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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时间像箭一般飞过。
  积我三十几年的人生经验,我是这么看的:上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生活得过于圆满,情场得意,赌场就会失意,有所得,必有所失。反过来也一样。
  和周珊珊的关系,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搅得我心绪不宁,我甚至由此对自己在身体、心理、为人等等这些基本的方面,都产生了怀疑。但是,就在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的时候,我却在“一夜之间”拥有了“财富”。没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笔财富了。我的沮丧心情被这料想不到的“成功”一扫而光。上帝也是不会让你满盘皆输的,有所失,必有所得!
  我们发了!
  事情是这样的:大明回到北京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一口便死死咬住了这块小肥肉,施展出浑身解数,上蹿下跳,忙得昏大黑地。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我通宵不寐地工作了五天,把美国这边的资料搜集完备,也赶到北京。我们互相配合,也可以说打了个遍体鳞伤吧,终于把这块肉吞了下来。
  发财原来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要说简单,真是太简单了。可要说复杂,也实在是头绪纷繁,黑得要命,我到现在也没把其中的枝枝节节完全搞清楚。大明说我是在美国住傻了。我承认。因为在美国做生意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既没有这么简单,也没有这么复杂。
  凭良心说,能发这么大一笔横财,全靠大明的本事。我在北京亲眼看到了他的道行如何深厚,那真像是蛟龙归海,兴风作浪。换了我,即使遇到比这更大的机会,也没我的份儿。我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把大把的银子从我的指头缝里流走,什么办法也没有,就像水从指头缝里流走一样。
  至于我们是怎么赚到这笔钱的,恕我就不在这里公之于众了。因为这件事牵扯的人太复杂,桌面底下太黑,恐怕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别人是怎么回事。好日子刚开始,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        ※         ※

  这一天天气有点阴沉,但我和大明的心情却比洛杉矶最晴朗的日子更加晴朗。我们坐在北好莱坞一家梅赛德斯-奔驰汽车经销商的宽敞的办公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着。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一排崭新的奔驰车。大明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儿,与其说是回忆往事,不如说是由于看到了那一辆辆象征着财富的名车而沉浸在昏眩里。
  “我跟你说过我以前打工的事儿吗?”大明人整个儿陷进沙发里,喝着刚才那位年轻的推销员给我们倒的咖啡,突然问起我这个。
  “没有啊。你打过工?”我有点意外地说。
  “中国人在美国谁没打过工啊!我原来也是穷光蛋。”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不缺钱呢。”
  大明说:“我在中餐馆里端过盘子,还在PlZZA店送过外卖。这送外卖主要靠小费,送一次,一般也就两三块钱,遇到大方的给五块钱。可是有一次我碰见一个小伙子,蓝眼睛,我一瞧我就喜欢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给了我二十块钱小费!我操,一个PIZZA才十六,他小费就给了我二十!把我给乐的呀!那时我跟小潘住一块儿——就是我当时的女朋友。晚上下班以后,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一个劲儿跟小潘叨咕,我说:美国怎么不多培养几个这样的好青年呀!……”
  我笑起来。我也知道自己今天总是傻笑,但还是控制不住。我对我们成了“有钱人”这个事实仍然处在难以置信的阶段,精神上有点恍恍惚惚。也许在“一夜之间”暴富的人都有过我这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在刚才试车的时候,大明也激动得难以控制,他把脚下的油门乱踩一气,车像抽疯似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连闯了三个红灯。我猜那一定是因为连他那只脚都直打哆嗦。
  “这屋里不能抽烟吧?”大明说。
  “应该不能。”
  我们俩站起身,走出办公室,点着了烟,在停满了各种款式的奔驰车的展示场上来回遛达着。给我们去办手续的那个推销员还没回来。
  “溜子我说你也来这么一辆吧,咱俩一模一样,开出去多有派呀。”大明说。
  “我还是喜欢美国车,买辆卡迪拉克吧。我总觉得五六十岁的人开奔驰才合适呢。”
  “那一样买一辆不就得了吗,平常开你喜欢的,谈生意的时候开奔驰。尤其见大陆来的客人,非开奔驰不可,他们特别认这个。”
  “何必呢。别太烧包了。”
  “你丫真他妈农民!钱这玩艺儿,花得起才挣得起,抠抠缩缩,不是干大事的气象。”
  嘿!这话倒让他捡便宜说了。人有了钱是不一样啊!想起不久前他买个衬衣都肉疼,如今简直变了个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猛造它一气呢!关键是我懂得知趣,毕竟发财主要是靠的大明,我要自觉和他拉开一定的距离,不能事事攀比。有了钱就不一样啦,比穷朋友的时候关系复杂得多。买房子的事也一样,大明催了我几次,说就是为了省税也赶快买了为好。我一直渗着没动。我宁可成天陪着他四处看房子,分享他的快乐。他中意的全是巨大的华宅,小一点儿的都看不上眼。我说你光棍一条,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嘛,小的也有贵的。他说,是为了体验一下住在人民大会堂里是什么感觉。
  自从我们的业务变成以海运和进出口贸易为主以后,成立了“国际名流集团总公司”,大明是当然的总裁,我是副总裁,旅行社成了下面的一个子公司,由米雪儿负责。我们从原来那两间小办公室搬了家,在雷克大街靠近210高速公路的一幢气派的高楼里租了房子,你坐电梯上去,到了八楼,电梯的门一开,就能看见整面墙壁用中英文写的公司的名字。如果是从大陆来的客户,我们就告诉他这上下几层楼都是我们的产业,现在虽然房地产跌价,也还值个七、八百万。
  在最兴旺的时期,因为头绪太多,曾经一度出现资金周转困难。大明和我商量了一夜,说时间太紧,拿不出钱来就会错过千载难逢的良机,没辙了,只有拉蔡显宗入股,用他的资金顶上去,我说这可是你的主意,出了问题别赖我。大明说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再说咱们已经不是小本经营了,要做一番大事业,非得吸纳这样的大股东不可。蔡显宗是精明人,把我们公司的业务和这个项目研究了一遍,立刻就意识到有利可图,没废什么话就答应了。这笔钱在短时间内就为我们带来了暴利。不过那也成了我们赚钱的高峰,从那儿以后,就没再这么火过了。“国际名流”的股东现在是四个:大明占的股份最大,我次之,蔡显宗第三,米雪儿最少。
  叫麦克的那个推销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大叠文件。这小子乐得眉开眼笑,买这么贵的车,没有谁能像我们这么痛快的了,不出一个钟头,全部搞定。在这笔交易中他能拿到几个百分比的佣金,不得而知,反正我估计他今天晚上一定会高兴地喝酒去,庆祝自己交了个好运。我们重新回到办公室,他问我们还喝不喝咖啡?我们说不喝了,可他还是乐颠颠儿地跑出去给我们倒了两杯咖啡。然后我们都坐下来,他请大明在那些文件上一一签字。
  “是今天就开走呢,还是改天……”麦克问。
  “今天,马上。”大明说。
  麦克拿起车钥匙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我们也跟出去,在路边等着。只见他把我们挑中的那辆黑色的奔驰600徐徐驶来,停在我们面前。
  “你开吧。”大明对我说。
  “别逗了,我现在开非得出车祸。”
  我们和麦克握手告别,然后上了车。一刹那间,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不是一辆普通意义上的名贵轿车,它象征着我和大明共同的梦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我感觉得到,此刻大明心里想的也是这个。
  车一上高速公路,大明立刻加速到每小时八十英里。
  “哥们儿,别太激动,警察!”我说。
  “这车是不错啊。”他看了看仪表盘。“没感觉有这么快,稳哪。嗳,咱们往北京倒几辆车怎么样?”
  “行啊,你有本事就倒吧。”
  他扭过头看了看我,非常突然地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边笑,一边用手猛拍方向盘,他说:“钱大明啊钱大明,没想到你小子有今天!”

         ※        ※         ※

  我们在北京已经成立了分公司,大明牢牢地控制着那儿,穿梭般地往来于北京和洛衫矶之间。我只回去过一次,连分公司里边的人脸都没记住。不是我不愿意回去,而是我意识到,大明并不希望我老回北京,有些重要的关系,也不想让我知道。他一再强调我坐镇美国的重要性。其实,我一点儿取而代之的念头也没有,就是有,也没那个本事。我对自己很清楚,那些人都是豺狼虎豹,我哪儿玩儿得转他们哪!所以,我倒也乐得在这里过我的安生日子,你愿意上前线你去好了,我才不管呢。
  那次在北京,虽然忙得四脚朝天,我和大明还是专门抽出时间来请赵局长吃了一效饭。那天老赵穿了一身西装,满面春风,谈兴很浓。他读过不少史书,大讲帝王之学,说主席讲过,不读《资治通鉴》,枉为中国人。还说近代以来真正懂得中国的历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主席,一个是鲁迅。对这些我可就插不上嘴了,只有假装兴致勃勃地听他侃。他说中国人离不了自己的根,你们留祥的,只有学成回国,才能施展抱负,不然只能在国外当个二等公民,根本进不了主流社会。历史上,第一代华侨都是卖苦力的,挖矿、修铁路、开餐馆、开洗衣店,像你们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在美国算什么?中国现在正处在空前的历史转折点,自鸦片战争以来凡一百五十年,中国的现代化革命业已完成,一个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国家”已经成型。将来的人们回过头来看这一段时期,必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是千载难逢的时代,身为中国人生当其时,不亲身参与这个巨大的变革,真是太遗憾了。我劝你们认真考虑我的话,人还是应该有一点理想有一点抱负的嘛。
  我们刚开始是喝啤酒,谈得高兴,又开了一瓶茅台。老赵端起杯子来,才抿了一小口,立刻大叫“假的假的”。大明说不会吧,这是我找人直接从贵州酒厂弄来的。老赵说你不知道,现在只有人还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于是换了XO来喝。没想到老赵是位酒仙,喝酒极讲究,海量。我说真没看出来,在洛杉矶那天宴会上,你几乎就没喝。老赵说那不一样嘛,那是工作嘛,我参加外事活动从来不喝酒,都是小崔替我喝。
  小崔?不知为什么,一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我心里生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类似怀旧和失落兼有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在前一天,我还想过要给她打个电话,几次拿起听筒后又放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挨了她的骂以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哎?对了,小崔哈,那英文翻译哈,她怎么样啊?”
  老赵说:“咳,死啦,自杀啦。”
  我觉得胶袋里嗡的一声响,发晕,就像弯腰低头在地下拾东西,猛地直起腰来一样,眼前都黑了。
  只听老赵的声音像从八百里以外传过来似的在说:“……闹三角恋爱啊,爱上了个有妇之夫啊,死去活来好几年,最后怎么样?我早就劝过她,不听。现在的年轻人,太随便,上床就像脱衣服洗个澡似的那么容易。我们那会儿,直到进洞房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现在这个搞法,搁在六十年代都够枪毙的过儿了。小崔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太随便,而且一根筋,遇事想不开,她们家族里就有过自杀的先例,可能血里就有问题……吃的安眠药,送到医院里抢救没救过来。遗书上写是对世界感到厌倦了,跟任何人都无关,还特别写上了那男的名字,说跟他无关,结果公安局把那男的调查了个底儿掉,那男的真他妈孙子,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小崔是单恋,什么也没干过……”
  和老赵告别后回到我们的饭店,我在大厅里犹豫了一下,就好像还欠点儿酒,提议去吧上再喝一杯。大明说没问题。
  我们俩都要的是马提尼。我尝了尝,一股怪味儿,简直就像是老白干里泡了一根芹菜的味儿。调酒师是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我问他:“你给我们调的这是什么酒啊?”
  他说:“马提尼呀。”
  “这叫马提尼?叫牛蹄泥还差不多,牛、蹄子、上的泥,那个味儿。”
  他一笑,说:“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一瞧就知道。跟您说,这是有中国特色的马提尼,和您在海外喝的不一样。”
  我们只好喝着中国特色的马提尼。我把思路整理了一下,问大明:“你说自杀真跟遗传有关系吗?”
  大明看了看我,说:“有的有关系,有的没关系,不能一概而论。我舅舅在‘文革’的时候也自杀过一回,没死,但是他们这个家族里从来没人自杀过,你说这是遗传吗?我舅舅纯粹是给斗的,受不了那份罪啊。”
  “但是据我看吧,自杀跟一个人血里边的东西,跟这种东西形成的一个人的心理构造,是有关系的。就说‘文革’吧,有的人受罪受得大了,可是从来不动自杀的念头,有的人没太怎么样,就走绝路了。你看这是不是……”
  大明说:“你是不是难受了?”
  我一惊,反问他:“难什么受?”
  “小崔呀。”
  我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大明又说:“看样子你是真喜欢她了。”
  我说:“扯到哪儿去了……”
  “算了吧,你懵谁呀!在洛杉矶的时候,你一看见她两眼都放光,上蹿下跳的那份儿臭表现哟,哥哥我都替你害臊。”
  “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全团的人都看出来了。瞧你们俩粘粘糊糊眉来眼去的那德性!老赵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怕你把她拐跑了,直跟我嘀咕。我说我们哥们儿决不会干那傻事,放心吧。其实我也捏着把汗,怕你中魔。”
  真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不晓得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大明又说:“说实话,小崔长得一般,但是人真不错。比你那个什么周珊珊强多了,周珊珊有什么了不起呀,一天到晚老拿着个劲儿,自我感觉良好,我顶瞧不上这路人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要真对小崔有意思,让老赵给撮合撮合,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可惜了。”走出酒吧回卧房的时候,我已经烂醉了。自杀和遗传有没有关系?真是个狗屎的问题!我只记得躺到床上后,像发酒疯似的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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