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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火线亮相(节选)




老武,我要你给我爹买的降血压片办了没有?一边问刚从上海参观学习回来的丈夫。

哦,纸边都已经发毛的《人民日报》。

你哦什么呀?请问降血压片买了没有?了几分不满。

  武遥这下才听清了妻子的问话主题,也听出了她的不满,连忙直起身子,放下手中勾划要点的红笔,挠了挠头,对着妻子很歉意地说:"糟糕!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有你这样健忘的女婿,真是福分。地又走回进来,把一卷报纸往武遥身前的书桌上一放:"他倒老惦着你。看这些报纸,今天中午特地送来的;专门为你作的收集,上面都有你的大名。"

我这真是……反正当天就能跑来回。"

怎么劳动大驾,还不如我自己去。

  这时候,小杨翼却跑到武遥的身边,展开她的一张最新习作,嚷道:"爸爸,爸爸,你看我画得象不象?"

  武遥低头一看,乐了,招呼杨玲也过来欣赏女儿的杰作。杨玲凑上前来一打量,只见纸上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半身人像,虽然从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看,看不出哪一点象武遥的地方;那一只手托着太阳穴、一只手拧着下巴的姿势,却把武遥思虑问题时的模样,勾勒得维妙维肖。在纸的下方,还用歪歪扭扭的笔划写着:"爸爸心方。杨翼作于1967年4月25日。"杨玲不由喜欢得把女儿一把抱起来,很高兴地亲了她一口,连声说道:"象,杨翼画得真象!"

小眼睛还真有一点观察力!告诉爸爸,怎么叫'心方'?

就是……就是,玩。"

  武遥和杨玲都笑起来。"喔,你是说爸爸心烦!来,我来教你怎么写这个'烦'字。"武遥自告奋勇。

  杨玲推开他的手:"去你的吧,看看那些报纸上都说了你一些什么,不要把老爷子的关心给浪费了。我们杨翼才不希罕你教呢!"

对,我要妈妈教!

  杨玲抱怨归抱怨,却总是能体谅到丈夫的精力和心思分配重点。武遥深情地朝妻子望了一眼,把身子转回到了书桌上,饶有兴味地阅读起丈人为他收集的《九·一九战报》和《红锡城报》来了。这两份目前在锡城市算得上是最有权威性的报纸,前一份是九·一九革联会的宣传喉舌,后一份是《锡城日报》的"九·一九"战士在夺权后新改的名,现在当然完全处在市军管会的掌管控制之下。自从军管会蔡副主任找武遥谈话,要他参与对全市红卫兵组织"开门整风"的指导工作后,他就注意到自己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这两家报纸上了。然而,他没有想到老丈人会有心把它们收集到一起,这么前后连起来一读,才使他发现:前几天蔡国柱才向他正式挑明的意思,其实早就通过那些报纸文章作过多次暗示;只是他并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或者说,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这么快。。

他们怎么会想到启用你呢?到了那种提示,可是却觉得有些想不通:"不是前一阵子,还死命追查你同红总勾结在一起刮经济主义妖风的事吗?"

唉,全靠老俞站起来主动承担了责任。包括所谓的'705游轮黑会',联合办公,和平让权,等等之类,他都一股脑儿地帮我兜下来了!"武遥感慨地说道,然后仿佛沉浸到了回忆之中。

患难见真情,老俞真是个好人!老俞当结合对象才更合适。他更有经验和威望,情况又熟,基础又强。全市上上下下各重要部门和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哪一个人不跟他熟?哪一个不服他的领导指挥?而你呢,毕竟才来了一年时间都不到;要论人头关系,除了你跟那些造反派打过一些交道外,恐怕只有文教宣传系统一些领导干部知道你的名字。你所熟悉的红总被取缔了,王小燕那帮子人又一天到晚在作检讨。那段时间查你同红总和长征兵团的关系查得这么凶,现在又要用你;要是我换在蔡国柱的位子上,对你才放不下心呢。""或许,"武遥沉思了一下:"他们就是看中我在造反派群众中有些影响的缘故吧。军管会目前最关心的,是如何稳定大局,稳定人心。蔡副主任对我说了一大通理由,其中一条,就是由我站出来表态支持军管会,对那些心里仍有疙瘩的人,有助于消除他们的抵触情绪。"

  蔡国柱所谈明的结合武遥的诸多理由,和武遥向杨玲所作的解释,应该说都站得住脚。可是他俩都没有提到另外一个重要的考虑。这一考虑,在蔡国柱向杜军长推荐最终人选的过程中,无疑起着很大的作用。对这种考虑,武遥也不见得心中就一点都不明白;作为一名恪守党性原则的市委领导,他只是不愿意说给妻子听而已。

  (此处有大段删略)前几天市中心的百货大楼上,从六楼顶到一楼底层,又重新出现了一连串矛头对准解放军的对联式巨幅标语。它们是:"革命方知北京近,造反更觉毛主席亲!"

毛主席为我们撑腰,我们要为毛主席争气!

雪压青松松更青,抽刀断水水更急!

否定造反派,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打击造反派,就是打击文化大革命!

重振革命造反派显赫军威,同二月复辟逆流殊死决战!

  在那高楼的顶端,更有一条每个字有半个电影银幕大的横幅标语,触目惊心地呼喊叫嚣:"还我战友!还我红总!还我文革胜利成果!"

  …………(有删略)市中心发生的这些情况,立即就通过市公革会便衣人员的记载汇报,传到了蔡国柱的耳朵里。蔡国柱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人民日报》的社论也刚刚研读过,政治风向显然变得有些不利起来。可是他没有手忙脚乱,而是疾风知劲草,岁寒知松柏,当机立断地作决定:必须让武遥赶在五月份到来之前"火线亮相"!只要雷厉风行地按中央的要求实行"革命的三结合",把拟议多时的锡城市革命委员会马上成立起来,只要上面一认可新生的红色政权,那就生米煮成熟饭,造成了既成事实。在这种情况下,谁再要闹,就不仅是把矛头指向了红色新政权,而且也是把矛头指向了批准成立这一红色政权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这紧要关头,蔡国柱不能不庆贺自己慧眼独具,选了武遥这样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三结合"领导干部。确实,在所有的市级领导干部中,武遥可以说是证据确凿的革命左派,跟毛主席革命路线最紧,同资反路线分手最快,与革命造反派理解沟通最早。市军管会已经把武遥文革以来的有关表现,报到南京军区和中央去了,上面的反应挺不错,称赞驻锡部队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选到了一个好干部。如今,中央文革那几个秀才一摇笔杆子,就立即使锡城市风声鹤唳,呈现出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但是,真如红旗团革命小将贴的大幅标语那样:撼泰山易,撼解放军难!市军管会不是旧市委。蔡国柱是文人但更是军人!他既有文人的细腻周密,又有军人的铁腕作风,深谙兵贵神速的道理。他决不会象那位陆波书记那样,外面还没有全乱起来,自己内部就先乱作一团,结果被一群乌合之众的造反派闹得人仰马翻。他向杜军长作请示,经过批准同意后,就专门派小轿车去火车站,把刚从上海参观学习整风经验的武遥直接接到市军管会,促膝恳谈,要他作好第二天一早就"火线亮相"的准备。

  所谓的"火线亮相",似乎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发明创造。其内容无疑是最革命、最激进的;其形式,却好象是模仿了西方最反动、最落后的"就职演说"那一套。被确定为三结合场、观点,和被结合后的施政打算。可见最陈旧的资产阶级西方民主,同最新颖的无产阶级东方民主,其间也有可以相互沟通和借鉴的地方。蔡国柱打算:在武遥"火线亮相"的基础上,就选"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正式宣布成立锡城市革命委员会。按已经向上呈报的名单,市革会主任是杜军长,第一副主任当然非他莫属,作为"三结合"中驻军的代表;另外三名副主任依次排名为:武遥,代表革命干部;育文庆和史苏星,为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

  (此处有大段删略)杨玲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了丈夫是在为什么而苦恼。他一方面受人看重信用,一方面又认为:看重信用他的人违背了党中央的正确路线和方针。这种事如果挨在官场上好多其他人的身上,也许根本就不会成为任何思想负担。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保持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不管东西南北风,紧跟着看重信用你的人跑就是了;天坍下来由领头的人顶着,跟随者总是不难得到宽恕谅解的。而只有武遥这种人,才会因此变成一个大烦恼!那种神不守舍、丢魂落魄的样子,他是觉得跟着军管会的立场作表态,是践踏了他所信奉的党性原则,还是糟蹋了他所看重的道德良心?杨玲重新捧起报纸,拜读起刚才只是草草扫了一眼的《人民日报》社论:"如何对待革命小将,是如何看待几个月来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是如何对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运动的问题,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边的阶级立场问题,是要不要培养和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大问题。"《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开宗明义地说。

如果否定革命小将,便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打击革命小将,便是打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革命小将玩弄阴谋诡计,在革命小将之间播弄是非,拉一批,打一批,妄图分裂革命小将的队伍,把革命小将引向歧路。同时,他们贼喊捉贼,把那几个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提出者一贯主张的在干部问题上的'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反动政策,强加在革命小将头上,攻击革命小将。他们勾结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抓住革命小将的某些缺点-错误不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全盘否定革命小将的大方向,甚至操纵已垮台的保守组织进行反翻案活动,把一些革命小将重新打成'反革命'。他们这样做,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是否定前阶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于这股逆流,我们必须坚决回击,彻底粉碎!……"杨玲读完全部文章,心里也变得动荡不定起来。看来,丈夫是把社论中所提到的革命小将,同王小燕那批人划上等号了。而把支左解放军,同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走吗?显然,这很难。但问题的关键是:杨玲除了对把红旗团捧得那么高颇不以为然外,解放军哪一方面做错了呢?自从取缔了那些乌七八糟的"造反派组织"后,锡城市的革命生产秩序迅速恢复正常。无法无天的红卫兵小将们,都被赶回课堂里作"批评和自我批评",自我检点文革开始以来的种种不法过火行动。连不可一世、已经被捧成大左派的史苏星、黄军等,也不得不在全市性的红卫兵组织整风运动中,就以前对董校长的野蛮行径和大搞反动血统论的狂热,作了一通自我批评。除了对那些被取缔的一小撮反动组织的坏头头之外,到处抓人打人和批斗游街的现象,再也看不到了。象父亲那样一类德高望重、却受到造反派迫害凌辱的知识分子,支左军代表一进驻就把他们当作保护对象。原来全市多如牛毛的各种各样的"革命造反组织",合并的合并,解散的解散,取缔的取缔,以只剩下的"九·一九"革命联合会作龙头,按原先的区局分类,实行了十三个系统的统一归口大联合。而这个在市军管会直接控制下的的"九·一九",虽然同被取缔的红总一样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号,除了里面几个核心组的头头换了脸之外,除了他们经常刷一些"打倒刘、邓、陶,批臭黑市委!"之类的大标语外,其组成人员、政治态度和所发挥的实际功能,同以前有市委控制的总工会和共青团,其实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杨玲虽然因为对红旗团仍然心存疙瘩的缘故,没有参加九·一九工联和大中兵人员,相差无几:锡城市又回到了文革尚未正式铺开前的样子!各个单位的军代表,就象以前的单位领导一样,当然都紧紧依靠各个单位的党团骨干和基层干部。要想翻天的牛鬼蛇神受到严厉打击。那些跟党离心离德的落后群众,过去在地方党组织的领导下,还时有调皮捣蛋的情况,现在把一些带头的害群之马抓的抓,关的关,管的管,一个个都变得规规矩矩,夹紧了尾巴做人……。如果说,这些就是《人民日报》社论所指责的资本主义复辟,于党、于国、于民,这种"复辟"又有什么不好呢?杨玲心里这么想,两眼却似乎是下意识地朝书房门口望了一眼。随即想起:书房外面没有旁人,只有女儿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继续她的绘画。她就把丈夫恭维给她的那顶"看重'两报一刊'精神"的高帽子,扔在一边不管,却把自己内心的上述想法,原原本本地向丈夫作宣布。武遥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发表这种同中央唱反调的言论,对她对不对其胃口的《人民日报》精神抱质疑态度显得一点不惊讶,而只是用很沉静的口气回道:"我承认,这种'复辟'行动,对稳定大局、恢复生产和社会秩序,都起到了明显的促进作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东西,在那么短短几个月中,就使一个原来平平静静的城市,一下乱起来呢?是哪些矛盾因素,会使连同他们的家属在内,一下就有一半市民,站到了所谓的反动组织红总的一边去了呢?这些矛盾,长期以来被掩盖了,不为我们党的好多领导干部所注意和重视。数十万人呼啦一下出来造反,本来是可以使人清醒,促使我们吸取教训,改进工作。现在好,把造反的人统统用武力手段硬压下去,使本来应该检查自己执行错误路线根源的人,反而自以为有功!毛主席发动文革反修防修的目标,通过群众的冲击加强党和人民联系的良苦用心,不是全都落空了吗?如果不从根本上作改变,这种回避矛盾、掩盖矛盾的稳定,只能稳定一时,不能稳定长久。"

  杨玲无语。这回,是轮到武遥双眼长长地盯视着她,逼着她开口。可是,她还是不作声。因为虽然从感情上,她还接受不了丈夫的看法,但是在理性上,她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好多同志抱着对党的朴素阶级感情,总是把那些造反的人看作只是一小撮坏蛋在捣乱。你知道吗?五八年那个带头罢工闹事的金阿二,这次也同红总的头头一起抓进去了。时红霞跟我说过,那是要老账新帐一起算!你想吧,明明是运输联社领导没有全部执行省市委的决定,使一部分工人心中仍然有气,要借着文化大革命出气,支左部队却不辨真相,完全用镇压措施来对付;如果你还在报社,再要你就此事写一篇报道,你会怎么写呢?"

  杨玲这时候,一边在头脑里搜索回忆着当年那个照片曾上过报纸的山东汉子的形象,一边想起了草鞋浜那些原运联社学生家长目前的居住条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她改用不很自信的口气继续抗辩道:"在共产主义没有到来之前,这个世界上总会存在好多不公正。按前一阵子那样地到处革命造反,这社会不公就会一朝消除掉吗?依我看,恐怕只会越造反,越糟糕。你越支持,就越添乱。"

  武遥听了妻子这段话,说话的自信程度也降低了:"这只能通过实践来检验了。但是既然毛主席党中央作了号召人民群众起来革命造反的决定,我作为一个中共党员,就只能站在党性立场上来说话。"

  丈夫既然把他所笃信的党性原则搬出来作依据,杨玲就觉得实在不便再作辨驳,只好很压抑地低声问道:"那明天的'火线亮相',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说呢?我就是要听你的意思呀。

  杨玲低头想了一想,决然地说:"如果你确实不支持军管会的做法,也不要勉强自己作违心的表态。顶多,就不做那个结合对象;明天一早就给蔡国柱打个电话,把这'亮相'的事推掉。"

你这是第一次变得天真了!我能推得掉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珍惜这次机会,直话直说,支持王小燕他们,要求驻军按照中央精神给红总平反。"

  杨玲惊诧得几乎合不拢嘴。顿了好长时间,才不以为然地发问道:"你想放一颗轰动天下的政治卫星吗?"

  (此处有大段情节删略)第二天下午,天色象死灰般的悲苦。蔡国柱被杜军长叫回军部,在军长劈头盖脑一顿前所未有的严厉训斥下,他那副面如死灰的神色,就如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刚刚从翻肠倒胃的整夜呕吐中喘过气来。其实,他昨夜不过就喝了自己酒量的二分之一不到。大事在身,他是从不贪杯的!问题并不在自己喝了那一点酒,而在于自己没有把武遥也拉到酒杯前,一诉衷情,使武遥满腹真言,能在酒后都吐出来。这样,即使他不能坚定他的革命信念,至少也能摸到他的反叛念头,预作防备,避免那种使全场哗然、使蔡国柱刹那间几乎觉得天昏地暗的情景发生!他脸面扫地地从杜军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觉得每一张在长长走廊里碰到的脸,似乎都在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他一个都不理睬,管自闷头走出门,管自闷板着脸,重重坐进"嘎斯六九"型的吉普车里。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恨得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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