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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手里拿着从火车站的告示栏上撕下来的寻人启事,告诉我。“这已经是第五张了”。“知道家里人在找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家?”“我怕我爹会打死我。”
         ——十五岁少年的告白,“我宁愿在街上流浪,也不愿回家挨打。”


  耿强是我在济南汽车站等车时碰上的一个小乞讨儿。他个头不高,黑黑的皮肤,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机灵劲儿。
  我正在喝可乐,可他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伸出了舌头,我笑了起来,要给他买一瓶,可他说:
  “阿姨,你给我两块钱吧,我还没吃饭,我祝你好人有好报,万事如意,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全家幸福,生日快乐?”
  我说:“咦,你怎么把生日快乐也说出来了。”
  他不好意思的说:“说着说着就顺着嘴跑出来了,反正这是成套的。”
  这个不招人讨厌的小乞讨儿惹起了我的兴趣,大概还有三个小时才会开车,我想正好跟这个孩子聊聊,也好打发时间。
  我把包背起来,到小摊上给他买了两个面包,一瓶可乐,又回到坐位上。
  他是真的饿了,我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他已经光在喝可乐了,面包早已进到肚子里去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那上面写着“寻人启事”。
  内容是这样的:“耿强,男,15岁,因受老师批评,父亲毒打于3月15日离家出走,至今没有消息,为了寻找儿子,父母均已病到,奶奶住进医院,姑姑也辞掉工作,到处寻找侄儿。为此,姑姑的孩子已退学在家,强强,爹知道错了,爹不该打你,你知道家里的电话(XXXXXX),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知道家里人都在等你的电话吗?如果你不想回家,你告诉家里打个电话,让我们知道你的消息,好吗?强强!”
  几张寻人启事在这个叫耿强的男孩手里,哗哗响着,我有些沉不住气,“这是在找你吗”“那当然、我就是叫耿强。”
  “可是你有15岁吗?”
  “我们那儿都当虚岁,我应该是十三岁,可是,虚岁是15岁。”
  “那你为什么不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知道家里找不到你该有多着急。”
  “我就是要止他们着急,再让他们老打我,你看我头上的疤,都是我爹拿板凳砍的,再说了,我这次跑出来,我爹找到我会打死我,上一次,我跑出来没多远就让他给逮回去了,他差点把我的腿打断,这一次,要是再让他逮着,他肯定会打断我的腿的。他说了,断了腿,他养着我”。
  “可你为什么又去撕这些寻人启事”?
  “撕着玩玩,我知道他们净在骗人,我才不回去呢,我宁愿在街上流浪,也不愿回去挨打。”
  在我采访过的许许多多的乞丐中,几乎没有相同的故事这让我一直有兴趣把这个调查继续续做下去,这个小小的耿强怀揣着家里悲痛欲绝的寻人启事,却依然在马路上漂泊,宁愿日复一日的乞讨,也不想走进家人的视线,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吃饱了喝足了,耿强讲起话来象个特别乖的孩子。
  我是从山西跑到山东来的,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种梨的地方,我们家里也包了两亩梨园,每年能收好多梨。
  我们那儿的梨不愁卖,每年都有开大车的来收,所以,我村里的人日子都过得不错,我们家也是,可是我爹老是喝酒,喝多了便打人,往死里打。
  开始是打我娘,后来又打我姐,我姐嫁人了,又瞅上了我,我奶奶几次为让我躲开我爹的板凳都被打的头破血流。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儿,在我们村里男人打女人,当爹的打儿子是好事,说明管的严,所以,打死也没有人来管你。
  我可让我爹给打怕了,平常有什么事我从来不敢回家说,都是偷偷告诉我娘或者是我奶奶,尤其学校里的事儿,我爹一心想让我考学,可是我的学习一直不好,所以,每次期未考试完了,我就得准备挨一次毒打。
  时间一长,我也不再乎了,不就是顿打么,咬咬牙就过去了,有时候打完我,他还让我娘跟着罚跪,我恨透了他,有时候,恨不得杀了他。
  这一次,我们学校植树,我不小心把两棵树苗给弄折了,老师把我爹叫到学校,让他赔钱,我爹赔了50元钱,回来就把我吊在树上,先是用腰带抽,后又把锨把给打断了,后来,还是我奶奶给他跪下了,他才算停了手。
  但是,他不许我娘把我放下来,就这样把我吊在树上一宿,差点冻死我,这一次,我想我一定得跑了,再不跑我爹肯定会把我打死。
  第二天,我虽然被放了下来,但是,他还是不让我吃饭,说是要饿饿我,让我知道钱来的不容易。
  我娘偷偷给我两个馒头,就到梨园去了,我瞅着他们都不注意,便一瘸一拐的跑了。我先是坐公共汽车到了我姑家,跟姑说了学校组织春游,我没带钱。
  我姑在镇上的医院里干护士,她最疼我,给了我50元钱,还叮嘱我春游完了赶快回家,别自己乱跑丢了。
  我答应了一声便又跑了,这一跑就跑到了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我就上了火车,也不知道火车是开往哪个方向的。
  然后,在火车上咣当了一天,到了终点站,我没有办法就下了火车,三混两混出了站,我才知道是到了济南。
  济南马路上人很多,汽车也很多,我有点害怕,便站在路边不敢动,一直到天快黑了,我才东瞅西摸的想找个地方睡觉。
  正在这时过来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孩问我,你是刚来的吧?
  我很奇怪,以为他在跟别人说话,可是我身边没别人呀,但我真的不认识他。我也不敢吭气,怕他会揍我。
  可他一下竟招呼过来好几个半大男孩,然后对他们说:“你们看这刚来一个。”
  我吓坏了,我说:“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干什么呀?”
  他们咯咯地笑起来,“真是个傻子,就这样还出来混。”
  我听他们骂我傻子,我也火了,冲他们就是一通脏话,骂的他们也愣了。还是那个刚开始跟我说话的男孩子反应快,他说,“你胆子不小,还敢骂我们。”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嘴巴。
  这一下把我打晕了,我也豁出去了,我想我爹那么会打人,我也差不了哪儿去,大不了死在这儿算了。
  这一通乱打,我们几个没成仇人,倒成了朋友,原来都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年龄也都差不大多,只是天南海北的,什么地方的都有。
  一下火车就有人收留我把我乐坏了,我们五、六个孩子在一起睡在天桥下,白天分头去讨钱,晚上谁钱多谁请吃烤肉串,倒是很开心。
  这里面刚开始打我嘴巴的那个男孩比我大一岁,他叫振亚,是从内蒙来的,因为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他爸爸打他打的很凶,他觉着活着没意思,便去火车道自杀,可火车来了,他又不想死了,便跳上火车,这么着几天几夜到了济南。
  其实,同我们相比,振亚应该是好学生,背课文背得一流,可是,考试时因为太紧张了,他发挥的不好,落榜了,他在外面已经流浪了大半年了,是我们这一帮里资格最老的小流浪汉。
  还有那个叫冉冉的男孩,他的老家是广东的,他家里很有钱,他爹是搞装修公司的,可是,他爹娘都爱打麻将,白天黑夜的打,根本就不管他。
  他为了和他娘养的吧狗抢着吃一块饼干,把他娘最喜欢的狗给砸死了,他怕他爹娘饶不了他,因为那条狗很值钱,便偷了家里1000元钱跑了出来,他也是我们的富翁。
  还有牛牛,他是山西人,是武术学校里的学生,可是,他在学校里打架被老师开除了,他又不敢回家告诉父母,因为送他上武术学校,他父母花了很多钱,为了让他的户口转出来,可是,他被开除了,学费也不退,他想想没法跟父母交待,便跑了出来,到处流浪,他是我们的保镖,他的拳脚可厉害了。
  我们这几个孩子都挺投脾气,虽说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在街上自由自在的,比在家挨打强多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想家。
  他们几个也是从不提回家的事儿,你想想象我们这样跑出来的孩子一回去,家里还不看得更紧了,受不了还得往外跑。所以,何必再跑回去呢?
  我现在是个头太小,人家都不信我已经15岁了,再长长个头,我就找地方打工去,总这么闲呆着也不是办法,他们几个也是这个意思。
  现在牛牛已经找到了工作,他在一家夜总会当保安,他个子长的高,又会武功,所以,很多地方请他去,他去了那家给钱最多的的,一月有600元呢。
  牛牛现在可牛了,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手里还有警棍。
  晚上我们也有地方去玩了,夜总会里什么都有,除了歌厅我们不能进,什么游戏厅呀,弹子房,桑那浴,我们都可以进去玩,那片归牛牛管,再说,老板也不敢得罪我们。
  不过那种地方去的多了,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在天桥下面,盖着破毡子聊聊天舒服。
  牛牛在夜总会里有宿舍,可是他晚上二、三点钟下班以后,经常跑到天桥下面来挤我们的被窝,他说那宿舍里挤着二十多个人味道太难闻了,不如在天桥下面睡得舒服。
  前几天牛牛领了一个女的到天桥下面玩儿,说是他的女朋友,我们都吓了一跳,那个女的是夜总会的服务小姐,长的一点都不好看,可牛牛跟着了迷似的,本来我们对牛牛特崇拜,觉得他象条好汉,可现在,我们都恨那个女的,对牛牛也不象以前那么热乎了。
  牛牛这人还真是特讲义气,没几天就把女朋友给甩了,我们都挺高兴,可他说:“下一次我一定找一个你们都喜欢的女孩做朋友。”
  振亚悄悄对我:“牛牛这么喜欢女孩子、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不喜欢牛牛这么早就交女朋友,要叫我,我就不这么干。
  冉冉家里人终于有一天在济南火车站把他抓住了。
  他爹是个个子小小的广东人,手上带着一串金戒指,他还请我们在酒店吃了一顿,说是感谢我们照顾冉冉,希望我们的家里人也早日找到我们。
  冉冉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他爹带他洗了澡,又剪了头发,给他买择了新衣服,新皮鞋、还给他买了个新书包,说带他回去好好读书。
  可冉冉临上火车前,悄悄对我说,“你们都别离开天桥,我在中间转车的时候会再跑回来。”
  我觉着冉冉的爹挺不容易的,大老远的找到儿子不能再丢了。我劝冉冉:
  “别再跑了,你爹也不容易,回去好好读书,你们家里有钱,将来干什么都成,别象我们。”
  可冉冉没有吭气,他看了我一眼就上车了,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肯定还会再跑回来,只要他有机会。
  还好到今天,我们也没再见到冉冉,也许他真的已经回广东老家,也许他又跑到别的地方去流浪了,我们也不知道。
  要说我也真够惊险的,那天我正在济南火车站那儿遛达,一转身看到了我姑姑,她正站在那瞅着我端祥。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剪头洗澡了,她可能猛地认不出我来了。我吓坏了,慢漫地低着头往后退,趁她不注意,我一下子躲进了男厕所。
  她站在那儿左瞅右瞅好半天才上了火车,那时火车都已经开始启动了。
  我从男厕所出来,走到告示栏一看,果然又贴上了新的寻人启事。
  我知道我爹娘肯定怪姑姑当时给了我钱让我跑了,所以,她才辞了职到处找我。那天晚上回到天桥,我哭了,我觉得我姑姑太可怜,也觉得自己太可怜,振亚安慰我说:“要不我送你回家看看,你再回来。”
  我说:“你饶了我吧,我要是回家,我爹会打断我的腿,他就怕我再跑出来,所以,我还是不回家的好。”
  我已经和振亚商量好了。等手里有了钱,我们几个就奔五台山去。
  听说那里的和尚都不用读书,只学武功就行。反正,我们几个都不是读书的料,我们就到五台山出家去,学一身武功谁也不敢欺负,弄好了做个掌门人也挺威风。
  采访者思绪:
  与小耿强还没有聊完,汽车便到发车时间了,我觉得挺可惜。可是,小耿强对我说:“没事,阿姨,你下次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一句话说的我心里酸酸的。我想说,孩子呀,快回家吧,家里人都要急疯了,可我的话还没出口,他却转身不见了。人来人往的大街马上吞没了他小小的身影,所以,才有这么多流浪的孩子,因为这世界实在是太大了。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的世界永远是单纯而无辜的,这个做着快乐的出家梦的小耿强,给了我太多沉思,回家为什么让他如此恐惧?
  是那无穷无尽的家庭暴力,野蛮而愚昧的管教方式让他对家望而却步,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呀,怎么经得起那么严峻的拷打,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他受到了太可怕的摧残。
  这种摧残甚至使他不再相信亲情,不再相信骨肉之情,他说寻人启事上说的都是假的,他们就是想把他骗回家去,这幼小的饱受摧残的心灵已经扭曲。
  我虽然没有见到那几个孩子,但是从耿强对他们快乐的描述中,以及他在这群体中的乐不思蜀,我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至少有平等和自由,有大人所不具备的宽容与谅解,这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感到了温暖,甚至是爱护,有时候那怕这样的爱护是致命的,是引导他们误入峻途的选择,他们都会毫无察觉,因为他们毕竟还是些孩子。
  怎么让孩子重返家园,要思考这个问题的不应该只是采访者。
  怎么让孩子不舍得离开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多想想这个问题比孩子失去以后才去苦苦寻找有意义的多。
  况且,对于许多在外面流浪了一段时间的孩子来说,即使他们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段漂泊乞讨的日子也会永远的留在他们的记忆里,这对他们将是一种无法消失的诱惑。
  毕竟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在父母身边享受不到,于是,稍有冲突,他们很容易重蹈覆辙,再次流浪他乡。在那种环境中,很难预测孩子会不会走上邪路。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如果你不相信,走到火车站,请在告示栏面前,放慢脚步。
  寻人启事上各种各样烂漫的笑脸都会对你发出同一种声音:“谁能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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