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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烟和郑雯在一家华人店里采购。那天是仲秋节,他们刚迁了新居,寒烟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准备晚上邀请二牛、享静、梦勋小任来家一起过节,吃涮羊肉。
  两人在狭窄的货架间挑选货物。从大冰柜里,寒烟拿了4盒羊肉片,大约有5磅左右。
  “哎,别太抠门,咱也买点虾吧。我看你就知道攒钱,光挣不消费,人都变态了,”郑雯往筐里放了一盒大虾说。
  “嘿,这才叫英雄所见略同。赚钱不花等于白搭,可况,我也该长长肚子了,”寒烟说着,伸手抓起支大龙虾。“走你”。
  “嘿,说胖你就喘起来了,那东西看上去恶心叭唧的,又贵又没肉,别败家子好不好,”郑雯急了,一把夺下又扔了回去。
  “噢,敢情是虚晃一枪呀!不是要花钱吗?娘子。”
  “少犯贫。告你,你现在可是吃软饭的,挣的没我多。”
  “又刺激我,我知道我现在穷学生一个,不象你这公关大小姐,一个月划拉2000美钞。有朝一日,我时来运转,非包个二奶报仇不可。”

  排队交钱后,郑雯拿着收据,一一查对,被寒烟一把打掉。“亲爱的,你们女人买衣服时花钱不眨眼,怎么一买吃的就都这德行了?”
  “讨什么厌你。她算错了。咱那是处理的西红柿,她当正品卖咱了。”郑雯猫腰捡起发票,上去和售货员理论。
  回来后得意洋洋地说:“以后少干涉内政,听见没?嗨,你怎么又抽烟,今天第几颗了?”“才三颗另一口,一点不瞎说,真的。喂,我说你怎么这么抠门呀,我少吃口龙虾不就全省回来了?”
  “Break wind.(英文放屁〕抽抽抽,抽死你算。你死了我绑大款去。”
  “嘿嘿,嘿嘿,我信我信。”

  晚上,二牛和享静结伴先至,见了他们的新居,二牛不禁欢呼,“我靠,整个一Capitalist!又是Flower,又是Candel,又是Music,得,我给你家当佣人要不要?”
  “脱鞋,脱鞋,臭脚丫子别把地毯弄脏了,”郑雯把二牛推到门口。
  二牛说:“你们要不怕我的仙人脚和现眼的大脚趾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寒烟亲热地和二牛拥抱,“哥们,真想你!你那假牙练得怎样了?赶明儿给咱镶颗金牙如何?”
  “好说好说。寒烟,你也不拥抱一下你的拉菲克享静?”二牛故意当着郑雯开他玩笑。
  享静脸一红,说:“二牛,你就坏吧你。”寒烟嘿嘿一笑,瞄了老婆一眼。郑雯倒毫不在乎。“嘿,享静这身衣服真雅,哪买的?来来,你看我买了件大衣。花寒烟的钱,气死他。”两人拉着手走进卧室去。
  “二牛,你怎么堕落到做假牙来了,你那粗手大脚的行吗?别把门牙做成脚指头。”
  “你还真别看不上这个。我这是为移民作准备,牙工,老兄,绝对是技术工种,10分,知道吗?我们老板是韩国鬼子,人挺老实。我发现我弄那细活还行。哎,小任来没有?这小子偷我们做假牙的金子,你说丫缺德不!”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敞开的门里,他们看见小任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进门前故意连打两个大喷嚏,“谁又说我坏话那?牛哥吧。我不偷金子能给我女朋友打戒指吗?丫把我甩了我跟你们两过行不?”
  说着,小任探头探脑往门里窥视,嘿嘿一笑。“我没走错门吧?嫂子呢?看,我带什么来了?他捧了几支红玫瑰,这小子什么时候变成绅士了。两人都感到纳闷。
  “Long time no see. How things going the sedays? "小任西服革履,头发烫着卷,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寒暄。
  “嚯,屎壳螂爬城门,哪冒出颗大铆钉嘿!”二牛损他。
  “任儿,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了。在那发财呢?送什么花呀,真孝顺老哥,你给我换成龙虾多地道。”寒烟也损他。
  “堕落,堕落。许哥洋饭也吃不少日子了,怎么还象马家河子一带的土地主。”小任进屋用鼻子四处闻闻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本公子学文不如许哥,经商不如大嫂,打工不如牛二,只能四处发点小财,委屈当个董事长五六的混混。喏,这是小弟的名片,请多关照。”二牛大声朗读:“北美房地产跨国公司室内装潢分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任华。我呸!”
  郑雯和享静出来正看到这场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一笑。
  “小弟任华给嫂子祝寿来也,请笑纳”。小任双手举花做单膝跪拜状。“Oh,My God!Thank you very much. 嗳?小任,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寒烟这臭小子都忘了。我准备一会儿喝酒时再提的。瞧人小任多那个,送花比送我一打龙虾都让我高兴。寒烟,我可是你老婆耶!”
  “小任,你寒糁我不是。你送玫瑰花给我戴绿帽子是不?”寒烟笑着打趣。
  “许哥此话从何说起?不是你让我给嫂子买来代你送的吗?贵人多忘事何至于此?”
  “对,我证明此话当真,”二牛也搀乎进来。寒烟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我还不知道寒烟!他要有那份浪漫就好了。”郑雯白了寒烟一眼。“小任,你要真没结婚,嫂子以后给你介绍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小任来劲了,跪在地上不起,装一副哀怜状。“苦人任华现在是孤苦零丁。小可条件不高,不用找沉鱼落雁西施林黛玉样的美人,请大嫂介绍享静这丫头给我,小生便三生有幸。”
  “讨厌,郑雯你看他多贫,”享静含羞,大家哄笑。
  “嫂子如不怪罪,我可否撅朵玫瑰敬赠享静小妹,以表我爱心之万一?”小任还在那臭拽词,被寒烟拿膝盖一拱,来个狗吃屎。
  正闹着,孟勋驾到。他穿件油了麻花的工作服,手里拎个打包盒,见了大家不好意思说:“骚蕊骚蕊,来晚了,刚练完活。这里面有半只龙虾,不成敬意。”大家站起来和孟勋握手,看他那副憔悴的面容就知道他累得够呛。
  “大孟,还练盘子哪?学校联系得怎样了?”寒烟问他。
  “哎,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除了打球就会刷盘子,反正都是圆的,玩什么都是玩。哎,没戏呀没戏!这不,都成罗锅了。”孟勋苦笑。
  “哥们,太极鱼摸得怎样了?要不,你改练气功得了,开丫个天目,咱哥两赌钱时打打配合,55分成,岂不快哉?”
  小任和孟勋依然是冤家,见面就互相挖苦。孟勋和郑雯不熟,开始有点腼碘,但既然小任叫阵,便也反唇相讥说:“哟,我兜没破呀,怎么把他给露出来了?对了,告你们个真事。前几天,我下夜班开车回家,突然看到大马路上跑着个疯子,细看,是个同胞;再细看,是个大家都认识的哥们。我问他,'小1点了,你撒什么臆症? '那哥们说,'我消化不良,兼着练练肺活量。'我知道他瞎掰。上车后,他说'孟哥,赊几两银子行不?'我说'借你两花三,不借,全进贡给赌馆。'他半天没坑气,后来苦着脸说'不瞒你说,我今天把这周的工资都折里边了,这不,连坐公车的钱都赌输了,你说我这人是什么奏的吧,我真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你们猜,那哥们是谁?还用我往下说吗?”
  大家把目光都转向小任。小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拿眼翻着孟勋。郑雯怕伤了和气,忙打圆场说,“别说了,该吃了,大家凑到一起不容易,上桌,上桌。”

  为了浪漫地赏月,餐桌摆到后花园的草坪上,点了三支给郑雯祝寿的蜡烛,拉根电线通上电热锅。
  锅里飞腾着水泡,热气缭绕。餐桌上摆满了凉菜、肉、虾、豆腐、粉丝。月亮圆圆的,一似阴影也没有地亮在天际之上;四下秋虫鸣奏,别有一番浪漫。
  大家有坐有站,热热闹闹,先起哄吟了不少仲秋的古诗,接着,便玩逢七敲筷子的游戏,违者罚喝酒兼表演节目。小任算术不灵,搞不懂7和7的倍数关系,一到28就傻。“表演节目!少赖帐!”
  “饶了我吧。我一不会唱,二不会跳,我钻趟桌子行不?要不学声猪叫?”
  “不行,要高雅的!”郑雯和享静反对
  “那我讲个段子吧,真事。有个叫David在国内去公共澡堂子洗澡,体验生活。那澡堂子是半天男,半天女,轮流使用。David进去后突然发现水雾中传来的都是女人声音,这时他已经脱了衣服,刚想撤,外面又传来几个女人声音。这哥们灵机一动,在雾气蒙蒙中,他老先生装作个石像造形,两手平伸,玩一这姿势。
  “三个姑娘更衣后,突然发现屋里多了件艺术品,嘿,谁弄了个汉白玉雕像?你别说,还真象古希腊大卫雕塑。你看人家那腹肌,人家那个头。一个姑娘说,'唷,这东西还能摇奖嘿,真逗!还有个把。'”
  享静和郑雯听到这大声抗议,“黄色!下流!不听,不听,罚酒三杯!”
  “二位,我这是荤笑话素讲,人家卢浮宫里的大卫雕像就是带把的,那是艺术,怎么能算黄色?这么得了,投票,赞成讲的举手,少数服从多数。”
  所有男人都举手。享静莞尔一笑:“我给你们削水果,”躲开了。
  “享静还没婚娶,回避也好。现在书归正传,“第一个姑娘上去一摇,David左手一颤,毛巾掉地上。'嘿,我摇奖得条毛巾。'第二个姑娘上去一摇,David右手的香皂盒掉下来了。'嘿,我也得了个奖。'第三个姑娘上去左摇右摇。半天没动静,最后悻悻罢手,扫兴说'真没劲!什么也没摇着,就摇出点浴液。'”
  几个男的笑得前仰后合。郑雯一字一顿地说:“真-流-氓!”。
  小任敛色,神秘地小声问:“你们猜那人是谁,David,大家都认识的一个大傻个,不用我再往下说了吧?”
  寒烟和二牛同时看孟勋,他英文名字叫David。
  “嘿嘿,这小子真损。呵呵……”孟勋苦笑地摇头,逗嘴他敌不过小任。

  卧室里,享静和郑雯在看照片。“你看寒烟小时候那傻样,”郑雯指着寒烟一张缩着脖子插着腰的一副小照,那是他5岁的照片。享静浅浅地笑着,饶有兴味地观看。
  “你看这张,他妈特会打扮,年青时是校花呢。”
  “这是寒烟父亲吧?长得真象。”“对,你看他爸多帅,比寒烟hansom多了。寒烟老臭美他那鼻子,其实,他是摔折了支起来的,嘻嘻。”郑雯虽然在损寒烟,但语气中却流露着对寒烟的疼爱。
  “是吗?倒真看不出来。”享静仔细看着寒烟家的全家福。
  “寒烟命挺苦的,文革中,他爸死了,老爷也死了。78年高考时,他哥复习太拼命,也累死了。我特别佩服他妈,象我这么大,拉扯了三个孩子,真不容易。你别看寒烟平时爱开玩笑,其实他心事特重。他是个a man of few words。这家伙吧,干什么都拼命,总想着他死去的爸爸和哥哥,我真拿他没办法。他性格偏激得厉害,有人说他有颗不安分的灵魂,我真体会到了,和他生活我真够累的。”
  “寒烟人挺好的,有才华,有正义感,你们两多班配呀。”享静笑着对郑雯缓缓地说。
  “嗨,凑合过吧。又要养儿子,又要操心寒烟这个大孩子,作女人真不容易。享静,你怎么还不嫁人?用我介绍吗?”
  “唉,我这人信缘分,命里该有我就有,命里得不到我也不强求,”享静说。
  “瞧你说的!看中谁就主动进攻。我那会就死追寒烟,才不管呢。对了,小任那家伙到底结婚没?他要是不赌博,好强点,我看倒挺招女人喜欢。”
  “快别提他了,他就会耍嘴,我可看不上他那种人。”享静说话总是慢悠悠的,不会着急的样子。
  “其实呢,两口子生活就是个伴,我以前也特浪漫,说起来你准不信。结婚前我最欣赏寒烟的个性、偏激、争强好胜,大男人气,现在发现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些方面。情人和老公绝对不能是一类人,现在要是让我再找,我肯定不找寒烟这样的。”郑雯笑着开导享静。
  “真的?你说的肯定不是实话。多少人羡慕你们呢,象你们都这么棒的,太少了。”
  “瞎,没有的事。寒烟总说我'马列主义老太婆',嫌我正统,我说找上我是你的福气。嘻嘻,对了,你和小周的事怎么样了?”
  “寒烟真是的,他把这事也告你了?”
  “嗨,这怕什么?他挺为你担心的。”
  “提他没意思……我不想说这话题。”
  “那好,咱们出去看看这些臭男人干嘛呢。”两人走出房间。

  外面,第三瓶二锅头已经打开了,四个男人都醉熏熏的,欢快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乙醇将他们心中的苦闷都蒸发出来。小任一边打嗝一边说:“我哪是什么狗屁董--董事长,呃-我他妈的现在给人家厕所铺瓷砖。呃--赌场欠了我那么多钱,我早晚得捞丫,呃---回……回来。我就不信我这辈子中不了个649大……大彩。”
  二牛已经快出溜到椅子下边了,闭着眼说。“寒烟,来,再干一杯。”
  寒烟头趴在桌子上,闷声说:“孟勋,还记得知青那首仲秋节的歌吗?”
  “你唱,我给你伴奏,我车里有家伙。”孟勋去拿吉它,脚步踉跄。寒烟摇摇晃晃地站到椅子上,抬头望月。享静想拉他下来,被郑雯止住。
  孟勋轻轻地拨起了吉它,忧愁凄婉的曲调撩起大家心中的愁苦。二牛把蜡烛吹灭,树荫使每个人在月下都变成剪影。
  “这是首70年代的知青之歌,曾在地下广为流传,我从没听到过比这还悲凉的歌,它和小说'第二次握手'都曾让我伤心流泪。”
  吉它凄切感伤的曲调在清冷的月光中回旋。寒烟低沉的胸音响起:仲秋节~月儿圆~我和小妹上了山~山~七十三条羊肠小道条条没有人烟--…………
  寒烟的声音如泣如诉,略带沙哑。月光下,他的脸上缀着晶亮的泪珠。受他的情绪感染,大家都沉默不语,心事如烟。歌声在继续……

  昨夜晚~我又梦见妈妈坐在我身边~边~轻轻抚摸着孩儿的小脸泪水就洒胸前--孩儿~孩儿~你原来多健康~~康如今却瘦得可怜~~低头亲吻着孩儿的小脸~原来是梦中相见……

  大家眼圈都红了。二牛和小任背靠背,郑雯搂着享静,寒烟站在椅子上如同一尊塑像,孟勋的长发盖住脸庞,埋头拨弄吉它。
  寒烟自言自语:“妈妈,谁没有妈妈?白发苍苍的母亲您今日在仲秋月下,可知你的孩儿在何方?我们在流浪,我们在彷徨,我们谁没有妈妈?我们不想漂流异乡”。
  孟勋的吉它声又起,曲子更显悲凉凄缓,这是另一首知青的地下歌曲。是浪子漂游异乡,羁旅天涯的歌。他的歌声伴随着曲调突然转为旷远和惆怅:

  我站在船栏边~~边回头望故乡--嘉陵江水后浪推前浪~~载着我飘向远方--啊~~啊~~啊啊啊啊~~啊--衰老的爹娘你不要悲~悲~伤~~啊~~啊离别的嘱托我牢记在心~~上--

  流不尽的长江水~~水~~流不尽的眼泪--船儿船儿你慢慢地行~~让我把家乡最后望一望--啊~~啊~~啊啊啊啊~~啊--衰老的爹娘你不要悲~悲~伤~~啊~~啊……

  寒烟已经泣不成声,沙哑和颤抖的嗓音将巨大的忧伤泼洒给听者,二牛的哭声已经可怕得吓人,那是喑哑而绝望的干吼,夹杂着窒息时的停顿。小任在用脑袋不停地磕地。郑雯冲过去将寒烟一把拉下来,“别唱了……呜呜……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
  只有孟勋没有哭,他的目光呆涩,脸上毫无表情。他已经不奏曲子了,只是一声又一声缓慢地拉动低音。“嘭~~嘭~~嘭~~”

  大家躺在草地上,月亮被一片云遮掩,谁都在想着心事。过了许久,小任点亮了一个碗口粗的蜡烛。除了孟勋,谁的眼睛都红红的。二牛大喊一声:“舒服!痛快!操他老姥姥的!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哭一场了,喝酒!”他一仰脖子,把瓶子里剩的二锅头咕咚咚全灌下去。
  “我要是死在国外,你们就在教堂里给我唱这首歌告别。”寒烟还沉浸在感伤情绪中。
  “Break wind,少讲不吉利的话,”郑雯呵斥道。
  享静揉揉眼睛,悄声说:“咱们走吧”。
  “走,洋插队,受洋罪,受完洋罪我不回味!”二牛大叫。
  “你们都喝酒了,我送大家,我刚考下的驾照,”郑雯说。
  孟勋坐在地上不起来,脸煞白,看上去气色不对。“怎么了,哥们?”寒烟问他。
  孟勋指指头,又指指心,然后摇了摇手。
  “多一个人怎么办?要不大家挤挤?”郑雯问。
  “我开孟勋的车,管丫的,爱罚不罚!”寒烟拉着孟勋就走。
  “还是我来,我喝的少,哥们是光棍,抓我进监狱我正求之不得,”小任抢过钥匙,拥着孟勋就走。
  “要不,坐出租吧。”郑雯不放心。小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还省那钱给享静送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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