂。他发了大财,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听说的不算,在我认识的人里,真正在美国成功地圆了发财梦的穷小子,就他一个。

         ※        ※         ※

  我给蔡显宗打了个电话;说要找他谈点事。“谈事?”他说,“要不要到公司来,还是……”“公司吧。”
  他在帕萨迪那的一栋办公大楼里租了整整一层,装修得非常豪华。秘书小姐是个白人小妞儿,很有礼貌,说总裁正忙着,让我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稍微坐一下。结果一等就是二十分钟。我坐在沙发上一直悄悄打量着她——真是一双美极了的手啊!手指又细又长,在电脑的键盘上优雅地上下翻飞。我突然想:还做他妈什么生意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一辈子当她手指敲打着的那支键盘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蔡显宗从他的房间里特意迎出来,热情地说。
  我们在他房间里谈话时,秘书小姐转进来的所有电话,他都给回绝了。
  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的意图,在介绍我们公司的情况时,我表达得相当乐观。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谈生意方面的事。
  “需要多少?”
  我说了个数。
  “这么多啊?”
  “多?”我说,“对你来说这不过是九牛一毛嘛。”
  “好吧。”
  我真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一下子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立刻就转移了话题。
  “你还记得路易丝吗?”
  “谁?”
  “就是田纳西来的那个黑妹妹嘛。”
  “哦,还记得。”
  “真是巧啊,我前一段时间碰到她了。我和一个老美谈生意,在日落大道上的一家餐馆吃饭,她正好在那儿端盘子。”
  “她怎么样?”
  “混得还不错,在电影经纪公司里登了记,已经演过几个小角色了,不拍片子的时候就在餐馆打打工。哎,你到底跟她睡过觉没有?”
  “没有。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啊。”
  “你好笨!我跟她睡过。”
  “你?”
  “真的很简单哦。我先约她吃晚饭,然后就去旅馆开房间了。”
  “哦,那我太急躁了点儿,我直接就要带她去旅馆。不过还是得分人,你办起来简单的事,搁在我身上就复杂了。”
  “唉,现在想起来,那一段时光也蛮有意思的,那是青春对不对?现在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在商场上打交道的人都是互相利用逢场作戏。我和真正的好朋友从来不谈生意。”
  我心里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路易丝还问起你呢。”他说,“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
  “那找她玩玩吧,我有她的电话。味道和我们中国女孩子不一样,我和她睡过……大概四五次吧,人很乖,我每次脱掉她的衣服以后,她都用手捂着脸,还不好意思呢。”
  说完,他突然拿出支票本来给我开支票。
  我说:“咱们一切照规矩办,立个借据。”
  “OK。”
  “而且我要付利息的。”
  “一点点就好。”
  “你写吧,我没写过这玩意儿。”
  他用电脑迅速地打好一份借据,印出来,放在我面前。我签了名。心里暗说这小子办事真有个利落劲儿,当年硬是没看出来。
  没想到借钱这么容易,也有点儿太容易了。所以我离开他的公司以后,反倒觉得有点别扭。也说不出是哪里别扭,反正好像是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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