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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天早晨,我正在昏睡,就被周珊珊叫醒了。她显然已经起床有一会儿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支移动电话,说:“你的。”
  “我的什么?”我还没醒过来,不知所云地问。
  “你的电话。”
  我一愣。谁会把电话打到这儿来找我呢?我把电话接了过来。
  “哈罗,谁呀?”
  “我,蔡显宗。你他妈躲到这里了!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你怎么会有这儿的电话?”
  “别问了。赶快出来,有要紧事。”
  “等会上班再谈吧。”
  “上什么班?今天是礼拜天。别罗嗦了,我在我公司等你。快啦!”
  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这么急呢?我匆匆起了床,洗漱了一下,只喝了一杯冷牛奶,就赶往蔡显宗的办公室。我和周珊珊约好了中午回来吃饭。
  蔡显宗的公司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会客室的皮沙发上,呆呆地抽烟,夹烟的那只手上带着一支大钻戒,特别显眼。
  他先跟我聊了一会儿别的,昨天的球赛呀。我“目前的这个女人”呀,我说难道你把我叫来就是为讨论这个?他笑了笑说是不是我这个电话打得太早了,破坏了你们的好事?哎,在电话里听起来你这个女人不错哟,很有礼貌,不像一般大陆女孩子讲话那么冲。
  我说:”这个嘛,看你怎么说了,有的是刀子嘴豆腐心,有的是口蜜腹剑,心肠比铁石还硬。了解一个人,比探索宇宙的奥秘还要难……”
  “这话讲得好!”他说。然后突然问我:“你和钱大明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哥们儿啊。”我随口说道,觉得这话问得奇怪。
  “你们大陆人谁跟谁都说是哥们儿,根本不说明问题。我指的是像两肋插刀那样的朋友,还是纯粹的商业伙伴?”
  “你这个对朋友的标准也定得太高了,荆轲他们那会儿才两肋插刀呢,这年头谁插谁的刀啊。反正我和大明,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我们俩的事儿了嘛,也算共过患难的,彼此够仗义,谁也离不了谁。”
  “这样啊?”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走,半天不说话。走得我心里都毛了。
  他说:“‘国际名流’,名字起得不错。我也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之一,对不对?当初你们周转有困难,拉我进来,我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往里面注资的。没有你,钱大明这样的人我根本就不会睬他,找我的人多啦,什么花言巧语我都听过,我打屁呀……”
  我听了有点儿不高兴,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他站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钱大明不够意思,他在背着你我搞钱。”
  “有这事儿?”
  “确凿的证据,我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的脸忽然有点儿红,拿烟的手一边挥动,一边微微颤抖。“公司买的仓库是多少钱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是九十多万吗?”
  “对,成交价是九十三万。可是,实际上,只花了七十几万,你明白吗?钱大明和卖主私下做成了交易,公司付掉的是九十三万,但只用七十几万就买下了仓库,剩下的那将近二十万,钱大明和卖主给分了,他姓钱的得了一大半。那是公司的钱哪,是我们这些股东共同拥有的钱哪,神不知鬼不觉就入了钱大明个人的口袋。”
  我的心忽悠一下子悬起来。
  他说:“我当时就有些怀疑,觉得那个仓库卖得贵,房地产不景气嘛,九十三万是头两年的价。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跟卖主谈了几次,谈到九十三万就怎么也杀不下来了,我也调了很多资料,没发现什么破绽。我不是还跟你说过嘛,你说算了,看了这么多家就这家最合适,贵就贵点儿吧,老拖着不买,光是租仓库的钱也不少了……”
  “是吗?我说过吗?”我问。
  “废话!这么快就忘了?可见你当时完全被钱大明掌控了,全是鹦鹉学舌。”
  “你总不会认为我跟大明是同谋吧”
  “资讯!资讯!我唯一相信的是资讯!资讯显示,”他冷笑了一声,“你他妈的比我还傻一百倍!”
  他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热咖啡,端着纸杯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这时候才好像意识到还有我:
  “喝吗?”
  “不喝。”
  他说:“光这个还不算,他也太贪了。最近,他又用公司的钱给自己买了两栋房子。公司的钱,私人的名义,懂吗?这事你也不知道吧?再这样下去,我们公司的财产就都变成他个人的了。这不是跟你们大陆的贪官一样了吗?”
  一种遭到朋友背叛的羞辱感直冲到头顶,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我提醒自己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千万别感情用事。
  我问蔡显宗:“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有人。”他顿了一顿,眨了眨眼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知道了也别生气,‘国际名流’里有人随时给我搜集资讯,此外我还透过其他管道……”
  “你派了特务?”
  “太难听了,这是蒋老总统那个时代国共两党的用语,现在两岸之间是增强经济文化交流,马上就实行三通了哎。”
  “那个人是谁?”
  “犯规,犯规,小流你问这个是犯规。”
  “我犯规?”我真想照准他的鼻子一拳砸过去。
  “小流啊,生意就是生意,所谓商场如战场嘛。我是‘国际名流’的股东,我往里边投了钱,那都是我一分一分赚来的血汗钱哪。可是我自己这里又是一大摊子,忙死了,根本分不出身来顾到那边,怎么办?我自己的钱我总要知道在如何使用吧,我要监督吧,所以我一定要雇个人来帮我照顾这方面的事呀。换了你你也得这么做。你看,要是没有这个管道,怎么可能发现这么大的问题!”
  “那么,你今天早晨找到我的电话号码,也是通过这个管道喽?”
  蔡显宗王顾左右而言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钱大明栽就栽在贪心太大。仓库的事我知道的比较早一点,但是没告诉你,因为对他没有办法,明明是把咱们坑了,但账面上一点漏洞也没有,完全合法,没想到他还不知足,又偷愉买了两栋房子,这回可就不一样了,这是违反美国法律的,而且证据充分,我们可以告他。”
  这时候我发现我是个非常软弱的人,我的愤怒仅仅是一刹那的,它迅速达到高峰,然后就开始跌落,尤其是听到“我们可以告他”这几个字以后,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居然有无限的伤感。当然是为我和大明的友谊而伤感喽。我把我们之间当穷朋友时候的事全想起来了,把我们发迹之初彼此息息相通的欢乐场面也都想起来了。我的愤怒完全被于事无补的感伤情绪所淹没,好像海潮淹没一个小幼童似的那么容易。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冒出这样的心理挺没出息的,单纯的愤怒也只是情绪的反应,现在需要的是像岩石一样的冷静和坚硬,迅速做出判断。谋划一整套周密的对策,把钱大明往死里整。但知道归知道,心就是硬不起来,一个劲儿地觉得自己在坠落,什么也抓不住。我倒希望突然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误会,大明这小子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对朋友还是忠实的,至少对我们俩之间的友情是忠实的,绝不至于坑到自己弟兄的头上。公司的管理是比较混乱,以后把制度健全些,有一个互相监督的机制就行了,用不着闹得两个人撕破了脸,反目成仇。得,要是有人告诉我这个,我非乐得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不可。
  蔡显宗像从X光机里看到我肺叶上有香烟熏出来的阴影似的看透了我的心事,语重心长地说:“小流啊,交个朋友不容易,像你和钱大明这样,白手起家,一起拼杀过来,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的确值得珍惜,我以前也有个合伙人,兄弟相称,合作得天衣无缝,后来也是因为账目不清,拆伙了。那还只是账目不清呢,那家伙爱赌,太铺张,如此而已,可是我陪他不起呀,最终也要散。当时很伤心哦,朋友一场嘛。唉,钱哪,不是个好东西,穷的时候,有一块面包也要大家分,棒打不散,一有了钱,亲爹亲娘都眼红。”
  “大明这孙子也太精了。”连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冒出这么句淡话来。
  “精?精个屁!”蔡显宗说,“他要是真精,就不会干买房子这种蠢事了。也是财迷了心窍,愚蠢透顶,他就不想想,这种事一查就能查出来,百分之百让他坐牢。真精的人,是把每个人都看成和自己一样聪明,他要想骗人,不是在人家的头脑上打主意,而是在人性的弱点上打主意。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认为别人都是傻瓜,自己比别人都聪明,能把别人给骗了。不是我说你小流,钱大明就是欺负你平常马里马虎,对他信任,才敢这么干的。朋友?这叫他妈的什么朋友?操他妈的蛋吧!”
  我和蔡显宗谈了很久,分手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走到地下停车场时,才想起来和周珊珊说好了要一起吃中饭的,现在早过了时间。
  我在街上找了个公用电话,向周珊珊道歉。她很不高兴,说:“你怎么不早点儿打电话呀,我也一直没吃饭呢,饿死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现在赶过去,但我实在是不想过去了,我谁也不想见,也不愿意对任何人解释什么,“非常非常抱歉,珊珊,发生了点儿事,把计划全打乱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什么事啊?”“以后告诉你吧。”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然后就突然挂断了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半天没动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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