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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除夕近 封箱算帐



  紧张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转眼已是腊月十八。近两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同。这天起床时,屋里没有了嘻笑打闹,练功、排戏个个格外精神,就连吃饭时罩棚里都变得鸦雀无声。昨天夜里排戏破例地直排到深夜两点,然而谁的脸上都没显出困意。我百思不解这是为什么,晚上躺在被子里,悄悄地问盛利师兄。
  “从今天起到放假前,是年底封箱算帐的日子。”他将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小声说。
  “封箱算帐干什么?”
  “每年都这样,老规矩!”
  “为什么都变老实啦?”
  “怕挨打!”
  “怎么还有人说话呀?”负责查夜的武旦老师徐天元先生又拿着藤棍站在那里喊。我们急忙将头缩进被子。
  年底封箱算帐,是富连成科班多少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年腊月十八到二十五、六的几天里,除特殊情况外,都要用写着“封箱大吉”四个金字的红纸将戏箱封起来,每天只练功、排戏,不再演出,这是师傅向学生算一年总帐的时间。有功的请赏——长份钱;有错误记打的,责打。这些事师傅记得很清楚,全在这时找齐。难怪师兄们这几天变得那么老实。
  第二天练完毯子功后,我照样将盛禄师兄的茶杯涮好,放上茶叶,从罩棚桌子旁的火炉上取下大铁壶倒开水沏好茶,然后跟师兄继续学《龙虎斗》。
  一会儿,从过道传来师傅咳嗽声,顿时人人脸上的肌肉都收紧了,连呼吸声都变细了。
  叶春善师傅,又名鉴贞,原籍安徽省太湖县。其父叶中定老先生专工净角,颇负盛誉,世人称为活曹操。师傅曾入小荣椿班学艺,工老生,文武昆乱无一不精。因一度嗓子哑,在后场担任管事,安分守己,勤劳不倦,后吉林富绅牛子厚有意成立科班,即请师傅作了社长。师傅为人极刚正耿直,对事业兢兢业业,为办好科班花费了大半生的精力。他对学生要求极为严厉。这些日子,我听了不少怕师傅的“故事”。
  师傅住在前院的三间南房,中间堂屋供着祖师爷,东边一间办公用,西边一间是卧室。这几间房和中院佛殿只隔一堵墙,在卧室墙上开了一扇玻璃窗,从窗户中就可观察中院的一切情况。他只要在屋里,总是将帽子和拐杖顺便挂在窗框的钉子上,这样一来,窗框上的帽子和拐杖就成了识别师傅是否在科班内的标志。有几个人,象全盛福师兄(外号孙猴子)和李盛睦师兄(外号猪八戒)等,专爱打听师傅的行踪,只要看到帽子在,就将中指压在食指上到各屋打信号示意,学生们就变得老实了,说话格外小心,低声细语;如果师傅不在,就会“噢”的一声,马上罩棚内外气氛大变,嘻笑打闹,大声喧哗起来。
  今天师傅还穿着我考试那天见到的那件长袍,黑坎肩,两腿有些颠颠地从穿堂走进罩棚。
  师傅腿的毛病又是怎样造成的呢?听人说,有一年“连”字辈出科的师兄在演堂会时偷偷赌钱(科班中严禁赌钱),师傅发现人少了,就在饭庄四处查看,终于在一间房屋门外听到里面有赌钱的吵闹声。师傅一声咳嗽,屋里灯突然灭了,师傅更恼火了,厉声高喊:“里面是谁?都给我出来!”说着就要上台阶冲进屋去,里面的人知大事不好,开门往外冲,慌乱中将师傅撞倒,并从台阶上摔下来。急送医院,检查结果是腿骨折了,经过多日治疗,因当时医疗技术不太高明,伤虽痊愈,腿却落下残疾。
  我一边唱一边斜眼偷看师傅。他和往常一样,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坐在罩棚下的椅子上看练毯子功和排戏。大家都格外卖力气。
  好一会儿,师傅都没和人打招呼。
  快吃饭了,师傅站起来,走到佛殿廊子上,在椅子上坐下。知底细的同学互相传递了一下眼色。
  “大白呢?过来!”师傅终于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
  霎时间,一切活动都停止了,目光迅速集中到罩棚下,整个院落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几秒钟后,李盛国师兄战兢兢地走到师傅面前,低声下气地答应着:“师傅!”大白是他的小名,原来科班里有个习惯,不管徒弟年岁多大,哪怕是“喜”字辈的大师哥,三十多岁了,师傅也只唤小名,师兄也称师弟小名,以示亲切。师傅严厉地数说了他一顿。我刚去,听不太明白,后来听人说,他违犯了好几条班规,记打后又犯了错误,师傅气急了。
  “搭板凳!”师傅突然高声吩咐。我不由得心里一惊。此时屋里的人也都移到罩棚下。
  “师傅,饶我这一回吧!师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通”的一声,大白给师傅跪下磕头作揖央求着。
  师傅沉着脸一声不吭。大白知道这顿打是躲不过了,边哀求着,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畏畏缩编地从南屋抱出那条吃饭、睡觉、挨打三用板凳,放在罩棚中间。
  “师傅!求您少打我几板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师傅……”
  他终于又用手擦了擦眼泪,脱下裤子,磨磨蹭蹭地趴在凳子上。郝喜伦师兄从佛殿前廊的钉子上摘下了那个竹板。噢!原来这是一根打学生的专用竹板啊。
  “先打十板!”
  只见郝喜伦师兄举起竹板子就往下打。平时都说是打屁股,实际上是打大腿中部,因为若将屁股打伤就不能坐了,打大腿中部不仅可以用屁股跨边座椅子,稍一定痂后,活动起来便不大碍事了。他第一下打得偏左,第二板打得偏右,血马上都涌到中间部位,接着往中间已成紫红色的部位打第三板,竹板再抬起准见血。科班实行“打戏”,不光学戏要挨打,只要违犯了班规都要责罚受打,故对打板还是很有研究的。
  和板子声同时,响起了盛国师兄“唉哟:唉哟:我的妈哟!”的叫声。两种刺耳的声音混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我急忙用手捂上眼睛,不敢正视。十板打完,师傅又是一大领斥责。
  “再打二十板!”师傅越说越气。
  “师傅!少……几板……行…好,求……”
  大白高声叫喊哀求。最后,师傅给他减了五下,前后共打二十五板。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呀!入科前曾多次听说科班里挨打的事,还要“抱板凳”,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骇人。
  目睹这顿“打”,对于刚刚入科十几天的我来说,真是一个可怕的下马威呀!

  腊月二十六日开始放假,一年中,除五月初三靠箱会放假半天外,只有这几天假能回家看看。
  我回到家中和母亲、哥哥、姐姐们相见,好似久别重逢一般,家中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新鲜。哥姊们你一言我一语,有着问不完的话,我几乎都回答不及,不过我当然是只说好,不说坏,更不敢把封箱算帐打人的事告诉妈妈。
  和尚四大爷知我年底能回家,特地带了好多年货来专程看我,其中有我最爱吃的油炸咯吱饴和蜜供。
  “好小子,长点志气好好学,成了名角上台,别忘了让四大爷去看戏!”这句话他不知反复地说了多少遍,又高兴地用手撑着我的手,将我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
  “先给大爷唱两段听听!”
  “探马儿不住得——”
  “探马儿不住得——”
  “飞来报。”
  “飞来报。”……
  他兴奋得跟我学着唱了起来,住在我家对面西屋的张六叔、张六婶和住另一间西屋的李奶奶都被吸引到我家屋里来了。
  “等初六开功,就教我《马鞍山》,还说让我上台唱呢!”我略带骄傲地向大家“汇报”。李大妈家拉洋车的二儿子李二秃,走进院里听见我们又唱又说,就在院里搭腔:“明儿你要成了‘角儿’,包车就是我的啦!今天咱们就先说定吧!”
  “哈哈哈哈!……”
  整个小院欢快地沸腾起来了。
  三十那天中饭后,我不得不将科班规定三十晚六时要回社,初一早晨八点,富社全体人员集体到王府井炭厂胡同(现东风市场对面)给沈东家拜年等事告诉母亲。
  母亲听后,几天来喜气洋洋的脸上顿时一沉。
  “怎么也应该让在家过个团圆年啊!”
  “今天你别走了,明天一早妈送你去,再跟师傅说说情。”
  “这是规定,不回去哪行啊!”我坚决要回去。母亲照例拗不过我,只好让哥哥送我回去找师傅说说请个假。母亲还是满怀希望,认为我会和哥哥一起再回来,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年三十,熬夜守岁。
  路上,我将那段打人的事情,不得已原原本本讲给哥哥听。哥哥不听则已,一听就寒了,吓得他只将我送到富社门口,门也没敢进。在门外转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地回家“交令”。一九六六年母亲去世后,哥哥追忆起这段往事时告诉我说,那个三十晚上,母亲一直在掉泪,饺子也没包多少。晚上十一点了,母亲又让他陪着来到富连成,想亲自来请假把我接回去,一看大门早已紧闭,街上路静人稀,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送财神爷来了”的喊声和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母亲才万般无奈快快地转回家去。我是母亲唯一的安慰和希望,我完全理解妈妈对我的钟爱之心呀!

  富连成科班每天都在广和楼上演日场戏。广和楼原是茶楼,富连成在此演戏时,仍保留着原来的特点。戏园前的一个长方形院子内设有:卤煮小肠、豆腐脑、瀑肚、各种馅的糖火烧等北京风味小吃。物美价廉,颇有名气。其中白记豆腐脑最为出名,有的观众是慕名来吃小吃,顺便才看戏,可见这个小院里四方来客之多。里面,不象一般戏园那样有一排排的座椅,而是将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地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观众们对面而座,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观众们必得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头部,否则脖子会感到很吃力。他们不停地喝着茶水,吃着瓜子等零食。卖糖果、瓜子的小贩,穿梭似地在座位中往来。哪位观众需要擦嘴、擦手的毛巾——我们称为手巾把儿,立刻会有人送到面前。因为有两个人是专门负责扔手巾把儿的,扔得很准。手巾把儿在观众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幸亏茶壶添水是由观众们自己前后传递,不然会更热闹了。
  我们科班多少年如一日,就是在这样“热烈”的气氛中演出。但是,小贩和扔手巾把儿的都是了解剧情的熟手,一些活动都是在戏换场或两戏间隔之中进行的,从不搅戏,也不干扰观众听戏。
  我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是入科的三个月之后,饰演《天水关》中的赵云。
  袁盛钟,就是演这出戏时科班给我起的艺名。
  赵云在《天水关》一剧中,是个次要的角色,在我看来却是极重要的,也难怪,这是我在富连成第一次登台演出嘛!记得我曾特地请母亲给和尚四大爷捎信儿,一定要他来看这场演出。
  为了演好这出戏,一到广和楼后台,我就挑选了一双略整齐、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交给靴包箱的彭师傅,我还将要带的髯口借梳子通顺,又询问我所扎的靠在哪里,怕临上场时要穿已挑剩下的又脏、又破的服装。管箱师傅被我搞得不耐烦了,不大高兴地问我;
  “你演什么呀?”
  “《天水关》的赵云。”
  “哈哈……”他仰头大笑。
  “你这小子事儿太多,我还以为你是《珠帘寨》的李克用呢!走吧!走吧!一会儿有你穿的。”我被不容分辩地轰走了,但我对服装整洁、漂亮的要求却一直保留至今。
  以后又相继演出过《马鞍山》的钟元甫、《汉阳院》的刘业、《太白醉写》的唐明皇。虽说我学老生,基本上演的是“末”行。《马鞍山》中钟元甫是钟子期之父,李世霖演俞伯牙,此戏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结为知音的一年后,俞伯牙再次来会钟子期,不想钟子期已死,却遇到给儿子上坟的钟元甫,钟元甫向俞述说了子期至死不忘俞的经过,俞悲痛欲绝,摔琴报知音的一段故事,钟父在戏中有一段原板是:

    “人老无儿甚惨凄,
    似狂风吹散了满天星。
    黄梅未落青梅落,
    白发人反送了黑发人。
    我的儿啊!”

  唱到“满天星”一句的最后拖腔时,我左手拿着装有纸钱的篮子,将胡子甩到右手上,眼睛一眯。头一摇,露出苍老、凄惨的神情,得到了掌声。
  我在《汉阳院》中演穿红官衣、戴黑髯口的曹操谋士刘业,向曹操举荐徐庶去说降刘备,万不可轻举妄动攻打新野。然后赶《长坂坡》的一个老百姓——白发老人。我和其他几个“百姓”商量好了,我在“急急风”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跑上,一个前栽跪倒台口,接着跪蹉步,他们上场将我搀起跑下。王连平师兄在后台看了,连声夸我挺有戏,演得认真,高兴之下,给我的小份长了一小枚。
  科班里能上台演戏的学生,每天都发些零花钱,称为小份,按其台上的成绩定格,少者一枚,多者十几枚。演《马鞍山》后给我定了一大枚,现一大枚加一小枚,可买两个麻花一个烧饼。不过我经常只买烧饼,免去麻花,节省几枚钱积蓄起来,交给妈妈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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