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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黄山之游



  南京蒋家政府巩固之后,蒋介石为他的浙江老家做了三件一新耳目的事。第一件是举办西湖博览会;第二件是修建钱江大桥;第三件是开通杭徽公路。我之能爬上黄山,有赖于杭州徽州之间开了条公路。时间是1931年春季,浙江省政府建设厅的秘书汪英宾,代表浙江省邀请上海三大画报的主编,游览黄山,一探奇峰怪石之胜,并且说,历来游山玩水者之间,有句名言,叫做“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意思是说,游了黄山,天下闻名的五岳,也就不必去了,可见黄山之胜,盖过了天下所有名山大岳。近在咫尺,哪有不去之理。于是以郎静山为首的上海游山猎影队,在汪英宾的引导下,由上海乘坐两辆小汽车出发,渡黄浦,走沿海的沪杭公路,到达西子湖边,宿环湖旅馆。同行者有《良友》画报的马国亮、《美术生活》的钟山阴、《时代画报》的叶浅予。一行六人,每人胸前都挂着照相机,郎静山还是提着他那只重一公斤的方盒子大镜箱。

  第二天早晨从湖滨出发,经余杭、临安、于潜、昌化这浙西四县,来到浙皖边境的公岭关。一路上坡,过关下坡,下午4 时到达以徽墨勘砚出名的徽州撤县县城。我先到胡开文墨店抢购了几锭“顶烟”和“贡烟”。夜宿县城旅馆,了解到杭徽公路到此已是终点,距离黄山还有两天步行路程。汪英宾说,县府已为我们雇好大乘凉轿,第一天宿站芳村,也已准备好每人的床位,大家可以放心休息,不必为旅途担忧。

  次晨六人坐上凉轿,向黄山的大路前进。时而在大田贩中,时而在小山沟里,午间经过一个大村庄,一条大溪在村边流过,村中大建筑颇多,嵌着“诗礼传家”、“故大夫第”等显赫门额,看来这是个出过大人物的地方。我们被安排在一座像是祠堂的大厅里,每人一张行军床,干净的被褥,还罩上蚊帐。次早醒来,又坐凉轿。路越走越高,山越逼越紧,山陇中有田,见许多小脚妇女在田里插秧,这在我老家浙江是看不到。于是联想到皖南诸县男人出外经商的多,所以撂下田地让女人种。

  近午到达黄山脚下的汤口镇,这里有饭铺和宿店。记得进场口前几里外,坐在轿上仰视,眼前出现两座并列的高大山岩。心里捉摸这大概就是“归来不看岳”的黄山了。到了汤口一问,这一对奇峰就是黄山西海门以外的云门峰。可是以后深入黄山转悠了三天,始终未到过云门,只知位于北海左边的西海门是通向云门的必经之路。日后每次询问游罢黄山归来的人,都说未曾到过云门。怪了,难道这一对神奇的双峰,永远拒绝人们接近它吗?

  由汤口进山,先到祥符寺。寺旁有口温泉,在早春寒气中冒出蒸汽,水温与体温相近,大可脱衣在泉中浸泡一番,可是谁也无此雅兴,大家心里想的,还是急于上山,一探奇峰怪石之妙。由此转身,走上了登山的石阶。在半山亭休息一会,左近有人字瀑。此瀑自天都峰流出,下坡处被一巨石所阻,一分为二,像个人字向两侧分泻而下。

  我们六人在汤口下轿后,即和在此等候的食物背负者会合,一同登山。写到此处,应该交待一下。在30年代初期,游山之人极为稀少,除非有寻幽探险大瘾的人如徐霞客,才乐意背负三天的粮食,到这名山来朝拜山神。我们来到样符寺,打听到山上有两个宿处,一个是玉屏峰的玉屏禅院,一个是北海狮子林的狮林禅院。这两处虽有宿处,却无食处,粮食得游客自己带。这一带农民,除了为游客背食物,还有一种称为“海马”的人,背上挂着一个座椅式的竹背斗,让游客背着身坐在背斗里,由他们背着上山。因为山路陡而且窄,凉轿山络上不去。我们六人正在壮年,两腿有劲,自己能上去,但所需食物,就得请人运送了。

  1931年杭徽公路开通,我们是第一批游客。汤口小镇本来冷冷清清,来了我们六人,加上轿夫十二人,顿时热闹起来。我们与背夫会合后即起步登山,留下轿夫在此等候。三天后我们从后山口下来,绕到汤口,再坐凉轿回撤县。那时可不像现在的年代,汽车直达黄山脚下,上山下山有缆车可乘,所以像刘海粟那样的老人,才有十上黄山的可能。我们那时凭着双腿在山上转了三天,除了两座寺院的两个老和尚,再也看不见别人。哪像现在,宾馆、招待所算得多了,但听说最挤的时候,还得睡地铺呢。

  且说我们进得山来,看了人字瀑,过了半山亭,转入天都、玉屏二峰之间的山沟,蓬莱三岛赫然在目。绕过三岛,向前仰视,一条直上玉屏的石级窄道,犹如一道登天云梯在向我招手,问我:“有勇气上来吗?”这叫逼上梁山,不上也得上。此时我在寻思,从前徐霞客游黄山的条件和我们不相上下,他留下的是一篇游记,而我们每人有一架照相机,可以留下每一座奇峰,每一块怪石,每一棵古松,甚至每一个脚印都可公诸于世,让天下人共饱眼福,这有多好!这种心理活动,我有,别人一定也有,天梯既在召唤,两条腿不等命令,早就急不可待地向前冲去了。

  从蓬莱三岛到玉屏峰腰这一条直上直下的云梯,共长二里光景,走起来并不太累,比之华山千尺幢,要短得多,可是初上黄山的人,到此却是一个考验。千尺幢两旁有铁链可以攀扶,让两条腿加把力;走云梯虽无险情,干巴巴直上直下,窄得只能通过一人,也很难走。我们六人,一个盯着一个,一人坐下,别人都得坐下,不坐下就得从人头上跨过去。因此,个个心照不宣,非一口气走到那棵迎客松的立脚处不可。六人中郎静山年岁最大,右手还提着那只夜壶箱(方镜箱的爱称),不时转过身来对镜头,唯恐漏掉背后的好镜头。就只他,有时会阻碍整队的行过速度。至于我,自恃有双锐利的眼睛,只要看到,就能记牢,用速写把它画下来。如是走了一个来小时,全体聚立在迎客松前的大岩石上,瞧着天都侧面那只十分神似的石松鼠,看它能否跳上天都峰去。立现久之,镜箱快门声昨呼不已,谁也不吭气,惟恐失去这得来不易的良辰美景。据闻天都山道久废,无法上去,只得坐在玉屏峰前望峰兴叹。此时,主人汪英宾拉了一位老僧从那座玉屏小寺走出来,告诉大家茶水午餐准备好了,到庙里休息休息吧。

  这小小的寺庙,容得五六个人在此留宿。之所以要住下,因为它是明早日出前观赏云铺海的唯一去处。据老和尚说,不少人上山,最要紧的是看这天下奇观,但有些人在此住了几晚也等不着,只好失此眼福,去爬莲花、莲蕊二峰。老僧说,告诉你们,山中连日阴雨,这几日天天云铺海,你们来得巧,保准明晨能看到。

  饭后无事,各自出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摄影对象。静山更是忙碌,一会儿对准迎客松,一会儿叫人爬上蒲团松,为他的方镜箱留个影。我立意要给迎客松立个绘画纪念碑,对之端详不已,好日后为我的山水图象找个好角度。

  第二天天还没亮,众人被老和尚催出被窝,穿上棉衣,转到玉屏峰背后。耳中只听得松涛声声,眼前仍是朦胧一片。一会儿,鼻孔嗅到一股云气,仰观蓝天,星星闪光,眼皮下面茫茫一大片。仔细看去是云,可又像海,海上有岛,分散在海上的一座座小岛之间,夹着一座大岛,原来就是近在眼前的天都峰。顺着峰影轮廓,找到了那只想跳天都而永远跳不过去的松鼠。五分钟后,红日出于东海之上,阳光四射,“海波”也渐渐散去。我看呆了,竟忘记自己也带着镜箱,只听得人家“咔嚓、咔嚓”,我却沉醉在神奇的高山大海里,神驰于自然的无穷变幻中。

  人人庆幸能在玉屏一宿之后,便看到云海奇观。这天的莲花、莲蕊之游,格外兴奋。我登上莲蕊,未登上莲花即转入中海。先下百步云梯,扶着石壁走完阎王壁,又上坡,跨过中海的一片平岗,下坡,到了狮子林的狮林禅院。此庙宽敞,是黄山后海的游览中心,四面背景。所谓层峦叠蟑,目不暇接。在禅院稍息,出门,观察禅院所在地是一片灌木的大洼沟,寺后是狮子林山峰,一孤石如狮子,称之为“狮子望太平”。“太平”者,黄山脚下的一个县城,是芜湖那边进山的必由之路。禅院对面不远处,丛莽中孤立一石岛,岛项长着一棵小松,这石岛叫做“梦笔生花”。

  下午,禅院老和尚带我们去看“始信峰”。为什么叫“始信峰”?

  我们从中海的一片平岗下来,对面是狮子林大山,山下是松林禅院,岗与山之间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到处是灌木丛莽。这后海不像前海那样峰峦罗列,而是四面皆山,无一处奇峰怪石。岂知这后海的妙处,就在这“始信”两个字上。老僧带我们在灌木小径中行走,不到半里,小径中断,出现一道石梁,只容一人行走,长不过两三步,对面是一座孤峰的峰顶,上面长着几株杂木,树荫下可容数人驻足。环顾四周,云雾来去,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可以感到我们是在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顶上。正在疑虑之间,忽然云开雾散,远远露出参差不齐的一排山峰,浮在云层之上,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在云层之上,下面肯定是悬崖峭壁,不禁又惊又喜。惊者,我们的立足点是在危峰之巅;喜者,那忽然出现的天际峰群,比之今晨在玉屏、天都之间云海所见的海上列岛,更为虚无缥缈。此时此景此瞬间,最能体现黄山的奇妙,这才体会到“黄山归来不看岳”的境界。每人手上的摄影机自发似地“咔嚓咔嚓”响起来。谁知黄山之神非常吝啬,只让我们看了半分钟,便又云闭雾合,逼我们耐心等待第二回出现的半分钟神奇妙景。我们这群人,到底算郎静山为猎影高手,他已请那位领路老僧,端坐在树荫之下,在他四周连拍数片。回到上海,经过暗室魔术,创作出一幅《老僧坐看云起图》,背景当然是昙花一现的天际群峰。

  回到狮林禅院,大家七嘴八舌,高谈阔论,交换刚才的观感,无不称赞“始信峰”的神秘奇妙,更无不称赞“始信”两个字的深刻意念。问老和尚,是谁起的这个峰名?他笑笑说,是每一个游客智慧的反映,当然也是我们老一辈师父的神机妙悟。

  后海最吸引人的景观当然要推“始信峰”。妙就妙在它的突然出现;妙在它的可望而不可及;妙在它的虚无缥缈。我们由狮子林斜坡下山,一路都能看到天都、玉屏的背面,其中嵌着九龙曲瀑,也算得一处奇观。还有,狮子林大山的侧面坡下,有座云谷寺,道路曲折,据说要去的话,来回得走一天,我们不得不舍弃它而赶回汤口。

  上海摄影家和画报主编畅游黄山之后,倡议要给黄山在上海亮个相。汪英宾表示愿意促其实现,并介绍南京来的许世英老先生和大家见面。许老是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的负责人,祖籍安徽,和汪英宾是同乡,正在规划开辟黄山风景区。见面之后,决定举办一次有关黄山的书画摄影展览会,扩大征集作品范围,邀请黄山老游客张善好、张大千参加,同时还征集到黄山画派创始人梅碧山的原作数件。展址在八仙桥新建成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开幕那天,许老来,张善开来,汪英宾来,同游黄山的人全来。展品以摄影为主,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在此一新耳目,其特点是能把一瞬一现的孤立景观衔接起来,把眼中的奇峰怪石古松,提升为意念中的云海峰峦奇观。这本来是中国山水画的美学特征,静山体现到摄影艺术中去,不愧为摄影艺术的一大创造。有了这创造,把黄山风貌提到了一个新境界,使得同时展出的几幅山水画倒显得平淡无奇,而我那幅“迎客松”速写,就更为渺小了。我在山中自许要为黄山风景画树立里程碑的设想,至此宣告破产。

  许世英对这次展览的评价,自有其立足点,认为黄山经此一番亮相,他的黄山建设委员会就有了社会基础,从此以后,杭徽公路的游山队伍必然日益扩大,黄山必将成为旅游热门。可是1932年的“一二八”湖沪抗日之战,以及后来蒋介石对江西苏区的五次大“围剿”,使社会动荡不安,许老的主观愿望,岂能轻易实现。只有到了八年抗战结束,蒋家王朝被共产党打垮之后,人民当家作主,这颗江南明珠才得闪闪发光,上山之路也才会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自那次游山之后,和善再、大千兄弟结识,我的艺术事业出现了一个新起点。在漫画和速写之外,接触到山水画的写意境界,虽然创作《富春山居新图》的时间还在四十年之后,可是对中国画的艺术特征却已有所认识,在漫画和速写中运用中画笔墨,也有了个起点。举一个例,这次游黄山过程中,我对如何描绘直上直下的玉屏峰石级有过设想,总觉得这样的山径,难以和山水画的回环、曲折、虚实相协调,而要画黄山,又不能违背这一道直上直下的直线。在黄山画展中,几乎无人接触到这一难题。直到1969年,我在北京琉璃厂画店中觅到张善好的一个扇面,只见满纸峰峦,玉屏居中,天都、莲花分居左右。那条云梯般的登山小道嵌在玉屏俊岩危石中,可以说是不避艰险,秉笔直画;也可以说是摒弃常规,独具心眼,把最难下笔的黄山正面形象,画得淋漓尽致,美不胜收。我真佩服张善好有此异乎常人的胆略。我自从和张氏兄弟结识以来,对二人的艺术风格略有所见,善好务实,大千务秀。只有有务实的工夫,才能对任何实景无所畏惧。在我画《富春山居新图》的那几年,善好这件黄山扇面,时时盘踞在我的脑海里,遇到难处,我就打开回忆之窗,向它请教。非常遗憾,黄山扇面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抄走,至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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