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四章 热血迎春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早,张彩凤就来到祠堂,今天,她将带知青们到青石坑赶集,同时也把菜苗买回来。
  她是生产队长张瑞祥的独生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可却让人感到已经成熟了——两条粗黑的长辫子,微黑透红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与同龄的姑娘相比,她的身材显得有些粗壮;已经发育饱满的乳房,似乎难于忍受那过于窄小的衣服的束裹,高高地鼓了起来,充满着一股山村妹子的野性。尽管她的容貌谈不美丽,但以这僻静的山村,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尤物,不时引起人们的注视。
  本来她应该有个弟弟,甚至不止一个。但一次不幸的事故,使她母亲受了重伤,腹中临产的胎儿也夭折了,虽经抢救,她母亲的命总算保住了,却落下了不育之症。后来,她父母虽然抱养了一个男孩,然而她毕竟是亲生骨肉,对她仍然宠爱有加,事事由着她,也造就了她泼泼辣辣的性格,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成了一朵令人垂涎却无从下手的野玫瑰。
  因为大家昨天已在她家吃了一天的饭,已经都熟悉了,所以,当白晓梅她们到江边洗脸,她也跟了过去。她见王莉莉一下就把牙膏挤出一长条,把牙刷的毛涂得满满的,不由大为惊叹——照这样用,一支牙膏能用几天?她不禁对王莉莉说:“哇,你一次就用这么多牙膏!”
  王莉莉不以为然,刷牙当然用牙膏,多一点才刷得干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怎么,你刷牙不用牙膏?”
  “当然有,可没用你那么多。你那些,我五天都用不完。我每次只用这么多。”张彩凤又看了看牙刷上的牙膏,伸出手,用拇指的指甲压在小指的尖尖上,朝王莉莉比划着,好像上面真的沾上了牙膏。
  洗完脸,大家仍站在岸边,观看着四周的景色。吴莲英对着那平静而宽阔的水面,不无惋惜地说:“可惜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就好了,可以游泳。哪个游泳池也比不上这里。”
  “是呀,这里的水太清了,潜到水底,还可以看到鱼,简直像游龙宫一样。”王莉莉双手一前一后地比划着,好像真的在水里游似的。
  “那你可得小心,别游得太远,别让鳖给咬了。这里的龟鳖蛇可多了,咬着了可不是好玩的。”侯成宝似乎一本正经的,不紧不慢地说,说完却笑了起来,其它人也跟着笑了。
  “你这猴精才要当心,哪天掉下了,可别让乌龟把你的猴毛拔光了。”王莉莉马上反唇相讥,说得大家又是开心地笑了。
  张彩凤同大家笑过一阵后,却对白晓梅说:“你们要在这里游?那可不行。到了夏天你们就不能到这里来。”
  白晓梅感到奇怪,这么大的一条江,怎么不能来?就问:“为什么不能来?”
  “可能是有水鬼吧,到了夏天就出来吃人。”马聪明把双手朝前一伸,瞪大眼睛,吐出舌头,装出一副恐怖的样子。
  张彩凤见他们这样说,明显地就是不相信她的话,急忙分辩说:“我是说他们可以来,你们不能来。”
  王莉莉可是越听越糊涂了,什么你们他们的?她一把拉住张彩凤:“你说什么的?你们他们?你们是谁啊?”
  张彩凤把王莉莉的手一推:“你就是不能来。”朝李卫东一指,“他们可以来。”又指着白晓梅与吴莲英,“你们都不能来,这里女的不能来。”
  张彩凤这么一说,可把大家给怔住了——这么大的江,这么多的水,难道也像厕所那样分男女?一下子如同坠入云雾之中,分不清东西南北,谁也不知道那原因是什么,说不出所以然。
  还是侯成宝脑子转得快,他眨了眨眼睛,说:“我明白了,这里是男澡堂,女同胞谢绝参观。”又用一个指头朝天上一划,对白晓梅她们说,“所以呀,你们这半边天,只好靠边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位置。”
  这么一点破,大家突然明白了,不由有点目瞪口呆。王莉莉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又拉住张彩凤的手问:“真是这样吗?”
  张彩凤这次没再把手推开,只是稍稍地点了点头:“真的,男人都在这里洗身子。”
  “他们洗他们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王莉莉还是不太明白,便继续追问。
  “他们都没穿裤子,脱得光光的,所以女的一到下午就不敢到这里。”张彩凤说这话时,脸上微微红了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吴莲英听了,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么好的地方,却不能畅畅快快地游泳,原因只是男人在这光天化日下裸露身子,这不是太野蛮了吗?这与原始人,与非洲土著人有什么区别?难道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在这里被阻隔?她可不信这份邪。她用一种无畏的口气说:“怎么不能来?我偏偏要来。我就不信,他们敢不穿裤子走回去?到时候我就是要来游泳,你们敢不敢?”
  “敢。”白晓梅也跃跃欲试。
  王莉莉见她俩态度如此坚决,况且,那水的诱惑是那样的迷人,便也鼓起了勇气说:“只要你们敢来,我也敢。”
  “对,根本不用怕。要是真的那样,到时把他们的裤子都没收,看他们怎么回家。”李卫东轻蔑地说。他对此根本不屑一顾,好像这里的一切根深蒂固的劣习,只需要一梭子弹,就可以打得粉碎。

  青石坑是个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确切地说,只能算半条街。一边以公社革委会、派出所、供销社为中点,再分别开了些理发店、缝纫店、杂修店、饮食店,最前边的也是全镇最高的建筑物是两层楼的公社卫生院。路的另一边是一所中学,操场与路几乎连成一片,只不过隔了条小小的水沟;学校的旁边是一座全街最古老的房子,小小的庙宇就是这里的汽车终点站;车站的旁边和后面,几棵大榕树的树冠上遮天,下盖地,严严实实地连在一起。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也什么都有,政治,经济,文化,生活服务,卫生保健,应有尽有。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榕树下便形成了集市。每逢农历一、四、七,附近的山民们就纷纷来到这里,带来了自己种养的蔬菜鸡鸭、山上采来的香菇木耳、水中捕获的鱼鳖等,卖了出去,又买回所需的油盐布匹,农具,日用品等。一些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戚朋友,也往往用此机会,约会相逢,互道生涯,或者到饮食店里,痛痛快快地吃一盘炒面,喝一碗肉汤,高兴一回。而一些小商小贩,也趁此机会,带些平常这里少有的发夹香粉、丝线绸带,以及一些小玩意,到这里来卖;夏天有时甚至还可以买到难得一见的冰棒。因此,每逢集日,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然而,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种“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受到了彻底的扫荡。集市这种自发自愿,以自己劳动所得的少量物品换取日常生活必需品的行为,被打上了剥削阶级投机取巧的黑印,成了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理所当然的被取缔了。
  这样一来,原先的流通环节被打碎了。农民自己的一只鸡,一只鸭,甚至一个鸡蛋,都必须交给供销社收购;所需的一切,除了供销社外,再也没处买。那些小贩们更是不见踪影,没一个敢来。谁要是偷偷卖点什么,那“投机倒把”的大棒,肯定打得他抬不起头来。
  幸好这种日子没多久。在“占领资本主义阵地,建立社会主义大集”的热潮中,集市又恢复了。但为了阻塞这里买、那边卖的“投机倒把”漏洞,将原来按农历每十天三次集日,各地集日时间交替,循环往复的排列方式,统一改为每逢阳历五、十为集日。尽管这样更改有些不合理,但比起没有可是好多了。集市又很快热闹起来。
  从青龙潭到青石坑并不远,大约只有四公里。走在赶集的路上,年轻的知青们尽情地嬉闹着,顽耍着,那心情,如同是在紧张的学习期间一次舒心的远足。
  来到集上,知青们这走走,那看看,尽管他们来的主要目的是买菜苗,但这里的一切,对刚从城里来的他们,都觉得挺新鲜,什么都想看个究竟。
  “你们看,好大的鳖呀!”马聪明惊讶地说,几步走到一个正坐在地上卖鳖的人跟前,大家也跟了过去。
  地上的一个木桶里,一只鳖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爬出来,但它的后背边上被钻了一个孔,扎着一条麻绳,使它根本无法逃逸,只能徒劳地用爪子在桶沿抓几下。木桶的旁边,一只被绑住双脚的鹧鸪静静地躺着,时不时眨了一下无奈的眼睛。
  卖鳖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人,他见大家围过来,忙站起来:“要吗?要不要?还是要鹧鸪?”他见大家只看鳖却不回答,不由有点失望,但仍喃喃地说:“这是我早上刚抓的。你看,这鳖多大。”
  “这鳖有几斤?”马聪明摸了一下鳖甲,好奇地问。
  “两斤八两,我刚才称过的。”卖鳖人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一下抓起穿在鳖身上的绳子,把鳖倒挂起来,“真的两斤八两,我刚才称过的。”
  “一斤多少钱?”王莉莉看着那手舞足蹈的大鳖,不由的问。
  “一元五角就好。”卖鳖人急忙说。
  “哪有那么贵!走吧。”张彩凤拉住王莉莉的手说。
  马聪明也站起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想买。虽然他口袋里的钱是足够买一只鳖的,可那是要派其它用场的。况且,一只鳖要四元多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只是,好奇心促使他又把手指向那只鹧鸪,问:“鹧鸪多少钱?”
  “两元,两元就好。”卖鳖人唯恐再失去机会,有点急切地说。
  “走吧,要吃鳖回去自己抓,鹧鸪山上也很多。”张彩凤拉拄王莉莉就要走,“再说,鳖太大了人家都不要。走吧。”
  眼看围着的人要走,卖鳖人不由有点沮丧。他本想赶快把鳖卖了,好用卖鳖的钱去买点其它东西,可张彩凤却把这里的人不喜欢大鳖的情况讲出来了。因为这里习惯于吃一斤左右的鳖,认为太大了就是老,况且,按重量算钱,那可要多出许多钱来,所以,他这大鳖少有人问津。
  “便宜一点给你们。”卖鳖人的脸上现出急切与无奈。
  “便宜多少?”李卫东站住脚。
  “一元三好了。”卖鳖人回答说。
  “连那只鹧鸪一起来要多少?”李卫东又问。
  “鹧鸪一元八就好,这鳖……”卖鳖人张着嘴好一会儿,却怎么也算不出个数来,“多少钱你们算,我不会算。”
  “三元六角肆分。”马聪明随口说出数来,“加上鹧鸪是五元肆角肆分。”
  “收你五元肆角就行了。”卖鳖人眼巴巴地说。
  “买了。”李卫东犹豫了一下说。尽管他也没有多少钱,但那么便宜的美味,以及大家看着想买却又有点无奈的眼神,促使他把钱掏出来。再说,那每月八元的生活补贴过几天就要发了呢,先开个荤再说。
  提着鳖和鹧鸪,李卫东他们又买了些菜苗。马聪明更特意买了些鱼钩和鱼线,准备回去大抓一番。然后,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村里。

  张瑞祥吹过出工的哨子,便与张彩凤带着知青们来到自留地。他告诉大家,要先把地整平,然后,拿起锄头示范起来。只见他用锄头背把翻起的土块轻轻一敲,把高的地方锄一下,将土带到低的地方,左右一拨拉,一小片土地立即平平整整地呈现在眼前。大家把鞋脱了,也学着他的样,拿起锄头就跟着干起来。
  白晓梅握紧锄头,一下一下地锄着。以前在学校开展学农时,她也拿过锄头,可那时与现在,似乎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只觉得好玩,锄好锄坏根本不在乎,可现在却是在分给自己的自留地上种将来要吃的菜,弄得不好将来可没菜吃,所以,那股认真劲根本不必说。
  可也怪,越想认真越是干不好。那翻起的土块被太阳晒了大半天,已经快干了,轻轻一碰就粉碎,不用费什么劲,也显得很容易。可要把那较高的土填到较低的坑,却是那么难,一锄头下去,使重了,高的是去掉了,可下面却被挖了个坑;使轻了,只削去一层土,高的还是那么高,低的还是那么低。而且,手中的锄头,开始时并不觉得重,可没锄多久,却变得越来越沉,难于使唤。白晓梅锄了一会儿,就感到手有点酸,腰也有点僵,汗珠也从额前沁了出来。
  白晓梅擦了一下汗。她看张瑞祥和张彩凤两人都已经平整了一大片地,而自已似乎还老在一个地方打转,并且,整出来的地高低不平,根本没个样。再看游清池,不知是他个子太高了还是锄头太短了,竟弓着背,弯着腰,一下一下地锄着,并不时用手背擦着前额,显然他也不轻松。王莉莉显得更狼狈,也许她较胖,更容易出汗,那甩松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竟拄着锄头站在那里直喘气。倒是李卫东脚下的那片土地,同他们相比,平整多了,也大片的多,而且,他把外衣和绒内衣都脱了,只穿件棉毛衫,仍在不停地锄着。
  看大家都有点累了,张瑞祥便招呼大家先歇歇。大家把锄头放下,来到田角边,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哎,我这把锄头太重了,没锄几下汗都流出来。”王莉莉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似地说。
  “那是你不会使。俗话说,不会撑船嫌溪窄。这才真叫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游清池一边擦着眼镜,一边字正腔圆地念起古诗来。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拿锄头的姿式根本不对。”王莉莉笑着说,“弯弯的像龙虾,又好像是在挖金子。”
  “我是在挖金子呀,这里遍地都是金子!”游清池故作认真地说,“这里很多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金子。”
  “怪不得你刚才弯得那么低,原来是眼镜模糊看不清。等会把眼镜擦亮仔细找,找到了明天再买几只鳖庆祝庆祝。”吴莲英的几句俏皮话,说得大家开心地笑起来。
  大家嬉闹一阵后,又重新拿起锄头。张瑞祥又告诉了拿锄头的正确姿式,并又示范了一遍。大家经他这一指点,果然,锄头好像轻多了,整出来的地也较平整了。
  地整平了,又挖了几条畦沟。尽管知青们挖出来的沟歪歪斜斜,但经张瑞祥与张彩凤一阵修修整整,又变得如同划线似的笔直。然后,用手在畦上挖了一个个小坑,种上菜苗,浇上水,到此,下乡插队后的第一次劳动体验,终于大功告成。
  望着这一行行用汗水种下的菜苗,知青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同时,他们心里也升起了一股朦朦胧胧的希望,好像那绿色的菜苗,将来长成的不仅仅是盘中的菜,而是一种美好的未来。

  爸爸:

  您好!
  离开家已经五天了,不知家中怎么样,很是想念。
  我与卫东及其它同学分在青龙潭大队第六生产队。这里的农民对我们很热情,我们的政治队长和生产队长对我们很好。住的地方虽然不算好,但还可以。目前我们还不用自己煮饭,队里安排我们在各家各户轮流吃,伙食还可以,特别是米挺白,也很好吃。饭也比以前吃得多。队里还分给我们自留地,前天我们已经种上了菜苗,今后就能吃到自己种的菜了。
  昨天我们开始出工,砍甘蔗。这里的甘蔗很多,也很甜。今天也是砍甘蔗,以后的几天可能都一样。
  我们几个同学相处得很好,请放心。虽然现在还不大习惯,但慢慢就会适应的。这里的一切你都不用担心,我会自己照料的……
  白晓梅写到这里,把笔停了下来。还写什么呢?她很想把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都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也写下来。她多么希望这时能在亲人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倾泄出来。
  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她只能通过笔尖,把大致的情况写一写,而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父亲。
  这里的农民生活是那么贫困,他们一年辛辛苦苦干到头,所得的报酬仅够吃饭,而所有的零用钱都得靠几只鸡鸭屁股所生的蛋,一分一分地攒,花几角钱都得考虑再三。他们烧的菜都舍不得多放点油,只在烧熟了后才浇上那么一点点。他们的穿着是那么的破破烂烂,这里的孩子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
  这里的农民思想又是那么近乎愚昧,他们几乎没有自己的意志,只听从上面的指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从不考虑自己应该干什么。大部分的人对山外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最让他们津津乐道、谈得最多的竟是那些极其错综复杂的男男女女关系。在他们眼里,好像除了干活以外,只有吃饭、睡觉、生孩子。尽管白晓梅刚刚来到这里,但在劳动歇息的间隙,那些农民们竟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大谈特谈某男与某女的关系,某人的成绩如何,甚至砍下一截甘蔗头,绘声绘色地比喻起已下台的原大队党支部书记,说他那甘蔗头足足插了一亩地。听得她满脸腓红,然而他们却无所顾忌。
  这里的女人也实在可怜,她们在生儿育女的同时,也默默地承受着其它男人的玩弄,既无力反抗也不以为耻。她们也太可悲了,无休止的劳累仅仅换来贫困与屈辱,甚至于夏天连到江边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因为那里是男人们的天地……
  白晓梅的笔还停在那里,她无法再写下去了,这一切现在怎么能告诉父亲呢?他本来就对她担着一份心,而这些让他知道了,岂不是又平添他的一份忧虑了吗?她决定不多写了,就此为止,便提笔在信纸下面添上了——

  请代向李伯伯、伯母全家问好!

    祝您
  安好!

                          女儿:晓梅
                       1969年1月22日晚


  白晓梅把信重新看了一遍,放在一边,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小松弟弟:

  你好!
  姐姐离开你已五天了,不知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姐姐很想你,你也很想姐姐吗?
  你已经长大了,姐姐不在家,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做,也要帮爸爸做点事,如洗菜,洗地板,洗衣服等,不要只顾玩。
  姐姐现在不能跟你在一起,等春节回来,看看你究竟学会了什么,好吗?

    祝你
  快乐!
                           姐:晓梅
                        1969年1月22日


  白晓梅写完信,把两张信纸小心地折好,装进已经写好地址的信封里。她见坐在对面的吴莲英还在写,就把煤油灯的捻子转了转,又用一根小竹片把灯芯拨了一下,屋里顿时亮了许多。她见王莉莉还伏在竹床前写,就站起来:“莉莉,我写好了。这里换你写。”
  王莉莉却连动也没动,仍然低着头,说:“不用了,我在这里就可以了。”
  吴莲英也回过头,对王莉莉说:“在这桌上也比你那里好写。赶快写好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出工呢。”
  其实,所谓的桌子,只不过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只有面上刨光一下,其余的地方都很粗糙,也很简单,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架子罢了。然而这毕竟能当桌子用,总比没有的好。
  王莉莉还是没有动。吴莲英起身走过去,把王莉莉前面的煤油灯拿到桌子上面:“你又不是写情书,还怕人家看?”
  “我才不怕人家看,我是写给家里的。”尽管这样说,王莉莉还是把纸和笔拿到桌上,坐了下来,“我的字写得不好,难看死了。”
  “又不叫你去卖字,写出来别人能看懂就行了。”吴莲英也坐了下来,她看着王莉莉写的字,“写得还可以嘛!看,我也差不多。”
  白晓梅也过来看了看:“是不错嘛,让你写对联肯定有人买。”
  “丑死了。谁愿买?”王莉莉有点羞涩地说。
  “怎么没人买?你比外面那些对联好多了。”白晓梅有点赞赏地说。
  不过,话虽这么说,白晓梅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也许这里的对联根本就没人买。从那些残留在门上、窗上或猪圈上的已经破碎发白的各种各样的对联上的字迹——那些字显得幼稚而单薄,歪歪斜斜,有的甚至是错别字——就可以看出来,这些对联只能出自当地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之手,说不定还是正在读书的孩子写的呢。看来,山里的农民对写什么字根本不在乎,只要买张红纸,随便写上几个字,春节时贴上就行了。
  “你说对联,我看到一副对联,那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你们猜写什么?”吴莲英的信也写好了,一边折,一边说。
  “写什么?”王莉莉瞪着眼睛问。
  “猜不出吧?肯定想不出。”吴莲英故弄玄虚地说,“我告诉你们,那上联是‘斗私批修向前进’,下联是‘猪多肥多粮食多’。你们再猜猜,贴在什么地方?”她又故意卖了个关子,可没待她们回答就把答案讲了出来,“贴在大门上。更绝的是那横批‘六畜兴旺’,真不知道里面是住人呢还是关猪。”说完,已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白晓梅与王莉莉听了,也忍不住笑了。
  笑过一阵,白晓梅才说:“其实,有些对联都是乱贴,他们根本不懂上面写什么。那边窗户上有一处贴‘五谷丰登’,‘五谷’是贴对了,‘丰登’却贴倒了。我想了想也是,‘五谷’容易认,‘丰登’就较难了。你想,这两个字倒过来倒过去的都差不多,难怪贴反了。”说得大家又笑起来。

  冬天里的雨水本来是较少的,可这场雨下起来竟淅淅沥沥的没个停,把地里的泥土都浸软了。到处都是一滩滩的积水,脚踏上去,溜溜的滑,冰冰的冷。雨水落在身上,被风一吹,嗦嗦的凉。
  尽管身上披着蓑衣,然而雨水还是顺着往下淌,把袖口与裤管都濡湿了,王莉莉看着前面那一长行已经挖倒了的甘蔗,甩了甩手,似乎想把那箍在手臂上的寒冷甩掉。她拿起一根甘蔗,用刀砍去蔗梢,再把根削掉,扔在一边。然后,又拿起一根甘蔗,又是削削砍砍,又是扔在一边。她看了看身后,已经削好了的甘蔗零乱地搁了一地,与她隔着一条垅的吴莲英,也已经削了好长的一片。
  泥土粘在手上,与雨水混搅成糊状,王莉莉搓了搓手,把泥搓掉,而手背上被蔗叶划开的一道道口子,也显露出来,微微的生痛。
  “这种鬼天气,下了这么久还不停。”王莉莉看着吴莲英,又甩了甩手。
  吴莲英的手和脚也粘满了泥,她也搓了一下手:“也许还要下好几天呢。”
  “干脆狠狠地下一阵,做起事来也方便。”王莉莉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里,“还有这么多的甘蔗,起码再砍五天才砍得完。”
  “你没听队长讲,我们这些甘蔗十天内都要砍完,这是糖厂安排的计划,早也不行,晚也不行。队里还等着卖甘蔗的钱年终分红呢。说回来,下雨也有好处,甘蔗吸了水,份量就更重了。”吴莲英看着满地的甘蔗说。
  “这么说,这雨还真值钱了。”王莉莉有点感慨地说。
  李卫东走了过来。他戴着斗笠,却没穿蓑衣,只在肩上搭了一块麻袋片,背后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了。他把地上已经削好的甘蔗一根根拢起来,摆放整齐,又捡起几片甘蔗叶当绳子,把甘蔗扎成捆,然后把整捆甘蔗竖起来,弯下腰顶住,扛到肩上,向停在路上的牛车走去。
  李卫东把甘蔗装上车,看看车上装的已经差不多了,又到车前用双手提起车把手试了试,觉得前后的重量平衡了,便和叶瑞发用绳子把整车甘蔗绑紧。
  叶瑞发把牛牵来,让它站好,然后走到车前,扶住车把手。李卫东把木肩担给牛套上,拉过牛肚子下的绳子扎好,然后自己披上蓑衣。叶瑞发一声吆喝,牛低下头,脚向后一蹬,拉起车慢慢地走了。
  李卫东跟在牛旁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拿着根小竹子,时不时一声吆喝,并用竹子轻轻地敲打着牛屁股。那牛似乎觉得痒,每敲一次,就用尾巴扫一下,似乎想把屁股上的东西赶跑。叶瑞发眼睛注视着路面,双手紧握车把手,时不时将车把手移来移去,让牛车躲过路上的小水坑。
  满车甘蔗晃晃悠悠,慢慢来到渡口,牛车停了下来。李卫东把牛解开,把缰绳绑在路边的竹子上。
  渡口旁边有一条长长的坡路,一直通到下游江面最宽的地方。叶瑞发拉起车把手,李卫东也紧紧地拉住车子后面一根竖着的栏木,让牛车缓缓地滑行到坡底,来到水边,停了下来。
  这里的水最浅,不到膝盖深,水流也很平缓,水底下都是些拳头大小或更小的鹅卵石,稍大点的都已被捡起,扔到下游去了,这样,牛车经过就不会碰碰磕磕。由于没有桥,人们就选中了这地方,成为连结两岸的水中道路。除了下大雨,水位上升了车才过不去。但这里的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雨一停,不用两天,水又落回原来的位置,牛车又能通过。这几天虽然一直下雨,但因雨不大,所以水位也高不了平时多少,只是水很浑,平时历历在目的鹅卵石,今天一个也看不见了。
  李卫东又把牛牵来,重新套上牛肩担。这头牛虽然天天从这里经过,然而浑浊的水使它看不见深浅,站在江边就是不敢走。李卫东不得不扬起竹子,重重地抽在牛背上,并大喝一声。牛被这一抽一喝,头一低,冲进了水里。李卫东也在一旁握着车把手,帮着叶瑞发小心地把握着方向,牛车摇摇晃晃地过了江。紧接着又是一阵吆喝,牛拼足力往上拖,李卫东也在车后使劲推,牛车终于上了坡,到了岸上的路口。这一段过江与上坡的路程虽然不长,但人与牛几乎都用尽了力气,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来歇口气。
  歇了一会儿,又拿点甘蔗叶让牛吃了,他们才重新上路。牛一边嚼着,一边慢慢地走着,李卫东仍然拉着缰绳,悠哉悠哉地来到青龙镇。雨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
  到了收购站,他们让甘蔗过了磅,卸了车,拿了收条,又把车拉到大榕树下,把牛拴好,并给了牛一些甘蔗叶吃。直到这时,两人才感到肚子饿了,便到饮食店,买面吃了。
  吃完面,走出饮食店,李卫东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自行车正朝这边走来,便大步迎了上去,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也加快了脚步,两人几乎同时喊起:“唉呀,是你!”
  来的人是高云峰。本来,高云峰也是要同李卫东到青龙潭大队插队的,可他的一个女朋友却分配在青龙山的那一边插队,那里的条件显然比这边要好些。后来,他也跟着到那里插队了。
  自从那天欢送会上,李卫东与高云峰坐上各自的汽车后,两人就一直没见面,如今突然在这里相逢,那种欣喜、亲切、激动的感情,顿时洋溢在两个人的脸上。他们互相看着,都想从对方那里看出有什么改变,他们都感到对方好像改变了什么,可又感到什么也没改变。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李卫东问。
  “收到了。那我给你的信也收到了吗?”见李卫东点点头,高云峰的脸上现出一种兴奋与激动,“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事?”李卫东忙问。
  “是这样,昨天县委武书记——就是原来我们那里的武装部长武曲,到我们大队去。听说我在那里,就找到我,并到我们住的地方去了。他说县委很关心我们,准备春节召开知青座谈会,希望我们春节能留在这里,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们都表示要留下来。我就想起你,拉你一起发起倡议书,号召所有的知青都留下来。武书记还交代,如果倡议书写好,马上送给他,由他向全县广播,还要送到省里,由报纸刊登。”高云峰嘴里不停地说着,眼睛里流露出激动与兴奋。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卫东:“倡议书都写好了,就等你们签名。我把你的位置都留下了。”
  李卫东接过倡议书一看,果然,下面的签名首先是高云峰,后面留着一段空白,接下去是许多不认识的姓名。他把倡议书还给高云峰:“这样,今天你到我那里住一晚,让他们也签上。大家这么久没在一起了,今晚乐一乐。”“我本来也是打算今晚住在你那里。明天一早就赶回去,明天下午就可以送到武书记那里了。”高云峰把倡议书装进口袋,推起自行车,与李卫东一起朝前走去。

                倡议书

  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志们:

  你们好!

  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就要来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举国同庆的日子里,我们也和大家一样,无限思念我们的故乡,无限思念故乡的亲人。然而,我们更热爱这里的土地,热爱这里的贫下中农,是他们手把手的教我们,心贴心地关心着我们,他们就是我们的亲人,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
  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要坚决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分子只有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才有出路。”这条路我们走定了!我们一定要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用我们辛勤的汗水,浇灌这片土地,让她结出社会主义的丰硕果实。
  为此,我们决心留在这里,和广大的贫下中农在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同时,我们倡议全体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同志们,留在农村过春节,用实际行动同旧思想、旧观念彻底决裂,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

    此致
  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华泰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高云峰 李卫东 陈云霞 李大勇
                  宋红兵 白晓梅 ……

                          1969年1 月28日


  兰忠林拿着报纸,眼光停在李卫东的名字上。这个名字好熟悉,莫非他就是六队的李卫东?那个壮壮实实的知青?尽管知青来了这么多天,可除了刚来的时候大家见过面,过后就没有什么接触了,特别是离大队部较远的几个生产队,那里兰忠林这几天还没去过。
  不过,对李卫东这个名字,兰忠林印象还是较深的,因为这名字一看就使他联想起自己改名字的事,这类名字都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因而他也记得了那个全大队知青中最漂亮的白晓梅,都是六队的。现在,白晓梅的名字也印在这报纸上,这么说,这倡议书是他们写的确定无疑了。
  兰忠林继续把报纸看下去。
  倡议书的下面加了一段编者按:华泰县黄坑大队与青龙潭大队的一些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在响应毛主席号召,扎根农村,建设农村的过程中,与广大的贫下中农建立了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他们在各级党组织的关怀、领导下,“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敢想、敢干、敢革命,勇于与旧传统、旧习惯做斗争,是一代可靠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们高兴地看到他们走出的这可喜的一步,希望他们再接再励,做出更多的成绩。
  看着这些,兰忠林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尽管三天前,在县里开“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他已经知道了知青中有人发起倡议书,但当时他正沉浸在荣誉与兴奋之中,对此根本不在意。没想到今天一回来,才发现倡议的知青竟是本大队的,并且编者按还提到了他的青龙潭大队,指出知青是在各级党组织的关怀、领导下,那他的党支部理所当然的也包括在其中了。尽管此事他原先并不知道,但这飞来的赞誉,却使他感到一种捡到便宜般的快慰。
  兰忠林的思绪不禁活跃起来了。以他的经验,能把倡议书登到省报上,说明背后有人支持着,也是目前形势的需要。如果他顺着干下去,如果县里、省里再扩大声势,说不定省报还会再登这些事,没准连他的名字也写上;如果再请他作经验介绍,说不定……想到这些,他不禁飘飘然了。然而,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李卫东他们。
  兰忠林将报纸装进口袋,兴冲冲地走出大队部,然而没走多远,又返回来,把穿在脚上的鞋脱掉。这是他的习惯。每逢上面有人来,他都要把鞋脱掉,以示他从不脱离劳动,长年坚持在生产第一线;有时为了遮盖那双过于白净的脚,还在脚背上抹上泥土,以混淆黑白。尽管今天要找的并非上级,而是他属下的知青,然而他却觉得今天的会面非同一般,何况这时他们肯定在田里打着赤脚,自己穿鞋,岂不是显得隔膜?尽管踏在地上的脚感到冰冷,然而他心中涌起的热气已经把它抵消了。
  兰中林来到第六生产队,得知知青们都到地里砍甘蔗了,便继续走去。
  路两旁的甘蔗都砍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只留下一条条垅和露出土面的短短的甘蔗头,以及一些残留的叶子。出工的人都在离路较远的地方,那里的甘蔗还没砍完。
  兰忠林走了过去,不停地向人点头微笑,算是对招呼他的人的回报。他的眼睛不停地扫视着,终于看到白晓梅和王莉莉在地的那一头,便顾不得再与别人点头了,径直朝她们走去。
  王莉莉正忙着砍甘蔗,突然看见兰忠林几乎走到身边,不由感到有点意外,想起那天为了厕所的事,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微微红了起来:“啊,是兰书记!你来了……”
  兰忠林一步跨过王莉莉站着的那条垅沟,来到白晓梅跟前。也许是走得急了,他那显得白净的脸有些潮红,厚厚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没等白晓梅开口,就从口袋里将报纸拿了出来,递了过去:“你看,都登上报纸了。”
  白晓梅接过报纸一看,果然,套红的框里醒目地印着“倡议书”三个大字,不由又惊又喜:“啊,真的登上报纸了!”
  王莉莉也过来看了,赶忙向在另一块地里的马聪明他们招手,大声喊:“你们快来看,都登了报纸了。”
  听到喊声,知青们都走过来,围着报纸认真地看起来。细心的吴莲英发现,报纸的日期已经过了三天了,也就是说,高云峰走后的第二天,倡议书就已经登出来了,只不过报纸送到这里迟了几天。她指着报上的日期说:“你们看,早就登出来了。真是太快了!”
  大家一看,果然是。虽然他们知道,现代化的通讯手段,可以在一瞬间将所有的一切信息连结起来。可他们没想到,对于政治上需要的东西,更是刻不容缓,几乎一刹那的时间,需要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所以,他们在兴奋之余仍感到了意外,只是这意外更增添了兴奋。
  “你们这倡议书是怎么想起来的?”兰忠林等知青们都看完了,问。
  “也没有谁想的,是我们一个同学写好带来的,他在黄坑大队插队。那天带来让我们看,我们也就签名了。”白晓梅不以为然地说。
  “那当时你们怎么想的?”兰忠林急忙追问。他没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竟是这么简单,他还想知道一些更深层的原因。
  “也没怎么想。”王莉莉坦诚地说,“因为高云峰原来是我们学校的,他发起的,卫东签了,我们也跟着签。”
  “那卫东呢?怎么没见他?”兰忠林又问。
  “他运甘蔗去了。”白晓梅回答说。
  兰忠林原想通过倡议书的事,对知青们的思想境界做一番挖掘,并加以提高,而这种提高反过来又可以说明他对知青再教育的成绩,这对他是非常有用的。但是,知青们坦率的回答与他预想完全不同,这使他感到一种失望。不过,即使这样,这次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想了想,说:“虽然这不是你们写的,但你们能这样做,就是一种飞跃,一种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的表现,也是一种移风易俗的行动。我完全支持你们,我代表党支部支持你们。这样,等卫东回来,大家再商量一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报纸放在这里,晚上我到你们宿舍去。”说完,顺着原路走了去。

  游清池提起毛笔,饱蘸浓墨,又把桌上的红纸扶了扶,一阵龙飞凤舞,一副充满新意的对联就出来了——

  山清水秀扎根农村谱新曲
  情深意长大展宏图添锦绣
  横批——
  日月同心

  “好!”“真棒!”围看的人发出了一阵赞美声。
  “快贴上,快贴上。”侯成宝迫不及待地说,并赶快把梯子靠在大门上。其它人也忙着糊浆糊,把对联递给爬在梯子上的侯成宝,一阵指指点点,对联端端正正地贴在了祠堂的大门上。
  自从倡议书发出后,知青们就蕴酿着,如何才能使这次春节过得更有意义。想到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联,他们觉得该在这事上露一手,帮村里的农民写对联。这个想法一提出,立刻得到张金发的赞同,并受到农民们的欢迎。所以,几天来,就不断有人拿红纸来请他们写。特别是今天,大年三十了,村民们更是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而且带来了花生、鸡蛋、红米酒,以及刚从江里捕获的鱼或是什么的。知青们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裁纸的裁纸,写字的写字,一副副对联伴随着一阵阵欢声笑语,在祠堂内外飘荡着。大家喜气洋洋,沉浸在一片过节的欢乐之中。
  随着夜幕的降临,除夕的年夜饭也开始了。
  一架竹床摆在祠堂大厅的正中,盛着红烧鱼、清蒸鸡、炒鸡蛋、花生米、托人从家里拿来的腊肠和其它食品的大盆小盘,铝锅饭盒,汤匙筷子,把整张竹床几乎摆满了。看着这些热汽腾腾又香喷喷的菜肴,大家的胃口一下吊了起来,纷纷坐了下来,准备用餐。
  “大家等一等,大家等一等,还有一道好菜没上来。”侯成宝故作神秘地朝大家摆摆手,“我马上给你们端来。”说完,走进屋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猜不透侯成宝又搞什么名堂。
  侯成宝很快又从屋里走出来,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牙杯,上面还加了盖,他如同电影里跑堂的伙计一样地吆喝起来:“来了,各位请。”说着,把牙杯放在竹床上。
  大家不知道牙杯里装着什么,谁也没去动它,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侯成宝。侯成宝见大家猜不出,便不慌不忙地把手按在杯盖上,喊了一声:“开。”他把杯盖掀了,从里面拿出一张折成小方形的纸,慢慢打开。这一来,大家都明白了,那是几天前送来的省革委会、省知青办给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春节慰问信。
  “全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同志们:”侯成宝刚念到这里,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接了下去,“新年好!”
  一阵嘻嘻哈哈之后,李卫东给每个人面前的碗里倒上红米酒。他捧着碗,站着说:“让我们在新的一年里,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干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把手中的碗互相轻轻地碰了碰。李卫东抑起头,把近半碗的酒一口喝了下去,侯成宝、马聪明也各喝了一大口,而白晓梅、王莉莉、吴莲英都只是用嘴唇稍稍沾了点就放下了。游清池先喝了一小口,咂了咂舌头:“这酒真不错,虽然有点酸味,但还是很好喝。”说完,又喝了一口。
  “好喝你就多喝点。”吴莲英指着游清池碗里剩下的酒,“你看卫东都喝完了,你也干了。”
  “那可不行。”游清池坐了下来,“这种酒我以前喝过,虽然好喝,但醉起来很厉害。来来来,大家吃菜。”
  菜吃了,酒喝了,夜色也渐渐浓了起来。原先点着的一盏煤油灯显得不够亮了,于是,大家又把所有的煤油灯拿来都点上。大厅里顿里亮了许多,墙壁上,谷席上也被投上了一个个晃动的影子。
  马聪明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他又给大家重新倒了酒,然后端着碗说:“来,让我们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新年快乐,再干一杯。”说完,没等大家一起来,就先把酒喝了。
  马聪明的话,立即勾起大家思乡的念头,那对亲人们的思念,就像那暗下来的天空一样,迅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时间也似乎停止了,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漫漫长夜。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一动,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可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今天是除夕呀,怎么都走神了?应该痛痛快快才对。”吴莲英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眨了眨眼睛说,“再给聪明倒上,再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说完,端起碗伸到前面。被她这么一说,大家才回过神来,顿时,那“乒乒”的碰碗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又响了起来。
  “大家好!大家新年好!”随着声音,张金发、张瑞祥和张彩凤走了进来。知青们赶忙站起来,又是让座又是摆筷子。尽管张金发他们一再推说吃过了,但还是坐了下来。
  “你先尝尝这个。”王莉莉夹了一片腊肠放在张彩凤的碗里。
  “这是什么?”张彩凤有点迟疑地问。
  “你吃了就知道。”王莉莉笑着说。
  张彩凤夹起腊肠,吃了之后,连称好吃。她问王莉莉:“你们城里都吃这东西吗?”
  “那当然,家家都有。”王莉莉又夹了一片腊肠给张彩凤,“好吃就再吃。”
  “你们城里人命真好,能吃这种东西。你们经常吃吗?”张彩凤一边嚼,一边问,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也不是经常吃,只有春节才有,而且要提前做。”王莉莉又把做腊肠的方法告诉了张彩凤,张彩凤听得连连直点头。
  “来来来,大家随便吃。”李卫东热情地招呼着,而张金发他们每吃一种菜,总是伴着“好吃,好吃”的赞美。
  张瑞祥看着盆里的炒米粉丝,觉得里面的肉太少了,而且又细又薄,与他家今天炒米粉丝时所切的又大又厚的肉片相比,显得太小气了点。可吃到嘴里,味道竟与他以前所吃过的完全不一样,便问:“这米粉丝是谁炒的?实在太好吃了。”
  “是晓梅炒的。她是我们的大厨师,这些菜都是她烧的。”侯成宝指着竹床上的菜说。
  张金发也吃了一口炒米粉丝,也跟着赞扬起来:“确实好吃,确实好吃。”
  菜吃饱了,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大家天南海北地扯谈起来。
  张瑞祥的脸也红起来了,他不断地称赞着今晚的菜,却又带着一种遗憾的神情说:“可惜不能天天过春节,一年才一次。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要等一年,实在太久了。”
  马聪明也红着脸,看了张瑞祥一会,说:“可惜你只当队长,要是当总统,还怕没得吃?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天让你过春节。”
  被马聪明这么一说,张瑞祥不由来了劲:“我要是当总统,我就天天吃……”他站起来,好像真的当了总统。可当总统后吃什么呢?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吃的东西,想了半天,终于蹦出了一句话:“我就天天吃炒米粉丝,但肉要切大一点。”
  张瑞祥这一句话,可让大家笑得不得了——堂堂的总统怎么只吃炒米粉丝?然而张瑞祥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还一本正经地说:“晓梅炒的米粉丝好吃是好吃,就是肉切得太细了。”他这一补充,更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除夕的夜晚就在这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被送走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白晓梅还是像以往那样,早早地醒了。从天井投下的曙光,漫过作为墙的谷席,散布在屋里,化成一片柔和的朦胧。尽管昨晚很迟才睡觉,尽管今天没有什么急着办的事,完全可以睡个日上三竿,可白晓梅却再也睡不着了。她静静地躺着,想再睡一会儿,可闭上的眼睛没多久又睁开了。既然睡不着,那就干脆起来吧,她见王莉莉与吴莲英两人的蚊帐里没有动静,不想惊动她们,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独自一人来到江边。
  白晓梅洗完脸,默默地站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雾,也没有其它人影,令她感到一种难得的安祥。而且,随着那渐渐明亮的天空,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神秘感,也渐渐的开解了。为了过这个革命化的春节,他们不知谈论过多少回,激动过多少次。原以为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壮举,因为倡议书发出后,报纸又登了好几次其它地方知青响应倡议的事,使他们为此而自豪。可这件事其实对她来讲,不过是多住几个晚上罢,而明天,她又将回到家里,这革命化的春节,不也就算过完了?
  一想到回家,白晓梅的心稍稍激动了起来。这一个月来,尽管收到父亲的来信,可信中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也没说。她很想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巴不得时间赶快过去,好回家里看看。
  白晓梅站了一会,回到屋里,见王莉莉、吴莲英还在睡,便又轻手轻脚地从缸里将一小袋糯米拿出来,到厨房里去。她今天要煮甜粥,因为,按城里的风俗习惯,每年正月初一,家家都要煮点甜线面,可这里买不到线面,只好用甜粥代替了。
  白晓梅把淘好的米倒进锅,放了水,把火升起来。等粥差不多快熟了,又把糖及一些冬瓜条加了进去,并把火熄灭,然后回到屋里,把大家都叫了起来。
  吃过甜粥,知青们仍在祠堂里闲聊着,等着叫出工。因为革命化的春节就是要打破以前春节不出工的习惯,所以,革命不革命似乎就看你今天有没有出工了。然而,已经快到九点了,出工的哨子声却还没有响。不过,大家心中有数,今天的出工早不了。
  九点多钟的时候,张瑞祥走进了祠堂。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天穿上了一套较新的衣服,脚上穿着一双半新的解放鞋,但那天天吹的哨子却没带,而是带着一脸的笑容:“出工了,出工了。”
  “出什么工呀?”“今天干什么?”知青们也面露喜气地问,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今天要干什么了。
  “今天都去积肥。”张瑞祥轻松地说。
  “到哪里积呀?”“积什么肥呢?”知青们又唧唧喳喳地问。
  “你们就把房前屋后的烂泥、垃圾什么的都清理一下,把它们挑到田里去就是了。”张瑞祥笑着说,说完又到别处去了。
  其实,说是积肥,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肥好积,倒是全村进行了一次卫生清扫。大家把一些水沟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清理干净,在积水的地方填上些石块泥土,房屋周围的烂稻草、树叶被扫成一堆,点火烧成灰。然后,把那些灰烬连同烂泥、锄下的杂草,统统挑到田里去。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都显得干净多了,路也好走了。
  张瑞祥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觉得差不多了,便一路吆喝着:“收工了,收工了。”

  汽车喘着粗气,沿着青龙山公路,慢慢地爬到了坡顶,然后,化为一阵轻松的低呤,顺着下坡路缓缓滑行。坐在车厢里的年轻的知青们,也仿佛从那沉闷的噪声中解脱出来,心情顿时轻盈起来。
  “你们看,那江多美呀!”坐在车窗旁的吴莲英,望着远处的青龙江,不由赞叹地说。
  “那田,那房子,也真是好看。”坐在吴莲英旁边的王莉莉也赞美着。
  “还有那云朵,配着山水,真是美极了。”望着车窗处那美丽的景色,白晓梅的心情显得格外的舒畅。
  这也是,刚从那大山怀抱中走出来,即将回到家的这些知青们,是感到什么都好看的。可是,坐在后排的马聪明,对着这眼前的景色,却是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好看的呢?我们不是天天喝那一样的水,种同样的田,怎么到了这里就变得好看了呢?”
  “你的头脑真是没有艺术细胞。”吴莲英回过头,揶揄地看着马聪明,“这是在欣赏大自然,好看不好看,是各人心里的感受。”
  “我确实不会欣赏。”马聪明一副了然的神色,“我只知道那水很冷,那房子很破,住着并不是神仙过的日子。不然,你今天怎么不留下,也要回家呢?”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
  “你这是偷换概念。风景的美是抽象的,你怎么看都可以,而水冷是具体的,不管你怎么想象都是冷的,这跟回家是两回事。”吴莲英认真地说。
  “这就对了,美不美家乡水嘛。”马聪明依然笑着说,他突然指着前方,“你看,学校门口的那棵树在抽芽了!”
  大家听马聪明这么说,不由得朝他指的方向看,可哪有什么树?才猛然发觉上了他的当,不由都笑了。
  “你是想家想疯了,这么远哪里看得见?”李卫东把马聪明的手拉回来。
  “这也是一种抽象嘛。”马聪明开心地笑了。
  汽车滑行到坡底,继续向前飞驰,很快把青龙山甩在了后面。随着那轻微的颠簸,知青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兴奋。毕竟,离开家乡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他们从实际的生活中,那种从肉体到心理的感受,与一个月前是根本不相同的。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想象着,他们的心早已超越时空,提前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中,汽车开进了县城,稍作停留后,又驶上了那条知青们曾经从这里抛下红花与深情的桥。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盯着桥下的江面,搜寻着,回味着,似乎想从那长流不息的江水中找到一丝一缕当初的痕迹。然而,一切的一切,早已随着那滚滚东去的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李卫东望着那一江春水,突然感到,自己的昨天也已经如同那逝去的流水,成为永远的过去。从红卫兵到知识青年,从城市到农村,从倡议书的发起人到急于回家的游子,他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支配,他无法摆脱也不可抗拒。那么,这股力量是什么呢?是政治,是高悬在亿万人民头顶上的美丽光环。如今,这光环依然那么迷人,那么令人目眩,为了这美丽的光环,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