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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斗病魔 自强不息



  《八大锤》中的金兀术没人演了。
  “你成不成?”苏先生拿着派戏单问我。
  “成!”
  “明天《八大锤》兀术就你演吧!”
  其实我只有印象,不算太会,自己便去找刘盛常师兄(刘连荣师兄的弟弟),请他给我说说,第二天就上了场。
  我除演《汉阳院》、《长坂坡》、《汉津口》、《群英会》、《阳平关》中的曹操,《甘露寺》中的孙权、张飞,《丁甲山》、《沂州府》中的李逵等架子花应工戏外,类似象兀术那样今天学、明天唱的戏也极多。如:《红柳村》的邓九公、《潞安州》的兀术、《上天台》的姚期等。因此,我的任务越来越重。而且,学戏也必须几出戏同时进行。例如我一面向孙盛文师兄学《取洛阳》的马武,一面又得赶排《取帅印》的尉迟公,插空还得去和高盛麟排《落马湖》。这样安排在客观上很符合我的心愿。但终归年少力单,多日劳累再加饮食不周,便觉得有些昏沉沉,头重脚轻。我自知内热太盛,几次去找沈东家派在富连成管帐的毛先生要折子,到隔壁南庆仁堂药店记帐(等于药费内科班付),拿些牛黄解毒等中成药吃。由于积劳积热太厉害,病情只略有缓和。过了两天,我演完大轴子《丁甲山》的李逵,汗水淋淋地站在热水锅旁等盆洗脸。(科班里卸脸的盆只有几个木盆,几个铁盆,大家轮流洗用。)一阵过堂风吹来,有些冷,我没在意,照例,脱下水衣子(穿线装时内衬的一件大襟布衣),光着背,将脸洗净。往日,若演的是重头戏,洗过脸,穿好自己的衣服之后,汗还是不断的;这天,却一些评也没有,还觉得有些发冷。第二天早晨起来,坏了,我头昏口干、浑身冒火、四肢囗疼。我意识到自己患了感冒啦。要了些羚翘解毒丸吃,还是坚持照常练功、演出、排戏。
  三天过去了,烧不退,饭吃不下,人也蔫了。细心的盛利师兄发现我的异常。
  “你是不是有病了?”他问我。
  “没,没什么……”我支吾着,怕他知道给我泄密,会不让我参加演出。
  “没什么?我不信!这几天你脸色很不好,本来眼睛就大,现在吏大了……”他说着,很老练地抬起手往我的前额一摸。
  “哎呀!你发烧啦!脑袋烫极了,不行,硬挺可不行,一定得让大夫看!”
  在他的催促下,我也怕拖下去更麻烦,就到虎坊桥五道庙(过去是个庙,里面隔成二、三十间房子,住着最底层的贫民,如拉车子的、小商贩、缝鞋的),找在里面居住的专为富连成学生看病的中医老大夫医治。盛利师兄有一个熬药的砂锅,他每天在伙房大灶上将药煎好给我喝。
  又过了几天,我的烧还是不退,每端起饭碗,一口也不想吃,想到还要演出,不吃饭怎能成,就掰碎半个馒头泡在菜汤里,胡乱吞下。回到南屋,休息片刻一,准备着跟队出发去广和楼,盛利师兄紧跟着我走了进来。
  “你把这碗粥喝了吧!”他将碗递到我的面前。
  我低头一看,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
  “谢谢你,我不想喝,真的吃不下了,真的。这是张老先生送来给你补养身体的,你自己喝吧!……”我说着将碗推到他的胸前。
  “你喝吧,你当我没看见?这几天你哪儿吃饭啦?戏又累,你吃……”
  我俩推来让去,不肯吃。这时门房传话:母亲给我送菜来了。往日我会三蹦两跳地去见母亲,现在可真两下里为难。这几天有病,格外想念母亲。母亲若见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该多么心疼呀!一定会接我回家去养病,那么每天演戏就全耽误了。科里架子花脸走的走了,倒仓的倒仓,我刚能顶上活,这么好的机会不又丢了吗?
  盛利师兄见我一反常态,沉吟不语,理解了我的难处,说:“你是怕大妈看你有病的样子惦记你吧?”我点点头。
  “要不,我替你出去,跟大妈说你忙,把茶带进来,明儿你病好了再见她?”
  我咬咬牙,下决心,让盛利替我出去,免得让母亲见了惦记着不放心。
  “让我去,我可有条件。”他忽然端起架子来了。
  “什么条件?”
  “把这碗莲子粥喝了,我才去!我回来,你得趁热都喝完才行!喝!”他又将确端到我手上,我只得喝了一口,他满意地笑着,往外走。
  “等等!”我喊住他,放下碗,从被卷里掏出几天来积攒的小份钱约两吊多(那时我每天小份已长到七、八枚了),交盛利带给母亲。
  两个星期了,我的体温还是时高时低,人更加消瘦。那位中医说我又得了第二次感冒,转成瘟病了,要我坚持吃药,好好静养。我瞒也瞒不住了。师兄们知道我病了,苦于架子花脸每天“事儿”多,无人能替,我自己又在坚持,大家也就没向师傅说换人替演,所以,我除了不参加练功外,学戏、演戏,全部照常。
  母亲又来了几次,盛利哥三言两语,用“忙”来遮掩,头两国挺灵,母亲高兴地走了。后来,母亲愈来愈不放心。一天早晨,大家在罩棚练功,我刚吃过药,迷迷糊糊地躺在屋里。
  “醒醒!醒醒!”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是哥哥,我急忙坐了起来。
  “哎呀!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妈说你不是忙,是有病了,让我进来看你,你真的……”哥哥吃惊了。“不要紧的,我天天都吃药。”我说。哥哥不能在这里久呆,一会儿就得出去。我对他说:“你回去就对妈说,前几天我是病了,怕她知道后着急,没敢说;现在好了,排戏更忙了,来也看不见我。”哥哥说:“我知道,赶明儿我跟妈枪着来送饭,不就得了。”
  三个多星期,我的烧才退。不料想,心里的毒热全归到了腿上,左腿从膝盖到腿肚子,都肿成青红色,虽不太疼,可是不会弯腿下蹲,上厕所只能左腿伸直,右腿下蹲,困难之极。这下子对我演出太不利了。尤其演一些带开打的戏,左腿不能弯了,怎么能演呢?记得演李逵夺鱼时,扮演张顺的张连亭师只对我说,此戏演堂会多用带漆面的桌子,万一脚蹬不住劲,就会摔下来,还是把“飞脚”下桌的动作免了吧。又说,演架子花脸的应将功夫下在“演”上,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把嗓子保养好点不要很早倒仓就行了。我听了他的话,将这个动作取消了,换穿了厚底靴,但在夺鱼时还得踏着椅子切张顺“枪背”,蹦上桌子,桌子就变成船,张顺在水里推舟,我站立不住,再从上边跳下来。现在蹦不上去,迈上去也困难,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用手扶着桌子铆足劲,身子险些歪倒,才算迈了上去。下场后,师兄们开玩笑地说:你这李逵真是“猛”得连桌子也上不去了。这道难题,急煞人也,别无咒念,只得用练来“破”吧!我忍着疼痛狠压腿、猛踢腿。疼啊,有时只踢几腿就疼得浑身冒汗,停下来站一会,疼痛减轻后再接着踢,日复一日,腿逐渐地好了。这种不科学的治疗法,使我的腿至今仍留下只能蹲一会儿就必须起来的病根。

  经常闹嗓子,成了我前进路上的又一块绊脚石。
  马连良先生上演全部《群英会》后,很受观众欢迎。科班原是将此戏拆成《打盖》、《借东风》等折子戏演,现盛藻师兄等倒过仓来了,肖先生也想演全部《群英会》,还想加上已多年没排练的《横槊赋诗》一场。他见我台上有长进,就让我由原来饰演黄盖,改演曹操。过去“连”字辈师兄王连市,艺名“小金钟”,曾演过“赋诗”的曹操,以后多年没演过。现在“烧战船”一场,基本上还是出科的师兄们演,张连亭师兄演张部,苏富恩师兄演文聘,殷连瑞饰赵云。他们平时回家住,此戏又是熟戏,只演出不排戏。这样,肖先生将功夫全下在我一人身上,念自是逐字逐句的要求节奏,情感、面部肌肉、眼神、手式动作,都说得极其细致。连续排了好些天,还特地将“连”字辈“富”字辈师兄找来与我一齐合排。演出那天,我演头场时嗓子痛快极了,调门还比平时长了一点,到“借箭”时一声“有请丞相”,我念“何事”两字时,就出不来音了。肖先生正高高兴兴地在台口边看戏,听见我嗓子忽然变成这味,跟着就过来问:“怎么突然哑了?赋诗那场别带啦!”肖先生情绪一落千丈,我也觉得大大扫兴。后几场的回书、见阚泽,嗓子哑得快没法儿听了,全靠我的精气神儿,好在广和楼的熟观众知道我又上“火”,原谅了。
  我的嗓子哑,有个特点,刚才还挺好,忽然就被痰堵住,出不来音,休息一会儿又好了。若有点着凉感冒,专往嗓子上奔。为了保护嗓子,少上火,少生痰别倒仓,我一点荤腥儿也不敢吃。科班伙食本没什么油水,只有逢到晚上有演出或堂会,才会给我们做炖肉熬白菜之类的荤菜,油多,味道很香。可是,我再馋着想吃,也要克制着将肉全部挑出,用水将菜里的油涮出,再泡上开水吃。有时让盛利师兄帮我买一些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就着吃。尽管如此,嗓子还是老闹毛病。盛戎与我大不相同,他将平日的小份攒起来,专在堂会灯晚时买褡裢火烧、酱肉卷饼等油腻的东西吃。到了台上,他张嘴就唱,依然音圆味浓,令我羡慕之极。不过,为了让我嗓子顺,保证演出,“把斋吃素”了好几年,我是心甘情愿的。
  为了查找原因,盛利劝我去医院,并带我到东单一家家庭西医去看。这位医生曾给张彩林先生看病,盛利和他很熟悉。医生给我检查后,说扁桃腺太大,会经常发炎,声带有时劳累,患大小感冒时就转移到声带,感到嗓子哑。他劝我割除扁桃体。我一听要动刀子,吓得再也不去找西医了。直至一九五六年我到西安演出,嗓子突然完全失音,住到医院,由姜泗长医生(现解放军总院三○一医院副院长)给我治疗。他讲我不仅扁桃腺大,而且在左侧声带上,有一小包,发声时所产生的粘液,不能顺利下滑,因此产生时好、时坏,痰堵音的现象。再说那时也真怪,逢演《群英会》,只要说今天不带“赋诗”,我的嗓子从头到尾就都痛快;若说带“赋诗”,嗓子就不行了,可能是神经过度紧张吧?肖先生生气地说:“哪天演戏,演到一半给你临时加,看你哑不哑?”话虽这样说,这场戏在科班始终没能上演,肖先生和我都未能遂愿,真是件憾事。
  解放后,党领导的文艺事业迅速发展,聚菁荟萃将《群英会》、《借东风》搬上银幕,我有幸和肖先生同拍此片(我饰曹操,肖先生饰蒋干)。并在肖先生的倡议下,加上了《横槊赋诗》一场。此场戏经郝老师亲自加工,更为提高。肖先生兴奋又感慨地说:“你这回可不会再哑嗓子啦!我这点功夫,总算是没白费呀!”我看这也算是我们师徒同登舞台值得永久纪念的一段佳话吧!
  然而通过此戏的排练,肖先生为我后来的艺术表演,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说也奇怪,我的嗓子就这样好好坏坏不知不觉地渡过了倒仓这一关。

  盛兰师兄在《临江会》中扮演周瑜,形象突出,很受观众欢迎,连荣师兄走后,一直没演。
  肖先生又想给我排此剧中的关云长,这是京剧中唯一的一出红净戏,再有就是昆曲中的《单刀赴会》的关云长,其余都是红生戏。可是他又担心我的嗓子不争气,肖先生说:“这戏不给你排给谁排呢?给你排吧,嗓子总是阴晴不定,晴着天就下一场大雨。唉,还是排吧。”别看他话说得劲头不足,给我排起戏来可是一丝不苟,费了很大精力。我也非常喜欢这出红净戏。月影下不知下了多少私功,演出时和连荣师兄一样,那四句定场诗,整整得了三个满堂掌声,念白狠,亮相脆。象“且住!看大哥饮酒面带笑容,周郎他满脸杀气,两旁密排匕首,四下定有埋伏,我不免独立大哥背后,看他们是怎——生——”随着“八、大、仓”的锣经,转水袖,拔宝剑,亮相,(喝彩)接着急“下——手。”台下又报以热烈的掌声。肖先生可高兴了,和师傅说:“行!他已经顶上钟连鸣了(连鸣在连字科唱《临江会》颇得好评)。师傅同意地点了点头。这些情况都是我卸脸时盛戎悄悄地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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