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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东返上海



  自重庆东返上海后,我曾去过苏州,最早的记忆便留在了那里。
  人们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我对苏州最初的印象,只是铅灰色的天空、潮湿泥泞的碎石小路、阊门祖居油漆剥落的大门、身后黑洞洞的厅堂、门前穿梭而过的挑夫和站在门口看街景的无聊的我。

  近四十年后,作为中国中央电视台专题部的编导,为拍摄第一个美籍华裔太空人王赣骏访华的三集专题片《故乡行》,我才有机会重返苏州。东道主带我们参观了苏州园林。那秀丽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虽然和我幼儿时期对苏州的印象大相径庭,但我相信那都是真实的苏州。

  离开大后方重庆,我家在上海虹口天同路寿荫坊四十三号安顿下来。
  那座房子的大门是黑色的,门里是个被上海人称为天井的极小的院子。天井的右边有棵琵琶树。房子是个两层的建筑。一进小楼,一层是客厅,穿过客厅右前方的房门便是灶间,灶间有个后门。楼梯夹在客厅与灶间当中,上楼右手是灶间上面的亭子间,左手是客厅上面的一间大卧房。
  父亲的伯父和伯母,被孩子们叫作“阿爹”和“好婆”,这是江浙人对祖父和祖母的称呼。他们无儿无女,一直由我父母赡养到终老。最受“好婆”宠爱的大弟跟“好婆”和“阿爹”住在亭子间,我和大哥、二哥跟母亲住在大卧房。

  抗战刚刚胜利便去美国进修的父亲,一九四六年冬天才回来。从我记事起到一九五七年反右前,父亲似乎与家人聚少离多,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不是很多。

  一九四五年冬到一九四八年底,我从两岁长到五岁。在上海寿荫坊居住的日子,并没有给我留下很多童年的欢乐。
  八年抗战刚刚结束,国共两党又打了四年。寿荫坊房子的玻璃窗上,贴满了米字形的白纸条。长大了我才明白,这是怕玻璃碎片横飞时伤了人。
  那时,能买到大米似乎是家里的一件大事,而米饭又都是有霉味的,还尽是砂子和稗子,所以,天天看见“好婆”在窗下的红木饭桌上拣米。每天都有来要饭的叫化子敲门。

  北方的冬天,即使外面冰天雪地,可一进到屋子里,因为有火炉、火炕或火墙,总还是暖和的。而江南的冬天则阴冷潮湿,屋里又没有取暖设备,晚上,只能靠个黄铜的“汤婆子”或热水袋暖暖手脚。
  不过,对江南难熬的冬天,我是到八十年代初才真正领教。那次是电视台专题部的摄制小组去常熟采访,正值严冬,工厂领导盛情地请我们吃“大盘子”,刚出锅的热炒,一端上桌子就成了冷盘,我浑身发着抖吃完了那顿冰凉的午餐。晚上,在招待所里,我把一屋子六张空铺上又冷又潮的棉被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直到早上仍手脚冰凉。

  内战时期的上海,能升得起炭盆的家庭就算得上家道小康了。那年月,大人常讲马路上又冻死了人,所以,每次上街,只要看见斜靠在路边的人,我都以为是冻死的“倒卧”,害怕极了。

  但是,童年总有童年的欢乐。一九四八年夏天,有一次,因为暴雨成灾,马路上和弄堂里都变成了“河”。娘姨把我和二哥放到大木盆里,推着我们去上学,像坐船一样。中午,她还用一格摞着一格的手提铝饭盒给我和二哥去送饭。
  放学回家,我光着脚丫到弄堂里去淌水。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里,脚下的水看上去似大海,像天高一样深,我生怕“掉”进去,既紧张又刺激。弄堂里有一个坑,但发大水的时候是看不见的,我“噗通”一下掉了进去,着实吓了一大跳,又弄湿了裙子,怕回家挨骂,只好跑到弄堂尽头一个高高的废墟上,坐在那里晒太阳,晒干了衣服才敢回家。
  早年,在上海霞飞路黄陂路口有一家红叶照相馆。那是我的小叔叔和父亲出资开设的,解决了我的堂姑、三阿爹、阿爹的就业问题,也帮助了父亲一个陷于困顿的老朋友的家计。
  我的一张手工着色、被卷了头发、像个小大人似的大照片陈列在红叶的橱窗里。当时,我并不认为那是我的照片,更不会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拍的了。每当我被带到红叶去玩的时候,总会有人间那是不是我的照片。和生人说话的感觉很新鲜,又都问我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很高兴去红叶,而且,总是在橱窗前晃来晃去的,活像如今服装表演时伸展台上的模特。
  离开上海后,我便淡忘了红叶照相馆。

  一九五六年,中国进行了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所造之势,使全国大大小小的资本家和小业主,纷纷向党“表忠心”,“自愿”公私合营,还敲锣打鼓,高举彩旗,在大街小巷游行。我见到这次轰轰烈烈的场面时,已经定居在北京了。
  父亲后来说,一九五零年初,他曾考虑让红叶停止营业,但当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力图整顿经济上的烂摊子,不准关张造成失业。
  我家定居北京后,小叔叔来找父亲提及过红叶的事。我听说,他们决定将全部资产送给职工,由一位沈姓职员负责经营。我猜,这一定是发生在一九五六年的那次运动前不久的事。
  我的那张大照片,早年曾在北京家中挂了好一阵子,后来在装箱托人带往美国时,连箱子一起丢失了。

  我的求学生涯,是到上海一年后开始的。三岁那年冬天,我被母亲送进了幼儿园。
  在那所幼儿园里,小孩子们每天都不给脱去厚厚的棉袍,就让在地铺上睡很长时间的午觉,睡不着也得硬躺着,一出声音就会被老师“吼”。老师则扎堆在一旁大声聊天。我觉得老师很不喜欢我,因为常常在她们聊得正欢的时候我要“坐马桶”。老师很不耐烦,给我穿裤子的时候,像提着口袋想往里多塞些东西似的使劲地“蹾”。每次要“坐马桶”,我非得憋到忍无可忍时才敢说。我觉得自己总要“坐马桶”是很不“乖”的事。我怕极了老师那恶狠狠的训斥和又推又搡的动作。
  十五年后,我已去了电视台,有一个春节,全家团聚,父亲调侃我:虽然我现在“人模狗样、头头是道”的,可小时候,连“早”和“晚”都分不清。每次他和母亲去幼儿园接我,我嫌接得太晚,想表达的是:“叫你早点来,早点来,你偏要晚点来。”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你晚点来,晚点来,你偏要早点来。”这时我才说出当年“坐马桶”的不快。母亲说:“家里那时不是没有人带你,送你去幼儿园原来为的是让你好玩,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送你去了。”

  母亲大概感到我在幼儿园很不快乐,所以没有多久便给我退了学。我“失学”在家,“自由”了好一阵子。在热水瓶盖里种西瓜、往乌龟背上敲钉子、蹲在泡菜坛子边吃泡菜,我常常是二哥的好伙伴。
  更有甚者,我还和二哥一起,趁着阿爹睡觉时,到他的钱夹子里去“拿”钱买棒棒糖。阿爹睡在亭子间,他总是把自己的长衫盖在被子上,而钱夹子就放在长衫的口袋里。是二哥先发现这个吃棒棒糖的“资金来源”的。前两次,都是二哥动手,我在旁边“观战”,然后同享“胜利果实”。第三天晚上,我去“独立作案”了,可刚一伸手,就被装睡的阿爹逮了个正着。他也不是个富人,可能接连两天发现钱夹子里本来就不多的钞票有所短缺,于是便计擒小贼。
  虽然母亲对两个学龄前“小贼”未加丝毫挞伐和训斥,但却想到是该送我和二哥进学校的时候了。那时,小学并没有入学年龄的限制。中国的歇后语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我在家里也是瞎玩,莫如让我跟二哥一起去上学,跟得上班就学点东西,跟不上班,只当换个玩的地方就是了。于是,我一度成了二哥的同班同学。那年,我快五岁了。

  其实,二哥小时候绝少有特别出格的行为。一般来说,能够调皮捣蛋恶作剧的小孩都是“机灵鬼”,但二哥并没这份福气。他七个月早产,出生时不过三斤,放在暖箱里才得以成活。初生的二哥被父母叫作“三斤子”。长大成人后,二哥之所以是四个兄弟中个子最高的,完全是由于母亲注意到他先天不足,对他格外照顾所致。母亲曾让当时在美国进修的父亲给他寄回不少大钙片和含钙的“大力果奶粉”。正因为吃了太多的钙,他的骨头特别硬。小时候,从来不打孩子的母亲常说:“我可不愿意打大蜀,打了他我的手疼。”但是,二哥的智力毕竟还是受到了早产的影响。
  对二哥来讲,“功课好”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在二哥成长的过程中,我“抢尽风头”,虽然没有我的任何错误,但长大以后,总使我对他怀有深深的同情。

  我和比我大两岁八个月的二哥同班,自然令他感到很没面子,放学回家,便天天向母亲告状,说我什么都不懂,上课还乱动。
  对那段学生生涯,我只记得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那个时代中国的人口只有四万万七千五百万,学校里也不会人满为患。我们教室后面的两、三排空位子,都成了我的地盘。上课时,我常在空位子上窜来窜去,挺自在的。现在想想,我该是班上最矮的,理应坐在第一排,何故把我放在最后面?或许母亲是这样对老师要求的?可能老师也没把我当回事?没准二哥告的状基本属实?
  总之,那段学生生涯的烙印是,我从滑梯顶上栽下来,在左腿的膝盖上留下个一寸长的伤疤,至今清晰可见。那段学生生涯的收获是:我对国语注音字母一窍不通,似乎从来没学过,而这正是那个年级该学的。现在,从台湾来的中国人在美国办的中文学校,仍然使用国语注音字母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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